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景殿】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修罗盲妃》 / 作者:雪夜绝 文案 她是盲女,却天生媚眼,倾倒天下。 她是及笄之前就杀人无数的修罗,心狠手辣。 她是新婚前夜被取消婚礼的王后,冷漠高傲。 他是她心的归宿,性命垂危,他强势抢亲;皇权当面,他三次弃她。 他是她身的主宰,却永远利用她威胁她,霸业倾覆,他送她上他人榻。 既然“天下”二字,欺她困她伤她,那不如素手翻覆,她亲自乱了这天下。 卷一 醉知酒浓 001 再赏 羽陌孝远二年,十月十六,宜嫁娶。 “孝远孝远,孝道太远!三年孝期差半年,璃王急急要娶后,荒唐哀哉!堂下各位可知这新王后底细?呔!且由小生给大家细细说来。” 花红柳绿的茶堂,说书人一身喜庆金红铜钱衣,却描了个戏里的大白脸,抄着一方蛤蟆造型的惊堂木,说的眉飞色舞唾沫四溅。 “话得从那七年前说起。景德五年,先王出西关,巡游途中在一处客栈休息,正是伸手五指变四指,凄凄月黑风高夜,一更时分,客栈井中竟传出女孩啼哭。先王仁德,命人下了井,一看,嘿,桶中坐了个美丽小姑娘!尖下巴狐狸眼,黄鹂嗓娇娇相。自哭家中遇劫匪,只求恩公救一救,待得小女十五来,做牛做马定报恩。有高人说此女有妖气,先王不听。果然,这一救就救出了问题!” 惊堂木一拍,四处叫好,说书人笑得脸上哗哗掉粉,“那时这小姑娘不过十岁,回来封为公主,以当今王上妹妹的金贵身份,安安稳稳过了三年娘娘似的安乐日子,可十四岁生辰一过,此女捺不住本性,开始搞得宫中呀,那叫一个乌——烟——瘴——气!” 说书人夸张地掰着手指头,“十四食一岁儿心脏养媚颜,十五喝韶华女颈血练妖术。待得妖法大成,先王福寿已被妖女吸得干干净净!新王登基,妖女及笄不多时,开始渴求男人滋味,又打起新王主意!” 茶楼布局简单,成“五岳合抱”式,当心一个圆台给说书人发挥,四周一些散座,二楼三楼是雅间。 今个儿的说书人脑子活络说话讨喜,话题也是当先最最新鲜的,大家都听得热血沸腾。三楼一个窗户半敞,斜斜挂着帘子的雅间里,气氛却越来越冷,一群不满双十的丫头跪了满地,瑟瑟发抖。 唯一站着的是一个双鬟少女,正是尖下巴狐狸眼,一脸聪明样,此时瞪裂了眼眶,气歪了嘴角,恨恨道,“王……夫人,这人胡言乱语,奴婢替您撕了他的嘴!” 烟青纱帐重重叠叠垂地,四角绣金色团凤,拖曳出午夜的华凉与神秘。里面是个软榻,依稀看到一个慵懒斜倚的曼妙身影。 帘帐外面露出半截鞋尖,软底绣鞋,墨蓝色,金线绣的凤穿牡丹,穿了两三颗黑珍珠,不大,却颗颗圆润,光泽夺目。 那女子低低地笑,万般妖娆,声音却又冷又淡,如同冰凉绮丽的锦绣,“急什么,难得出来一趟,自然要捡些别致的听。至于这人说的是不是胡言乱语……”她吹了吹指甲,扬起下巴笑问,“你知道?” 双鬟丫头身子一软“扑通”跪下,除了拼命摇头竟不敢再说什么,是不是胡言乱语确实只有这一位和王座上那位清楚,其他当事人……坟前草都能扯了盖茅屋了。 “……小生还有个妹妹在宫里当差,她偷偷告诉小生,那夜公主满身黑白丧服,她看的真真的,脚下却踩了双金红色鸳鸯比翼的绣鞋,鞋底是勾魂的桃红色。” 啧啧两声,他吞口茶水继续摇头晃脑,“再说这公主挎了篮补身参汤,直送到守灵的陛下面前。里面不知怎么一阵哐啷作响,陛下突然挥退了所有宫人。第二天公主衣衫散乱而出,晕生双颊,谁都不知道她怎么了……” 说书人越说越欢快,一个听客大笑,两眼生出淫邪绿光,“还能怎么,当着先王牌位跟新王鸳鸯被里红浪翻呗!听起来战况到倒是激烈!我王雄风威武!” 说书人陪笑几声,又道,“后来没多久新王就将公主废为庶人,禁止任何人将二人兄妹相称。再再后来,这满城张灯结彩,也不必小的再说什么。请诸位的赏,下次小生再说说秋荧公主天下第一美人和咱们王上的爱恨情仇!” 铜钱碎银流水般扔上去,说书人赚得荷包满满,喜不自胜四面作揖,口中还记着嘱咐,“大家吃口饭都不容易,还请各位记着老规矩——出了这个门,说什么话小生都是不认的。” “哦?那你现在还在门里,可是认定这些话,是你说的?”一片起哄声里,女子似冷非冷,隐隐含笑的嗓音格外清晰。 男人们愣了愣,叫嚷笑骂得更加带劲。男人们对这种高贵冷艳,媚惑天成的声音,一向最没有抵抗力。 说书人隐隐觉得不祥,转念一想:嘿,黄花闺女根本不会来这种地方听艳书,想必是哪家贵妇深闺寂寞,看他还算顺眼想要引为入幕之宾……艳福当前,他急忙道,“认,当然认,不知夫人……” “我叫住你,自然要赏你……”女子格外咬重一个“赏”字,冷媚娇娆,不少男人眼睛都红了,嫉妒地嚷嚷他好福气。 说书人三两下揩干净脸上的白粉,上前恭候。 烟青帘帐后又伸出一根纤细手指,莹莹如玉,指尖新涂了凤仙花汁,鲜红欲滴。 那手指向着说书人一点,双鬟丫头颤颤巍巍爬起来,从袋子里取出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金疙瘩,强撑出高傲姿态,挪到窗边冷喝道,“你接好了。” 金色弧线划过,说书人准准接住,不住地点头哈腰。 女子声音里却有了些不悦,“再赏。” 双鬟丫头脸白了白,又掏了掏,摸出一块成人拳头大的,咬牙一砸。 砰! 血花四溅! 说书人知道坏了,金子一扔,拔腿就跑。 “御……卫队!”双鬟丫头高喝,角落中呼啦啦窜出一大片黑影,瞬间守住了所有门窗。 两个丫头各执一柄金丝嵌翡翠的纤长玉勾,一左一右拉开帘帐,女子袅袅婷婷起身,她一袭窄腰宽袖,收肩撒摆的漆黑长裙,左肩和裙裾上各有一圈银丝刺绣,朵朵九瓣莲花尊贵雅致。 墨色长发垂至后腰,不添珠饰,有如一泓潋滟墨泉。 一看到那花,所有人大惊失色抖如筛糖,当今新王后最爱的九瓣莲纹! 说书人已经被人强行按在地上,女子直接从他身边走过,眼波不动,声音清泠,“聚众闹事,闲话是非,让京都府封楼。法不责众,剩下的人,你们如果管好自己的嘴,我既往不咎。” 众人死里逃生,三跪九叩,头也不敢抬。 “至于他,议论皇族,诟病先皇,污蔑新王,斩。”走到门口,女子脚步一顿,回眸一笑嫣然无方,“查他哪个妹妹在宫里当差,对她开放我一切宫殿,若一日之内把那双金红绣鞋找出来,赏。找不出,杀。” “娘娘饶命,小的杀了不要紧,可我都是胡言乱语,我妹妹年方十岁,哪里能进宫当差?” “十岁?”女子轻轻嗯了一声,招手让领命而去的宫女回来,说书人正千恩万谢,她淡淡打断,“找口井,寻个桶,让他妹妹坐进去,哭一晚。如果哭声不停,第二天早上还活着,就放了。” “传言早就风云帝京,娘娘有本事把我们全部抓了杀了堵这悠悠之口!”说书人垂死挣扎。 “好。”女子轻飘飘应下,“哪些茶楼在传,哪些人在说。只要你说的出来我就让御林军上门查,但只要有一字不实欺骗于我,罪加一等,改为凌迟。” 宫人们齐声应是,说书人恨恨闭嘴。他哪里记的清楚,况且御林军上门查,如此动静人家可能等着你来杀人吗? 双鬟丫头殷勤地掀开门帘,女子款款走出茶楼,漫不经心留下一句,“记住,我不叫妖女,我叫霏霏。” 她挽唇一笑,面纱微微扬起,露出精致的下颌一角,浅粉唇瓣轻启,“雨雪霏霏的,霏霏。” 002 不配后位 羽陌皇宫,璃王书房。 “消息是真的?”清冽的声音,华丽的音调,如琳琅玉碎,却比玉碎更有韧性和张力。 男子一身束腰窄袖的藏青锦衣,背影颀长,干净干练,长发以玉玦束住发尾。他一边翻动桌前的文书,一面问地上跪着的暗卫。 暗卫总领言浩点头,“千真万确。根据历代相传的神谕提示,圣女十五及笄时,天将赐金眸金发。这异兆秋荧已经有不下十人亲眼见过。” 上官昭璃翻动文书的手一顿,他手指修长,桐油灯照在上面,淡淡一抹暖色。 “得圣女身,一生辉煌。得圣女心,问鼎天下。”他将这句话念了两遍,朗声大笑,“好,天不负本王!东羽陌,南秋荧,北血枫,西岚陵,四分天下的乱世早该结束了。收拾东西,明天动身去秋荧。” “可……”言浩刚张开嘴,一个小太监跑上来禀报道,“王,娘娘在四柳街封了家茶堂,还杀了一个说书匠。” 上官昭璃一挥手,“这种事还需要跟本王说,由她高兴就行。” 小太监看出他心不在焉,赶忙点头退出去。 “等一等!” 小太监傻傻抬头,等待王英明的指示。 上官昭璃沉默一会儿,“让她半个时辰后在瓷轩等本王。” 言浩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主上忘了明天的婚典。 ------------------------------------------------- 瓷轩是历代羽陌王居住的宫殿,名字很雅致,内里的堂皇却不输任何一国。新王后曾有精辟点评,一个词,“虚伪。” 这一点尤其体现在门槛。 上好黑桂木,雕着九龙戏珠,十尺长,一尺半高,庞大非常。 上官昭璃从书房一路过来,远远就看见一个黑裳黑裙的女子,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抓着廊柱,艰难地跨门槛,尽管天生比别人优雅三分,但这姿势还是很狼狈。 旁边几个丫头尴尬地站着,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他皱皱眉,快步过去,眼看她身体一晃,赶忙双手一伸稳住了她的腰。 “霏霏,你别闹了。” 她身体刚刚微微发颤,明显还是怕的。闻言却倔强地扬起下巴,冰凉的手准准落在他的手上,用力一推,“你每次让我来瓷轩,存的不都是给我一个下马威的心吗?何必再假惺惺。” “你……”上官昭璃眼角一扫,宫女们如蒙大赦,飞快地散了。他深吸一口气,揽住她的身体,直接抱了起来,大步向房中走去,“本王刚刚在忙,一时疏忽,你就不能体谅一些……” “昭璃,你每次对我说谎就会自称本王。”霏霏一笑打断,虽然被人抱着没有任何挣扎,仍旧棱角生硬。 “霏霏!” 她只是笑,扬着下巴笑得妩媚又冰冷,无言抗拒。 上官昭璃低头看着她的容颜,明明是女子,脸部轮廓却很锋利,五官深邃。同时,竟又生了一双桃花眼,眼角上挑,带点天生的胭脂色,瞳仁也比别人大些,流光溢彩。唇色很淡,粉嘟嘟的,没有分毫刻薄相,却总是冷冷翘着嘴角,带着冷诮的意味。 他叹息一声,将她放在了软榻上。食指点着她的唇,他眼中隐隐有火焰跳动,一字一顿哑声道,“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为我哭为我笑,为我软成婀娜春水,和煦东风,艳艳桃花,为我绕指温柔。” “看?”霏霏就势懒懒勾住他的颈,鼻尖蹭着他光洁的下巴,讥诮地压低声音,“王,你的诺言很多。我等着你让我看见你,看见这世间最美好一切,以及看见您又一个不切实际的诺言实现的,那——一——天。” 是的,看见。 她生了一双倾倒天下的眼,一双倾倒天下的瞎眼。 想到这里,霏霏忍不住笑得更加讽刺。 上官昭璃用鼻子哼了一声,又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等着。” 霏霏用手指摩挲着面前这张脸,用叹息一般的语气轻轻问,“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七年陪伴,她太了解这个男人。 这个外表邪魅的新王,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个大孩子。除了一统天下这件事,他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三分热度,不仅好面子,而且…… 她又叹息了一声。 上官昭璃有些贪恋她一时的柔软,几番犹豫,还是冷了脸色,“你今天做了什么?” 霏霏已经知道他想讲什么,心中微涩,脱离了他的怀抱,淡淡道,“出宫查看礼服,喝茶,听书,封楼,杀人。” “你还不是王后,不过一介被废弃的庶人,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闹得满城风雨?”上官昭璃心中一空,咬牙忍住拥抱她的欲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王,不是谁都有您的暗卫那种跟踪我的本事,也请不要轻视我善后的能力。满城风雨?除非你想。”他劲道很大,手腕骨头微微作响,霏霏一挑眉,更加笑靥如花,“另外,我很期待。” 上官昭璃把她拖过来,掐住了她的下颚,“本王只问你,谁,给你的,权力。” “取消婚礼吧。”她沉默一会儿,再开口还是牛头不对马嘴,上官昭璃却猛地一震,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羞愤。她是瞎子,却聪颖而敏感,让人无法遁形。 可他,最恨的就是她这分聪慧,“你就这么期待婚典取消,这么不想嫁给我?” 霏霏失笑,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成亲是他强势要求的,不成亲是他此刻的心意,她始终是被动接受罢了。 上官昭璃话刚出口耳侧就红了红,他脸青青白白好一阵,突然用力将她甩开,咬牙切齿道,“真有自知之明。像你这种草菅人命,嗜杀成性,粗鲁任性的女人,根本不配后位。” “来人!”他遥遥一指,“抱她回去,给她收拾东西,明日启程去秋荧,寻找她的生母,本王没那个时间教她什么叫礼义廉耻。” 总管太监愣了半天才说出一个“是”来,霏霏扑哧一笑,声音里仅有的几分温度也无声流逝,“昭璃,我不配。你的原话我记住了。” 她推开宫女前来搀扶的手,摸索着下榻,“我自己回去,不用你赶!” 003 宽衣解带 她推开宫女前来搀扶的手,摸索着下榻,“我自己回去,不用你赶!” 上官昭璃掩在袖中的手指不由攥紧,舒展,再攥紧……反复数次之后,他不怒反笑,“好,是本王忘了,骄傲的你怎么会需要别人的帮助,卑微的庶人又怎么配有宫女伺侯。” “王英明,圣恩浩荡。”霏霏积极地俯首附和。 上官昭璃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盯紧她脸上每一分表情,话却不是说给她的,“你们都听见了,从今天起,谁都不许再帮她做事,不许替她收拾东西,不许搀扶她走路,不许为她准备膳食,任何事都不允许。” 他说的很慢,每一句都落在她耳边,五个“不许”在齿间重重碾过。瞥一眼霏霏始终淡淡的脸色,他一咬牙,“违逆者,赶出宫中!” 准王后失宠了?跟着霏霏的双鬟侍女眼睛一亮,轻轻躬身,“王,前往秋荧的路途坎坷遥远,且需穿过杏林山,娘娘眼睛不便,奴婢实在担心……” “她不配这个尊号。”上官昭璃没有转头,眼角斜斜扫过,蓄起浓浓兴味。 他睫毛很长,从侧面看人时,瞳孔还会反射一圈浅浅蓝色,散发出似有似无的邪魅,“你跟在她身边有日子了,以前本王竟没有发觉,你的模样……很娇俏。” 说到最后三个字,他的声音突然低哑,像情人间的调情。灼热暧昧的气息,却喷洒在霏霏的耳廓。 双鬟侍女微微睁大双眼,喜色一掠而过,急忙躬身,“奴婢贱名玉……” “本王喜欢你,你跟本王走吧。”上官昭璃高兴地大笑,似乎迫不及待,连她的名字也顾不上听。他放开霏霏,随手拉住侍女的衣袖,“愣着做什么,宫女不就是本王的女人,你莫非害羞?” “王……”双鬟侍女小心地打量着上官昭璃,发现他脸上确实没有任何不耐,胆子也渐渐大起来,手悄悄攀上了他的手肘。 上官昭璃不动声色地让了让她靠过来的身体,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过头,“霏霏,出发以前如果你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来见本王。” “除非我不是霏霏。”她紧接着给出回答,挽唇而笑,淡淡挑衅,“十岁以前我没有饿死。十七岁,也不会。” 上官昭璃看了她一阵,殷红的唇角一勾,双鬟侍女突然觉得有些冷,手指将他肘弯的衣服抓出一片褶皱。 “只要你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来求本王。”说完,他将侍女直接拖进怀中,大步离去。 一个“见”一个“求”,霏霏一僵,却沉默依旧。 众侍女犹豫一番,纷纷快步跟上上官昭璃,没有一个人敢留下來。 走出门,有人忍不住回头,看着那突然之间从准王后跌到庶民的女子。她微微仰起脸,一动不动。 漆黑长裙勾勒出她身体柔婉的线条,犹如触手温润的玉美人。却也更突出她始终挺直的腰身,那锋利一笔强硬地割裂之前所有柔顺表象,让人恍然发觉,她其实是一支开弓不回的箭。 尖锐强势,毫不妥协。 “你们自己去找总管安排事务,不必跟着本王。”走到瓷轩后院,上官昭璃松开双鬟侍女,独自走向寝室。 侍女一呆,“王,奴婢……” 上官昭璃回头看了她一眼,点漆黑眸沉寂深邃,皇族的清贵和上位者的威压不动声色地流露。侍女后背一冷,顿时钉在了原地。 他用那高远如天的眼神睇着她,仿佛天也在一寸寸地向下压。修长手指灵活翻飞,九玉连扣的腰带“啪嗒”落地。 侍女惊讶地张大嘴,眼中又燃起希望。 下一刻,他解开衣带,手臂一转已经脱下了青色锦衣。 侍女娇羞地咬住红嫩的下唇,手指也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衣带。她羞涩低头,角度恰到好处,完美地展示自己尖尖的下巴和勾魂的狐狸眼。 “拿去,烧掉。” 侍女还没来得及理解上官昭璃轻飘飘的四个字,言浩如同鬼魅的暗影,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 上官昭璃面无表情地将外裳一抛,言浩接过衣服,颔首消失。 “别再用这种眼神看着本王。否则,本王就让你这双眼睛跟着那件衣服,一起烧掉。” 侍女软倒在地,看着男子雪白的背影不紧不慢地没入黑暗,瑟瑟发抖。 霏霏不动,并非不想动。 按照她以前的性子,她会在上官昭璃示威之前就毫不犹豫地昂首离开,但现在她的脚腕受伤了。 跨门槛时不小心扭了一下,后来上官昭璃拉住她手腕的那一扯,更加重了伤势。从榻上下来她就没有再走一步,宁愿原地不动,她也不容许自己示弱或者蹒跚前行。 霏霏深吸一口气,额前已经有了薄薄汗珠,她挪动步子,每一步步距相同,频率不变,缓慢却稳重。 她行走从容如舞蹈,却无人知道她的疼痛不亚于踩着刀尖。 璃王治下严苛,等霏霏凭借着极强的方向感和惊人的记忆力回到自己的寝宫时,上官昭璃的口谕已经传遍了王宫。 她“环视”四周,偌大寝宫,静如死坟。 “知道我怕静,你就想用死寂来逼我妥协?”几乎在霏霏关闭宫门的同一时刻,她双腿一软坐倒在地。被压在身下的脚踝传来更尖锐的痛,她却改为盘腿而坐的姿势,将手放在伤处,握住足踝狠狠一弯。 “痛到……骨子里,就不痛了。”霏霏低喘,没有焦距的眼对着虚空,浅粉下唇上一道淡淡白印,“静到死寂,我也就……不怕了。” 她看不见,一个人坐在屋顶上,透过窗纸远远看着她。 那个角度很微妙,刚好可以看见人映在窗纸上的轮廓。 霜白单衣随风轻舞,他幽深的眸子微微黯淡,似痛似怒,似怜似怨,最终化为一道坚定的幽光。 霏霏,本王不介意婚礼这样一个形式举行与否,但本王介意你的心在哪里。 本王可以等下一个机会再和你大婚,名正言顺地拥有你,但本王不愿意等到下一个夜晚再和你洞房花烛。 004 提前洞房 一路上可以果腹的东西很多,食物也没有办法保存太久。霏霏决定只收拾一件换洗衣物,再带上一些药。 上官昭璃的话已经说死了,她明天可能会跟在后面步行,带太多东西只能加重负担。 霏霏支撑着身体走到床边,柜子最下面一层有药。 她伸手去找,指尖不小心碰到一个方角。 指腹传来木头独特的触感,她的手指蓦地颤抖起来,僵硬地搭在上面,像在隐忍克制,又像是受到强烈刺激后的动弹不得。 突然,她毫无预兆地收回手。 “丁丁当当”的声音响成一片,是她动作太大,以致衣袖带翻了上官昭璃为她准备的各种脂粉盒。 撒出的胭脂水粉混合在一起,散发着甜甜蜜香,反而突出心里的苦涩。霏霏将手放在眼睛上,嘴角轻轻颤抖,想提却提不起来的样子。 那个匣子如同一把被她强制丢弃的钥匙,一条蛰伏的毒蛇,哪怕只是一个指尖不经意的接触,都能将痛苦透过肌肤,深深刺进她的心里。 她记得的。 那个时候她才七岁,却清楚地记得伴随着这一个木匣的记忆,是一片无边无垠的白。 她并非天生的瞎子。 那个男人是她在眼睛还好时,见过的最美的男人。 他如同细腻冰凉的白瓷,佛陀掌心盛开的玉簪花,又或者是一尊精致的玉雕,每一个角度都诠释完美与光明。 他拥有一双罕见的浅色琉璃瞳,纤尘不染的衣角翻飞之间似乎每一道经纬都透明,像遥远的淡雾,只要透过那白再去看世间,万物都洁净。 她的世界从来浸泡在血腥和肮脏中,永沉黑暗,他却是第一道抵达她眼底的曦光。 然而,那光太灿烂,陡然相逢,习惯了夜的眼睛只会被灼烧被刺伤。她以为的救赎,实际是毁灭。 霏霏几乎已经不再颤抖,她又开始笑了,笑的嘲弄而无所谓。 她是孤女,师傅是天下最可怕的杀手门“百花杀”的尊主,门中成员全是女子。她很受师傅看重,常常被她带去各国执行任务。 那一天,那个人来到她们暂时居住的屋子,和师傅密谈了一天一夜。再出来时,师傅的手掌就覆盖在她的手现在在的位置,疼痛从眼珠中心蔓延扩散,她觉得自己撑了很久,也可能只是短暂的一刻,在那样剧烈的疼痛下一切都变得模糊。 她只知道她没有昏过去,完整经历了整个过程。 她也始终清楚地知道,那只手在夺走她的童年,夺走她的天真,夺走她的同龄人拥有的一切之后,终于夺走她此生邂逅光的全部可能。 然后,师傅不见了,那个人说她请他带她回“百花杀”,找师姐们。 他叫她阿瑾,他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最后他说,“是我让你师傅这么做的,希望你活得轻松一些,你可以恨我。” 那个时候她会尖叫会哭喊会叫嚣着“滚”“混蛋”等激烈的字眼,现在她却像一潭死水,没有生机,没有希望。 她拒绝听他说他的名字,她也不恨他。 她只不过通过他明白,她已经是地狱恶鬼,无法度化,只能被抹杀。所以她再也不接受任何善意,宁愿一个人成魔。 那个人再也没有出现过,只留下了这个木匣。 “这是最好的药,无论外伤内伤都可以涂抹,一般的伤最多两天必定痊愈。”他的声音很轻,说话也像在叹息,“阿瑾,你恨我吧。一直……都是我对不起你。” “你对得起我。”霏霏擦了擦额头的细汗,移开手,她完整露出的脸变得意兴阑珊,深深疲倦。“这药很好,换一双可有可无的眼睛,我赚了。” 她懒洋洋地把盒子拿过来,懒洋洋地打开,懒洋洋地嗅嗅那清冽的香,再懒洋洋地挑起一点抹在脚踝上。 镇定自若,如果忽视她始终轻轻发颤的手。 我不恨你,我恨的是这世间一切白。霏霏冷冷牵唇而笑,也多谢你,让我养成一身反骨。 她将木匣和衣服包在一起,随意扔在一边,倾身入睡。 月光透过轩窗投在地上,木窗影子的轮廓突然动了动。一个人轻飘飘地从窗口翻进来,毫无声息。 他走路时的姿态很狂妄,闲庭信步一般悠闲,速度却很快,眨眼就到了床边。 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另一边霏霏似乎已经熟睡。 男人俯视着她,这个女子太敏感,只是脸上光线的变化她都会从梦中惊醒。此刻他挡住了她的光,她却不动,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她认不出他的气息,本能装睡保护自己,另一种则是她认出了他,却已经不屑给他反应。 眸光一黯,他宁愿是前者。 “别装了,我知道你还醒着。”床沿一陷随即恢复,男人直接翻身上床,抱住了她的身体。“这么静,你睡不着。” 霏霏果然不是装睡,她冷淡地道,“我醒着,你不难堪?” 上官昭璃僵了僵,手指轻轻拂过,“你还是不要说话的好,实在破坏本王的心境。” 霏霏懒得理他,她知道自己的哑穴被点了,只是笑。 上官昭璃觉得她这种淡淡寒凉淡淡讥诮的笑容实在碍眼,粗暴地扯过被子蒙住她的脸,赌气道,“霏霏,你这样笑我不喜欢。”又道,“我知道你怕静,所以来陪你。” 他从来都是这样,伤害你,错在你,他委屈。 霏霏将脸上的被子蒙紧一些,翻身想离开他的怀抱,他却不允许,死死勒着她的腰,她拗不过他的力气就让她抱,身体冷的像块冰。 上官昭璃的目光一沉,固执地将她又抱紧一些,将侧脸埋进她颈边的肌理,闷声道,“霏霏,我们提前洞房吧。” 洞房?她不是不配他吗?霏霏的手指用力攥紧,心头终于被激起了愤怒,不配做他的妻,却还配给他暖床,她是不是该庆幸自己对他还有价值,或者该感激涕零,大呼王恩浩荡? 腰间一松,他手指很灵活,她还侧着身体,他已经抽开了她的腰带。 005 拥眠 腰间一松,他的手指很灵活,她还侧着身体,他已经抽开了她的腰带。 霏霏一直压在身下的那只手扣紧了一根银针,手指用力太过,微微筋挛。如果……如果他真的坚持到底,她势必反击! 哪怕这么做会暴露自己的武功,哪怕从此必须离开他的身边,咫尺天涯。 骄傲如她,可以没有爱,但不能没有尊严。 上官昭璃俯下脸,他天生至阳体质,她却是天生至阴。 冰与火的碰撞,薄唇落在哪里哪里的肌肤就开始燃烧,若即若离的摩擦,似有似无的徘徊,融化天地的火热。他柔软的舌是一尾灵活的鱼,勾弄,撩拨,肆虐,是邀请更是勾引。 她是含苞的冰凌之花,他只想用自己的温度催她怒放。 外裳被慢慢扯落,黑色长裙下露出雪白的肤,修长的颈,圆润的肩头,纤巧锁骨弯月一勾。他顿了顿,痴迷于那深海贝珠一般莹莹的光——美到惊心动魄。 极度的欢喜冲晕一向冷静的头脑,他开始胡乱地想,浴雪的羊脂玉或许及得上此刻黑白映衬的诱惑? 于是,他忍不住回以更紧的拥抱,忍不住更深的呼吸,她身上有冷冷药香,似乎还沾染了淡淡胭脂味。撇开这些,他更努力地找寻,终于撷取更醉人的幽幽女儿香。 上官昭璃忍不住用更细微而隐秘的动作,膜拜那明月珠辉般的雪色,渴望拨动她深深藏在心底的弦。 霏霏轻轻启唇,没有声息地低喘。 情未起,情已动。 十七岁豆蔻年华,空气中浮动着馨甜的蜜香,因为看不见,一些感官也就更加微妙。她觉得自己是快要化开的雪,却还能感受出他辗转在她身体上的唇是何等形状。 春情萌动的时刻,真正的爱意却似坠冰窖。 霏霏将手从身下移出,摊平,对着床轻轻一压,银针便从指缝间突了出来。她静静不动,等待他进一步的动作。 上官昭璃却停了下来,因为他突然想看她的脸。 他自豪,那晶莹雪肤已染上勾魂的嫣红,所以他愈发想知道,她或紧抿一线或冷冷讥笑的唇是否也为他勾起真心的弧度,他想知道她冰冷的颊是否也因他温暖。 上官昭璃轻柔地掀开她脸上的被子,正当他倾身覆下,流畅的动作突然一僵。 没有笑容,没有粉色,一双上挑的妩媚凤眸睁得很大,将他深深“望”着。白天看起来华光流转的眼睛,晚上黑如沉潭,黯淡无光。 这些都不重要,他僵硬地撑在她上方,看那两道泪痕无声蜿蜒,反射的水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她在哭。 可是,他有多久没看过她哭? 三年? 两年半前,在父王的灵堂,她提出离开的要求,他打了她,怕她凭借公主身份逃跑,还将她废为庶人,她笑得妖娆。 六年? 六年前她下令杀了三个无辜宫女,罪名是无稽的大不敬——宫中人都知道他和先王爱重她,怎么会对她不敬? 父王第一次震怒,罚她跪在冰雪之中,一个月后才查出那三个宫女是邻国的暗探。 但当时,小小的少女每天用红肿僵硬的手指把玩着雪渣,青紫的脸上笑得无谓。 或者从来没有见过? 上官昭璃的目光透出迷茫和回忆的神色,景德五年,父王巡游西关,他跟着去了。 一日下午,他带着护卫在山上巡逻,偶然听见“砰”“砰”的闷响。 声音来自地下。 在他的坚持之下,护卫挖出一具棺材,他亲自打开,初遇十岁的女孩。 苍白的脸,乌青的唇,罂粟般的眼睛,她说不出话,嘴形却很坚定,“救我。” 那一刻,她也没有哭。 御医说她至少已经被关了两天,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空气,甚至没有声音,狭窄的空间翻身也难,如果无人相救,她最多再挣扎半天。 可就是这样,她还是坚持用手敲了两天棺壁。两只手,鲜血淋漓,伤可见骨。 也是那次之后,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她什么都不怕,除了寂静。 原来以为让父王接受她很困难,但看到她的脸那一霎,一向坚韧沉默的男子竟然热泪盈眶! 他顾不上想父王这复杂的表情,只欢喜她可以留在身边。 那样心脏都要炸开的快乐,他一生所尝,都因为她。 然而,她在他身边七年,可有那样快乐一次? 僵持良久,所有暧昧的余韵都被十月微冷的风吹散。 上官昭璃死死盯她脸上的泪痕,终于伸出手,轻轻一抹。 他将她的哑穴解开,细心地为她整理好衣服。再像一开始那样,从侧面拥她入怀。 “霏霏,睡吧。”他在她颈后一吻,再没有任何越矩的行为。 霏霏手指一转,银针无声收回。她庆幸他没有继续,但并没有任何感激。 这一晚,她会忘记。 一定会忘记。 她始终睁着眼,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感觉脸上的光有些不同。 天光渐亮,一夜无眠。 上官昭璃突然用手覆盖她的手,一热一冰激的两人同时颤了颤。 “霏霏,如果王陵中我们再牵手,你不冷了,我不热了,那该多好。”不同于往日的自信满满朝气蓬勃,这句话低而轻,似乎风一吹就会散,却又沉沉压在心底。 霏霏下意识想损他一句,但从他口中听到王陵二字,她忽然觉得有些悲凉沧桑。 每个人的最后,任谁都不过是黄土一怀。爱与恨,喜与悲,再如何激荡人心汹涌澎湃的曾经都将不复存在。 昭璃,如果这是你真正的想法。 霏霏闭上眼,一字一顿的许诺镂刻在心底。 如果你一直都是这个想法,百年之后,我与你相守。 上官昭璃松开她,从床上起身,手指蜷起摩挲过她的唇,“霏霏,王令既出不可改,在你想通之前,照顾好自己。” 想通,什么才算想通? 微热的心再次冰凉,霏霏苦笑,就算她的心是寒铁,他知不知道这么骤冷骤热她也会痛,知不知道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也会累。 如果爱我,缘何伤我,如果不爱,缘何温柔? 昭璃,昭璃…… 你知不知道,没有了坚持的我就不再是我。你知不知道,其实我所害怕的不止死寂? 我最怕的,是成了你的妻,日日伴在你王座之侧,却在你心中日益模糊,到最后,甚至不及一张舞姬的娇嫩脸庞来得眉目鲜明…… 006 我要他的人 就在霏霏落泪的同时,远隔千里之外的秋荧深宫,也有人眼波朦胧,似泣非泣。 金碧辉煌的皇宫之中竟有一座雅致的小院,占据半个院子的人工温泉水雾蒸腾。 十八位浅碧宫装的宫女静静围在温泉四周,神情安详肃穆,姿态圣洁。她们的主子很大手笔,每人都执着一盏六棱冰灯。 火苗透过冰壁光晕飘渺,丝毫没有红尘烟火气。灯上还有精美的浮雕,分别刻了十八位姿态各异的仙女,火光时不时撩过,美人们似笑非笑,栩栩如生。 这种灯壁还有很多,都在冰库中储存着,随时可以拿出来替换。 灯下设计了一个莲形白玉瓷碟,接着融化的冰水,防止水声滴滴答答,惹得贵人心神不宁。 温泉中央有一座精致的亭子,四面有路连通岸边。温泉雾大,从外面只看得见尖尖的亭子顶。 亭子底座还算高,有柱子支撑却没有护栏。一截烟青色袍角堪堪悬在温泉上方,边缘精致的金色夔纹已有些湿。 男人姿势慵懒,膝上正有美婉转斜卧,女子的长发看起来有些散乱,湿漉漉的贴着背,显然刚刚才从水中上来。 “怎么不多泡一泡?”男人细心地梳理着她的长发,俯下的脸轮廓精致,声音温柔。 女子温顺地抬起头,竟然有着一双奇异的眸子,黑如墨珠,偶尔一瞥间却有金光漫越。隔着朦胧水雾,粗略一看温温怯怯泫然欲泣,眼底却自有一派从容冷静。 她低声道,“今日的水不会呼吸,久泡无益。” “哦?”男子似乎心疼地皱了皱眉,垂下的眼光宜喜宜嗔,“本王让人每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挑天然温泉水补充,想必有人偷懒……王妹现下可有什么不舒服?” 秋荧神权高于王权,王姓为宫,号称被诅咒的王室,原因无他,宫姓王族从首代起从来没有生出过女儿。 很久以前就有国师预言,如果女儿活过一月,就是父亲生命终结之时。 因此,秋荧的宫妃们大概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一群女人,怀个孕还不能坦坦然然等着母凭子贵。反而担惊受怕,忐忐忑忑,生怕生出个女儿来,就算生下来立刻掐死,也会因女婴失宠。 秋荧先王驾崩很早,就因为他曾经宠幸了一个歌姬。这个歌姬后来被丞相看上,没有喝任何汤药就跟着丞相出了宫,不久诞下一个含莲出生的女婴。 她以为女婴是丞相的孩子,就悉心抚养,跟丞相姓,取名蕉夏怜。既有“美人蕉下怜”的美意,又暗指她含莲而生。 蕉夏怜一月大的时候先王驾崩,国师说“紫气东来,女儿含莲,祸兮福兮。” 先王后也就是太后听后大怒,一路向东找到了丞相府,先罢相,再赐死舞姬。由于国师说过一个“福”字,太后无奈之下只好将女子带回宫中,却严禁她改姓,也没有记入宗谱封为公主,只草草拟了一个郡主封号,就打发她出宫周游各国。 莲有佛性,太后本来的意思是让她剃度出家,终身在皇庙修行。 然而蕉夏莲不过几个月大就已经很会察言观色,不哭不闹一个劲朝着太后笑,加上她自己生的玉雪可爱,太后终于不忍,只是不准她回宫,眼不见为净。 蕉夏怜一路周游,行善举无数,渐渐便搏了一个“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 直到五年前太后薨逝,新王宫南傲才将十六岁的她接回来,晋为公主。后来她三年前又承袭了国师的衣钵,成为第一位女国师。 如今刚刚二十一岁,小宫南傲一岁,却刚好比上官昭璃大一岁,比霏霏大四岁。 国师每天都要沐浴天然新鲜的温泉水,宫南傲自称思念王妹,所以每月有三天蕉夏怜会回宫,他还修了温泉,让人随时准备新鲜的天然温泉水。那十八人的排场也是宫南傲单独赐给蕉夏怜的。 如果不是蕉夏怜身份特殊,估计所有秋荧人都会认为宫南傲和蕉夏怜有一腿。 蕉夏怜轻轻摇头,直直望着宫南傲的眼眸,“王兄不会责怪他们吧。” 宫南傲宛如最体贴的兄长,眼神却很轻佻,说出的话也不怎么尊重,“本王永远不会做与王妹心意相背的事情,有的话你听见都是孽,本王怎么舍得你这小东西受天谴?” 蕉夏怜蹙了蹙眉,打开他的手,直接站了起来,神色疏离不少,“王兄,今日妹妹进宫只是想告诉你,这个月妹妹只能来看你两次,明日妹妹就会离开国师府,请不要担心。” 宫南傲闻言,突然笑了,水雾也在他这一笑中散开,突出他前额一只翩然欲飞的血蝶,美人如斯,似仙似魔,风华绝代。连蕉夏怜这天下第一美人也在他面前黯淡失色。 “传言王兄听了不少,想必也知道妹妹的打算。请王兄不要阻止妹妹,这件事,妹妹保证对你也有利。”蕉夏怜看到的却不是男人的皮囊,而是男人眼中的煞气,她抿抿唇,又道,“妹妹只要他的人,他的国随王兄处置。” 宫南傲扬了扬眉,大笑道,“知本王者,王妹也。”他笑过之后又摸着光洁的下巴,似乎很是为难,“本王的妹妹天下第一尊贵,竟然连王后都不能做,妹妹说,本王该怎么补偿你呢?” 蕉夏怜烟波温软的美目中飞快闪过一道凌厉锋芒,面容却更加严肃圣洁。她弯唇一笑,流露出淡淡慈悲与哀伤,“妹妹算到他身边有妖女降生,还请王兄代天下人除妖,造福万民,这也是……妹妹的一点私心。” 宫南傲酣然长笑,拊掌道,“王妹放心,本王说过,绝对不会让你不痛快的事情发生。”他身上隐隐透出杀机,大方承诺,“自然,本王也不会让你不痛快的人和物存在。” 蕉夏怜矜持地颔首谢恩,随即转身沿路离开,速度极快,仿佛后面有什么脏物一样。她洁白的背影和水雾化为一体,袅袅婷婷如同莲花出水。 宫南傲远远看着,勾魂的桃花眼一眯,笑得意味深长。 妖女? 本王真是期待啊…… 007 偷窥者死 队伍行进速度很快,上官昭璃甚至没有带任何仪仗。但在这种全速前进的情况下,他竟然还带了一辆绝对累赘的花车。 木匣里的药很灵验,霏霏的脚踝第二天就已经完全痊愈。她所料不错,上官昭璃让她徒步跟着,除了她以外,还有她做准王后时的所有宫人。 作为“百花杀”尊主红妖媚老座下最受宠爱的弟子,霏霏以比队伍快五倍的速度连续奔走两天都没有问题,但为了不被发现,她一直把速度控制得和其他宫女一样。 “你们看那马车,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好看的车。” “是啊,到处都扎着鲜花和丝绸,车内还铺着凉席。不用晒太阳,不用受累,还很快。” “我听说这次让我们跟着来就是为了伺侯那个庶人,车也是为她准备的。” “是吗?可王明明……” “没有明明,不过是有的女人为了抓住王的心,喜欢装清高玩欲擒故纵,偏偏连累我们跟着受罪,真是……” 霏霏耳力很好,宫女们自以为隐秘的议论从第一天就没有停过。 她挑衅地笑了笑,凭借这个诱惑她,远远不够。凭别人的议论刺激她,也没有用。 她的自尊只是自己的坚持,和别人的想法、眼光、议论、嘲笑都无关。 如果她觉得一件事可耻,哪怕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她也不会做。相反,现在的处境看似更可怜更狼狈,但她没有背叛自己的原则,就没有人可以让她在乎。 她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再次在心底强调——没有任何人。 霏霏肯定上官昭璃根本没有打算为她寻亲,而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不可能一直让一群女人拖累速度。 最多三天。 如果三天之后,也就是出发的第十天她还不妥协……霏霏深吸一口气,昭璃,无论你打算怎么做,我奉陪。 第十天,她们即将穿越羽陌和秋荧之间的边界山脉。 卯时出发,没有走多久,跟着上官昭璃走在最前面的言浩突然调转马头,越过她们,对最后的一批士兵说了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后面突然传来了响亮的马鞭抽打声,以及一个宫女压抑的哭泣声。 霏霏微微拧眉,一个将领大声喝道,“你们都听好了,走快一点!谁敢偷懒落到最后,本将就会狠狠赏她一鞭子!听懂了没有!” 宫女们小声惊呼,“怎么会这样,上面说不准我们走在这个庶人前面。那么无论谁走在最后,这个女人都不可能被打?” “她是妖女,有媚术,王不会舍得打她的!” “只要她求求王,大家都可以坐车,她却宁肯我们受罪也不肯向王低头……果然是个自私恶毒的女人!” 原来是这样。 竟然想出这种办法?霏霏冷笑,是啊,我是妖女,上官昭璃你就失望吧。我这种自私恶毒的女人,怎么可能因为别人低头? 宫女们在经历最先的不甘之后,已经只剩下恐惧。 中午休息的时候,她们围住霏霏不断磕头恳求,很多人都砸破了前额。下午继续前行,自觉必死无疑的女人们开始咒骂。各种不堪入耳的话她们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一天的山路走完,不少宫女已经被打了五六鞭,霏霏始终平静地走路,连回头都不曾。 傍晚露宿山林,霏霏坐在营帐外,她静静抱膝,身边放着装药的木匣。 到了半夜,她起身活动一下手脚,拿起木匣向宫女们的营帐走去。她听见过她们扎营的声音,记住了方位。 包括守夜的宫女,所有的宫女都睡着了。霏霏没有进去,她拍了拍外面那个守夜人的肩。 那个宫女吓了一跳,看见是她,立刻冷笑起来,“我们好歹是有品阶的宫女,你这个贱人有什么资格到我们这里来,还嫌我们被你害的不够吗?” 霏霏面无表情地递过木匣,“给她们上药。” 那宫女一巴掌打在她手上,木匣滚到一边,“不用你假惺惺装好人,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杀了你吃你的肉!在你宫里的时候你就用细碎的功夫折磨我们,出来以后你更逼着我们去死!现在我们也活不久了……不过没关系,妖女,你迟早不得好死!” 霏霏轻轻皱了皱眉,她听声辩位拣回木匣,又一次递过去,“上药,还是死?” “呸!”那宫女猛地从地上爬起来,狠狠推了她一把,“你滚!” 肮脏的唾沫落在裙角,霏霏踉跄,那宫女正想再推她一把,对上她的眼睛却莫名抖了一下,不敢动了。 霏霏站在原地,淡淡地“看”着她。月光把她的脸照得一片惨白,乌黑的眼睛反射出冷白的光,寒气森森。 宫女终于害怕起来,霏霏却什么都没有再说,转身就走。 她鼓起勇气,扑出去一把抢过来,颤声道,“盒子……你留下!这是你……赎罪的方式!” 霏霏眯了眯眼睛,宫女吓得后退。 她慢慢走过去,蹲下身,当着宫女的面打开木匣,挑出刚刚够的量,用食指蹭在她的脸上。 然后关上盒子,离开。 既没有挖她的心脏,也没有喝她的血。 宫女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才逐渐停止颤抖,她将脸上的药膏抹到手心,闻了闻,极清冽的香味,还有淡淡血腥。她蓦地抬头,前面早没了霏霏的踪迹。 这个妖女……受伤了吗? 她受了伤,还来给她们送药? 宫女迷茫地捧着药膏,第一次认真地想,她们……是不是都错了? -------------------------------------------------------- 霏霏回到自己的小帐篷,血液独有的腥锈味已经很浓了。这味道她太熟悉,闻着已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微微有点疲倦。 之前她去的时候毕竟只知道一个大方向,路上被一截凸起的树根绊了一下,因为不敢使用武功,她硬生生摔了一跤。山间石子众多,还很锋利,这一下她伤的虽然不重,但皮肉外伤比较多。 她掀开自己的帘帐,却没有立刻进去。 自己的营帐中有人。 陌生人,还是个嚣张的男人,丝毫不压抑呼吸掩饰他的存在。 霏霏在营帐外的停顿不过一秒,随即她毫不犹豫地进去,顺手放下帘帐。 “咦?”那人奇声感叹,语声带笑,“好一个敏锐的丫头。”她因为知道弄出声响之前他完全可以解决她,所以主动配合? 霏霏接下来的举动却更让他吃惊,她迳自坐到一边,干净利落地处理起伤口。 那人渐渐收起了讶异,身影一闪就坐到了她身边,兴味盎然地看着她的动作。 越看他的眼神越灼热,男人突然伸手一把攫住她的下巴,难以置信地道,“刚刚我都看见了,你……真是那个妖女,你不怕我?” 霏霏冷冷一笑,“一个死人,我为什么要怕?” 那人眼神又是一变,隐隐透出杀机,“虽然你的动作很熟练,但我看你不止是个瞎子,而且有宿疾,莫非你真会妖术?” 霏霏不答他的话,只是一字字地道,“偷窥者,死。” 008 压碎你全身 霏霏不答他的话,只是一字字地道,“偷窥者,死。” 那人怔了怔,突然哈哈大笑,他刚刚分明看见这个丫头不动声色地将手心在腿边擦了擦,那一块的颜色立刻加深不少。 “明明就很怕,逞什么强。”他凑近霏霏颈侧,深深吸了口气,像一头披着人皮的顽劣凶兽,正耐心地研究一头猎物,盘算从什么地方下口。 他的夜视能力很强,月光穿不透厚重的毡布,只从缝隙中朦朦胧胧照进些许。这部分的稀疏莹辉投上她的耳垂,那玉珠般的一点更加白皙晶莹,几近透明,只是看着就让人微微目眩。 他隐隐看得到上面浅粉的细小血管,似有似无,如同秋荧名花“雪兰”上天生的美丽花纹。 她耳侧一些细碎的发丝摩挲着他的脸,似乎也在骚动着他的心,让他忘记了讨厌嘴唇触碰女子的洁癖。 真想……咬一口。 何况,他的唇本来就在她耳侧两指不到的地方,只要再向前一点点,就能邂逅那玉珠,就能轻易品尝,就能真正看看是不是想象中的润泽温润的美好。 “娘娘……姑娘,我等听到有男子笑声,请问您还安好吗?” “姑娘,请您回答!” 笑声惊动了守卫这里的士兵,就在男人的齿尖几乎碰到她耳垂的细嫩肌肤的那一刻,霏霏右手飞快一扬,手中的绷带刷地一展,黑暗中匹练雪光乍然惊起,如劈出的刀锋,直卷他的脖颈。 他坐在她的右侧,霏霏甩出绷带的同时,身体猝然向左前方扑出。 她在和他说话时全身肌肉就已经蓄势待发,此刻突然暴起如同一只精悍的猎豹! 两人之间距离太近,这一卷他必然要向右后方避让,这么一来两人之间的距离就会拉远,她也就暂时离开了他的掌控范围。 然而,霏霏的目的却还不止如此,绷带中她藏了三枚银针,等卷在一起的绷带展开到一定程度,三枚银针会一起射出! 位置、角度、时机都必须算计精确,妙到毫颠,这几乎是一击必杀的杀招! 出人意料,那男子只是轻轻地笑了笑,声音有些森冷有些怒意,像一匹铺在大雪深处的绮丽锦绣,华丽而惊心。 眨眼之间,他的腰突然后仰到一个难以想象的角度,身体就势向下一滑。绷带和两根银针通通落空,还有一根直逼他眉心。 但见那人不慌不忙仰起下颌,夜色中线条流畅轮廓惊艳,如同一方玉质薄砚,银针离他已经只有一寸! 随即,他轻轻一吹。 就这漫不经心地一吹,银针仿佛遇上了什么巨大的阻碍,速度立刻减弱,从锋芒毕露的杀人利器变成了妇人手中普通的绣花针。 针到,那颜色艳丽的唇开启,露出一口玉般的牙。两排玉齿盈盈咬在针的中间,之前去势汹汹的针就卡在那里,再无法前进一分。 唇红齿白,齿间亮丽一星银色,诱惑难言。 砰一声闷响,霏霏也停了下来,她撞上了什么东西。 霏霏难以置信,这个帐篷是她自己扎的,里面的东西也是她从总管那里领来,亲手布置的。这个位置,一开始绝对没有东西! 两人一番交手不过短短几秒,外面的士兵还在踌躇,犹豫该不该擅闯。 “我留在这里看着,你去告诉王。”一个人提议。 他们很快达成共识,没多久,营帐的安静气氛被打破,警觉的脚步声在每个地方响起,大批人向这边赶过来。 霏霏再转身避让已经来不及,那人笑着将她拎过来,嘴中还咬着那枚银针,声音里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看来,你这小野猫需要好好调教调教。” 霏霏还想挣扎,那人五指在她身上一拂,她立刻不能动了。 男人满意地拍拍她的脸,轻轻松松将她麻袋一般扛在肩上,光明正大地掀帘出去。 那士兵下意识先低头行礼,低到一半反应过来,还来不及抬头,那人悠悠张嘴一喷,银针射出正中士兵的眉心,无声无息直没入底,渗出血珠一点。 “是你杀了他。”他伸指掠了掠她的鬓发,如同一位耐心的老师在谆谆教导,“你动一次伤我的心思,我生气了,就会杀很多人。” 霏霏恨不能杀了这个男人,但全身上下连牙齿都是酥软无力动弹不得的。男人示威一般向霏霏笑了笑,慵懒地迈步离开。他走起来看着速度不快,眨眼间已经到了数丈之外。 他始终走得不紧不慢,观光一样悠闲,路上遇到的士兵都在他抬手之间倒下,每一个人都是一击毙命。 “出了什么事,霏霏怎么了?”上官昭璃的喝问被远远抛在身后,霏霏压抑住担心,脑子飞快运转起来。 那人听在耳中,玩味地眯起眼睛,“菲菲?” 他将这两个字念了几遍,轻佻地笑了一声,“人间芳菲,好名字。” 他并没有带她走很远,找了一棵树一跃而上,华丽的烟青色长袍滑出旖旎的波浪。 这棵树刚好能从高处远远俯瞰营地,男人将她换到怀中抱住,下巴舒服地抵着她的头顶,没有骨头一样懒懒挂在她身上,随手拍开她被封的穴道。 霏霏立刻一个肘拳狠狠向后砸去,那人身子一斜游鱼般避过,手掌平平托住她的肘关节,指形优美如牡丹半开,一捏一分,“咯”一声卸了她的关节。 他的手法很怪异,针插骨缝般的疼。 霏霏哼都没有哼一声,肩膀向后一顶,另一只手五指弯起,如锋利的鹰喙,反扣他下颌。 他这次似乎懒得再避,也抬手,以和她一模一样的手势同样抓过去。 男人同样冰凉的手指从她指缝间穿过,扣紧了霏霏的手掌。 她的手停在半空不能再进,霏霏立刻五指向下,锋利的指甲刺破男人的手背,留下五个鲜血淋漓的血洞。 那人终于被激起了真怒,五指犹如铁扎,抓着她的手掌往后一压,“喀擦”一声脆响,直接扳断了她的手腕。 剧痛袭来,汗水已经浸透了鬓发,霏霏咬着牙关,腿刚想动,后背一凉。男人按着她的背,每个指尖都对准了一个要穴,无论戳中哪个都是死。 阴恻恻的声音带着怒气,“你再动,或许我会改变计划,好戏开场之前就杀了你!”他手指又用力一分,“并且,我还会先将你全身关节都压碎……小菲儿,你想不想试试?” 009 一耳光 阴恻恻的声音带着怒气,“你再动,或许我会改变计划,好戏开场之前就杀了你!”他手指又用力一分,“并且,我还会先将你全身关节都压碎……小菲儿,你想不想试试?” 霏霏翘着唇角,一声不吭,是顺从,也是更分明的反抗。 来者不善,他本来就想要她的命,杀她不过是时间顺序,顺从有用? 上官昭璃将局面掌控得很好,从高处俯瞰就可以发现,营帐并未陷入混乱,护卫们分成了小队,全面警戒,更有近一半的人执着火把,沿着他们走的方向寻了过来。 正在他们几乎走到霏霏下方的时候,不远处的营帐突然有些状况! 有浓烈的烟味和硝石味!霏霏心中一紧,男人低笑,尽职尽责地解说,“起火了。” 一道红色烟气“嗤”一声横跨天空,树下众人犹豫一阵,随即整齐有序地回撤,不到一会儿全部离开。 周围再次恢复寂静,霏霏的眼睛依旧沉静,之前没有过惊喜,现在也没有失望。她打不过的男人,普通士兵来一百个都无济于事。 男子抿唇而笑,放开了她后心要穴。 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恢复了慵懒,亲昵地趴在她身上,笑嘻嘻地把玩着她的断手,“小菲儿,你听,他们走了。你的王,舍弃了你。” 他将她的手一会儿往回扳,一会儿向前压,让骨头断掉的地方有节奏地反复磨擦。 “走得好!”霏霏称赞,声音不大,却坚定干脆。 她已经疼得浑身发颤,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起来的一样。下唇早被咬破了,血肉模糊连形状也看不出来,如同一朵凋零的花。 她似乎天生承受能力就很强,又在眼盲后变得极端敏感,任何疼痛的感觉都会被神经放大一倍,一丝丝深刻入骨。同时,再可怕的疼痛,都不会让她昏厥。 如果说她的身体伤痕累累,那每一道伤口,从它的出现到愈合,它撕裂的每一寸血肉,传递的每一分痛楚,她从未错过。 男人再次怔了怔,他没有想到水做的女子也能有这样的刚毅,更没想到她这样冷情高傲的女子也会毫不犹豫说出赞扬……心里突然有些不舒服,这些从未有过的独特感受,这样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都不是属于他的。 而他一向认为,天下最好的一切,最独特的一切,都是他所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只有他舍弃的东西,别人才有资格千恩万谢地跪着借用。 就算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男人眼中腾起嗜血的火焰,他的眉飞掠的弧度天生较高一些,呼应着上挑的眼角,像一只妩媚的狐,又凶狠地像一头狼。 他想得入神,手上的力道不自觉也重了一些,霏霏眼睫一颤,一颗汗珠滚落,沁入眼睛火辣辣地痛,她却始终瞪大眼睛,哪怕看不见,也紧张地“注视”着不远处的营帐。 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任何声音。 男人更加不悦,他扬了扬眉,突然想到了什么,笑得不怀好意,眉宇间更流露出浓浓期待。 他不打算杀她了,不仅不杀,还要帮她整理整理,将她送回去。身体的折磨击不垮,那么心呢? 人间百痛,攻心为上。他想看她伤心欲绝,更想看她……崩溃。 男人越想越兴奋,仰起脸,月光洒下,额前一只血蝶更显得冶艳,正是宫南傲。他完全忘记了和蕉夏怜的约定,或者说压根没有放在心上过。 “小菲儿,有人袭营,战斗现在已经结束了。”他飞快地整理她的衣裳头发,利落地将她的手肘接回去,又把她的断手用几根头发丝粗的透明细绳稍作处理。 宫南傲挑起她尖细的下巴,发现两边的指痕,从袖中掏出一个瓶子,倒了些许液体出来,涂抹一番。 收拾妥当,远远一看,和一开始没有任何不同,宫南傲满意颔首,这女人爱穿黑衣,血迹根本看不出来。 “想必你很担心,我送你回去。”他用拇指揉了揉她的下唇,粗砺的茧子磨擦过破碎的血肉,霏霏却始终面无表情。 宫南傲挑挑眉,声音似乎有几分哀怨,脸上却满是戏谑,“我专程带你出来,防止你受到波及,你不谢我?” 天下男人皆虚伪,此人更是佼佼者。霏霏冷笑,“阁下大恩,终有一日,我霏霏必将江海为报!” 好重的杀气。 宫南傲兴奋地摸着下巴,再次将她抗在肩上,送到营帐不远处。他再三打量没什么破绽,低笑道,“你听得见声音,我就不送你了。小菲儿,我期待着再见之日。” 最后一个字说完,人已经远了。 霏霏没有回头,她知道等待自己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关切与慰问。这个男人知道以她的性格,她绝对不会主动将自己的一身伤拿去给人看。 那么,试想一个被收养的孤女,纤纤弱质女流,有人袭营前突然失踪,战斗结束后又“毫发无伤”地归来,会怎样? 可她除了回去,还能怎样? 霏霏自嘲地笑了笑,一步步向营帐走去,很快就被士兵发现,他们没有迎上来,也没有将她拿下,一直用复杂的眼光目送她进去。有人去禀告了上官昭璃,他竟也没有第一时间出来。 霏霏皱了皱眉,走向上官昭璃的主帐,无论如何她总要面对。 掀帘而入,霏霏的手一僵,帘子哗啦落下,差点打在她身上。她闻到了……女人的脂粉味。 顶级香粉的味道,淡而高洁,在浓重污浊的焦味和血腥味里也泾渭分明,一枝独秀。不属于她所认知的任何一种脂粉味道。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走过来,却又停在了她面前。 霏霏扬起下巴,一句放在心中辗转过千百回的问候,突然卡在喉间,连同她短短半个时辰里无尽的担忧焦心,甚至是惧怕与委屈,再说不出。 她是个人,有七情六欲,也有怯弱与悲伤。不去重视,不去诉说,不等于她是一块没有心的木头。 这一次差一点就是生死之别,她突然想要尝试打破自己。 婚典取消,亦没有洞房,但她心底,视他为夫。 可以尝试打开心扉的夫。 但现在……她的夫房里,有别的女人。 还没有等她想好该怎么做,脸上突然一痛。 她蒙了,耳际嗡鸣,失去平衡的身体狠狠砸在地上,断了的手被压在身下,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这是……一耳光? 010 你够了 这是……一耳光? “你通敌卖国也好,出卖本王也好,有什么阴谋也好……”上官昭璃居高临下,声音漠漠无波,语锋一转突然暴虐起来,“但本王没有想过,你会没心没肺没脸没皮到这份上,竟然还敢回来,还敢出现在本王面前!” 霏霏皱眉,被扇得转向一边的脸艰难地扭回来,“你在说什么?” 上官昭璃蹲下身,却没有再用手掐住她的下巴,语气明显是在嫌她脏,“怎么,装了七年还不说实话,演戏上瘾了吗?你还想要垂死挣扎负隅顽抗到何时,以为本王还会再被你所骗?” “泼脏水谁都会,我为什么要为莫须有的事情负责任?”霏霏抬高下巴,神情冷漠高傲,似乎上官昭璃才是仰人鼻息的那一个。 “你想说有人诬陷你?”上官昭璃深深呼吸,平复了心中的怒火,声音里流泻出一丝失望,压低嗓音道,“霏霏,床上的是秋荧国师,公主殿下,你们素不相识,公主金枝玉叶身份尊贵,你不过一个小庶民,她为什么要诬陷你?” 公主蕉夏怜?天下第一美人蕉夏怜? 霏霏脑中电光一闪,之前那个说书人不是提到过“天下第一美人和咱们璃王的爱恨情仇”吗? “被诬陷自然有被诬陷的价值。”她冷笑。 “王,只要你宣布此生绝对不碰我一个指头,绝对不娶我为妻不纳我为妾,最好再将我赶出羽陌死生不复相见,或许有人就不会再费尽心机想要除掉我。”她顿了顿,笑颜如花,“王,您要说吗?” “你……”上官昭璃大怒,再次举起了手。 突然,一只手轻轻拉住了他,那手不算很修长,但指腹很圆润,带着些许少女的俏皮。指甲片片粉白,上面绘了神圣的金色西番莲,削弱了其中的可爱,添了一丝肃穆圣洁。 女子亲和悲悯的声音响起,带点委屈,但更多的是宽容,“这位姑娘,听你的意思,已经很确定是本宫嫉妒你,陷害你。但本宫还是想试着解释,希望你……” 蕉夏怜受了伤,猛地咳嗽起来,上官昭璃大惊,急忙扶住她,“怜姐,你怎样?身体不好躺着就是,你心系天下苍生,何必与那些只知道争风吃醋没见识的世俗女人计较。” 天下苍生?霏霏嗤之以鼻。 蕉夏怜似乎没有听见,弱不经风地偎进上官昭璃怀中,缓了缓才道,“不妨事,痴嗔怨恨都是孽,我能度一些便度,也是为世间积福。” 她又转向霏霏,眼神柔和,“希望你不要误会本宫。本宫在你之前就和阿璃认识了,虽然算不上青梅竹马,但我们曾经一起周游各国,相伴一年。” 她说话就像是温暖的东风拂面,一个眼神也能普度众生,圣光万丈。 说到这里,蕉夏怜有些不好意思地掠了掠鬓发,“我们……可以说是知己,所以,本宫确实没有必要去嫉妒你诬蔑你。况且,本宫这次出行只是为了去看看山里的善堂,不曾想,回宫路中突然被人追杀,本宫的侍卫护着本宫逃亡,看到有人扎营,无奈之下才前来求助。没想到给阿璃带来这么多麻烦,我真是……” 蕉夏怜说到这里已经是泫然欲泣,眉尖微蹙,脸色苍白,眼波潋滟,泪光晶莹。 上官昭璃急急打断,“好了,我们之间的情份何须多言,怜姐,你快好好休息吧。是我不该在这里审问她,惹得你伤心。” “这位妹妹本宫也很喜欢,阿璃你不要这样为难她。”蕉夏怜固执地摇头,“姑娘,阿璃擒获了一些盗匪,在他们怀中搜出了一些信件,阿璃说字迹像你的,听说你盲写也很厉害。不如你再现场写几个字,有什么误会解开了也好。” “霏霏,既然怜姐这么宽容你,本王就给你一个辩白的机会。”上官昭璃说得很不耐烦,施舍一般的口气。 霏霏没有焦距的眼睛直直对着上官昭璃,漆黑无底,幽深无光,明明是个瞎子,他却似乎从里面看出了很多情绪,心头微微刺痛,他却表现得更加疾言厉色。 “看着本王做什么,公主殿下在问你话。” 霏霏耸了耸肩膀,淡淡一笑,“好,我说。”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平视”着蕉夏怜,挑衅地扬眉,一语石破天惊,“神婆大娘,你够了。” 蕉夏怜脸色蓦地惨白,霏霏已经飞快地说了下去,“磨够没有?我这人向来听不得人罗嗦,一句话喘三喘,我都替你累。” “假够没有?有什么装模作样的慈悲,麻烦你揣好了糊弄别人去。” “还有,你如此圣洁如莲宝象端庄,搔首弄姿什么请不要对着男人,佛祖在庙里等你,金枝玉叶,你走错地方找错对象了。” “霏霏!你说的什么混账话!”蕉夏怜摇摇欲坠,上官昭璃只好先将她抱起来,大步走向床边,不过听他的声音应该很想先杀了她吧。 霏霏有些迷茫,心肺间钉了一排利刺一样,一呼一吸都刮得疼痛不堪。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还在说,“上官昭璃,我就是这么一个妖女,做尽恶事,说尽恶言。” “我就是这么不讲道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没办法哄得你们心花怒放。” “我就是这么张狂,对人只分顺心的和不顺心的,她再美再圣洁我看不见,从头到尾我只在她身上感觉到一个字:装。” “同样,很不好意思,现在的你让我也不那么顺心了。我不需要你为我找什么生母,教什么礼义廉耻。我就是这么一个样子,上官昭璃,你要赶我走吗?” 上官昭璃听到后来已经完全愣住了,良久才怒喝道,“你敢!” 霏霏最后一句话说出口,自己也怔了怔。 明明心不是没感觉,但为什么,她总是忍不住想离开他。 为他拘留宫廷七年,画地为牢七年,她已经倦了吗? 上官昭璃突然大喝,“来人,将这个女人押下去,捆起来看守好,一定不能让她逃跑或者自尽!” 两个侍卫冲进来,霏霏忍住身体的疼痛,转身冷喝,“谁敢!” 凤眼更加上挑,散发出浓浓狠戾。明明一个弱女子而已,还是瞎子,两个侍卫竟然真的不敢去碰她。 已经晕过去的蕉夏怜眼睫突然轻轻一颤,上官昭璃目光一凝,杀气?她……竟然会有这种经过生死淬炼的杀气,难道…… 他挥手让他们退下,沉声道,“言浩!” 言浩闪身而出,躬身静立。 上官昭璃道,“本王刚刚的话你听见没有?照做!” 言浩一语不发向霏霏走去,抬手就去按她的肩膀。霏霏冷笑,不等被抓住,转身就走。 上官昭璃目送她离开,更加心烦意乱。无意中眼神在地上一落,帐内雪白的地毯上,竟然隐隐有一滩血迹…… 霏霏穿着黑衣,什么都看不出来,莫非……他回忆了一下刚刚她的姿势动作,霍然抬头,正要抬腿追过去,蕉夏怜又是一阵咳嗽,肩头雪白的衣衫又渗出血色,上官昭璃握了握拳,最终坐回床沿。 011 贬入奴籍 上官昭璃没有说将霏霏关在哪,言浩就还将她带回了之前的营帐。 他拿着牛皮绳,比划了半天竟然没法下手,出了一头冷汗。 王让他捆,怎么捆? 虽然他对这个女子没什么好感,但看着她那些伤,纵是言浩也不由心惊。要多大的毅力,她才能够忍下这些痛,一声不哼,还将蕉夏怜明嘲暗讽了一顿。 伤成这种模样,怎么可能是奸细? 他一直跟着主上,虽然蕉夏怜后来对霏霏表示了充分的宽容,但在霏霏回来之前,她明明跟主上说霏霏是天降妖孽,动摇国本的祸胎。 如今看来,这件事大有问题。 咬一咬牙,言浩将牛皮绳松松绑在了霏霏的腿上,“姑娘,我会尽快和王回禀,请人为你医治。得罪,告辞。” 霏霏躺在床上,置若罔闻。 这手最多再拖个一天,如果不治就废了。 一个杀手,如果失去了手……霏霏闭上眼睛,师傅应该还在闭关,她不会知道。 她不想师傅插手这些事,因为她还不死心。她想要知道,这个说要和她携手百年之后的男人,还打算怎么做。 霏霏自嘲,女人总是那么蠢,连自己也不能免俗。 ——以自身为代价,不计伤害,只求一场心死。 ----------------------------------------------------------------------------------------------------- 天快亮的时候,上官昭璃进了霏霏的帐篷。 或许这一夜实在心力交瘁,敏感如霏霏竟然也没有发觉,犹自沉睡。 宫南傲在她脸上涂的液体已经失效了,青黑的指印又凸显出来。 上官昭璃远远看着她,黑眸中波澜迭起,终于慢慢走过去。心头不知是什么感觉,有些软,有些痛,有些酸,又有着淡淡的欢喜。 为她虚弱的样子心软,为自己的言不由衷心痛,为他们越来越远的关系心酸,最终欢喜,庆幸她还在身边。 他轻轻摩挲着她脸上的伤痕,指尖若即若离,似是害怕稍微用力就会弄疼她。 她皮肤很白,细腻如珠,连毛孔都很少见。因此,这些青紫的伤痕就更加触目惊心。 上官昭璃又拉起她的手,放在掌心小心翼翼地察看,眸光越来越暗沉。最终他俯下脸,将自己的唇印上她冰凉的指尖,继而缓缓启唇,含入口中。 温软的舌尖温柔地掠过她的指节,无声诉说心疼与珍惜。 “霏霏,我的霏霏……”他将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本王答应你,一定为你报仇。” “蕉夏怜……含莲出生,目有金光,被追杀的原因她明明很清楚,却顾左右而言他……我怀疑她就是圣女。” “我只为你争取到不追究,霏霏,对不起。” “霏霏,为了我忍耐。”他一遍遍地用自己灼热的皮肤偎贴她的冰凉,一遍遍轻吻她消瘦的下颌。“为了我的天下,请你再为我忍耐一次……最多十年,我许你江山如画,母仪天下。” “在此之前,你可能会有些委屈。”目光再次落在她的指尖,他目光一颤,闭了闭眼,狠心道,“手废了没有关系,我会娶你。从今以后,我做你的手。” --------------------------------------------------------------------------------------------------- 霏霏是被外面准备出发的喧嚣声惊醒的,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累的梦,梦中又是自己失去光明的那一幕,隐有不祥。 衣襟山沾了淡淡草木香,上官昭璃不喜欢龙涎香的味道,一向只熏沉水香,清爽干净。 活动一下手腕,刺痛依旧。 霏霏讥诮地弯弯唇角,似是明白了什么。 “罪女霏霏接旨——” 这声音她没听过,上官昭璃此行也没有带太监,霏霏慵懒低笑,这位慈悲的公主,似乎耐性不怎么好。 一群人轰轰烈烈地闯进来,当先一个胖太监,翘着兰花指,“咱家是公主殿下的内侍,璃王身边没有合适的人,暂时借了咱家来传旨。你一个贱民,怎么见了本公公还不下跪行礼?” 霏霏冷笑,“我跪天跪地不跪狗,再是贱民也是羽陌百姓,轮不到一个他国的阉人来指手画脚。” “好你个……”太监气得吹胡子瞪眼。 “李公公,璃王随时可能回来,速速行事。”一个侍卫看了看身后另一个较矮的侍卫,拧眉提醒。 李公公猛地醒过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看霏霏的眼神更冰冷,如同看一个死物,“你们几个,过来帮这个贱民一把。” 几个侍卫立刻上前拉住霏霏,硬生生将她扯到地上。 他们似乎在害怕什么,动作很焦躁,见霏霏不肯跪,干脆摁着她的肩膀,将她的身体完全按到地上。 “璃王有令:庶人霏霏,言行无状,冲撞贵族,侮辱神灵,通敌卖国,念往昔兄妹之情,不忍加刑,特赐奴籍,终身不得更改,钦此——” “好了好了,咱们快走吧。”李公公噼里啪啦念完,又擦了擦额头,匆匆扳开霏霏的手指,将圣旨强行塞到她手中。 霏霏强忍住痛意,仰头笑道,“假传圣旨,神婆大娘,你玩够了吗?” 矮个子侍卫脚下一顿,霏霏嗤笑,“神婆大娘,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多呆一会儿?” 那人冷笑一声,果然掀了帽子,一头隐隐透出金光的黑亮长发倾泻而下。她优雅地走到霏霏面前,冷冷抬起她的下巴,一字一顿道,“既然你还嫌自己不够狼狈,本宫就如了你的愿,留下来。” “只要你别后悔。”她红唇一挑,扬起一个森寒的笑容。“谁输谁赢,我们拭目以待。” 012 羞辱 “只要你别后悔。”她红唇一挑,扬起一个森寒的笑容。“谁输谁赢,我们拭目以待。” “你真可怜,心里穷得只剩输与赢。”霏霏转开脸挣脱她的手,努力靠着床架坐了起来,讥诮地扯扯嘴角,“我还以为你可以装得更久一些。” 蕉夏怜恍如未闻,环视四周,啧啧感叹,“真让人心酸,穷门小户出身就是这样自以为是,穷得只剩一颗廉价的心,可笑又可怜。” 她顿了顿,叹息一声,又恢复了悲悯的语气,“若我没有记错,你连姓都没有。不如,你求求本宫,本宫赐你一个?” 李公公搓了搓手,急倒,“公主,咱们何须与她置气,要是璃王回来,听说了这件事……” 焦夏怜抬起手,李公公立刻噤声。 “听说又如何,这圣旨是他亲笔,章也是他亲手所盖,你怕什么?”她不屑地哼了一声,后面的话却没有说出来。上官昭璃昨夜似乎顺着她的心意写了圣旨,却推三阻四不肯立刻宣读,说什么没有太监,不合礼数。 没太监?蕉夏怜吹了吹护甲,眼底金光闪烁,只要给出足够的好处,何愁没有男人愿意做太监? 李公公无奈,只好转过头招招手,一个侍卫急忙抬了一把椅子过来,正对着霏霏。 “公主,您请。”李公公殷情地用袖子擦了擦,这才陪笑着伸手招呼。 蕉夏怜没有推辞,好整以暇地坐下,“嘴皮子功夫是很厉害,不在乎输赢?” 她嗤笑一声,目光阴狠如针刺,“果然还是小女孩儿,你以为有男人一时的心就能笑到最后吗?本宫今日便让你明白什么叫——成王败寇。” 霏霏懒懒地抬着头,完好的那只手藏在身后,缓缓握成拳。 昭璃,你还要让我失望吗? 两女都不再说话,李公公时不时擦擦额头,紧张地不停偷偷向外瞟。 没多久,外面守着的侍卫小声地传话,“公主,璃王回来了。” 蕉夏怜换了个姿势,正襟危坐,轻声冷笑。 霏霏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仰着脸,面无表情,冷漠如冰刺。 帐帘一掀,因为床的位置正对着门口,上官昭璃一走进来就看到坐在地上的霏霏,他一怔,黑眸中泛起痛色。 想到守在外面的秋荧士兵,他硬生生收回目光,转向一边的蕉夏怜,展颜一笑,“怜姐,你身子不好怎么起得那么早,不是让你多睡一会儿吗?” 伶俐的李公公早让人又搬了把椅子过来,上官昭璃坐下,挥手道,“传膳吧。” 他认定了蕉夏怜是圣女,自然无需再急急赶路,只要将她送回秋荧宫廷即可。想俘获美人芳心,当然是走得越慢越好。 蕉夏怜没有错过上官昭璃进来那一刻情不自禁流露的眼神,心中暗恨,面上却柔柔地笑,“阿璃一早就出营为我寻找四儿,我当然忧心阿璃的安危,如何还能安心睡眠。” 她眸光一转,似是女儿家的嗔怒,情意暗含,又似乎只是朋友单纯的劝诫,“不过一头畜牲,找不到也算了,你可是一国之主。” 上官昭璃神秘地眨眨眼,将衣襟拉开些许,一个毛绒绒的脑袋立刻钻了出来。白生生的,两只黑不溜秋的圆眼睛,看到蕉夏怜,眼睛一亮,小爪子飞快地扑腾起来。 “急什么,小东西。”上官昭璃挑挑眉,将狐狸掏出来,抱过去。 “四儿!”蕉夏怜惊喜地接过来,怜爱地揉着四儿的耳朵,面对失而复得的爱宠,似是果真喜出望外。小女儿的情态自然流露,冲淡了她一直以来的神圣肃穆。 两人始终旁若无人地言笑,都没有提起霏霏,上官昭璃更连一个眼角也没有扫过去。 蕉夏怜知道,上官昭璃是想通过对霏霏的冷落来安抚自己,既然如此她也就乐得不管。只要结果是打击这个女人的,上官昭璃出于什么目的她都不在乎。 等除掉霏霏,她有的是本事让上官昭璃看到自己。 蕉夏怜理着四儿的长毛,伸手在它腹部挠着,摸到一根细绳,她不动声色地解下,收入袖中。随即抬起脸,羞涩地抿抿红唇,“我一时欢喜,在阿璃面前失态了。” 膳食已经抬了上来,上官昭璃宠溺地对她笑了笑,端起面前的一碗玉米羹,“来,你喜欢的。” 蕉夏怜含笑接下,正暗自惊喜他记得自己的喜好,目光一落却僵了僵。 这玉米羹表面洒了一些豆粒和豆腐,她一吃豆子就会全身长红点,上官昭璃要么是根本记不得,要么就是心不在焉! 她在心底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 舀起满满一匙,却只抿了一点,她突然端着那碗玉米羹起身,走到霏霏身边蹲下,将勺子递了过去,“霏霏,你一定也饿了,这一勺我已经尝了,味道不错。来,吃一口。” 上官昭璃心头骤然一紧,霍地起身。 霏霏那么骄傲,如何肯吃他端给其他女人的吃食,更何况这勺羹蕉夏怜已经吃过一口…… 蕉夏怜一直用眼角观察着上官昭璃,看他这么紧张,她更加愤怒,笑容慈和,手上用力将勺子往霏霏嘴里塞。 勺子不由分说抵在唇上,霏霏眯起眼睛,冷冽的杀气再次透体而出。 她感觉得出来,这种勺不是羽陌宫中的勺,应该又是蕉夏怜带来的。为了做得精致,已经忽视了勺子的基本功用,勺尖不是圆的,有些尖。 霏霏莞尔一笑,如果咬断勺尖,她是该瞄准这个女人的眼睛,嘴,还是眉心呢? 她此刻的笑意多了丝妩媚,眼角天生的胭脂色嫣红如血,有如妖伶魔姬。蕉夏怜突然觉得有些冷,宫南傲每次杀人前,也是这样笑的…… 她的本意是刺激得霏霏犯错,既可以展现自己的宽容大度,又能让提前将霏霏贬入奴籍的事情变得水到渠成,没必要赔上自己。 正当霏霏缓缓张嘴,蕉夏怜身体一动准备离开的时候,一只边缘绣着金丝的黑靴突然从侧面飞快地踹了过来,正中蕉夏怜手中的碗! 013 霏奴 正当霏霏缓缓张嘴,蕉夏怜身体一动准备离开的时候,一只边缘绣着金丝的黑靴突然从侧面飞快地踹了过来,正中蕉夏怜手中的碗! 他是从蕉夏怜身后过来的,这一脚踢得又急,虽然已经尽量从侧边踢出,但还是主要向着霏霏的方向。 霎时,整只碗都跌了出去。 蕉夏怜娇呼一声踉跄后退,上官昭璃急着看霏霏的情况,正好上前一步,两人顿时撞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上官昭璃主动上前去扶蕉夏怜一样。 等上官昭璃抱着蕉夏怜稳住身体,他再低头,只见滚烫的玉米羹全部泼在霏霏的身体上。更有一部分溅在霏霏脸上,已经烫起了条条红丝。 玉米羹的汁液滴在地上,时不时“嘀嗒”一声,散发出淡淡甜香,上官昭璃却觉得心头陡然腾起一股恐惧,似乎什么重要的东西就要失去了一样。 霏霏没有抬头看他,粉嫩的唇颤了颤,最终勾起一抹浅笑。 她的笑或妩媚妖娆,或讥讽冷诮,至少都是真实的,让人觉得就在身边,尚可以掌控。然而,哪怕是她笑得无所谓的时候,都从没有那么淡那么远。 就算她现在狼狈不堪,仍然空灵清冷,绝色倾城。 上官昭璃的心也似被那轻飘飘的一笑击中,或者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再加一分力道就会破裂,强烈的疼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没想要伤害她,只是因为太了解她的性子,因为怕她给蕉夏怜难堪,再导致蕉夏怜对付她……因为想要保护她,所以…… 所以,他才亲自出手,伤了她…… 直到蕉夏怜又低哼了一声,上官昭璃才恍惚地回过神。他茫然地低头,蕉夏怜目光幽幽地看着他,似嗔似怨,“阿璃,你弄痛我了。” “啊……哦,是吗?”上官昭璃被烫到一般飞快地松开了她,惊觉到自己的失态,他又温柔地揽住了她的腰,“都是我太紧张怜姐了,她一个鄙贱的庶民,怎么能因为她让怜姐有事呢?怜姐……你的伤可有什么问题?” 蕉夏怜又看了他一阵,男人始终笑容宠溺,俊美无瑕的五官原本有些冷瑟和邪气,此刻却温情荡漾,黑眸深邃明亮,可媲美九天朝阳,眼角眉梢完全看不出之前的失神和痛楚。 她矜持地退出了上官昭璃的怀抱,轻轻低下头,神色又变得疏远,“没事,只是有点痛。” 低头的那一刹,在上官昭璃看不见的地方,蕉夏怜悄悄对李公公使了个眼色。猫戏老鼠的游戏她玩腻了,这个女人,她现在就要她低贱入尘埃,从此刻起,永远失去与自己比肩的资格! 上官昭璃只想赶快把蕉夏怜带走,让言浩喊人来帮霏霏处理伤口。他含笑向蕉夏怜伸出手,“怜姐,我们回去吧,让人帮你看看伤口,这里连空气都是脏的,你留在这里对身体不好。” 李公公咳嗽一声,“璃王陛下,您说得不错,这里确实连气息都冲撞了咱家公主。不过……” 上官昭璃冷冷抬起眼,墨玉般温润的眸光眨眼间幻化为锋利的刀刃,跳跃着冷戾嗜血的火光。 李公公抖了抖,哆哆嗦嗦翘起根手指,艰难地开口,“那个……陛下,您记错了,她……她已经是奴隶了。圣旨是您的亲笔……她……她也已经接下了。” 好不容易顶着上官昭璃阴晦可怕的目光说完,李公公差点软倒在地。一时间,气氛陷入死寂。 良久,上官昭璃轻声笑了笑,“是吗?” 李公公已经说不出话了,璃王平日看起来顶多有些冷邪,在公主面前更温柔开朗,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怎么发起火来……那么恐怖? 上官昭璃转过头看着霏霏,问道,“霏霏,这旨意你接了?” 他以为她会说没有,或者沉默不言。然而,她却扭头让开了他的视线,淡淡应下,“是。” 那随便的姿态似乎只是应下一场宫宴,又或者顺水推舟,摆脱一个自己不想要的东西。 上官昭璃眸色加深,眼睛黑如墨井,深不见底,冷得似乎结出了冰晶,“你接下了……那就是说,你已经三跪九叩迎接过圣旨,已经三跪九叩地谢过王恩,已经,承认自己一个最卑贱的奴隶了吗?” “是。”霏霏干脆地点头,“和王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永远。” 失望经不起叠加,上官昭璃,你负我在先。 上官昭璃身体一动就要走过去,浑身外露的锋芒像要杀人一样。 蕉夏怜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隔断了上官昭璃的视线。她的神色也完全冷了下来,眼中金光更胜,突然从娇柔可爱的公主变成了高贵的国师,气质高洁而冰冷。 “本宫遇袭一事,璃王说给她作保,本宫第一次罔顾天命法外开恩。颁布圣旨,璃王说有事要忙,本宫破例帮璃王一把。怎么,看陛下的神色,莫非很不满意,想要追究本宫吗?” 上官昭璃和她对视一会儿,突然上前一步,凑近蕉夏怜,俯脸咧嘴一笑,“怜姐费心,本王自然满意。”他顿了顿,又道,“多谢怜姐。” 阴沉森冷的眼神,温柔化雪的笑,锋芒暗藏的言语,这一刻的上官昭璃对于蕉夏怜而言是致命的。她渴望他的宠爱,但她最痴迷的,还是他最危险的样子。 这样的男人,才配得起她蕉夏怜! 上官昭璃说完,冷冷转身离开,留下一句,“言浩,看好霏……奴,要是她不见了,本王会亲手杀了你。” 蕉夏怜用眼角扫了霏霏一眼,笑了笑,放柔了嗓音,“你们没看到霏奴身上的衣服脏了吗,去为她寻件干净的来。” 李公公眼中划过一丝了然,立刻接话,“公主就是如此仁慈,不过奴才看来她也配不上穿名贵料子,奴才会给她找身衬她身份的。” 蕉夏怜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出帐。 李公公终于有机会好好擦擦额头的大汗,阴冷地看了霏霏一眼,招呼过一个侍卫,轻声吩咐了几句。 几人得意洋洋地走了,霏霏用完好的手擦了擦脸上已经冷却凝固的玉米羹,轻轻一笑,“好一群自说自话的人。” 如果她的心不在这里了,就算言浩,也留不住她! 014 妒火杀机 一行人继续上路,蕉夏怜身边仅存的一些精英护卫和羽陌的士兵同吃同住,关系越来越好,已经能够兄弟相称。言浩本来针对秋荧这帮人制订了防范措施,如今也渐渐被他们抛到了脑后。 蕉夏怜还向上官昭璃讨要了原来步行的所有宫女,她对待宫人毫无公主架子,人美心善,很快赢得了广大宫人的爱戴拥护。 当然,那辆为霏霏准备的精美马车也自然而然地换了主人。 在众人心中,蕉夏怜已经成为她们心目中的王后。王对她的特殊每个人都看得见,比对霏奴好多了。 另一方面,虽然蕉夏怜对谁都很温柔,但在王面前,那淡淡一丝羞色,没有人会看错。 所有人都很高兴,真正有了喜事将近的兴奋,除了那晚和霏霏有过冲突的宫女,雅儿。 她是宫女中身份比较高的一个,如果不是那天大部分宫女都被打伤,也轮不到她出去守夜。发现霏霏因为为她们送药而受伤,雅儿对霏霏有了些好感,看她被蕉夏怜排挤,她也很同情。 因此,在雅儿的约束下,虽然霏霏如今落魄至极,宫女们大多冷嘲热讽两句,没有人真正去为难她。 就这样,队伍又走了十多天,一路风平浪静。 -------------------------------------------------------------------------------------------- 又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因为太阳太大,李公公特地通知了下人,把蕉夏怜的膳食直接抬进马车。 宫女们都下了车,上官昭璃陪蕉夏怜用膳已经成为一个规律,她们自然不会自讨没趣。 雅儿留侍,倒不用挪动。 平时王都在队伍最前面,吃饭的时候也是陪着蕉夏怜在王帐用膳,想必很久没有见霏霏了。她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带,犹豫一会儿,偷偷挂起了车帘。 蕉夏怜背对车窗,上官昭璃只要抬头,就能看见霏霏。每个人都在休息的时候,她还必须工作,为马匹擦身降温。 雅儿不知道具体的旨意,她希望上官昭璃能念及旧情,为霏霏免除奴籍。 奴隶没有俸禄,没有休息的时间,更没有人身自由,必须一直为主人工作。特别是宫奴,如果生病或者年纪大了,就会被赶出宫外,到时候霏霏一个无亲无故的女子,下场可想而知。 上官昭璃正在为蕉夏怜夹菜,无意中抬眼,一个身影立刻吸引了他的视线。 是她! 他不会也不能承认,却一直日思夜想疯狂牵挂的人! 高挑的女子一身灰不溜秋破破烂烂的麻布衣裙,腰部的曲线被掩藏了,手臂和小腿却耻辱地露在外面。经过太阳的暴晒,依稀看得出黑红色的伤痕。 不过十多天,本来就纤细的人已经瘦得骨肉支离。 手指颤了颤,上官昭璃强迫自己低下头,但那些可怕的晒伤,那些皮肉下突出的骨头,那些沾满泥土的肌肤,无时无刻地出现在眼前。 终于,他忍不住又一次看向窗外。 女子一只手包着绷带,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提着沉重的水桶。因为看不见,走路的时候更加摇摇晃晃。就算这样,她的一举一动还是带着天生的优雅。 因为天热格外躁动的群马,在她的抚摸下奇迹地安静下来。虽然她看上去冷漠不近人情,连抚摸这样的动作也很生硬,但上官昭璃仍然可以从中看出温柔的意味。 那是,独属于这朵冰凌之花的柔情,掩藏在冷硬之后的温软,好像沙漠中的绿洲,珍贵得让人恨不得立刻撷取,永远私藏,无论如何也不放手。 上官昭璃眼中透出向往与羡慕的神色,她是天生至阴体质,那冰凉柔软的手指,如果拂过自己炽热的胸膛,该是何等销魂的感觉。 他更加坚定了要留下她的想法,倔强高傲的她竟然能忍气吞声地乖乖做宫奴……其实,她心中也有他,是吗?日渐绝望的心又似乎看到了希望,上官昭璃嘴角无意识地勾起半边,露出一个有些傻气的笑容。 今日的蕉夏怜穿了一件冰蓝色的长裙,眉心点缀着黑色水晶,闷热的日子里看起来让人神清气爽。 她发现今天上官昭璃似乎看她的次数特别多,眼神也比平日专注。这个小发现让她喜不自胜,暗暗决定,回宫就让人多把国师的衣裙都改成蓝色。 一顿饭的时间过得很快,上官昭璃还是离开了马车。他走时眼神留恋,又让蕉夏怜心花怒放了一把。 李公公带着人来撤膳,突然面色一变,捏着嗓子道,“那谁,今日阳光那么烈,你怎么敢把窗帘撩起来,晒着公主,十个头也不够你砍的!” 蕉夏怜今天心情格外舒畅,她笑吟吟地挥了挥手,“罢了,本宫没觉得热。” 雅儿吓得心都快跳了出来,一个劲地磕头。 “行了,殿下既然不怪你,咱家也不会说什么。你快点下来,别吵了公主午睡。”李公公看出蕉夏怜心情好,自然也高兴,暗自琢磨公主离王后宝座只怕又近了一步。 雅儿松了一口气,躬了躬身子退到车外。 就在她放下门帘准备离开时,里面突然又传出了蕉夏怜的声音,“你等一下。” 雅儿急忙把车帘重新拉起来,紧张地低着头。 蕉夏怜眼神很冷,如同薄而锋利的刀刃,声音却还是那么温和,“你为什么要挂着窗帘呢?” 雅儿暗暗心惊,把早就想好的说辞流畅地背出来,“禀公主,奴婢想透透气更凉快,又看阳光照不到公主坐的地方,所以这样做。” “是吗?你做得很好。”蕉夏怜赞许地笑了笑,“和李公公领赏去吧。” 门帘落下的前一刻,雅儿看见了蕉夏怜的眼睛。黑中透金,隐隐还有一汪血色,冷酷又圣洁,像是要无情地抹杀一切她认为不干净的东西。 雅儿心惊胆颤地走了,蕉夏怜再次看向窗外,眼睛微眯。如果不是她偶然间看了窗外一眼,只怕真的会以为上官昭璃一直在看自己! 她从枕下拿出一个锦囊,掏出一根细绳,正是那日粘在四儿毛发中的那一根。上面有她和宫南傲独特的暗号,他让她配合他,到秋荧边境第一个城镇的时候,他要带走霏霏。 王兄,你还欠本宫一个解释,但愿真如你所说,这次能够将功赎罪! 蕉夏怜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看着女子走远的背影,她伸出拇指和食指,在她脖颈的位置,虚空一捏! 015 主上的品味 秋荧边境,丽城。 虽然是边境城市,比较荒凉,但对于在大山中走了一个多月的众人来说,已经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了。 霏霏听着喧杂的人声,心中还是一样的空寂。 城镇,真的比野外好?人多的地方在她看来比荒山更让人寂寞,也更没有安全感。 或许因为是杀手,她不喜欢这样的热闹,这使她觉得自己越发格格不入,只能缩回自己冷冰冰的天地。 虽然上官昭璃坚决反对,但在蕉夏怜的全力支持下,所有的宫女都被允许上街游玩一个时辰。 她是奴隶,不可以去。 霏霏乐得跟着队伍,她直觉觉得蕉夏怜没安好心。那些宫女,可能会有危险。 但此事与她无关,她没心情插手。 经此变故,霏霏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白衣男人的药,已经足够与药王谷的顶级灵药媲美。她原先以为自己会废掉一只手,没想到自行处理之后,骨骼正在复原。 霏霏根据师门的方式,多次进行了评估,惊讶地发现这只手长好之后还能用,顶多投掷暗器不如以前精准。只要多练习,完全可以恢复如初。 蕉夏怜是国师,在秋荧神权至上,所有村以上的治地都有国师府。霏霏跟在最后,前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队伍蹉跎了好一阵才又继续前行。 “你,跟我走。”就在霏霏要进入国师府的时候,言浩的声音突然传来。他一直门神一样守在门口,无声无息,若不是开口说了话,心不在焉的霏霏也难以察觉。 “怎么,觉得我很脏,国师府这样至圣至净的尊贵之地,容不下我?”她讥诮地笑了笑,毫不犹豫地收回腿,转过身就离开,“多谢,如若不是你出声快,踩到那门里,我会恶心地连隔夜饭都吐出来,还必须连着洗十次脚。” 言浩瞅着她,眼神古怪,嘴角抽了抽,这女人真是刻薄计较到连说话都不肯吃亏。 他最近总跟着她,越来越感到奇怪,有的人明明衣衫褴褛,说的话也粗鲁,怎么还能够做到出众夺目? 不过淡淡一颔首,华丽长睫一垂,嘴角一勾之间,她的清贵与优雅就能透体而出,眼角独特的胭脂色冷而媚,惑人心神。 这种女子竟然找不到合适的物象去比拟,像凤凰,却又带一些孔雀的妖娆。 言浩想不通,一边使劲琢磨一边下意识跟着她的脚步走,又过了一会儿,霏霏停了下来。 言浩也停了,还没出口询问,前面那个连头都不回的人冷冷道,“上官昭璃身边的人越来越不中用,这种时候都能发呆。要是刺客来袭,会不会扔根肉骨头,你们就傻兮兮跟着走一群?” 她说他们是狗?言浩也顾不上计较霏霏的讥嘲了,他霍地抬头,第一次暴了粗口,“格你老子的!” 他竟然跟着霏霏一路走到了花街柳巷,还一直没反应过来!这是女人吗?就算他发呆忘了领路,她怎么就有本事走到这种地方? 完了,这会成为他人生中无法抹去的污点啊! 满楼红袖招,言浩的僵尸脸却第一次出现悲愤欲绝的情绪,他咬牙切齿地指了个方向,开始带路。一边走,言浩还一边恨恨地在心中咒骂:什么凤凰,什么孔雀,草鸡都抬举她!明明这女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妖女! 城中最大的客栈,留仙客。 吃喝玩乐还有住宿,一样不缺,客房分神、仙、人三阶。其中神字阶的房间,甚至比久无人居住的国师府还精致华美。 他们明显已经和掌柜通过声,言浩直接带着霏霏上了三楼的神字号雅间。门口闪出两个暗卫,明显已经等了很久,其中一个性子比较活跃的,很大声地问道:“大人,是不是有人为难你们,这离着国师府不远,怎么走了这么久?” 言浩的脸又黑了一层,恶狠狠地瞪了回去,僵硬地对霏霏道,“这两个人是特地保护你的,言飞和言肃。” 霏霏在上楼时已经嗅到了一股苍冷中略带一点涩的气味,这客栈果然大手笔,整座神字房竟然都是是用安神香的主要材料——上好的珍贵鳕木搭建! “告诉上官昭璃,让他住年久失修的破房子实在委屈了。”霏霏连惊奇的神色都没有,面带冷意地低嘲一句,直接越过他们推开了门。 言飞就是那个嘴快的,他惊讶地揉揉眼睛,“这女人就不怕我们把她卖了,直接就这么进去了,还说国师府年久失修……实在……” 他一边说一边探头探脑,好奇地去看房间里的装潢,还没等他“实在”个什么出来,门板砰地被人合上,差点砸扁了言飞的鼻子。 里面,罪魁祸首毫无负罪感地道,“另外,我住这里,很合适。” 言飞一口血差点吐了出来,目瞪口呆地指着闭合的门板,“她……她,主上的品味什么时候……” 他们两个属于上官昭璃私人暗卫中的特殊力量——灰子。是上官昭璃在秋荧势力的头目,从小就送到秋荧培养,秋荧惊现圣女的消息也是他们搜集提供的。 为了上官昭璃前来秋荧,他们已经在丽城等了十多天,把其他势力的人清扫得差不多。 没想到,他们还来不及见主上一面,就被派去保护一个女人! 言浩黑着脸,“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你们看好她,主上对她紧张得很。” 言肃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不过一个女人。” 言浩耸耸肩,“你们好好守着就可以了,我回去了。” 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言飞言肃在这女人身上吃瘪的模样,神清气爽地往回走。走到一半,暗卫总督倏地停下脚步,奇怪地想:什么时候他也变得这么邪恶了? 摸了摸下巴,言浩继续向国师府,他还要和上官昭璃禀告。 在言浩看来,上官昭璃其实已经对霏霏很好了。天下霸业当前,一个女人受点委屈会怎样?唉……主上这品味哟! 016 你好香 霏霏关上门,从腰带中取出一把石子,包在手心揉了揉,再打开时一些比较大的石粒已经被震成了碎末。 虽然这里楼层比较高,隔音处理也做得很好,还是能够依稀听到街市上的喧哗声。 最热闹那条街在东边,西面不远处是国师府,周围应该最安静。 霏霏先根据这些声音判断了方向,然后把手中的碎石子依次向四周弹出,屏息凝神静静聆听,等听完所有石子撞击的细小声音,整个房间的大体布局已经在她心中。 空气有些潮湿,浮动着淡淡的花香,石子投向西南角的声音也是闷闷的。霏霏笑了笑,留仙客竟然还提前准备了浴房。 她走过去,一路小心地弹出石子探路。到了浴池旁边,霏霏伸手试了试,水温有些过热,对于她的至阴体质而言却是最好。 霏霏缓缓站直身体,默立半晌。无意之间,她已经渐渐握紧了的拳,指尖的水碎在掌心。 她身上太冷,残留的水没一会儿就失去了温度,手心也变得凉凉的。 一直以来,都有一个人记着她生活中的一切小细节,她不注意的都会帮她记着。 她沐浴,他吩咐宫人水别放太凉。 她浅眠,还讨厌焚香时的烟火气,他就亲自在她床头挂了檀香珠。她睡觉用的被褥都用凝神助眠的香熏过,每天由宫人拿到太阳下算着时辰晒过,以去除烟熏味。 她害怕寂静,也讨厌热闹,他便命守夜的宫女穿着宫外百姓穿的布鞋,时不时走动一下,或者轻声哼一些安详欢快的童谣,发出让人放松的细小声音。 如果政务不算繁忙,他会亲自来陪她。一个是没有心的盲眼杀手,一个是一国储君,竟然能在他宫中彻夜言笑,要么她弹琴他高歌,要么两人一起下盲棋。 手指间的水已经干了。 霏霏颤了颤,松开拳头,褪去衣衫跨进浴池。全身被热水包裹,让人有心也滚烫起来的错觉。 为什么记得她的一切生活习惯,却不多去想一想她的心? 为什么对她那么好,还要伤害她? 如果天下真的重要,为什么他要把夺取天下的希望放在女人的身上,为什么又偏偏将她排除在可利用的人之外? 只要他和她说,她也会帮他,她也有能力去帮他。为什么心中有她,却不愿意与她携手一起前行? 霏霏觉得自己的思维已经有些混乱了,她甚至开始不确定地自我怀疑。 难道,真的是她不对,是她对他隐瞒太多秘密,是她要求太多,是她无理取闹? 是她……错了? 霏霏蓦地将脸埋入水中,直到快无法呼吸才离开水面。 她按着剧烈起伏的心口,心已经重新坚定,无论如何,她一定会离开。 回到师门,师傅出关前,她已经有能力掌控“百花杀”,哪怕让门人暗中帮助他,她也绝不放弃骄傲委屈求全。 定下了心,霏霏开始仔细地清洗身体。手臂和小腿上的“晒伤”在清水反复地冲洗下渐渐变淡,雪白的肌肤晶莹地像月下珍珠。 霏霏从小就知道她的身体和别人有些不同,晒不黑只是其中一项。蕉夏怜找来的衣衫是疫病患者穿过的,她并未直接上身,而是先用加了药材的沸水煮过,然后才穿上。 为了成功离开,平日所有的狼狈都只是伪装而已。 沐浴完后全身都仿佛轻盈不少,霏霏用老办法顺着浴池找了一圈,果然在一个角落中发现一套换洗衣物。 她慵懒地笑了笑,凤眸狭长,神情像一只妩媚的猫。 霏霏从发丝中摸出一根黑丝,一头缠在银针针尾之上,一头系着尾指。她突然单手在水面横拍,脚尖在池底一点,漫天水花之中破水而出。 人在半空,她手一扬射出银针。 一点银光带着长长的黑色尾巴直直飞向衣物,那黑丝弹性极好,霏霏尾指一勾,黑丝立刻反弹,将衣物带了回来。 与此同时,她劲气外放,震落身上的水珠。 眨眼之间,长裙飞到,浓浓水雾之中只能看到她舒展双臂,腰肢轻旋,纤细足踝惊艳一闪。优雅落地的刹那,衣裙已经服服帖帖地穿在身上。 潮湿的青丝划出柔和的弧,盈盈散在肩头背后。 正要离开浴房,霏霏含笑的唇突然一僵,不动了。 柔韧的腰间,突然多了一双手, 身体刚刚离开了温暖的水,乍然间又贴上一副清冷的胸膛。 刚刚拥她入怀,有人随即缠上她的身体,懒懒地挂着,形状美好的下巴恰好搁在她的肩上。 那人侧脸,腻进她雪白的颈窝,深深吸气,满足一叹,“你好香。” 宫南傲兴奋的眼神隐在霏霏乌黑的发丝之后,外面那两个人算是硬骨头,他废了一番心思才引开。 没想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她今日竟不比往常黑衣黑裙,一袭猎猎红裙,艳色无双。 他看她破水而出光滑雪背有如软玉,看她腰间弧度精致有如美人瓢,看她内劲外放激得三千青丝飞扬,看她衣袂翩翩宛如水面怒放的火莲。 她出水时背对着他,转过来时已红衣裹身,他暗暗遗憾没有看到最美的风景,转念之间,却又隐隐觉得,这一刻朦胧的风情最美。 蕉夏怜是天下第一美人,他无数次看她起浴,心却从未悸动如此。 宫南傲忍不住又将手臂收紧一些,他的新玩物小宝贝,一定会给他更多惊喜。他作出决定,不管蕉夏怜怎么想,他会好好养着她,直到她带来的惊喜再不能让他满意期待。 “你这次……学聪明了。”宫南傲唇色水红,贴着她的耳廓轻声道。低沉磁性的声音拉得很长,每一个摇曳的尾音都在不遗余力地撩拨怀中的女子。 霏霏心中恼火,除了他已经看见的银针和黑丝,此刻她身上什么武器都没有。她又不傻,他的手指随意搭在她的腰上,每个指尖都抵着一个要穴,这让已经断了一只手的她还能怎么反抗。 宫南傲观察着她冷冰冰没有表情的脸,似乎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得意地挑挑眉。 揽着她僵硬的身体,他大摇大摆地向浴房外走去。眼角瞥到圆桌上的古琴,他笑得更开怀,魅惑勾人的五官透出邪佞的美。 半挟持地带着霏霏来到桌边,宫南傲长臂用力,轻轻松松将她提起来放在琴身上。 霏霏触到琴面,心中一惊急忙要起身,宫南傲就势压下。他随手拍开她的手,尖锐的指甲刮过琴弦,“铮”地一声! 017 此间尤物 霏霏触到琴面,心中一惊急忙要起身,宫南傲就势压下。他随手拍开她的手,她尖锐的指甲刮过琴弦,“铮”地一声! 宫南傲以腕支颊,黑眸玩味地欣赏着身下的女人。 她脸上好不容易被水雾熏出的红晕已经消失了,巴掌大的脸苍白如纸。皱着眉,尖细的下巴绷得紧紧的,一定正在狠狠咬牙。 雪肤,乌发,红衣,融合着愤怒与隐忍的眼睛,仿佛同时酝酿了炽烈和冰冷,让他想起自己送给蕉夏怜的冰灯,看着她就像看火苗偶然间撩过冰壁的瞬间…… 这样恨到极致又不得不忍耐的表情,真是诱人…… 他忍不住啧了一声,修长的手指从她的眼角滑到下颌,轻轻一抬。 霏霏纤眉拧得更厉害,不由地腰一挺又想坐起来,宫南傲恶劣地笑了笑,支撑着身体的手一松,整个人直接重重地压在她身上。 古琴颤颤低吟,霏霏闷哼一声,尚在发育的胸陡然被人重击,让她有些喘不过气,腰后更被琴弦硌得生疼。 宫南傲则忍不住嗯了一声,他声音本来就低而沉,透着一股子轻佻的味道,此刻轻哼出声更显得酥软慵懒。 尾音尤其虚渺,像无形的风拨过透明的弦,还来不及细听便散入虚空,不可挽留。 温香软玉,这是宫南傲此时此刻脑海中唯一的词。他闭上眼睛,将全身的主意力都集中在触感上,全神贯注地感受女子身体每一道起伏,每一分柔软与韧性,每一处青涩又丰润的曲线。 他想用卧于云端来形容,却又觉得这么说无法体现出她清新美好的体香。想用拥抱花蕊来比拟,却也感觉不对。 “此间尤物,原来是这样的。”最终,宫南傲不再费心去想象,他笑吟吟地睁开眼,视线悠悠下移,眼神愈发露骨。 这条红裙领口本来就开得比较大,因为她没来得及系腰带,看起来也就更加松散脆弱。 骨节分明的食指暧昧地缠绕着她的衣带,一点点钻进她的领口,毫不犹豫向下一勾。暗香更浓,不过玉色一线,已经让宫南傲呼吸灼热不少。 霏霏的心跳得飞快,她的手指一直死死抠着身下的琴弦,因为太过用力,指腹已经渗出血珠,嫣红一点,犹如珊瑚。 “不管你是谁,只要我的护卫没有死,一定会去禀告璃王。”她冷静一下,开始试图和宫南傲沟通,“你几次来往都躲着璃王,可见你的身份与璃王有一定的冲突,不宜相见。只要你现在立刻离开,我什么都不会说。” 宫南傲笑而不语,另一只手的食指也扣住了她的衣领,眼看就要像剥礼物一样撕开她的衣服,霏霏再来不及犹豫,冷冷低喝出声,“傲王,请你自重!” “傲王”脱口而出,手心已经全是冷汗,她也不确定,不过是赌一把而已。 “哦?” 宫南傲果真停了下来,目光重新移回到了霏霏的脸上,他挑挑眉敛了笑容,淡淡问道,“你知道是本王?” “王”字落下,他浑身的妖冷气势虽未消失,似有似无的睥睨之态却完全显露出来,危险的眼神紧紧锁住她的脸。 万幸!霏霏稍稍松了一口气,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继续道,“我还知道你和蕉夏怜其实……” 她挑衅地笑笑,欲言又止。 宫南傲眯起眼睛,不怒反笑,“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最后都只能成为秘密。”他怜惜地抚摸过她的锁骨,“红颜薄命,小菲儿这么说,是想提示本王,快点杀你?” 霏霏松开琴弦,握住了他的手指,“傲王不会的。” “你以为本王舍不得?”宫南傲冷笑,手指向前,屈指一顶,抵住了她的喉咙。 “傲王天纵英明,怎么可能沉溺于区区女色。威胁到您的人,自然要抹杀。”霏霏低咳一声,努力后仰,减轻喉间的压力。 宫南傲明显对这个答案不满意,摇摇头道,“这个时候说好话取悦本王似乎有些……” “不晚!”霏霏冷冷打断他,语锋一转,“杀我,您得到的东西远不如不杀我来得多,甚至还可能给您,蕉夏怜公主,甚至秋荧带去很严重的后果,傲王不可能不懂得如何权衡利弊。” “你的意思是,上官昭璃会为了你迁怒于怜儿,追根究底,查明真相,然后因为你和本王反目,倾一国之力为你复仇?”宫南傲不过转念,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随即失笑,嗤之以鼻,“小菲儿,你不过是一个奴籍盲女,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虽然你很聪明,但自不量力的女人往往比蠢女人更可笑,死得……也更快。” “傲王,我活着的时候或许这一天永远不会来。”霏霏露出一丝苦笑,嘴角上扬的弧度带着些许自嘲,“但如果我死了,傲王旁观者清,我的话是不是信口胡言自不量力,傲王一定比我更清楚。” 宫南傲的目光一分分冷冽下去,透出几分沉思的光。过了一会儿,他幽幽道,“就算真的动手打起来,本王难不成会怕他一个刚刚二十的毛头小子?” “四国并立,羽陌秋荧为盛,就算璃王不懂军事,一头猛虎扑上来毫无章法的撕咬也足够给秋荧带来重创。两国国力伯仲之间,一仗打完,就算羽陌败了,虽胜犹败的秋荧,要怎么继续保住在四国中的地位,您又怎么继续您统一天下的大业?无非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罢了。” 宫南傲的手指压得太紧迫,霏霏又咳了一声,她略略喘息之后才继续道,“何况,璃王是否是个无知的毛头小子,您还需要我为您验证么?” 一段话说完,两人之间的气氛完全冷了下来,连空气都似乎凝滞。霏霏气定神闲地保持着浅笑,心中却始终没有放松。这个男人的想法是她无法掌控的,自己的性命不过在他指掌之间,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良久,宫南傲笑了起来,杀气渐渐消散,手指一松,“你赢了。” 霏霏剧烈地咳嗽起来,宫南傲冷眼看着,直到她平息下来,突然想起什么,眸光森森,“本王一直以来都想在上官昭璃身边安插人手,但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无论伪装成宫女,内侍,暗卫,甚至是一步一步爬到高位的大臣,本王的人只要真正接触到羽陌核心,很少有活过三个月的。” 霏霏心头一紧,那些人基本都是她除掉的。当世高手,胜过她的其实不多,何况她不仅是杀手出身,“百花杀”尊主五大弟子,各执一堂,她曾经是掌管消息刺听的影堂堂主。 “本王知道这件事跟你脱不了关系,但你不用紧张。”宫南傲挑起她的下巴,用一种威逼兼利诱的口吻道,“本王要你从此听命于本王,协助本王,你可愿意?” 018 傲王咬人 “本王知道这件事跟你脱不了关系,但你不用紧张。”宫南傲挑起她的下巴,用一种威逼兼利诱的口吻道,“本王要你从此听命于本王,协助本王,你可愿意?” 宫南傲动作轻柔,语声也轻柔,每一个字都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霏霏不为所动,不过是施舍。 且是居心叵测的施舍。 “傲王这是要拉拢我?”霏霏歪着螓首,笑容可掬,“可惜,傲王的诚意似乎不怎么够,我不是很心动。” “诚意?”宫南傲缓慢至极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似乎在凝重地沉思,又似乎只是咀嚼一个歌妓花娘的名字,漫不经心。 霏霏将宫南傲的手从自己脸上拉下去,淡淡道,“这种与虎谋皮的事情,如果答应,下场很可能比现在拒绝还要惨烈百倍,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我要是不为自己讨点好处,就算嘴里说臣服,傲王也不能放心,不是吗?” 良久,宫南傲终于满意地点头,幽然感叹,“好,好极了。” 臣服,这一个词用她冷媚的嗓音说出来,他觉得很受用。 他反手抓住霏霏来拉他的手,暧昧地把玩着,时不时揉一揉她的指尖,“你想要什么样的诚意?” 他的手指很冷,和她的体温很接近,甚至更加阴寒一些。 和她天生体质不同,他的冷更像是练的武功或者怪病导致,那修长的手指缠上她的手指就像幽幽攀爬的蛇,随时可能咬上一口。 “三点。”霏霏想起了被他折断的另一只手,面色白了白,粉唇轻启,声音却很镇定,“一,我要完全的信任。我做事按我的方法,傲王不得监视跟踪我,不得催促我,不得逼迫我,一切必须按照我的节奏。我需要什么,财力物力人力不计,都由傲王提供。” 宫南傲半阖着眼眸,目光更幽冷一分,平静的口气似乎敷衍一般,“还有?” “二,我要完全的自由,要一个期限。无论事情成功与否,期限一到,王不得再强求我做任何事,不得干扰我正常的生活。简单而言,不得纠缠。” 霏霏才不管他敷不敷衍,悠悠继续,“女人的青春何等难得,上官昭璃伤了我的心,现在我想要离开,为了傲王却不得不继续跟在他身边虚与委蛇,顺便接受您尊贵的妹妹莫名其妙的敌意和设计。难不成,为了您我要赔上一辈子?” 笑意泯灭在嘴角,宫南傲睇着她,虽然声音魅惑,却也掷地有声,“你既然能为了本王消耗青春时光,本王又不是无情之人,自会补偿你。臣服本王一辈子,不是很好吗?” 不是无情之人? 没错,他完全是六亲不认禽兽不如。 “如何补偿?”霏霏唇边的笑显得讥诮,“莫非等我老到嫁不出去,王帮我寻个夫家?” “何必费事去寻,眼前不就有一个?”宫南傲对她的讽刺置若罔闻,灼热的眸光攫住她美得几近锋利的脸,莞尔笑语。 霏霏僵了僵,“和璃王斗半辈子,再和您的女人们斗半辈子,王这个玩笑实在好没意思。” “不是你说,要臣服于本王吗?心能臣服,身体却不可以,所以不能做本王的女人?”宫南傲眼神一沉,独断而凌厉,“用这种没有诚意的臣服唬弄本王,难道你想欺骗本王?” “傲王强词夺理了,难道在秋荧,满朝文武百官证明忠诚的方式就是做您的人?”霏霏掩唇妖娆一笑,眸子轻轻一转,抬眼与他“对视”,“若果真如此,傲王还真是重口。” 明明这眼神没有焦距,甚至连他的眼睛都对得不是很准,但那天生比别人大些的瞳孔倒映着明黄烛光,似乎揉了金光碎了星芒,一眼足可让男人痴狂。 宫南傲俯下脸,脸上的笑也很妖冶,不止有乱花渐欲迷人眼,还有百蝶翩翩起舞,勾魂夺魄。鲜红色泽水光潋滟的唇轻轻擦过她的手背,宛如飘过一瓣桃花。 突然他启齿狠狠一咬。 锋利雪白的牙深深陷入皮肉,温热的血争先恐后涌出,顷刻就将他的唇染得更红。 宫南傲仿佛遇上了鲜美可口的琼脂玉露一般,立即就着她的伤口吮吸起来。 霏霏忍痛冷笑,“原来傲王是属狗的,恼羞成怒就咬人。” 她在心中唾弃,这样的男人纵然故作雍容,仍然掩饰不了豺狼本性。 宫南傲充耳不闻,直到暂时没有血再流出,他才堪堪抬起脸,舌尖沿着唇角很慢地转了一圈,珍而重之地卷走最后几滴血液,他本来就男生女相,此刻美得更像是一只妖精。 餍足地从她身上下来,他主人一般拉开一个圆凳坐下,嚣张跋扈,“本王若是野兽……” 宫南傲顿了顿,咬得很重,“你就是本王的兽妃。” 霏霏得了自由立刻从琴上下来,她一番动作震动琴弦,又是一阵零落的琴音。 她先整理了散乱的领口,才和宫南傲相对而坐,跟他离得远远的,“傲王,消遣也好,泄愤也好,你咬也咬完了,是不是可以答应我的第二个条件了呢?” “不急。”宫南傲双臂抱胸,目光看起来有些散漫,笑得并不友善,“本王又不是洪水猛兽,你坐过来,先说说第三个。” 霏霏稳当地坐在原位,自顾自地道,“三,我要完全的尊重。类似今天这样的事情不可以再发生,绝对,不可以。” 宫南傲毫不犹豫道,“不可能。” 三个字,不容拒绝。 霏霏闻言却笑了出来,“那我们就没有谈的必要了。傲王,您慢走,不送。” 同样是斩钉截铁。 察觉出她不经意流露的欢喜,宫南傲轻蔑地哼了一声,嘲笑她的想当然。他的目光愈发冷狞可怕,如同恶鬼,绝色皮囊却不曾有变,笑容妖魅,如同艳鬼。 “你以为,谈不谈,是你说了算?” “这里是我的屋子,你夜半闯入,主人说得不算,你说得算?” “你的命在本王手里。” “刚刚确实在,现在却不一定。” 争锋相对,四句话出口两人同时沉默,气氛一时寂静如死,剿灭了之前所有和睦的表象。 有人叩了叩窗沿,是宫南傲的手下,证明她所言不虚。 宫南傲冷冷睨着她,缓兵之计,她确实聪明,是他大意,信了她的“臣服”二字。 霏霏面无表情,心中却有些侥幸,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瞒过宫南傲的。 宫南傲没有立即离去,“咚咚”声又响了两次,开始催促。 “呵。”良久,他笑了一声,笑意不达眼底。他突然抬腿在桌上狠狠一踹,圆桌倾倒,木屑飞舞烟尘四起中他身影飞起犹如鬼魅,宽袖一展,滑出一截乌黑的东西,眨眼到了霏霏肩头! 019 琴战 “呵。”良久,他笑了一声,笑意不达眼底。他突然抬腿在桌上狠狠一踹,圆桌倾倒,木屑飞舞烟尘四起中他身影飞起犹如鬼魅,宽袖一展,滑出一截乌黑的东西,眨眼到了霏霏肩头! 那是一只四指精钢爪,如果被抓住就是四个血洞,想挣脱除非撕下一块皮肉来。 宫南傲已经被激出了真怒,精钢爪甩出之后才有些后悔,手腕临时一拧,爪尖避开了她的头脸。 “喀擦!” 精钢爪四指收拢,抓碎一把木头。 “砰!” 半空中一个圆凳摔在地上,那凳面上赫然一个拳头大的洞。 宫南傲眉锋一跳,手一抖精钢爪无声缩回。他看了看地上的圆凳,又抬头看着远处席地而坐的女人,眸色渐渐加深。 霏霏回以一笑,完好的那只手随意在五根琴弦上扫过,叮叮咚咚甚是好听。 早在他暴起前她就浑身戒备,宫南傲踢桌,她长袖一卷带起案头的古琴。 精钢爪滑出,她已经飞身后退,顺便用足尖在刚刚所坐的圆凳上一勾一挑。 在她借力后纵的时候,圆凳已经迎上爪尖。 这个攻击挡得似乎轻轻松松,但及其考验人的反应力、灵活性以及警惕性。 她是从坐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在盘算着怎么躲闪他伤害他,嘴里却还说着甜言蜜语。 口蜜腹剑,何等深沉的心机? 宫南傲微微侧过头,深吸一口气,冰冷可怕的脸上重新绽放出妖娆的笑靥,细看却荡漾着冷佞和狠戾。 “本王倒忘了,你不是一般弱女子。”他似乎赞赏一般点头,言笑之间有种纨绔公子的不怀好意,眸光更是阴晦莫测,杀机暗藏,“这样的女人,本王岂非更不能错过?” 他缓缓上前一步,咄咄逼人,“这样的游戏,本王岂非更要陪小菲儿玩一局?” 霏霏不回答,就算她对宫南傲笑得胸有成竹,心中也完全没有底。四指精钢爪虽然没有真正抓住她,但爪风扫过,已经伤到了她的筋骨。肩头一片火辣辣的疼痛,她现在几乎没有力气抬手。 她曾经的武器是一把古琴,琴中藏剑,无论琴还是剑,在她手中都能杀人。 但现在…… 霏霏尝试着动了动被折断的那只手,暗中咬紧牙关,无论对手多可怕,只有一只手她也要搏一搏。现在只能希望上官昭璃的侍卫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傻,早些赶到。 窗外又响起“咚咚”声,宫南傲慵懒地勾起嘴角,轻飘飘扔出一句话,“既然璃王的暗卫难得来一次,你们也不必谦让了,改变计划,直接揍。” 霏霏的心又是猛跳一下,胸口也腾起一股子火气,这傲王也太狂妄了! 宫南傲不急着攻击,他站在原地,负手倨傲地俯瞰着她,眸底辗转一抹冷冷的轻蔑。 霏霏将全身内力灌注于指尖,略过了起手势,直接单手在弦上轻拢慢捻起来,一根弦,双弦合声,三弦合声,四弦,五弦……内力顺利地融合在琴音之中。 她只有一只手能用,雪白的手指在铜色琴弦之间飞快翻飞,如同缭乱人眼的蝶。陡然之间,她五指一抡,琴音蓦地加快,挟着澎湃的内力狠狠击向宫南傲! 020 钓美人 她只有一只手能用,雪白的手指在铜色琴弦之间飞快翻飞,如同缭乱人眼的蝶。陡然之间,她五指一抡,琴音蓦地加快,挟着澎湃的内力狠狠击向宫南傲! 音波因为无形,所以无法阻挡,要么闪避要么就只能硬接。霏霏唇角微扬,狂狷如宫南傲,绝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容许自己退让的。 果然,宫南傲懒洋洋地抬手一拨,轻描淡写地化开了攻击,顺便一脸嫌弃地上前一步,“什么曲子,这么难听?” 他只说琴曲,却绝口不提她隐藏其中的偷袭,显然是嚣张狂妄到了极点,暗示她的攻击对他而言完全不值一提。 “姜公垂钓。”霏霏并没有像他预料中一般惊慌失措,平静的声音掩去了后面的狡黠。 姜公垂钓——愿者上钩? 她要玩,他就让她玩,给她长个记性,让她明白有的人不可以随便当作玩伴。 因为——输的代价她必然承受不起。 至于赢?不可能。 宫南傲俊脸上的笑百媚横生,华丽浓密的眼睫扇了扇,“既然是游戏就该有个像样的规矩,小菲儿,你只要攻击本王一次,本王就上前一步,若是本王到了你的面前,就算你输。你不攻击,也算你输,如何?” 轻若浮云的“如何”,却没有任何疑问的意思,其中笃定深深,根本不容人拒绝挑衅。 霏霏不语,这个规矩可以说正中她下怀,但由宫南傲提出来,却反而让她很不安。 然而,目前的她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好。”她牵唇一笑,手指沿着琴弦从头到尾顺了一遍,从容不迫地应战。 攻击一道接一道挥出,宫南傲一步接一步上前,霏霏几乎能嗅到他身上浓郁华凉的高贵熏香。 “可怜的小东西,你只怕还不知道,今天本王的王妹是被你的准夫婿——上官昭璃主动抱进国师府的。他欺负你是个瞎子,公然负你,与其负隅顽抗为他坚持,你还不如跟了本王走,你这么对本王的性子,本王必然好好宠着你,你信不信?” “小菲儿,本王昨天曾经收到王妹的传书,上面说上官昭璃已经对她提了求娶的意思,后位相待诚意十足。小菲儿,你痛不痛?” “你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可怜他不仅不知道,而且还为了别人贬你入奴籍。啧啧,大婚前夜被取消婚典,多么大的耻辱。小菲儿,只要你跟本王走,本王可以许你一生荣华,更可以许你一场更加盛大的婚礼,让四国都为我们献上祝福,你愿不愿?” 宫南傲一边走一边说,或是露骨地揭她的痛处,或是深情款款地作出承诺,句句攻心。 霏霏全都置之不理,面若冰霜,攻击仍然不急不躁。 迈出第十三步,宫南傲华美的眼瞳似乎笼上了一层薄烟,迷离如梦,他摇摇头,表情不屑地再次踏上一步,妩媚的眉眼载着满满的志在必得。 就算她不受他言语所扰,也必输无疑。 此刻,两人之间已不超过十步。 霏霏没有紧张,相反,她飞快弹奏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慢了下来,纤细的手指缠绵地绕着琴弦,每一勾一抹都似乎粘了糖霜。时而若即若离,时而难舍难分,似乎情人之间的挑逗,清高中流露出一抹艳色。 人如冷云寒风间的浅紫妖月,曲子也在不动声色地蛊惑人心。 宫南傲的眼神更加朦胧,他的脚步还在向前,但明显没有之前的果断干脆,显得迟疑犹豫起来。 霏霏听着他踩在地上的声音,轻轻松了一口气,无声地冷笑一下,拨弦的速度保持不变,启唇低低吟唱起来。 宫南傲似乎不可阻挡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的神色很认真,似在侧耳倾听。 她的歌没有词,嗓音低婉优柔,江南沙堤般九曲回肠,一声声虫儿似的钻进他耳中,继而轻而易举抵达他的心脏深处,初听顶多暧昧了一些,再听却媚得像是非把人的心魂都勾出来一般。 霏霏不紧不慢地弹着,哼着,宫南傲穿着华贵黑靴的脚提了起来,向后移动,却在落下时悬空顿住了。 霏霏皱了皱眉,声音更软更媚,其中的冷已经荡然无存,从冰化成了水。 宫南傲冶艳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挣扎,却转瞬即逝,浓雾更快地弥漫开来,浑浑噩噩,湮没了他眼底所有的清明。 终于,那悬空的一步落下,稳稳实实。 已经后退走出了第一步后退,后面的就简单了。 霏霏心念一转,微微加速,琴弦在她的手指间颤抖呻口今,她道,“开窗。” 宫南傲僵硬地转过身,打开了窗。 “嘎吱”一声,半人高的窗扇完全展开,微冷的夜风灌进来,吹动宫南傲莲青色的长衫,铺开一片青色的云,猎猎翻飞间,边缘墨色的麒麟纹栩栩如生。 霏霏一字一字咬得分明,“跳下去。” 宫南傲毫无抵抗地更近一步,手抓住了窗框。 “砰——” 窗外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没有意识的人是不知道用轻功的,一个大男人从三楼这么跳下去,非死即伤。 霏霏满意地停了手,她舒展一下肩膀,在琴弦一端随手一抹,随即抱起古琴,似乎是想将客栈提供的琴放到一边。 正当她放心地转过身去,身后突然响起一声低沉而轻鄙的笑。 一片青色的云无声无息滑过来,等霏霏错愕地回头,两人之间已不超过三步。 “随便打落一只‘苍蝇’你也相信,这么一点小把戏,也想欺骗本王?”宫南傲语速飞快,伸出的手也不慢,狠狠扣向她的肩胛! “咻!” 五点铜色星光蓦地从霏霏胸前的琴身上飞出,分别射向他眉心、双目、喉咙、心口! 他来势汹汹,琴弦去如飞箭,两者离得更近!再高的武功,要是没有防备,不足一步的距离根本没有人可能躲过! 她用攻击掩盖杀招摄魂曲,他假意被迷惑,想麻痹她,却不曾想她根本没有用摄魂曲! 这才是她真正的杀招! 真正的姜公垂钓,愿者上钩! 021 变成聋哑 这才是她真正的杀招!真正的姜公垂钓,愿者上钩! 宫南傲轻蔑自负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他的膝盖飞快地向前一跪,上身后仰,结实精瘦的腰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嗤——” 几声轻响,如同薄薄的刀锋划过两人的耳膜,挑动人的神经。 霏霏反手把古琴向宫南傲当头一砸,随即飞快后退,就着敞开的窗口向外一跳。 上官昭璃的暗卫和宫南傲的手下正在交手,刚刚被宫南傲打落的“苍蝇”应该是前者。如果上官昭璃的暗卫已经靠近窗口,她或许可以逃过一劫。 是的,逃。 对于宫南傲这个野兽一样的男人,再可怕的杀招她也没有信心将他一击狙杀。如果他没有死,她刚刚的行为已经足够惹怒这头凶兽! 刚刚嗅到窗外清新的空气,心还没有放下,迎面却撞上一股巨大的压力。 霏霏一愣,她完全没有想到窗口是宫南傲的人占据!什么样的主子才能为了作戏,居然连自己的下属都想杀就杀! 她身形稍阻,还来不及回击就被挡了回去,下一刻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足踝。冷冰冰的,像地狱深处爬出的恶鬼! 那样的力道,竟是恨不能捏碎她的脚腕! 宫南傲横臂一拖,将她探出窗口的身体拽了回去。 霏霏不甘心,她单手抓住窗框就势翻身,另一只还自由的脚狠狠踢向他的下颌。 宫南傲哼了一声,一把抱住了霏霏的小腿,继而将她双腿并拢,向窗内再次一拽。霏霏的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下坠。 这一次,宫南傲没有接住她,任由她直接撞在了地上。 霏霏一直没有来得及穿鞋,被宫南傲抓过的脚隐有湿滑,空气里是她熟悉的铁腥味。 她让宫南傲见了血,或许还有机会。 身体像碎了一样,霏霏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她在地上一弹又想起来,宫南傲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在她颈后一劈,女子终于软软地倒了下去。 “主上,是否先行离开?”在窗口阻挡霏霏的男子跳了进来,他并没有说他们已经抵挡不住上官昭璃的暗卫,因为王赭知道面前的主子最讨厌处于下风,哪怕那是事实。 宫南傲没有发怒,他现在还不打算和上官昭璃直接冲突,看着脚边昏迷的霏霏,水红的唇残忍地勾了勾,“本王先走,你们记得善后。” “是!”王赭恭敬地低下头,身体却猛地一震。宫南傲散漫地抬起眼睫,王赭再欠了欠身体,头也不敢抬,飞快地从窗子跳了出去。 苍天! 他竟然看到了血迹! 地上的血点看得虽然不清楚,但明显是紫黑色的!王练过“斩天”,那是王的血! 王见血了! 一个女人让王见血了! 一个瞎了的女人让高傲的王见血了! 小的会冒着生命危险为您立个衣冠冢的!王赭崇拜地想,他根本没想过她还有可能活下去,伤过王的人没有哪个不是尸骨无存。 宫南傲一身华贵的莲青色长衣已经血迹斑斑,肩膀上的衣料被染成了黑色,明显被琴弦击穿了。 他的眼角还有一道细细的红痕,从侧面看好像加长的妩媚眼线,衬着落在肩头的长发,多了丝阴柔。 血色,无声无息涌进他魔魅的瞳孔,流露无尽的森冷,他轻轻道,“小菲儿,你会后悔的。” 这辈子最大的耻辱与狼狈,竟然是被他最看不起的女人和残废加诸在他身上。 宫南傲失了笑容的脸冷如坚冰硬石,他走到那张还没有人躺过的床边,半晌,扯出一个冷入骨髓的笑容。 这么一点羞辱,璃王,你笑纳。 “王赭!” 王赭哀嚎一声,不是吧,他心里想什么王都能知道? 他乖乖回到宫南傲身边,听见主上波澜不起地吩咐:“在床上做个完事的样子,关键的地方一定要明显。” 王赭当然明白什么叫“完事的样子”,他毫不惊诧地应下,“是!” 这个主子狠得很,只要是能打击到对手的事,他才不会管什么忠孝仁义,哪怕毁去一个女子宝贵的名誉。 不过……反正这女人也活不久了,名誉也没用了吧。 宫南傲冷笑着走开,把霏霏从地上拉起来,冷冷地抗在肩上,光明正大地推门离开。 霏霏是被呛醒的,喉咙里被人硬生生灌下某种冰冷腥腻的液体,恶心得像是钻进了一条蛇。 她想要挣扎,却软得没有力气,手被沉重的东西坠着,连抬起来捂住自己的嘴都做不到。 熟悉而陌生的液体从口鼻溢出,在脸颊上肆虐,她艰难地咳嗽着,冰冷的勺子却还在不依不饶地往她嘴中灌。 那是血,虽然味道很怪,但她认得出。 霏霏坚决地扭开脸,拼命抗拒,“血……不……” 回响在自己耳边的声音也是熟悉而陌生,嘶哑如同七十老妪,完全失去了原来的冷媚可人。 霏霏僵了僵,不敢置信,她张了张嘴,这次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有嘶嘶的气流。 那个男人……他……想毒哑她! 盛着古怪血液的勺子附骨之蛆一般再次抵了下来,霏霏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像一头疯狂的小兽,避开勺子狠狠地咬住了来人的手指。 她蜷缩着的身体颤抖着,剧烈起伏,明明应该只够她维持呼吸的力气,她却把手脚链子末端连着的巨大玄铁块都拖得动了动。 那玄铁块有多重侍女不知道,但她看见数个壮汉一起使劲,才摇摇晃晃勉勉强强把那东西抬进来。 侍女没有惊恐,她麻木地看着霏霏,或许还有一丝怜悯和惋惜,再如何坚毅强大的女子,进了这里迟早都会被逼疯的。 霏霏再没有力气挣扎,只是死死地咬着她的指头,嘴里全是血腥味,她什么都顾不上,唯恐这个人离开。 她陷入了更巨大的恐惧里——自己的听觉……似乎也不太正常! “不论你是谁,求求你,你说句话好不好……求你,说句话!” 侍女只听到她急促的喘息,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皱皱眉,把自己的手指收回来,再次舀起一勺血液强行送进她口中。 这些液体是主上经过稀释的血液,珍贵得很,不可以浪费。 霏霏渐渐不动了,她本来就没有焦距的眼睛一点点失去了所有光芒,只有层层叠叠的死寂。 这种绝望是她没有体会过的,变成瞎子时没有,被同门暗害关入棺材埋入地底时没有,哪怕被上官昭璃伤害,都没有。 她的世界已经没有光,难道连声音都要被剥夺? 血液轻易进入她的嘴,又从她的嘴角轻易地流出来,滑下一道道紫黑色的痕迹。 仿佛种下可怕邪恶的种子,在她雪白的脸上开出无数破碎的花。 022 惨烈诡新娘 牢房本来就森冷的空气突然更冷了几分,一道颀长的人影无声无息印在灰绿色的墙上。 “王。”善察颜色的侍女立刻躬了躬身,提起裙裾退到一边。 宫南傲早换了崭新的华服,深紫色,深蓝兽纹腰封把腰束得紧紧的。玉一般的手指懒懒地隐在宽大衣袖中,袖口滚着精致的黑色莲纹,颈子周围钻出一圈毛绒绒的雪白狐毛,衬得那倨傲妖娆的眉眼也散漫起来,额头上的血蝶振翅欲飞。 这侍女算是照看内命妇监的老人了,他心情似是不错,给面子地哼了一声,带着淡淡鼻音,好梦方醒一般。 幽深的眼睛却清醒得很,冻湖一泊,“你下去吧。” 侍女端起镶金嵌银的漆盒,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药”还没灌完,但她不敢质疑宫南傲任何命令。 牢房独有的冷馊味道和着血腥味,气息污浊,让人恶心。宫南傲居高临下,美艳的脸上却没有任何不喜,眸底甚至有浅浅的兴奋。 他天生就是邪恶的王者,生于黑暗,统握黑暗,旁人眼中负面的东西都深受他的喜爱。 宫南傲无视牢狱的肮脏走到她身边,慢吞吞地伸出手指,漫不经心地在霏霏腕间捺了捺,眼波一闪。 蛊虫适应得不错,竟然比他想象中还要活跃。 这具身体带给他的惊喜他几乎数不清,看起来明明柔媚温软地跟玉美人似的,内里实际上却是百折不挠千锤百炼的钢铁。大老爷们都挺不住的“血蛊”,这看似娇滴滴的身体竟然扛了下来。 “斩天”是旁门左道,算不得正派的高深功夫,顶多属于魔功中的顶级魔功,谁都可以练。只要有人愿意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祭品,饲养血蛊,并能够忍受血蛊带来的终年寒冷。 他的血是红的,并没有变色,那些紫黑的东西就是蛊虫。蛊虫越多,内力越深,紫黑色说明他身上至少有着超过一甲子的内力。 “接受得这么好,看来本王送了你一份大礼。”宫南傲意味深长地挑挑眉,口吻施舍,“你欠本王的人情又多了一个,本王先帮你记着。” 他眼中闪着算计的光芒,绝口不提这“血蛊”的另一重作用——她服用的血蛊并非本源,而是是他以身养蛊养出来的子蛊,每三月必须用他的血续养,否则…… 美人不识相,往往也很有趣。 宫南傲似乎已经看见了她桀骜不驯的下场,本来掠得就高的眉弯弯如弦月,纤长的眼睫彷若淬毒的孔雀翎,他等了半天见霏霏没有反应,不由脸色一沉,敛了笑意。 “醒来!”修长的手指也不顾她满脸血污,恶狠狠得掐住她的两颊,像是要把指间薄薄的血肉恰碎一样。 脏污的肌肤虽然看不出印痕,但隐约已经肿了起来,面前的人却还是老样子,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好像疼痛也被隔绝于她的意识之外。 手下蹂躏着的皮肤滚烫如火,不像以往的冰凉清爽。 宫南傲终于觉得不对劲,脸上却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随手招呼过门口等候的侍女,眯着眼睛颐气指使,“叫左相来。” 霏霏知道自己在做梦,只有梦才会这么荒诞,也只有梦,才会仁慈地给与她片刻光明。 自从被活埋地底,她再也睡不安稳,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整整七年。 此刻的梦,她无比珍惜。 眼前是一望无垠的红,不能用红色的地方也贴满了铺天盖地的“喜”字,光影模糊,唯一的光源是一对燃烧的龙凤花烛,烛花时不时爆开,喜气洋洋。 霏霏有些愣怔,她和上官昭璃的大婚或许也是这个样子。她并没有做好嫁给他的准备,这场婚典的取消正中她下怀。 人们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她其实也对婚礼的取消感到遗憾和失落? 新娘子在床边正襟危坐,脸掩在帘幕后,只看得见尖尖的下巴。姿势很端庄,喜服很华美,光鞋尖的东珠就有婴儿拳头大小。 霏霏很有心情地反复打量了新娘子的行头,煞有介事地下了定论:非秦晋之好两国联姻不能媲美。 这个洞房什么都很完美,霏霏却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古怪。 “嘎吱——” 门开了,踏进一双男人的火红靴子,搭配着大红的喜服,看不清脸但风姿极佳,几分霸道几分宠溺,背影修长灼灼其华。 “你的盖头呢?”男人的声音远远近近并不真切,那分不悦却很明显。 霏霏终于找到哪里不对了,看得见下巴,说明这个新娘没有盖盖头。新婚嫁娶必然要由新郎挑盖头,否则会给婚后生活带来不幸。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无论是不拘小节的巾帼女杰,还是迫不得已被逼下嫁,总归是场好戏。 新娘端端正正坐着,不回话。 新郎动了点小火气,嘲弄道,“怎么,世子妃那么希望自己的下辈子不痛快,想要本世子新婚夜就成全你?” 霏霏唔了一声,世子娶妃,和亲公主,门当户对,金玉良缘。 新娘一动不松,泥塑一般,看起来僵硬得古怪。 世子新郎冷哼一声,大步上前,不等他掀开帘子,手刚刚碰到新娘的肩。 “砰——”新娘直挺挺地仰面倒下。 不止霏霏,连那世子也吓了一大跳,这新娘是等得睡着了吗?霏霏觉得,不怪她坐着都能睡着,穿上这身行头折腾一场国婚,累倒也是可能的。 下一刻,背影很好看的新郎突然悲吼一声,他身体颤抖得不能自已,手指狠狠扭着身前的帘子,高大的身体摇摇欲坠。 这一幕有些滑稽,但新郎那一吼竟让霏霏心口紧缩,似乎心脏瞬间变成一块脆弱的丝绸,有人穿针引线来来去去刺了无数下,连灵魂也痛得感同身受。 她努力地探头去看,视线刚刚越过新郎宽厚的肩,整个人就僵住了! 那新娘容颜稚嫩,五官都没张开,明显年岁不大。她妆容很精致,眉心却钉着一把格格不入的银色剪刀! 用来剪花烛的精巧剪刀,手柄缠着喜庆的红绸。 她眼睛瞪得目眦欲裂,眼底一汪狰狞血泪,眉心的血一直滴到下颌,把惨白的脸歪歪扭扭分成两半。 死不瞑目。 最诡异的是,她的嘴角高高扬着,笑容天真娇媚,红唇轻启,似乎马上就会说出撒娇的甜言蜜语,眼睛里面却酝酿着最恶毒的诅咒! 霏霏见过的死人太多,她惊讶的不是这一点。 她觉得可怕的是——这个女人,长着她小时候的脸! 023 温情 不再是阴森的内命妇牢房,这间房间很明媚,是有身份权势的女眷喜爱的闺房样式。 清一色的粉嫩色调,处处彰显着女儿家的柔软,光线朦胧在重重叠叠的粉红纱帐间。案头的三足香炉系着五彩丝线,腾着袅娜的烟,淡淡白檀味,有安神静心的功效。 靠近窗口的位置摆着一张红木长桌,两头的文书码得整整齐齐。男子一身干净的雪白长衫,像早晨山岚里笼着薄雾的日光,光明温暖而不光耀刺眼。 他身形偏瘦,伏案疾书时背脊也笔挺如同玉山。 察觉到床上人儿呼吸的起伏变化,男子背影一颤,放下笔,却没有急着回身去看。 十指洁净,不带任何扳指一类的饰物。显瘦,骨节微凸,却浑然一体毫不突兀,正如一个大男人在女子闺房中办公也能毫不突兀。 这个人似乎连锋芒都是圆滑温润的,无论出现在哪里,都能让人发自内心觉得舒适。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那手在笔杆上停了一阵,屈指轻轻叩了叩桌面,一个小厮走到窗口前,“公子……” 四国里被喊做公子的人很多,被喊做公子的宰相却只有一位——秋荧左相,天下第一国士,药谷菩提子,雁落玄。 如果说宫南傲拥有天下最可怕残忍的恶名,上官昭璃初承大统还被当作一个荒唐纨绔,这个男人就享有全天下最光明的美誉,提到他时人们都只说公子,连眉眼都会严肃和顺起来,生怕不小心亵渎了他。 雁落玄摆手压住了小厮后面的话,轻声道,“抬进来吧。” 就算霏霏暂时失去了听觉,他仍然小心翼翼,生怕吵到她。 小厮乖巧地不再说话,点点头,小跑着朝厨房去了。 雁落玄深吸一口气,终于起身转过来,一双浅色琉璃瞳璨若星辰。 他走到床边,拉起霏霏的手,轻轻写道:好些了吗? 一笔一画缓慢认真,力度适中。 霏霏还有些愣怔,手指下意识往掌心蜷起,整个人透出一股难得的娇软呆萌。 雁落玄失笑,忍不住伸手去揉她的发顶,霏霏却一偏头飞快地让了开来。她发现手脚上的链子去了,立刻抓着床帮坐起身,和雁落玄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伸出的手落在半空,他脸上的笑意慢慢流失,眸中的色彩说不出地复杂。 她认出他了。 无论何时都这么敏感,哪怕在目盲的基础上暂时失去了听觉和言语,她还是能第一时间认出他。 雁落玄深深地望着她,浅樱般的唇自嘲地勾了勾,以伤害者的身份让她铭心刻骨,这算不算一种变相的成功? 他永远解释不清,让她失去眼睛,只是想要更好地守护她。 雁落玄没有再试图拉住她的手,而是将手心贴上了她的脸颊。霏霏本来还想闪避,但无论她怎么躲,那只手仍然稳稳当当轻轻柔柔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霏霏讥诮地露出一个笑,道家至高心法“无羁”用在吃女人豆腐上,他真是煞费苦心,委屈了。 他的掌心温热,介于上官昭璃和宫南傲的温度之间,光滑得连纹路也少有。她最近风餐露宿饱受磋磨,脸颊却依然如同剥了壳的鸡蛋,晶莹粉嫩,只是瘦了些,颧骨微微突出。 清瘦的手贴合消瘦的脸,竟然惊人的契合。 霏霏的神色虽然依然冷诮,眉宇间的防备却渐渐卸下,眉峰懒懒舒展。 在她刚刚失去光明的那段时间,每次哭闹发狂,他都是这样温柔而不容拒绝地贴着她的脸,就算她的思想依旧尖锐抗拒,她的身体已经记得这样的安慰,在他面前无意识放松。 雁落玄再次拉过她的手,动作轻柔地拨开她蜷缩的手指,在她掌心不紧不慢地书写:傲王在你身上下了血蛊,你的听觉会受到一定副作用的影响,声带有些受损,这些都是小问题。 他顿了顿,手指落下的力道无意间重了一些:相信我。你会好起来的。 霏霏收敛了脸上的讽笑,她不是不讲道理是非不分的人。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帮助自己,这个恩情她记下了。 但要她自然地笑着面对他,她做不到。 霏霏淡淡地抽回自己的手,迳自背对着他躺下。 她整理着脑子里面的思绪,回忆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情。 上官昭璃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临时取消大婚,前往秋荧的路上,宫南傲半夜劫走她,同时上官昭璃救下了被追杀的蕉夏怜,私通外敌的罪名莫名其妙扣到了她身上。 蕉夏怜用“充足”的理由逼上官昭璃将她贬入奴籍,上官昭璃无条件地步步退让纵容蕉夏怜。 到达边境时,上官昭璃为了安抚蕉夏怜,众目睽睽之下抱着蕉夏怜进入国师府,暗中命言浩带她去豪华客栈休息,借此也安抚安抚她。 宫南傲闯入,再次将她带走。 寒冷的牢房,手脚的镣铐,灌入喉咙的血液,暂时失去的听觉和受损的声带…… 宫南傲给她下的血蛊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估计还没有放弃利用她对付上官昭璃的计划,发现她承受不住,所以他请来了这个男人。 霏霏闭着眼睛,隐隐得到三个结论。 一,蕉夏怜身上有上官昭璃要找的东西。 二,这个男人和宫南傲关系匪浅,否则宫南傲不会允许他将自己带离监牢修养。 三,宫南傲铁了心要利用她,自己脱身的难度会越来越大。 而且,梦中那个惨烈自尽的新娘,和她有什么关系……霏霏疲倦地揉了揉脸,无奈的叹息掩在掌心。 雁落玄没有打扰她,他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绚烂的眼底有说不出的苦涩。 “阿瑾……” 两个字散在空中,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公子。”小厮压低声音唤了一句,见雁落玄招了招手,他立刻带着几个婢女把小几抬了进来。 上面有十多个精致的罐子,按照白瓷,银器,紫砂分门别类地放着,都盖着盖子,还有一套素雅的餐具。 小几放在床边,雁落玄挥手让他们退下,亲自把盖子挨个打开,食物的味道立刻弥散开来。 米饭蔬菜鱼肉应有尽有……总而言之,很香。清淡的味道,但无比香醇,只是闻着就能让人馋得把舌头吞下去。 024 傲王吃醋 霏霏的身体抖了一下,她觉得自己的肚子很可能叫了一声,但她听不到。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窘迫,只能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 雁落玄清澈的眼中浮现一抹柔和的笑意,他拿起触手生温的犀角碗,先把汤面上飘着的油花去除,才仔细地舀了一碗,择了些青菜豆腐,就着暖暖的黄色肉汤端到她面前,连颜色都搭配得那么好看。 就算她看不见,他给她的只会是最好的。 “阿瑾,吃饭。”他把碗放在床头,回身去被子里挖人,霏霏狼狈地躲避,脸绷得冷冷的,但耳垂嫣红。 雁落玄清灵的眸子里突兀地滑过揶揄的神色,趁她看不见听不到,他眯着眼睛并指在她腋下一戳。 霏霏却没有笑,眉头一拧,猛地打开他的手,一翻身坐了起来。循着气味自行端过碗,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雁落玄怔了怔,眼底明媚的光一丝丝剥离,最终完全黯淡下去。 他拿过银筷,低头用雪白的丝巾认认真真擦了一遍,批示文书处理政务的手做这些的时候,也还是那么好看。 再抬头眼角眉梢攒出的笑仍然完美温柔,他知道她在和他要筷子,却没有给她,耐心地在她伸出的手上写:你手上的伤没有痊愈,我喂你。 霏霏懒懒地把碗递出去,这个男人表面温柔,其实比谁都要霸道,如果她坚持的话,等到这顿饭冷了她也别想吃到。 喂饭?随你,我又不吃亏。 雁落玄笑了笑,似乎能给她喂饭是什么了不得的荣耀,雪白的脸染上浅浅的红。 他正要换了勺喂她喝汤,卧房虚掩的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那人暗红锦衣,发戴羽冠,倚着门框妖娆地笑,“哟,吃饭呢,她是没有手还是瘫痪了,需要本王的左相喂?” 宫南傲笑容可掬,狭长的眼睛却幽深如墨,无数银针从里面嗖嗖地射出来,狠狠钉在雁落玄持勺的手上。 雁落玄手上的动作一丝不乱,按步就班,不想因宫南傲的不请自来而影响霏霏吃饭,声音淡漠无波,“如果不是王大恩大德将她伤成这模样,也轮不到我来亲近她。” 霏霏早就嗅到了宫南傲身上特有的浓烈熏香,眉尖一蹙,不愿再吃了。 雁落玄只好把碗放到一边,伸手去拿餐盘上叠放整齐的干净丝绢,“霏姑娘在我这里养伤,王怎么劳动大驾过来了?” 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抢在他面前取走了丝绢。 “来看你怎么金屋藏娇。”宫南傲媚眼如丝,绯红的唇扬起一个恶劣的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玩味道,“怎么,你这左相府还有本王不能去的地方?” 一边说,他一边将雁落玄拨开,若无其事地坐在他刚刚坐的地方。 霏霏才喝过鸡汤,粉色的唇上薄薄一层亮色,像经过雨露润泽的粉嫩樱花。 宫南傲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她格外晶莹的唇上,眼中陡然窜起一抹阴火,只觉得她眼角的胭脂色看起来也无比刺眼。 他猝然挑起她的下巴,手中的丝绢恶狠狠地往她脸上胡乱擦去,霏霏虚弱地挣扎,他冷冷地笑,手上的力气一分不减,“挣什么,相爷能伺候你吃饭喝汤,本王伺候你擦嘴,你还嫌弃了?” “放手!”雁落玄低喝一声,雪白袖影一转,指尖已经轻轻抵在宫南傲后心,内劲一吐就能废了他的筋脉。 宫南傲根本没打算躲,他突然放柔了神色,一边将霏霏的脸抬得更高,一边轻柔地摩挲着她的唇,完全无视身后掌控自己生死的手,高调宣示所有权,“是本王粗鲁了,爱妃不要生气。” “爱妃”二字入耳,雁落玄身体一颤,手慢慢收了回去。总是温柔地扬着的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白皙的脸几乎透明。 宫南傲擦拭完毕,淡淡地回过头来,目光高高在上,“不继续弑君了?” 雁落玄放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他优雅地掀袍跪下,脸上笑容温润谦恭,“王说笑了,微臣惶恐。王肩伤未愈,这些事情还是交给微臣做吧。” “惶恐?”宫南傲嗤之以鼻,倨傲地站起来,袖口密密的箭纹毫不怜惜地拂过霏霏的脸颊,“记好你的本份,君是君,臣是臣。她在本王面前是奴婢,在你面前还是主子,你不要忘了答应过本王什么。” 抹布一样皱巴巴的白色丝绢被扔在雁落玄跪着的膝盖上,绣着双龙戏珠的暗红靴子嚣张地从他身边走过。 踩住他纤尘不染的衣角时,那靴子顿了顿,低沉的声音居高临下,“下次记得称呼她娘娘,别弄错了。” “是。”雁落玄毫无屈辱之色,从容颔首。 宫南傲懒洋洋地睨了他一眼,趾高气扬地安排,“你们继续,本王让人把宫里的东西安置到你房中,你睡书房去。” 雁落玄眼神微冷,笑容不变,“……是。” 宫南傲这么一搅,霏霏完全没有了吃饭的兴致,雁落玄却不容她任性,也不说话,就端着碗跟她磨了半天,终于逼着她吃下一碗饭。 他命人收拾了剩菜剩饭,让她不要担心,最迟十天,他一定让她痊愈。 霏霏抓住了他的衣袖。 雁落玄一愣,水面一般的镜眸陡然掀起惊涛巨浪,爆出激动的火花。 下一刻,霏霏放开他的袖子,拉过他的手,一字字写道:你见过我以前的兵器,请帮我再造一把,算我再欠你一个人情。 可惜当初那把琴只是客栈摆着的装饰琴,如果是她的五弦“长安”,从头武装到脚的杀器,宫南傲现在不死也是半残废。 现在她处境微妙,必须有一定能力自保。 雁落玄眼中的激荡倏地冷了下去,他隐忍住怒气,指尖微微颤抖,我们之间一定要分得那么清楚? 否则?霏霏凤眼眼角一斜,眉目浓丽,说不出的冷峭。 雁落玄深吸一口气,无奈地苦笑一下,将她的手放回被中,又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开。 阿瑾,我只盼你平安安乐,心满意足。 哪怕你永不知道。 025 剥开吃心儿 十天眨眼过去,宫南傲每日住在霏霏隔壁,时不时就过来骚扰骚扰,口头的羞辱已经是家常便饭。 宫南傲向来喜欢把旁人踩在脚下,一点点碾碎他的骨,一分分磨烂他的肉。 要是美丽又骄傲的女子则最佳,尤其以那饮血吞泪强忍痛苦的表情为上,堪堪能够博他一笑。 不过霏霏眼不见为净,再难听的话她听不见,终日自得其乐,让抱着恶劣念头的宫南傲也不由感到挫败。 虽然雁落玄从未告诉霏霏他的名字,但长期以来,凭借她的聪慧,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对他不由更加冷淡几分。 察觉到她的疏离,名满天下的秋荧左相也只是一笑而过,目光深沉而包容,亲自督促能工巧匠为她打造新的古琴。 三日前,雁落玄在她的耳朵里灌注了药水,以软塞封住。同时十日来每日只食用流食,在三天前则完全停止进食。 她自行包扎的手也经过再次处理,各种珍奇药膏药丸被雁落玄大白菜一样地用出去,药谷百年的积蓄眨眼间耗费十分之三,主人却毫不肉痛。 而今日,正好是他承诺她痊愈的时候。 在傲王的强硬要求下,这个简单的拆封被当作正式仪式一般,安排在了水榭之上。 宫南傲靠着美人榻,修长的身体陷在七八张洁白的狐皮里,像条没有骨头的美人蛇,一手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另一只手一下有一下没地拨弄着扳指上鸽子血的宝石。 几个酥胸半掩的美人跪在他身侧,一人捶腿一人捏肩,还有一个最得宠眷的靠在他胸口,水葱似的手指仔仔细细剥着葡萄。 这葡萄是血枫国的贡品,颗颗圆润,拇指大小,薄薄一层紫皮,似乎一碰就会炸出透明的汁儿。剥了皮,掰开外层的果肉,再挖去一圈四五粒的籽核,里面那小小的粉红果芯,味道最鲜美。 宫南傲从来是个难伺候的主,挑剔非常,极品葡萄还不行,大爷只吃里头的果芯儿。 难为了美人玉指纤细灵活,既要小心翼翼地剥,还要剥得有美感,如果搞得周围果肉烂糟糟的,傲王是绝对一口不沾的。 宫南傲享受着美人们至尊的极品服务,斜着眼睛瞟霏霏,这不是他第一次让人喝下自己的血,却从来没有成功过。深邃的黑眸波光流转,蓄着兴味,要是恢复良好,她就将是自己最成功的实验品。 雁落玄素来沉稳的手破天荒有些抖,明知凭着自己的医术肯定会大好,对方是她,他还是忍不住紧张。 他小心地用自制的骨镊夹出软赛,用棉芯吸去药水,再以清水洗涤两道,同样用棉芯拭干。 “阿瑾……”雁落玄平静一下呼吸,含笑问道,“你感觉如何?” 霏霏眉目一动,浓丽到锋利的五官绽出一个笑,“我听得到,谢谢你。” 声带受损还需要调养,她的声音虽然恢复了七成,但低哑不少。 宫南傲啧了一声,这冷媚中多出一分酥,倒是更有味道了。 雁落玄脸上俊逸清贵的笑开始向傻笑滑去。 “雁落玄,谢谢你。”霏霏重复,虽然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看得出她情绪波动很剧烈。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雁落玄流光璀璨的琉璃瞳顿时熠熠生辉,亮如星辰,忍不住又唤了一声“阿瑾”,粉樱般的唇开开合合说不出旁的话,只是笑。 宫南傲怎么看怎么觉得他那德性不顺眼,那种奇怪的阴火又开始一簇簇地冒,酸酸地道,“左相,本王最近肩伤未愈,看过的文书都已经放在你案上,王赭会告诉你怎么批复的。” 他俯脸以口相接,吃下又一枚果芯,对水榭的主人下了逐客令,“知道你忙,本王和爱妃就不用你相陪了。” 雁落玄无奈应下,霏霏却迳自起身,跟着他向自己住的院子走去,完全无视美人榻上方的阴冷低压。 “你回来。”宫南傲眉尖压低,冷冷命令。 霏霏充耳不闻。 宫南傲眯起眼睛,妩媚地抛了个媚眼,眼底却寒气森森,“小菲儿,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吗?” 霏霏反正看不见,任他男色妖娆始终岿然不动,“傲王和您的爱妃们调情,霏霏一个他国之奴,还是不要凑热闹戳您的眼睛了。” “本王让你回来。”宫南傲听着她似讽似嘲的话,不知怎么从中琢磨出点醋意来,心情又好了起来,语气也柔和了,多了些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宠溺,比起命令更像是哄劝。 霏霏拧眉,最终决定不做无意义的反抗,冷着脸走到他身边,眼睛都懒得对着他。 宫南傲随手将自己胸口的女人推开,拍了拍空出来的美人榻,“坐过来。” 女人委屈地瘪瘪嘴,也不敢哭闹,不甘不愿地和捶腿的那个挤着跪坐到一起。 霏霏没有再过去,“王那香风阵阵,霏霏鼻子不好,消受不起这么浓烈的味道。” 宫南傲精致的脸几乎笑成一朵喇叭花,别的女人要是说出这种话早被拖下去了,但她说出来,他却觉得还不够。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她越使小性子,他就越觉得高兴,越想要纵容一样。 他素来喜怒无常,行事随心,也不曾多想,更不觉得这种心理叫做贱,好脾气地对三美道,“你们都下去。” 美人们目光含泪地下去了,幽怨的小眼神挨个盯了她一眼。 可怜霏霏只是当真不想过去,找个借口随口一说,哪里知道宫南傲七拐八绕已经想得远了。 “过来,小菲儿。” 霏霏无法,只好过去,僵硬地坐在他旁边,腰身挺得直直的,生怕一放松就靠在了他身上。 一个男人香到发臭,沾到的话洗衣服至少要换三次水,她嫌弃。 宫南傲瞅着她曼妙的背影,心满意足,觉得她穿红比黑好看得多。 两人一躺一坐,吹了半天的冷风,秋荧虽然在南边,这个时候还是有些冷的。 霏霏觉得身体越来越冷,似乎从骨子里冻起来一般,身体一动就想回去了。 身后玩弄着她发尾的双手突然揽住了她的腰,懒懒一拽,后背毫无预兆地撞进一个同样冰冷的怀抱。 “正事没有做,你到哪里去?”宫南傲戏谑的声音阴魂不散,他知道血蛊的那种冷,掀了一块狐皮将两人裹在一起,下巴紧紧压着她颈侧的血管。 霏霏隐忍地皱眉,“什么正事?” 好可爱的问题,宫南傲眼睛一暗,嘴角的笑容更加不怀好意,一只手探进她的衣襟,“当然是——剥开,吃心儿!” 026 最好的刀 霏霏时刻警惕,几乎在他伸手的同时抓住了他的手腕,手肘向后死死顶住他的胸口,将两人紧紧相贴的身体隔开,冷叱道,“傲王,你自重。” 宫南傲没有生气,懒洋洋地晃着自己的手腕,戏谑道,“小菲儿,你想到哪里去了,抓着本王做什么?” 霏霏冷笑不语,两人正在僵持,她空着的手心突然被人塞进一个冰凉圆滚的东西。 她一惊就想甩开,宫南傲调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快剥,本王等着。” 她怔了怔,才发觉这是一颗葡萄,在掌心滚了滚,不用看也知道卖相极好。冷冰冰的脸皮顿时有点绷不住,透出淡淡粉色。 果真是她想得龌龊了? 粉面含春,好看真好看,宫南傲得意地眯着眼,顺势摸上她的腰,嘴上却幽幽地道,“莫非小菲儿连一颗葡萄也要醋一醋,迫不及待地希望本王……吃你?” “你自己有手,我不伺候。”霏霏飞快打落他不老实的爪子,顺手把那颗葡萄塞进他嘴里,人影一闪就出了水榭,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啧,这个女人真的是瞎子?跑这么快居然没有撞在柱子上,也没有跌进水里,真是没趣。 宫南傲以腕支颊,唇红齿白咬着一颗紫莹莹的葡萄,长长的墨发被风吹得凌乱,额前血蝶半遮半掩,美得恍如妖孽,笑得诡谲莫测。 他没有将葡萄吐出来,反而含进口中,头一次整个地咀嚼。 葡萄皮并没有想象中的清苦,外圈的果肉同样水嫩嫩的,小小的籽核竟然也别有一番风味……唔,很好吃。 宫南傲的表情越来越邪佞,那女人看着瘦,胸口却蛮有料的,那“葡萄”……一定也好吃。 王赭的身影出现在美人榻背后,宫南傲笑意更深,眼睛中的光却骤然掐灭,一片郑重肃杀,“快到了?” 王赭摇头,“公主殿下带着璃王绕道去了南海。” “原来乱吃熊心豹子胆也能传染。”宫南傲轻嗤一声,眼光不屑,“蕉夏怜这小贱人算是长进了,竟然敢在本王眼皮子底下耍手段。” 王赭像一尊石像,耳朵自动滤去了“贱人”两个字。 “继续关注羽陌国内的情况,造几场人祸,透露上官昭璃不在国内的风声。” “是。” “暗杀计划暂时停止,等上官昭璃真正进入本王的地盘再执行。” “是。” “找几个男人给我们的小贱人提个醒,别被上官昭璃看见,她还有用。要是被上官昭璃知道她不是处子,这么一出圣女恋君王、佳人配英雄的好戏就可惜了。” “是。” 宫南傲漫不经心地扯着葡萄,修长的手指每两根夹一颗,玩得不亦乐乎,突然话锋一转,“上官昭璃有什么反应?” “……”王赭愣了愣,王的思维跳得太快了,他没有跟上。 “猪脑袋。”宫南傲华美的羽睫一扇,口中戏谑调侃,眼中却像藏了一个幽冥地狱,散发着冷冷死气,“那天晚上以后,上官昭璃有什么反应?” 王赭反应过来,后背湿了一大片,“没……反应。” 宫南傲眉头一挑,手指不由夹得用力了一些,指缝间的葡萄流出莹莹的汁液来。他嫌弃地扔开,抓过丝绢擦拭,有些心烦意乱的感觉。 上官昭璃自己不知道,作为旁观者他却看得很清楚小菲儿对他的意义。 看来,他小觑了上官昭璃夺天下的决心。本来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没什么出息的纨绔竖子,好面子没本事,只不过运气很好地接了他爹的班,不曾想这么能忍,连面对自己的爱人被人羞辱这种奇耻大辱都能无动于衷。 不过,这样也不错…… “把这件事泄露给那女人。”宫南傲目光明灭,像一头发现了什么好玩趣事的恶兽,红唇期待地勾起。 王赭犹豫一下,大着胆子道,“王……您是不是对那个羽陌的奴隶关注太过了?” “哦?”宫南傲漆黑无光的眼睛轻描淡写地扫过来,眼风比女子还软,王赭却觉得迎面吹来一阵鬼气森森的阴风。 王爱玩不要紧,但要是不小心把自己玩进去怎么办……王赭没胆子再把这话说出口,颤颤巍巍地缩了缩身体,王身上的阴冷气势实在太可怕了…… 宫南傲冷哼一声,从美人榻上起来,精致的华服把修长的好身材勾勒得更加英挺逼人。他魔魅的眼睛妩媚地眨了眨,笑容神秘,“她……会是本王最好的一把刀。” 菲菲,菲菲。人间芳菲。 他要她成为他的人间四月,成为上官昭璃的噩梦。 王赭对自己的主子更加敬佩,暗骂自己是个猪脑袋,主上这么一个无心无情无耻狂狷高傲的恶魔,怎么可能对女人动心呢…… 宫南傲突然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道,“把地上那些葡萄全部吃掉。” 王赭的脸瞬间扭曲,“我?” 宫南傲吐气如兰,“难道是本王?” 王赭泪满江地去了,主上眼睛里面分明写着“再让本王重复一次就把你杀了喂狗”…… 捡起一个葡萄塞进嘴里,王赭更加眼泪汪汪,主上好心狠,带皮的葡萄酸死了…… 眼泪汪汪的王赭突然觉得不对劲,王一向懒得解释,刚刚怎么还特地告诉他“她会是本王的一把刀”……等他抬头四望,宫南傲早没了影子。 几天后,秋荧南海之畔。 已经和上官昭璃出双入对的蕉夏怜破天荒没有出现,因为身子不适一个人留在了国师府。 上官昭璃立刻召集“灰子”,他已经调动了在秋荧的所有力量寻找霏霏,但依旧一无所获。 只有秋荧国都没有他的人,难道…… 上官昭璃瞳孔上的钢蓝色更加明显,泛着幽幽冷光,眼白血丝密布,他蓦地闭紧双眼,狠狠一拳砸在墙上,“下去准备,明天启程去秋荧国都。” 言浩不赞同,“要是公主那里……” “本王说,下去准备,明天启程。”上官昭璃睁开眼睛,平静地重复,每一个字却都好像淬了冰。 言浩不敢再说,利落地点头退下。 用晚膳时蕉夏怜也没有出现,命一个侍女传话给上官昭璃,说她久未在京都国师府中沐浴,身体不适,希望回都,并邀请璃王同行。 当初在秋荧边境丽城的时候,她特许伺候过霏霏的侍女在城中游玩,不幸有流寇杀人劫色谋财害命,死了好几个。蕉夏怜自责不已,经上官昭璃反复宽解之后才在当地重新买了几个侍女。 来传话的就是一个新人,唤作倩竹。 上官昭璃闻言欣然应允。 而国师府,蕉夏怜的专属房间之中,男女的喘息响了一天一夜,到最后已经听不到女子的声音,只有男人发泄的低吼…… 027 让我等你 月初上,霏霏所住的房间还未灭灯。桐油灯明晃晃的灯芯照着窗纸,只有笔墨纸砚规整的影子投射其上。 本以为可以隔着窗纸好好看看她……雁落玄静静地望着那朦胧灯影,轻轻叹了一口气,清澈的瞳仁却看不出外露的情绪。正如他的声音,始终温文淡雅,隐隐含笑。 “阿瑾,你睡了吗?” 房中没有人回应,雁落玄将双手平托着的靛青色古琴移到胸口斜抱,腾出一只手叩了叩门。 他耐心地候了一阵,依旧无人回应。 雁落玄垂了眼微微踌躇,今晚宫南傲因为宫里有事没有在,把他在左相府的耳目清走也不容易……若是再晚,等到宫南傲或者他的隐卫回来,再想给她送琴只怕就没有机会了。 再三犹豫之后,雁落玄低声说了一句“阿瑾,我进来了”便自行推开了门。 他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琴,按照她的要求,这琴说是乐器不如说是杀器。要是不小心磕着碰着,都有危险。 自宫南傲住到隔壁,雁落玄就没再怎么接近过霏霏,然而,进门后他却没有借机四处环顾,规规矩矩目不斜视。走过床边,他眼角余光扫到她常穿的素白绣鞋,脸一热,赶紧偏头看着书桌的方向。 雁落玄放下琴就准备离开。 然而走到门口,他却脚步一顿。 不对,阿瑾一向浅眠,他进来了她不可能没有察觉! 雁落玄猛地转过身去,几步走到床边。他顾不上看女子的睡容,直接探手去抓她的腕脉。 肌肤触碰的瞬间,他内敛平滑的眉猛地一挑,这温度……九幽寒冰也不过如此。 宫、南、傲! 雁落玄隐忍地闭上眼睛,紧了紧下巴,一向温和的面容透出一股凛冽的味道。 霏霏此刻正在做梦,无数面孔走马观花一般飞快浮现,连同无数陌生的场景,汇成一个无底深渊,吸引着她不断地下坠。心底传来陌生的刺痛,她想要按着心口用力呼吸,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所有画面都有同一个主角,正是梦中曾经出现过的诡异新娘。霏霏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当初险些以为那自杀的小姑娘就是自己,现在再看却似乎不怎么像了。 她太无忧无虑,天真美丽,纵使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却绝对没有人会把她们两人混淆。 面容娇俏的年轻帝姬穿着终年如一日的雪白宫装,恍如一只快乐的白蝶,在每一个她所见的场景中翩跹而过。眼角上挑的凤眼好像盛着清澈的湖水,倒映月光星芒以及世间最美好的一切,熠熠生辉。 她笑,虽然没有发出声音,却连眼波都是笑着的。 梦中大多数时候的声音都朗朗如风,清越如水,来自一个少年,反复呼唤一个名字。 湿漉漉的白衣帝姬在葱茏花影间扬起脸,献宝一般捧出盛夏第一朵芙蓉花,一根清瘦的手指点在她眉心,拂去晶莹的水珠。 他轻笑。 “阿瑾。” 觥筹交错的大殿,迎接强大临国世子的宴会上,世子幕僚起哄,直说国君最宠爱的小公主能歌善舞,玄衣世子眼神冷淡不屑,轻描淡写吐出“冬狐”二字。 冬狐舞,天下不过三人能舞。 王座上的暮年国君整晚都在陪笑,此刻更被说得脸色暗红,呐呐不语。眉目稚嫩的白裙少女突然摔杯而起,冷笑,“冬狐何难?” 转眼舞台清空,乐声渐歇,一舞倾城的公主攀着白色绫罗飘然而去,万众瞩目,人人震惊倾慕。她却在半空中忽然回首,向一个角落轻轻眨了眨眼。小狗一般讨好的表情,一如曾经芙蓉花后露出的笑颜。 还是那只消瘦的手,手背多了一条浅色的伤疤,捡起地上一枚不起眼的宝石扣,狠狠攥在掌心。 他低语。 “阿瑾。” 再见已是隆冬,朔风肃杀,千军万马隔断两个人无声的对视。 世子娶妃的婚书放上国君案头的同时,将军府接到了清晨紧急出征的诏书。 帝姬拢着一件大氅,奔跑时依稀看得到单薄的内裙,宫女踉踉跄跄地跟着,手中还提着公主精致的绣鞋。 很难想象,一个娇生惯养金枝玉叶的纤瘦少女,冰天雪地之中赤足跑起来,竟然能够那么稳那么快。 可就算这是她最快的速度,远处一身银甲的少年将军仍然面目模糊,她甚至还没有出城门。副将反复催促,那人终于把手用力一挥,随即决然转身,率领大军绝尘而去。 她在他身后跌倒,他把手覆上眼睛,风中有破碎的呜咽声,他听不清,两个字最后一次在唇齿间碾过。 “阿瑾。” 宫女终于追上,紧张地把她架起来,生怕她会做出其他什么过激之事。 冻得脸色通红嘴唇青白的少女颤了颤,突然大哭起来。她一直在笑,从来没有哭过,哪怕母后去世时都没有,因为有他在,这一次却哭得那么猛那么凶,唇儿哆哆嗦嗦一直说着什么。 宫人附耳去听,伺候小帝姬从小到大的老宫女沉默地抱紧了她冰冷的身体。 她说,“为什么不让我等你?” 疼爱小女儿的老国君早就许下了诺言,只要他为了自己的女儿有一句抗议,他就算倾国承担世子的怒火,也绝对会保住他们的姻缘。 帝姬一直在耐心地等待,连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是笑容满面的,她那么相信他会抗旨。 一觉醒来,她等来了他毫无反抗准时出征的消息。 霏霏一直默默地看着,默默地痛着,带点讥诮的笑,也不知在嘲弄谁。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小世子妃出人意料地顺从。 霏霏已经知道结局,看着这一场喜庆热闹,就好像在看一匹注定坠崖的马,义无反顾地冲向死路。这种感觉,很不好。 好不容易到了新房之中,端坐的帝姬将盖头随手掀开,露出妆容精致的脸。这个妆是养她长大的老宫女画的,叫“笑面花”,就算人在哭,看起来也是笑着的。 她知道,这位视她为亲生女儿的宫女是担心她脸色不好,新婚夜就被世子嫌弃。真是煞费苦心,但她却注定对不起她这份苦心。 她悠悠地站起来,悠悠地把一壶用做合卺酒的梨花白全部灌进口中,顺手拿过剪烛花的小巧剪刀,悠悠地修了修龙凤花烛的烛芯,手一抖刮花了凤凰的眼睛,她没有任何惋惜地叹了一口惋惜的气,踉跄着坐回床沿。 然后,她亲手握着剪刀,将刀锋一分分刺进眉心。血缓缓地淌出来,她却笑了起来,几分灵动几分顽皮,上挑凤眼带着从未有过的妩媚妖冶。 “你不让我等你,黄泉碧落,我却偏偏要等你。” 她一字一顿,红唇染着眉心滑落的腥冷血气,比起甜蜜爱语,更像一句诅咒…… 028 眼睛胜过命 雁落玄陡然睁眼,难以置信地瞪着霏霏,仿佛她脸上长出了一朵花似的。他的手一直在发抖,似乎触碰她就会被灼伤,却还是坚持地靠近,慢慢落在她的脸上,无意识地去触碰霏霏的眼睛。 “雁落玄。” 冷媚的声音,带着化不开的疲倦。 她还闭着眼,只是叫出了他的名字,和她一贯的拒绝并无区别。但他知道,如果他的猜测属实,她这一次的拒绝代表的就是永远的失去。 可他,并不想要这样一个结果。 雁落玄颤抖得更加厉害,嘴角摇摇欲坠的笑已经崩塌,他再不像以前那样君子地收回手,而是固执地继续,更快更稳地贴上她的眼睛。 “阿瑾。”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正当他想要说什么的时候,一根手指轻轻按上了他的唇。因为看不见,她按得并不是很准,纤细的指尖点在了他的唇角。 雁落玄身体一颤,九天谪仙一般的气质荡然无存,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深深的纠结。 看他的表情是高兴得喜出望外的,看他的眼睛是痛苦得难以置信的,看他的身体却是紧张得恨不得脚底抹油,立刻落荒而逃远远避开的。 “别再叫我阿瑾了。”霏霏一向冷淡的脸看起来有些无奈,平日说话尖酸刻薄,此刻却看得出她正在很努力地组织语言,“同一棵树,同一个位置,去岁和今朝的同一天,却不可能开出同一朵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其实想说,正如若瑾和霏霏,不是同一个人对不对?”他的声音早失了平静,勉强维持着表面的温和,“可是阿瑾,你不知道,我怎么可以明白呢?” “你以为,我选择放弃你很容易,你以为我找到你很容易?你不是说过要等我……你……”他深吸一口气,还是那句话,咬得很轻,像是被父母宣布遗弃的孩子,痛苦又迷茫,“你不知道,我……怎么可以明白呢?” 霏霏沉默地听他发泄,雁落玄望着她,渐渐恢复了平静。 他的唇角机械地勾起,浅色的琉璃瞳又蓄起了笑意,往深处看却是一片空洞,仿佛一场茫茫大雪,摧枯拉朽,一切希望却都在她那一句话后摧毁埋葬。 霏霏察觉到指尖他的笑,放手转过了脸,“每次难过你就笑,想说你很久了。” 她眼睛不能用,所以感觉就变得无比敏锐,知道这个人不过是强颜欢笑。他这个样子很让人心疼,可她转脸避开他的目光,是因为她根本没有动容,甚至更加冷淡。 她想,至少别让他看见她这个样子。活在他心里的阿瑾,一定比她这个活生生的人更真实,也更鲜活。他就算始终不能放开过去的人和事,她也没有必要摧毁他心中的美好。 雁落玄明显误会了,一双清亮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像是捉住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你听我解……” “你无需解释。”霏霏皱了皱眉,觉得自己真是失策,却又不能再转回去说我根本不在乎你哭还是笑,只好一边面壁,一边忍受后脑上的灼灼目光,“她不想听。” “那你呢?”雁落玄想握她的手,伸到一半还是收了回去,眉目藏着激烈的情绪却不得不隐忍,有一种受难神祗禁欲般的美。 霏霏迟疑片刻,最终淡淡道,“我无所谓,因为这件事与我无关。” 真是真实又残忍的回答。 “呵。”雁落玄轻轻笑了,似是被打击得有些狠,离开了她的床沿,他说话失魂落魄如同梦呓,走路却还算从容淡雅。 他一边优雅地走,一边自嘲地说,“霏霏,果真雨雪霏霏,主殇事,冷心冷情。傲王怎么把你想成了四月芳菲,真是可笑。” 霏霏知道他其实想说,他把她当成若瑾才更可笑。听到这话,她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得意,只是有些感慨——鼎鼎大名的秋荧左相,药谷菩提子,何等光明完美,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的人物,竟然是个为情所困的人。 走到门边,雁落玄转过头来,声音轻得好像没有意识一样,“你眼中的封印被傲王的血蛊冲击得狠厉害,血蛊很霸道,要求全面的掌控,在你的封印被冲破之前都不会受他的血牵绊。” 霏霏还没有听明白,他自顾自地继续了下去,“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乖乖跟着他,只有他才能在关键时刻保你性命。二是趁着血蛊没有完全发作,逃回上官昭璃身边,天下奇人那么多,或许有人可以帮你补好封印。” 霏霏更加云里雾里,却捕捉到两个字“眼中”,她突然赤着脚冲过去,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小心地问,“你的意思是说,我的眼睛……或许能够……复明?” 雁落玄用一种奇怪又陌生的眼光看着她,“比起你的命,你更在乎你的眼睛?” 霏霏无比坚定地点头。 雁落玄眼中腾起淡淡心疼,转眼却被他自己生生掐灭,以一种平淡却又微有波澜的语气道,“你……喜欢璃王?” 这种语气很像一个下属面对自己的上殿,内容却又不那么尊重。霏霏却没有在意,只当他是以宫南傲的臣子自居。她那双细长的凤眼斜斜挑着,眼角的胭脂色像两朵血淋淋的重瓣牡丹,“这很重要?” “你眼中的封印不仅保护你,其实更是保护他。如果你的意志没有坚定到无论何时都不放弃生命,就请不要奢望了。” 霏霏猛地抬头,“帮我。” 她紧紧地扯着他的袖子,似是恨不得整片的撕下来,那种极度渴望与极度坚定的神色,美到慑人心神惊心动魄,仿佛瞬间就能击穿人的灵魂。 “比爱你自己的生命更爱他?”雁落玄却没有丝毫退让,眼中残留着的痛色更深,仿佛不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就不罢休。 然而,就在霏霏要回答的时候,他猛地扯回自己的袖子,直接越过她离开,“不要说。” 霏霏急了,“雁落玄,我……” “不要说。”雁落玄停住步子,笑意惨淡,“很抱歉,我不想听。” “我会帮你的。”他微侧着脸,月光下,神色一半温柔一半苦涩,“霏霏,你好好休息吧,你的琴我放在桌上了,自己小心。还有,情绪激动对你现在的身体无益,再晚傲王该回来了。” 霏霏微微松了一口气,转而开始奇怪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雁落玄,封印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什么人?” 雁落玄像是陷入了回忆,表情有些悲哀和落寞,“你总会记起来的,毕竟曾经你那样地爱过他。” 言罢,他迳自离去,霏霏一边关门,一边深深地皱眉……什么叫“曾经那样地爱过”? 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远不止被卷入两国争斗那么简单。她原本不信鬼神,但这几个梦却让她不得不正视所谓的“轮回”。 那么,一直被她视作笑话的“圣女”一说……霏霏抱紧了自己的身体,如果蕉夏怜真的是圣女,是让他得偿夙愿的利器。再想到偶然间听来的消息——她被劫,他无动于衷。 霏霏惨淡一笑,昭璃,你这次是真的不要我了吧…… 029 治完,你就滚1 雁落玄看着人如暖玉,天降谪仙,却有个嫉恶如仇的性格。描述起来有些类似于精神洁癖,所以养成了一手雷厉风行,杀伐决断毫不眨眼的行事风格。 他自从应下为霏霏治眼,第二天便开始了治疗。 小葫芦是雁落玄身边的小厮,也给雁落玄行医时打下手,他冷眼瞅着自己主子和那个冷面美人朝夕相处。尽管两人时时言笑晏晏,刻刻和风细雨,一副融洽到不能再融洽的局面,他始终觉得跟以前不太一样。 这一个融洽,看着忒客气。 主子还是那么温和细致,跟天仙似的,却失了几日前的人气。霏姑娘还是那么冷淡,却开始偶尔回主子一个笑了,小葫芦很希望这笑里能有些情思暗含,委婉渡意,再不济温柔款款也是好的。 可这么一个笑,除了疏离,还是疏离。 小葫芦看得分明,虽然主子脸色如一,但她笑一笑,主子眼神就黯一黯。 久而久之,他越来越讨厌霏霏,觉得她完全是一个爱慕虚荣,明明不要脸却还要装清高的水性杨花之人。 他并非无凭无据地怀疑,全左相府的人都看见过她和傲王处在一块儿,说好听些,是举止亲昵,捋开真相,那是放浪形骸,明目张胆地狐媚惑主。 小葫芦深深地为自家主子感到不值,每日不仅要在傲王心腹的监督下处理重重政务,还要为了她的眼睛花心思废精神,日日熬到深夜。她到滋润,每天治完眼睛,转眼就开始和傲王卿卿我我。 主子本来就瘦,这么半个月下来,衣服又空了一圈。 忠心护主的小葫芦愤怒了,他是雁落玄贴身伺候的人,颇得重视,只需稍稍露个意思,府中众人就能十成十地摸透他的心思,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内全方位地贯彻落实下去。 于是,左相府的全体仆妇、丫鬟小厮,都开始明里暗中给霏霏甩脸子使绊子。 一方面雁落玄忙得脚不沾地,另一方面左相一手调教出来的下人个个都是人精,加之霏霏从来一笑而过,事情竟然就瞒着雁落玄,一直进行了下去。 下人们于是更加大胆,翻着花样地折腾人,从在新鲜饭食下面埋馊食,在鸡汤里面下巴豆,廊前院后嚼舌根等等,升级到了往她被褥里泼脏水,在她必经的地方设暗桩,当着她的面明嘲暗讽指桑骂槐…… 小葫芦乐见其成,他就是要这女人明白,就算主子心软,左相府不欢迎她她迟早都要滚。 霏霏确实明白,她的忍耐也渐渐到了最后底线。 以前羽陌宫中也有一些自诩老人的宫女这样做,可如今,她们骨头里开出的花花草草都已长得极好。 她不觉得自己欠了雁落玄什么需要通过这种方式“被赎罪”,之所以一直隐忍,完全是因为不想得意了宫南傲。 点了她的穴道,玩木偶似的把着她的手脚做些僵硬动作,各处花前月下暧昧一番,为的不就是羞辱雁落玄。羞辱不到雁落玄,能刺激一下左相府众人,间接磋磨到她也是好的。 宫南傲曾经一边玩着她的头发,一边直言不讳地告诉她,“最近本王很忙,不能时常来陪伴爱妃,又恐小菲儿深闺寂寞,特地安排几出好戏供爱妃消遣。” 在霏霏看来,这番话就是说,我最近没时间亲自折磨你,找一群人帮我间接折磨折磨,聊胜于无。 对此,她只有四个字评价,穷极无聊。 但左相府的下人却借机愈演愈烈玩得上瘾……霏霏若有所思地勾弄着面前的琴弦,她本来就不是善男信女,不惹事,不怕事。大不了再造一场杀孽,手上那么多血,不差左相府这一捧。 于是,渐渐开始有些下人莫名其妙失踪,遍寻无果,两三日后再被人从井中找到……尸体。 他们个个尸身浮肿,死相凄厉,虽然从伤口看死前没有受什么折磨,杀人者手法干脆利落,并非虐杀,但也直接到了一种血腥的境界。 六女三男,没一个留了全尸,都是以坚韧细线勒断脖子。这断,是货真价实的人头分家,皮肉都没半分粘连…… 小葫芦去查验尸体时,霏霏正在不远处暖洋洋的日头下面悠悠抚琴,曲调淡然悦耳。但他看着她素白的指尖轻盈如蝶辗转勾抹,琴弦起伏颤抖,却突然浑身汗毛倒立,莫名觉得她周身日光都冷了七分,渗出幽幽血气来。 这些个死了的下人,都是对她践踏得最狠的…… 此时霏霏已进入治疗的最后阶段,终日以白绫束眼。四指宽的白绸将一双媚眼连同锋锐眉宇都遮得严严实实,露出的唇儿粉嫩晶莹,仿佛任何一个未出阁的温婉千金。 小葫芦却像是看见一个没有五官的狰狞女鬼,霏霏向这边转了转脸,他就以为是要杀他报仇,回去就病倒了。自此,左相府下人的“暗中行动”终于偃旗息鼓。 雁落玄是突然不见了小葫芦才觉得奇怪,找来管事丫头一问,那姑娘哪里敢和盘托出,只说府里死了九个人,多的一句不提。 雁落玄还以为是政敌示威,或者就是冲着霏霏和宫南傲,想要刺驾。他急急而去,没想到,一眼看出那伤痕竟出自他亲手相赠的古琴。 那一日,府中众人第一次有机会看到自家天仙一般的主子发怒。 远远只看到一团白影一闪而过,雪白衣袂冷冷翻飞,连划出的弧度都带着冰冷的怒火。没了笑的雁落玄,好像埋进万丈深雪的玉,或者更像一截刀锋,让人从内心深处颤栗。 可惜的是,霏霏并不包含其中。 所以,当雁落玄第一次做出狠狠掐着她的下巴这样“宫南傲式”的动作时,她只是妩媚地笑了笑,“你也要对我兴师问罪?” 雁落玄眼底惊痛交织着失望,根本没有注意一个“也”字,他的修养让他没有一来就语出伤人,而是冷声问了一句,“你怎么可以这样?” “哦?”霏霏无所谓地仰着脸,“怎样?” “心狠手辣,轻贱人命,滥杀无辜,枉造杀孽。”他清越的嗓音难得沉肃,字字冷厉数落她的罪行。 030 治完,你就滚2 霏霏像是听到一个笑话,扑哧一声笑起来,“我以为你认识我师傅,就该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可我以为你是被逼的,我从来不觉得你是这样的人!”雁落玄紧接着她的话尾低喝,手上的力道失了控制,雪色肌肤顿时浮起青印三道。 霏霏也起了火气,笑意森冷讥诮,她挥开他的手,淡淡道,“雁落玄,我从来不会无事生非,事情有因才有果。我杀人,也从来不是平白无故。” 她一向不喜解释,如此已是有所退让。 “有因才有果?平白无故?”雁落玄失望地摇头,冷笑,“霏霏,我以为我对你好,无论如何你总是知道的……不曾想,你竟然连编一个经得住推敲的谎言骗骗我都不肯。” 明知说了他也听不进去,霏霏咬了咬牙关,还是站起身,一字一顿地道,“雁落玄,我最后说一次,我、没、有、骗、你。” 雁落玄心中已经认定是霏霏迷恋杀戮,好杀成性,对她的辩白嗤之以鼻,“我对你如何府中众人看得清清楚楚,我在府中,谁敢随意欺你辱你?” “下人的命就不是人命吗?九个无辜之人,甚至还有未及笄的幼女,霏霏,你怎么下得去手怎么忍心?就算他们有所冲撞,小惩大戒即可,你竟然连这么一丝容人之量都没有?” “对无辜之人下如此狠手,你还是不是女子,还是不是人?” 他越说越气愤,越说越失望,突然逼近她,再次攫住她的下颌,“你这么恶毒,怎么配拥有她的脸?” 霏霏自从他不屑地冷哼出声开始就不再说话,他每多指责控诉一句,她的嘴角就扬起一分,就算只剩小半张脸露在外面,仍然笑出了倾国倾城的媚。 雁落玄几乎能隔着白绫猜到她没有显露的表情,连那锋锐黛眉如何高扬,那勾魂凤眼如何斜挑都可以估计得分毫不差。可她越是这么笑,他就越是憎恨,只想要打碎她这张笑脸。 “说完了?”霏霏低声问。 雁落玄下意识要回答,话到喉头换了一声冷哼,那女子反而没了之前的怒色,只是笑吟吟地歪着螓首。 “没错,你说得对,我杀人只是因为我想杀人。”她突然转了口风,直言不讳地承认了他的话,平静地像是从来就是这么说的。 雁落玄眉头一拧,霏霏收敛了妩媚,笑得天真无邪。 “我三岁握刀,四岁出师,五岁杀人,直到十岁遇上你,已经杀了成百上千。该杀的人不少,无辜的人更多。” “我……”雁落玄有些动容,神情微软,本想阻止,却听她自顾自继续下去。 “我杀的第一个人是一个有恋童癖的嫖客,因为无法继续忍受他的羞辱,没有等到献上毒茶,我直接用刀子捅破了他的心窝。一腔红血泼了我一头一脸,热乎乎的。” “不……” “师傅奖励我的血性,赏了我一只雪貂,我爱不释手。一年后雪貂怀孕,师傅秋后算账,追究我的擅自作主不尊师令,让我亲手杀了那貂,碎尸万段,煮熬成汤,否则就断我双手,逐出‘百花杀’。” “你……” “一年间我树敌已经无数,别说成为残废,离了师门就是一个死。为了活,我按照师傅的话,做了雪貂羹。师傅赞我手艺极佳,赐我饮汤,我千恩万谢地喝了,自始至终没有一滴泪。那年,我六岁。” 雁落玄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他掐着她的手早已松了,只是象征性还放在她颈上。 霏霏却只是笑容可掬地耸了耸肩,“你看,这样的我,大抵是不怎么像一个人,更不像一个女人。这样的我,也大抵不配和你的阿瑾共用一张脸。” “我杀过老人,孩子,男人,女人,大官,富豪,皇族。下人的命,在我眼里确实不值几个钱,你要知道这种任务我没有接过,在你这里过把瘾罢了。” 她很是无所谓地说完这句话,手指暧昧地勾上了他的腰带,朝着自己一扯。 雁落玄失神之下,一个不察就被带了过去,霏霏勾低他的颈,踮起脚尖,轻轻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如同一只勾人堕落的妖魔。 “我不配这张脸,可是雁落玄你又配得上吗?你凯旋之后戍守边防,十年方归,国主说她是郁郁而终。可你的阿瑾那么烈性,郁郁而终是不是太窝囊了一些?” 霏霏觉得自己的嘴似乎不再受自己控制,她原以为在上官昭璃身边那么久,已经可以忘记过去。此刻第一次向外人提起,她才悲哀地发现,那些黑暗的记忆已经成为她这个人的一部分,永远摆脱不掉。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跟着自己的心声走——她有多痛,他便一起痛吧。 于是,她更加妖异地笑,攀附着他半真半假地问,“我告诉你她怎么死的,你听不听?” 雁落玄身体一僵,突然暴吼道,“你闭嘴!” 霏霏置若罔闻,笑嘻嘻道,“她在和别人的洞房花烛夜,亲手把剪刀刺进了自己的眉心。” “她死前说,‘你不让我等你,黄泉碧落,我却偏偏……’”雁落玄浑身颤栗,突然狠狠一掌打在霏霏腰间。她毫无防备,砰地撞上身后的石桌,浅粉双唇紧紧抿着,中间却还是晕染出潋滟血色来。 霏霏却像感觉不到疼,只是恶毒地笑着,将三个字一字不落送进他的耳中。 “……要、等、你。” 雁落玄黑如子夜清如幽泉的眸子已经赤红一片,谪落天仙恍如癫狂疯魔,他天性自律,偏偏君子,能做出之前一番举动已是气到了极点。此刻见了那血光反倒冷静些许,他按着心口深深呼吸,良久才从那撕心裂肺的疼中挣脱。 他直起身体,冷声道,“这里……不欢迎霏姑娘了,请你离开。” 霏霏满不在乎地用手背一擦嘴角,弄得整个唇儿都猩红一片,“左相大人可是答应了替我治病,如今病人没有好,大夫就要毁诺赶人了吗?” “我不会食言。”雁落玄至少表面已经恢复正常,他冷笑着将袖中一物砸在她身上,“但是治完之后,你就滚。” 说完,拂袖就走。 霏霏颤着手把那东西捡起来,方形,冰冷,是块玉佩。她摸到那东西的表面,凹凸不平,是一个字。她怔了怔,匆忙藏入衣襟。 把衣衫拉扯整齐,她忍不住又咳出一朵血花,想着和雁落玄重逢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缓缓露出一个苦笑。 若这次真的刺激得够狠,他或许就能够摆脱这张脸带给他的影响,也许就能够将她恨到骨子里,也许就能够不再卷进她的事情之中…… 霏霏攥紧了手心的血迹,只要他能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左相,也不枉她煞费苦心,演这么真真假假一出戏了…… 031 撕衣见情人 这一次争执之后,两人之间连客气都不复存在。雁落玄温润谦和,他的涵养决定了他并不会像上官昭璃和宫南傲一样,每次见面都明嘲暗讽剑拔弩张。 他的骄傲不如他们外露,却比他们更坚持固执。 于是,除非必要,两人再也无话。 治疗按步就班地进行,明日是最后一天。 自从雁落玄冷淡地告诉她这个消息,霏霏就开始忐忑不安。她依旧冷冰冰地坐着,却忍不住用手在眼上摸了一次又一次。 隔着白绫,那细微的凸起在手指触碰时轻微地颤动,于是她的心也不由颤动。期待惊喜紧张害怕,多种情绪纷乱交织,变成难以形容的感觉。 霏霏一个人坐在廊上,只觉得鸟鸣难听,琴声乏味,花香刺鼻,她心烦意乱,却又矛盾地有为这样的心烦意乱而感到高兴。 “不就是一双招子,值得小菲儿这样欢喜?”肩上多了一双手,一个人毫无预兆地把自己的脸贴上她的脸,轻佻地蹭了蹭。白绫隔在中间,弄得两人脸上都一片滑腻清凉。 宫南傲最近越来越神出鬼没,似乎真的很忙,他像是为了节约时间,所以每次一出现就开始动手动脚,有时候话都来不及说,强硬地摸两把就走了。 霏霏最希望他一去不回,可这人就是这么阴魂不散。 她唇角一弯,指间刷地射出一柄小刀,刀风俏丽又嗜血,宫南傲大笑起来,从容退开。 霏霏全神戒备,他以前从来不避她的杀招,每次必然强势地接下,然后反击并语出羞辱。而且他今日的笑,太阴骘,让人心惊。 正想着,头皮突然一炸。霏霏疼得眉尖一跳,头发根根紧绷,痛得像是要被连根拔起一样。为了减轻头发的压力,她只好被动地向那个方向跌跌撞撞靠过去。 宫南傲确实不会随便退避,他退开时用手勾住了她的发尾,女人的头发永远是一项对付她们的利器。 他收紧手中的发丝,一圈圈缓缓地绕在手腕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痛苦内敛的脸,声调低沉狠戾,“本王的小菲儿果真诱人,当真连痛苦起来都能倾国倾城。” “宫南傲,你有病自己去找雁落玄折腾。”霏霏不想破坏自己难得的好心情,她宁愿独自在那种复杂的情感里辗转体味,也不愿跟他耗着。 宫南傲轻嗤一声,手上的动作停了停,散发出淡淡的危险,“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本王,嗯?” 他等待着她的答案,妖魅的眼睛波光潋滟,冷戾中似有似无漾出一丝期待。 霏霏却没有回答。 好不容易他暂时放松,她得了喘息的机会,立刻往后一捋将头发攥成一把,指尖赫然又拈着一把雪亮的小刀。 下一刻,刀锋雪光一闪,迅如闪电,毫不犹豫往下就割。 宫南傲顿时大惊,他原以为抓着她的头发就是握着她的软肋,谁知这女人竟然决绝到说断发就断发,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都不管。 他离得远了些,霏霏的刀太好,动作又太迅捷,等他架住她的手,一大片海藻似的墨发已经洋洋洒洒地落地。 霏霏胳膊被他卡着,拼命挣扎,他干脆将她的双手都扭到后面,抽了她的腰带紧紧地绑住。 一番折腾,宫南傲被断发落得半身都是。他不怒反笑,魔魅的瞳孔眯成一条狭长森冷的线,“你越来越懂得如何激怒本王,小菲儿,是不是本王最近太宠你了?” “放开。”霏霏言简意赅,手臂上的腰带捆得太紧,几乎勒进肉里去。血流不通手臂顿时一阵麻木,她却来不及顾手,裙子没了腰带,已经摇摇欲坠。 宫南傲正要说什么,眼睛瞥到她腰间微微下坠的外裙,眼神突然一凝,随即慢慢地笑了。 额前血蝶冶艳如生,他笑得颠倒众生又杀气盎然。仿佛俊美逼人的罗刹,那阴狠的眼神笼罩着她,几乎能用眼睛把她碾碎。 霏霏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腰上,心里顿时一急,反扭在身后的手挣着去提群子,腰带绷到最紧,她还是拉不起多少。 趁着她眼睛不便,宫南傲借着雁落玄的名义给她准备了一批颜色衣衫,告诉她是黑裙,却日日欣赏她难得的不同风情。 此刻,那嫣红外裙半落不落,和内裙参差之间,露出一方玉佩来。她的屋子每日都有人搜查,可见她是将什么东西塞到内裙和外群的中间,再用腰带束缚隐藏。 宫南傲死死盯着那玉,上面那个龙飞凤舞的璃字虽然只露出一小半,却几乎戳伤他的眼睛,碍眼至极。 她从内命妇监转移到左相府时,身边明明没有任何东西,此刻上官昭璃刚刚进京一天,她竟然就拿到了他的信物。 宫南傲不觉得雁落玄会替她做事,他有过誓言,不敢违背忤逆他。 他眼底的杀气一层层涌上来,化作诡谲的紫黑色。那么就是说,上官昭璃早就知道她在他手上,早就知道他不会杀她,早就知道他的计划,所以才毫不担心,故意迷惑他的视线,并且出入左相府如入无人之境,玩弄他于股掌之上? 这就好像一个耳光,骤然打在他的脸上。 霏霏觉得宫南傲身上越来越冷,他就像是刚从鬼域里爬出来,阴霾森冷,蓄势爆发。 她一咬牙,他对着她的正面,应该看不到她的身后。第三柄小刀滑出掌心,抵在腰带上。这个角度不太好用力,她只能躲着宫南傲一点一点割。 宫南傲长而翘的眼睫眨了眨,突然动了。 他拖住她参差不齐的头发,狠狠将人按到地上,“啪嗒”一声,霏霏偷袭掷出的刀被他眼睛眨都不眨地踢落。 然后,带着令人惊艳心醉的微笑,他的手指温柔地在她脸上一勾,随即抓住她的领口! “刺啦!” 布帛撕裂之声接连响起,他动作暴虐又疯狂,“既然衣服不是用来穿,本王何必让你穿衣服,脱了不是很好!” 这里是亭子!随时下人来往的地方!他怎么可以…… 霏霏手被捆着,腿被他的腿卡着,腰被他另一只手按住,她觉得前所未有地无力而害怕,终于像普通女子一样,再管不了别的,声音几乎割裂人的耳膜,“宫南傲,你放手!你放开我!” 宫南傲冷笑,玉佩“啪”一声碎在她脸颊一侧,在持续不断的撕裂声中,他的声音依旧从容不迫,更显得冷漠无情,“本王本来是来告诉你你姘头来了,没想到你已经知道了。既然如此,本王也该圆一圆你的夙愿,送你去见他。” 他残忍地笑,“小别胜新婚,赤诚相见,最好不过。” “你住手!”霏霏觉得衣服到处都有风灌进来,几乎只有些许碎片沾在重要部位。 最后一声“刺啦”,完美的女体终于完全暴露在空气中。 032 好腿配好腰 宫南傲纵然正在盛怒之中,乍然看见这样的美丽风景,眼中还是忍不住流露出惊叹,眸色渐渐加深。 趁着他手一松,霏霏急忙护住了身上最后一件嫩黄色的兜儿,她低下头,虽然头发断了一些,包裹住她自己还是绰绰有余的。 宫南傲还在回味刚刚那一眼。 他知道她长眉锋锐,凤眼妩媚,粉唇清甜,一张脸已经难得地揉合了成熟与青涩,犀利与温婉,美得极具诱惑。 却不曾想,她的身体魅力更甚。 雪的色,玉的骨,月的光,云的软,撷取天地间最美好的一切,凝聚这世间最完美的身体。 一方面她精于武道,看身法应该还干过杀人的活,浑身骨骼却匀称纤巧,身上肌肤更如新生儿一般。别说剑伤刀疤,连胎记都没有。 另一方面,她在宫中七年,金枝玉叶娇生惯养,却又没有彻底软成没枝茎的柔弱花朵。他的目光穿透碍事的青丝,从她天鹅似的颈开始,两把刷子一般刷向她蜷缩的可爱脚趾,爱极了她身上每一条弧线,每一道起伏。尤其是她那双修长的腿,其中暗含的柔韧内劲,最能激起男人的征服欲。 这样的身体完全是上天之作,美到让人不敢亵渎,更不忍伤害。 然而,宫南傲显然不属于这些人。这种极端的纯净落在他的眼底,只是一幅任君采摘,更显得予取予求的样子罢了。 他的手毫不客气地掐住了她的脚踝,打着旋儿慢慢向她双腿之间摸去。 “你有一双很好的腿。好腿配好腰,本王的腰不错,小菲儿要不要绞一绞试试?”他痴迷于手上的触感,黑眸欲影幢幢,说出来的话已经露骨暧昧至极。 霏霏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闭合双腿。她知道此刻已经不能再做出任何忤逆的行为刺激到他,放在身侧的手不动声色地抓紧了一块碎玉。他要是敢,她给他也无妨,但她绝对会在自尽前杀了他。 好在宫南傲没有继续强迫她,他是绝对理智无情的人,正事当前,再美丽的女人也只是一堆骷髅。 只是……这把骷髅实在太勾人了一些,宫南傲又不舍地在她紧致的肌肤上捏了捏,这才满意又遗憾地收回了手。 “拿来。”他转过头,漫不经心地吩咐一句。 宫女平淡的声音响起,明显已经司空见惯毫无动容。 “嗒”一声,装着衣裙的托盘被放在她身边。 霏霏身体本就僵硬的身体几乎蜷成一块石头,抱着双膝的手蓦地紧握成拳,修得尖利的指甲顿时刺破了掌心。 巨大的羞耻感将她紧紧缚住,他……竟然真的当着奴才奴婢的面这样对她? 宫南傲用下巴向那托盘一点,“换上。” 霏霏刷地抬起头来,脸色惨白,嘴唇倔强地抿着。 “你如果不想在这里自己穿,本王不介意用披风裹着你去,然后当着上关昭璃的面帮你穿。”宫南傲对她脸上的屈辱之色视而不见,他身子一歪慵懒地靠在亭柱之上,说得云淡风轻高枕无忧。 霏霏几乎咬碎了后槽牙才说出话来,“让所有下人回避。” 宫南傲眼底滑过一丝戏谑,故作无辜,“本王怎么听不懂小菲儿说什么,哪里有人需要回避?” “你……” “难道小菲儿对那几个蒙着黑布的宫女也不放心,那……本王把她们的眼睛挖了可好?”宫南傲面不改色,就像在说把几个萝卜挖出来一样。 “莫非有人看着更刺激?”他突然坐直了身体,饶有兴味地道,“只要小菲儿喜欢,本王以后可以找很多人来围观我们的床第之事,完事后再把他们杀掉,你觉得怎么样?” 几个宫女吓得跪在地上,也不敢求饶,只是瑟瑟发抖。 变态。 霏霏粉嫩的唇已经咬出了红艳的痕,她突然松开了紧握的拳头,顺从地拿起地上的衣裳,轻轻地道,“王的主意很好,见过我身体的眼睛,都该挖掉。” 她想挖他的眼睛?宫南傲却没有生气,眼底反而亮起惊喜的光彩——从她的话来看,岂非这种完全的美丽只属于他,只有他见过她的身子? 懒媚的眼波扫过来,他红唇勾起,邪恶地试探,越说越不堪入耳,“那上官昭璃岂非也不能幸免,他也看过硬过吧,小菲儿是否一视同仁?” 霏霏借着长发遮挡,将衣物穿回身上。她敏感的肌肤触碰到衣料就知道这件衣裙价值不菲,不仅料子上佳,而且刺绣繁复,轻薄如纱。 然而,这么高贵华美的绸缎却没有做成相得益彰的宫装。而是上身收紧,领口一线开到胸前,下裙蓬松,在腿根处开了一个口子,大腿都若隐若现——处处透风,比之跳艳舞的裙子也不为过。 霏霏深深吐出一口气,努力漠视他的羞辱,雪白的脸上绽放一抹冷瑟的笑,“这样礼尚往来的事情,自然只对外人而言。” 外人? 宫南傲脸色未变,眼神却突然冷了下去,他笑得温柔,“来人,把这几个宫女都拉下去,挖了眼睛。” 几个宫女很快就被拉了下去,霏霏却觉得她们怨毒的目光还停留在她身上。 他眉眼淡淡,从容地应对她冷诮的笑容,“本王说过,只要你对本王动杀意,本王就会杀很多人。” 霏霏嗤之以鼻,“她们是你的宫女,也是帮着你的一丘之貉,你以为我会愧疚?” “本王自然知道你是铁石心肠,本王爱的,不也是你这副冷硬心肝?”他对她的嘲讽却满不在意。她再不情愿,不也穿上了他准备的衣裙,再无奈,不也只能被他左右? 宫南傲笑得嚣张恣意,她再怎么桀骜不驯,都不过是他已经掌控的东西罢了。 “好了,本王带你去见见你心心念念的人。”他一把搂住她的腰,强行带着她向外走去。 走到一半,宫南傲瞥到她眼上挡了半张脸的白绫,有些不满地眯了眯眼,随即手一扬,直接把那截白绫扯了下来。 “宫南傲!还我!”霏霏慌忙闭眼,她何等重视这双眼睛,雁落玄说明天拆封,她再心痒难耐都忍着,生怕出一点差错。 宫南傲玩味地将白绫揉进掌心,粗暴地拉下她的手,残忍一笑,“睁眼。” “现在还不行,宫南傲,你疯了吗?”霏霏手动不了,干脆用脚去踩他的脚背。 宫南傲轻松避开,不容拒绝地再次重复,语声不耐,“本王命令你,睁眼!” 033 她的信任他的痛 霏霏死死咬着下唇,眼睛闭得紧紧的,两排浓密的羽睫勾出淡淡阴影,更显得执拗倔强。 “你不想睁?”宫南傲冷笑一声,直接捏住她的下颌,对着刺眼的日光狠狠一抬。 他鬼魅的眸子冷光幽幽,妖异的红唇贴着她的颈子低语,“你最近只注意着自己的眼睛,本王便好心提醒你一下。羽陌近日风起云涌,已经起了一场百姓暴动。上官昭璃确实有本事,本人不在国内都能勉勉强强平息了下去……” “那是自然。”霏霏唇角一动微微扬起,斩钉截铁道,“我信他。” 短短七个字说得淡而冷,那浅浅一笑却震撼人心。 她本来就锋锐的五官因为信任更显坚定,透出一股慑人心神的亮光,唇儿却漾出淡而暖的笑,柔和了冷峭的五官。一双凤眼不见妩媚,眉眼舒展,是他不曾见过的别样温柔。 又是那种心里烦躁的感觉! 宫南傲不耐地收紧五指,他伸出另一只手,毫不怜香惜玉地扯着她的脸,直到将那笑抹散揉碎,他才好心情地冷哼一声,继续道,“就算他天纵英明,但他现在在本王的地盘上,秋荧三军之一的鬼军却驻扎在丽城以东……小菲儿你那么聪明,现在想睁眼了吗?” 霏霏却根本不为所动,她挑了挑眉,好笑中带着淡淡自豪,“他可能放弃我,却绝对不会要我牺牲自己成全他。如果这么一点危机都顶不住,连自己的家国安全都需要女人去为他争取,那我也没必要再看重他。” 她顿了顿,正色道,“要是我不爱他,傲王,你用什么威胁我?” 如此女子!宫南傲手指一颤,始终居高临下的表情猝然崩塌,宜喜宜嗔的眸光烛火一般明明灭灭,似惊似喜,却又流露出几分似有似无的痛恨来。 如此直接干脆,如此爱恨分明,如此信任……都是为着那个人。他觉得有些无力,难道她真的是铁做的心,他做什么说什么都不能动摇她分毫? 失态不过片刻之间,他的脸色很快恢复了冶艳残忍,红唇一勾,眼角眉梢尽是风情,“用枕边人。” 这样的女人注定是他的!她越是坚决,他越想摧毁她的坚决,她越是倔强,他越想碾碎她的倔强!没有成效,无非是因为下得药还不够狠罢了! “蕉夏怜是本王的妹妹,秋荧的公主与国师。你说,凭她的性子,是喜欢成为王后母仪天下,跟别的女人争风吃醋……”宫南傲满意地看着她瞬间血色褪尽的脸,指尖在她眼皮上一掠而过,冰凉刺骨,“……还是灭了他的国,让上官昭璃只能仰她鼻息依附她而活?” 霏霏良久地沉默。 终于,她仰起脸,被迫迎着白亮灼灼的阳光,禁闭的双目,缓缓睁开。 刺眼的白光瞬间占满整个视野,不知道是因为强光的伤害,还是因为这一刻久违的光明,她眼睫一颤,两行清泪缓缓落下。 宴是私宴,办在宫南傲的寝宫。 上官昭璃的位置在宫南傲斜侧面,和他相对而坐。蕉夏怜本该坐到下首靠近宫南傲的女眷席去,宫人布置时却将她的东西都放置在了上官昭璃左边落后半个身位的地方。 在四国,只有正室或者平妻才能坐在那个位置。 上官昭璃瞥了自然而然地坐在他身后,端庄微笑的蕉夏怜一眼,未置可否,心不在焉地转过了头。他的眼神穿过和宫南傲两人之间跪坐的宫女,紧紧锁在他左后方的空位上。 那个位子是临时加上的,朱红缎面,正是柔软珍贵的火狐皮,丝胶缀有精致的银铃,明显是女子的席位。 宫南傲后宫一位夫人,四位美人,后位空缺,并没有人有资格坐在那个地方。 想到某个可能,上官昭璃本就冷厉的俊颜僵了僵……死伤惨重的护卫,凌乱的床榻,打斗的痕迹,还有……雪白床单上的点点殷红,如梅盛开……他无法再想下去,胡乱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喉头滚动,闭上了眼睛。 蕉夏怜看在眼中恨在心里,她想用眼神质问宫南傲,想起那个警告,身体一哆嗦,又低下了头,乖乖扮着高贵又贤惠的公主。 宫南傲知道上官昭璃一直在往自己身后看,他眯起狭长媚惑的眼睛,嘴角挑起一抹胸有成竹的笑。 “看来这些歌舞都不够好,璃王似乎恹恹欲睡了呢?”宫南傲并指拈着珍贵的犀角杯,轻佻地晃着,时不时俯脸轻嗅,却不喝。 上官昭璃目光清寒,直接开门见山,“想必傲王给本王准备了惊喜,贵国歌舞自然美妙,但本王却等得有些倦了。” “璃王直率,年轻冲闯,真是对本王的胃口。”宫南傲含笑支颊,眼神淡淡一扫已经停下来的舞女,神秘地笑了笑,“让她进来。” 上官昭璃知道宫南傲是在讥讽他年轻冲动,是个毛头小子,他没有搭话,眼中深深冻雪之下猝然爆出一星火光。 乐声再起,舞女们却没有退下。 大殿正中放置了一把两人高的巨大扇子,此刻扇面却是合拢的。舞女们一边舞蹈一边从两边拉动扇沿,扇面缓缓展开,白得近乎透明的丝绢上,朦朦胧胧投出一个曼妙影子来。 那是一个舞蹈的姿势,单腿直立,另一腿抬起,脚背绷直。腰身弯出柔韧优雅的弧,胸前的起伏也更加饱满诱人,双臂交叠,拖着长长烟罗。 她就像山间青松之上横卧的一捧月光,又或者是清波绿水之间一朵亭亭碧荷,一个姿势就惊艳得让人难以自持。 上官昭璃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手一抖,酒杯顿时倾斜。 宫南傲似笑非笑地看过来,他立即回神,手指一拨缓住了杯身,随即若无其事地将杯中的酒杯扔到一边,领口精致的银色螭纹却隐约湿了一片。 突然,乐声骤停,“咚!”一声鼓响,那影子恍如被惊醒的精灵,悠悠苏醒。 一只脚从扇后盈盈探出,肌肤雪白,脚腕玲珑,足弓绷得紧紧的,线条流畅,精致可爱。众人只听得厚重鼓声之下铃音“丁零”清脆,细看一眼,原来她足踝之上还戴了一圈银铃。 上官昭璃却脸色大变,眼底迎来一片惊痛,女子赤足现于人前,何等羞辱! 034 双王之争 音乐已经完全停止,那女子踏着鼓点从扇后款款而出。 与那玉一般白皙的纤足不同,她穿着烈烈如火的长裙,外面还笼了一件同色纱衣,容颜也由红纱遮去,灼灼大红之后隐隐绰绰可见她肌肤瓷白。 发乌,肤白,衣红,每一步都带着说不出的韵味与从容,似金色火光裹身的凤凰,又似一尊红烟缭绕的玉美人。 鼓声有多浑厚粗嘎,就衬托得铃声有多灵动轻盈。衣裙有多耀眼华贵,就衬托得她有多清幽冷丽。 鼓声渐急,她旋转,后仰,扭身…… 旋转时,她衣袂飘扬,裙摆绽放如潋滟火莲。后仰时,一头乌发倾泻如泉,隐隐可见饱满光洁的额头,双臂高举,交缠的指尖仿佛上演着无声的蝶恋花。扭身时,腰摆如风荷摇曳,女子矜持而饱满的线条惊鸿一现…… 上官昭璃已经无法用言语去形容自己的震撼,他知道他的霏霏与众不同,她天生一副舞者根骨,若一舞,必倾城。 然而,他却从未见过她跳舞。她性情冷清,从来不愿为他一舞,也因为他怜她爱她,从来不曾勉强。 上官昭璃的手指深深绞进自己的袍角,瞳孔处一圈蓝幽深如墨,跳动着痛与怒交织的火苗。如今她却赤足裸肩酣然舞蹈,是放弃了尊严,放弃了自己的坚持,低下了一直不愿向他低下的头了吗? 他冰冷而暴戾的目光转向宫南傲,他今日也是一身暗红锦袍,袖口是玫瑰紫,绣着九瓣莲……她最爱的九瓣莲。 两道身影,同样的红,他妖娆而狂狷,她清丽而冷媚,天作之合一般相配。 她不是只爱玄衣吗,她不是讨厌红色吗,现在这样算什么?他为了与她相配,时时一身玄衣又算什么!水性杨花满嘴谎言的女人! 上官昭璃蓦地松开了手,数月找不到她的灼心之痛被这把妒火一撩,什么礼数天下蕉夏怜他人地盘,在此刻通通被他丢到了脑后。 “砰”一声他掀翻了桌案,刷地站了起来,长身玉立,沉着脸向还在婉转舞蹈的女子大步走去。 蕉夏怜脸色一白,急忙伸手去拉他的衣角,上官昭璃连眼角都没有看她一下,五指一拂扫落她的手指,转而拎住她的手腕向外一扔,将她甩得直接撞在了地上。 蕉夏怜难以置信,她美丽的脸上还保留着一贯的慈和矜贵,此刻却瞪大了眼睛张着嘴,一副无法接受天打雷劈的表情。金光漫越的美目透着茫然,不知是该端起国师公主的架子愤怒指责他的粗鲁,还是该盈盈垂泪楚楚可怜以博同情。看起来又呆又傻,不伦不类。 宫南傲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却不曾想她跳得这么好,不止是惊喜倾倒,竟更让人生出今夜之后,天下再无一舞可以入目的悲凉! 他本来已经几乎完全沉浸到她的舞蹈之中,上官昭璃一番动静却瞬间将他惊醒,华丽长睫一扇又是一片似嗔非嗔诡谲难测的清明凉薄。 无人看清宫南傲的身法,仿佛一只火红大鸟滑过,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拦在了上官昭璃胸前,伴随着他戏谑的声音,“哎,璃王,这么好的舞,今日打断,以后可就看不到了。” “傲王日后再也看不到,自然觉得可惜。”上官昭璃冷嗤一声,眉毛都不曾动一丝,直视前方,抬手就去架宫南傲的手臂,“因为,她若再敢众目睽睽之下放肆跳舞,本王打断她的腿!” “啧,璃王真不怜香惜玉,一句情话说得杀气腾腾的。”宫南傲像没有骨头似的,上官昭璃还没推他就撒了手,但等上官昭璃提脚要走,他又挡在了他面前,语声慵懒而睥睨,“本王理解璃王年轻气盛,只怕荤腥都没沾过,见着佳人难免心急。” 他绮丽的眸光悠悠一转,猝然一冷,“但女人嘛,除了千人骑万人压的妓女,哪个不是一辈子只给一个男人上?”妖冶的眉目透出淡淡歉意和微微为难,他的声音却没有多抱歉,理直气壮,“这女人已经是本王的人,恐怕只能委屈璃王,重新再觅佳人。” 上官昭璃的眼神在宫南傲那一撤又一拦之后顿时恢复了几许清明,凛冽之中更夹杂七分警惕。刚才他看似随手一架,实际却暗含三处后招,原本以为必然能抓住宫南傲的手臂,却被他避开,可见这个声名狼藉的傲王果真深藏不露。 然而,宫南傲此话一出口,上官昭璃稍稍冷静的神经瞬间又被怒火包裹,眼底阴火晃动。 “口说无凭,验了才知道。”他冷哼一声,不再试图隔开他的手,而是闪电般穿过宫南傲的手臂,直接向他胸口拍去。 小菲儿果真是上官昭璃的软肋,倒底英雄难过美人关,险些就信了他之前的无动于衷。 “本王宫里的人,璃王动辄就要验她的身,是否太放肆了一点?”宫南傲满意地眯起眼睛,手臂飞快收回,五指平平张开,半途截他腕脉。 上官昭璃立刻变掌为拳,手肘后弯狠击他肩头,“本王的准王后,何时成了傲王宫中的人,本王是放肆,但傲王自说自话也厉害了些!” “准王后?除了本王的王妹,莫非璃王还有别的准王后?”宫南傲眉尖一挑,右肩向后一缩,长袖一转,迎上他的手肘。他宽袖鼓鼓,劲气激荡,明显撞上就得伤筋动骨,“怎样的准王后,可是一个可以肆意作践,无故折辱,最后被强行贬入奴籍的准王后?” 上官昭璃心中隐痛,他不再说话,手肘往下一沉,手指从一个诡异的角度转过来,拇指翘起,反挑宫南傲腕脉。 宫南傲见他如此,也便闭上了嘴,脸上笑吟吟好客气,手上却你来我往,越斗越狠。 又是“咚!”一声,鼓声铃音骤停,宫南傲和上官昭璃同时转头,看向高台。 那女子已经恢复了起舞之前的动作,只是这次并非隐在扇后,而是近在眼前。她发丝微乱,火红的面纱在剧烈舞动之后摇摇欲坠,再往下一些就可以看见眼睛。 此时上官昭璃和宫南傲的争斗也得出了结果,上官昭璃掐住了宫南傲的喉结,三指似弯非弯,随时可以勾断他的脖子。宫南傲的食指则盈盈点在他心口之上,内力一震就能震碎上官昭璃的心脏。 竟是不分胜负。两人对视一眼,眼底都多了些慎重,同时撒手,亲亲热热,嘛事没有。 一个笑呵呵地拱手,“璃王少年英雄,果然不一般。”另一个面色淡淡,微微一笑,“傲王功力深厚,承让承让。” 上官昭璃嘴上说着承让,眼神却攫住了女子静静低垂的面纱,他再次向前走去。这回宫南傲没有再拦,他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眸光深深,意味深长。 上官昭璃走到那一动不动的女子身前,她的腰那么纤细,弯折的动作就像一朵等待采撷的花。 他面色复杂地望了她一阵,手指几番攥紧,最终落在她面纱一角,往下一扯。 035 众目睽睽亲芳泽 面纱滑落,露出一张赛雪容颜,上官昭璃却如遭雷击,失神之下竟然猛地后退了一大步。 蕉夏怜已经由贴身宫女扶了起来,她见上官昭璃如此震惊,不屑地眯了眯眼睛,探首望去。下一刻,她也惊得目瞪口呆,心头滚过无数可能,她刷地转头去看宫南傲,眼神充满嫉恨与不满。 宫南傲将他们的表情收入眼底,玩味地笑了起来,将把玩许久的酒杯凑到唇边,浅浅抿了一口。 不怪他们震惊,任谁看到一个瞎子陡然不瞎了,还有了这么一双眼睛,连他都甚为震惊,更何况他们这些沉不住气的无用角色。 小菲儿的这一双眼睛秘密多多,复明只不过是一个开始罢了,他迟早会把里面的秘密都挖出来。宫南傲目中微微流露出些许痴迷之色,很快化为了志在必得的熊熊火光。 那女子的脸看起来有些消瘦,下巴更尖,颧骨略略突出,一双上挑的眼睛因此显得更大更有神,眼角向鬓发的方向染出层层叠叠胭脂色,妖异鬼媚。 上官昭璃情不自禁地想摇头,否认眼前看到的景象,却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脖子一僵梗住了,以一个陌生而别扭的姿态看着她。这是他的霏霏,却又不是他的霏霏——五官似乎没有太多变化,细看却觉得换了一个人。 上官昭璃清寒的眼神一一掠过那些熟悉的轮廓,最终定格在她的双眼之上——眼睛形状没有变,但眼珠却不同了。 他记得她的眼睛没有焦距,瞳孔放得有些大而空,暗沉无光,只有在烛火或者日光投映其中之际,才会反射出斑斓波光。 而此刻,它们却拥有了自己的光芒。 蕉夏怜有一双金光熠熠的眼,他原以为那就是天下最明亮神秘的眼,放到她面前却顿时黯然失色,显得劣质而粗糙。 明明那眼底一片纯粹的乌黑如墨,却又沉淀着七彩琉璃一般的绮丽色彩,仿佛古老妆奁打开的瞬间,不曾黯淡的银镜反射出内敛而璀璨的光;又或者飘渺的流云湮没无数五色梅,偶尔云开,但见迷离遥远的旖旎风光。 那一对瞳孔已经缩得和正常人一般大小,每一分纹路都精致而明晰,组成了两只妖魅的蝴蝶。本就勾挑着的凤眼,此刻看过来时,像是恨不能用眼底一双蝶儿将你的魂魄吸食干净。 上官昭璃拧眉看着,由衷地觉得,就算揉碎一切天光云影,恐怕也不能及那墨中有彩的奇异景象。 霏霏也在看着他,从他略高的发际线,看到那坚毅刚硬,棱角分明的下颌轮廓;从他飞扬跋扈的英挺眉宇,看到那薄而紧抿的双唇;从他隐有钢蓝色的邪肆双瞳,看进那眼底冰冷的冻雪深处。 她曾经无数次抚摸这张面容,用尽一切心思想象以为已经足够了然于心,所以总觉得无所谓是否真正相见,然而此刻当真相见,她才知以往一切猜测的苍白。 不过……什么都无需多说,这是上官昭璃,她的昭璃。 宫南傲等着上官昭璃铩羽而归自己承认看错了人,毕竟霏霏是瞎子,眼前这妖姬一般的女人却耳聪目明。他更等着霏霏伤心,因为她费尽心思保全的男人认不出她,她却服了暂时性的哑药无法解释。 他不相信世界上有人无需眼见为实就能确认自己的爱人,更不相信有不用言语解释就能化解的误会与矛盾。可他等着等着,没等到剑拔弩张,等来了从复杂对视到情思缱绻。 宫南傲的脸色微微变化的时刻,上官昭璃也终于从僵立恢复过来。 他慢慢走到她身边,一只手缓缓揽住了她折柳弯月一般的腰肢,当火热的手掌贴合上那柔韧的曲线,薄薄的丝绸也经不住那温度一熨,肌肤相接一般窜出一道电流,激得两人同时一颤。 上官昭璃的眸色变得更浅,明媚高远如苍蓝天空,他更接近一步,与她真正靠在一起。他小心地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触碰她的眼睛,姿态里有膜拜有激荡更有几分畏缩,霏霏觉得又痒又好笑,眼睫飘飘忽忽抖如蝶翼,忽而眉眼一弯,无声地笑了出来。 看着她难得促狭的目光,上官昭璃愣了愣,也勾起嘴角,仿佛两人之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多少无奈痛苦隐忍酸涩,多少野心误会怀疑冷战,在数月分别一朝相见的冲击下,变得全部都不再重要。 他忘了一心追逐的天下,她忘了曾经的心痛与决绝,甚至都不再注意旁边的蕉夏怜和宫南傲。就像是又回到了他还是羽陌世子她还是公主的时候,回到了两人之间最亲密温存无忧无虑的那几年。 霏霏的手臂藤蔓一般圈住了他的脖颈,指甲微微蜷起,轻轻刮了刮他的耳后。 上官昭璃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去,仿佛吹皱的冰湖,泛起疼痛细微的波澜。他知道这样的小动作是独属于她的暗示与亲近,可他更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冷清的人,就算她一向坦然而直接,但要经历怎样的磋磨才能让她做出这样的举动,这么急切地想要感受属于他的气息,寻找熟悉的感觉。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邀吻,他却只觉得心疼。 于是,上官昭璃俯下的脸更加坚定而温柔,就在他快触到她还印着伤痕的唇的时候,霏霏猝然一皱眉,抬手就要将他推开。 她的敏感并未因双目复明而有所退化,反而更加敏锐。耳侧突然响起破空之声,她眼角一觑,只见一个精致的犀角杯挟着劲风向他们掷来。 这杯子准头并未对着她,而是向着上官昭璃,旨在把他们分开。但要是砸中上官昭璃,不仅他会头破血流,她也必然被酒液淋一身狼狈。这种手段,除了宫南傲,不作第二人想。 上官昭璃眼睛都没有睁开,也没有放开她,嘴角笑意微冷,有着被打扰的不悦和讥诮。他突然抱住霏霏的腰一转,她本就是单足而立,大半个身体都靠在他身上,这么一转顿时重心不稳,两人一起向下倒去。 036 让她做平妻 “啪”一声,酒杯堪堪掠过他们头顶,撞在展开的雪白扇面上,渲染出一片琥珀色的山河简图。 酒杯上的麒麟刻纹勾住了上官昭璃的束发玉冠,梳理整齐的发髻顿时散开,给他轮廓分明的脸更添几分不羁的野性。他的发丝落在霏霏的脸上,痒痒的,逗得她又是一笑。 短暂的坠落中,霏霏没有去看自己的身后,放心地把安危交给了上官昭璃,她闭上流光璀璨的眼睛,只做了一个动作——十指抓紧上官昭璃的发丝,更用力地将他半悬的脸拉下。 上官昭璃被扯得有些痛,闭上的眼睛轻轻睁开一条缝,却溜出一丝笑意来。他一只手抱紧她的身体,另一只手越过她,抢在她落地前在地上一撑,带着她重新稳稳落地。银铃声声之中,她红色的纱裙扬起,旋开一朵半透明的花,朦胧遮去了两人终于贴合的唇。 除去宫南傲的几次强吻,她也只和上官昭璃吻过一两次,这次主动可是开天辟地第一遭。霏霏根本不懂什么淑女和含蓄,两排编贝一般的牙不管不顾地撞上来,触到上官昭璃的唇就是狠狠一咬。 他的眉峰皱了皱,微启的唇间逸出一声餍足的叹息,却没有进一步开启迎接她包容她任由她试探,而是立刻夺回主动权,学着她的样子报复性地去咬她。 彼此的牙齿必然性地撞在一起,牙关震动酥麻一片,销魂得上官昭璃几乎想要低吟出声。他却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趁着霏霏恍神的瞬间,一鼓作气地冲进她的天地,恣意攻城掠地。 他们的温度截然不同,连唇舌都能比较出细微的差别。一冰一热泾渭分明,他却像要逆天而行,把两人打碎了融合成一个。 翻搅,吮吸,像闯进一尾霸道又蛮横的鱼,火辣辣地追逐她的舌,最后拉着她一同坠落,变成一对抵死纠缠的鱼。哪怕已经将她抛进虚空,在彼此的世界炸开无数灿烂烟火还是不放过她,直到两人都唇僵木舌酸痛。 霏霏不舒服地拧起眉,不喜欢如此的激烈。她竖起手肘,顶住了他的胸口。 上官昭璃也知道对她必须适可而止不能做得太过,只能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眼神却还不满足地盯着她红肿的唇瓣。 “啪”“啪”“啪”,一阵不紧不慢的掌声响起,除了嚣张拥吻的两人周围还有着桃色的暖流,整座宫殿都似乎被拖进了幽深的鬼域,冷入骨髓。 蕉夏怜满面怒容,眼中更多的却是惧意,华丽宫装下的身体几不可见地颤了颤。就算宫南傲是和她一个阵营的人,她见到这样的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恐惧。 这样的宫南傲,简直不像是人,而是一头……凶兽。 可惜上官昭璃和宫南傲地位对等,又一向桀骜大胆,霏霏更从不在意没放在心中的人,两人对他的愤怒都没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径自“打情骂俏”。 上官昭璃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解了下来,披在霏霏的身上。她虽然已经算是高挑个子,但他的外袍穿在她身上,还是拖了长长一截。 霏霏眼皮半阖,用眼神表达了她对这累赘的长度的不满,上官昭璃却长眉一挑,满意得不得了。他甚至躬下身,亲自为她整理了拖曳的衣摆,保证把那一双雪足遮得严严实实。 做好这些,他重新抬起头仰视着她,嘴角撇了撇,做出一副纡尊降贵的表情,星子一般黑亮的眼睛却没有维持住他满脸的高傲,隐隐透出小孩子讨赏似的的期待神色。 这男人……霏霏哭笑不得,借着宽大外袍的遮挡,不动声色踢了踢他膝盖。 上官昭璃这才“如梦方醒”,“迟钝”地起身看向宫南傲,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头发,把手一拱,没有丝毫愧疚地愧疚道歉,“本王和王后小别胜新婚,一是把持不住,让傲王见笑了。” 霏霏蹙眉,略觉不妥。他这么挑衅宫南傲,以宫南傲的性子,再加上蕉夏怜,撕破脸闹到无法收场他们就危险了。 谁知,宫南傲只是用那双狭长的眼睛冷冷地望着他们,笑得倾国倾城艳色无双,看得满殿宫人瑟瑟发抖几欲昏倒。 良久,他笑意一收,淡淡道,“无事。” 上官昭璃眼角眉梢一派春风得意,不由分说拉住霏霏的手,将她带往自己所坐的座席。 霏霏无奈地跟着,虽然为他的轻重有失有些担心,但一颗心暖流涌动,充盈着陌生的欢喜,只觉得由他闹也无妨——无论发生什么,她奉陪罢了。毕竟他这一番举动,明显把蕉夏怜摆到了对立面。在她和天下之间,他的选择让她惊喜难言,只有用更多地纵容来表现。 霏霏想了想,觉得他既选择她,她更应该为他筹谋。她把手从他的手掌中抽出来,食指轻轻在他的掌心写道:傲王性狠,要小心。 你倒是懂他。上官昭璃眉头不悦地挑了挑,平素冷冽的眼神有些哀怨。 霏霏读出他眼中的意思,为他这无缘无故还不分场合的飞醋感到无力,只好低头任由他拉着走。突然,他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握着她的手蓦地加了力道。 霏霏差点撞到鼻子,疑惑地从他身后绕出来,凝眉一看,脸色渐渐冷了下去。 宫人已经在蕉夏怜的指挥下重整了杯盘,此刻除了上官昭璃原来坐的位子,他右边和蕉夏怜坐席并排的地方,又多添置了一个垫子。看起来平起平坐的位置,却用了下人跪坐时使用的软垫,更因左尊右贱,暗中分出了高低来。 蕉夏怜已经恢复了常态,端坐的姿势高雅矜持,眼神平和,笑意包容,以一种大度的正室给不安分的妾侍训话的口气,温和地对霏霏道,“本宫在此恭喜阿璃和霏霏妹妹重逢,之前妹妹你无故失踪,本宫和阿璃还担心了好一阵子,如今在王兄这里找到,想必王兄定没有怠慢妹妹,本宫也算放心了。” 她最擅长察言观色,此时绝口不提把霏霏贬进奴籍的事情,顿了顿,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措辞谨慎而迟疑,“只是……不知王兄用什么法子治好了妹妹的眼睛?想必花了大功夫,真真是有心了。” 上官昭璃的身体僵了僵,重逢的惊喜过去,经蕉夏怜“不经意”地一提,那些不堪的回忆与怀疑又涌了上来。他没有说话,更紧地抓住霏霏的手。 无人接话,蕉夏怜却也不觉得难堪,不过单纯又诚恳地向霏霏再次弯唇一笑,梨涡浅浅,笑不露齿。 眼神是无辜的,笑容是真诚的,言辞是恳切的,内涵是丰富的……总结:不过一个能装的货色。 霏霏冷嗤一声,根本不理会她的挑拨,轻轻捏了捏上官昭璃的尾指。然而,上官昭璃却放开了她的手。 霏霏一怔,有些反应不过来地看着上官昭璃。 他却抬头避开了与她的对视,沉声道,“霏霏,你先坐吧。” 037 本王会心疼 坐? 霏霏倏地睁大眼睛,受惊一般向后退了一步。 唇舌还残留着激烈拥吻的僵木,腰上的肌肤也还记得他掌心的温度,却有冰冷的风一点点从刚刚破裂的心墙间漏进来,冻结了她的身心她的思维,包括那化了满眼的瑟瑟的湖。 霏霏无法理解,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怎么能云淡风轻地让她坐? 右侧的席位看似只是一个普通的羞辱,实际却是又一次抉择。撤下去,那就是他放弃了蕉夏怜的圣女身份,决定以人力改天命。可让她坐,就是给她一个妾一般的平妻身份,想要江山美人兼得。 霏霏努力回忆蕉夏怜的话,试图为他的举动找到更合理的解释,却只觉得越来越冷……她茫然地伸出手,在空中僵硬地滞留了一会儿,颤抖地拉住了上官昭璃的衣袖一角,一点一点用力攥紧。 上官昭璃闭了闭眼睛,还是顺着她的力道低下头,古井一般的眼睛清晰地映出她惨白的脸。 你怀疑……我,不是……不是…… 哑药的药效还未过去,她说不出话,只能艰难地作出几个口型,一句疑问说到一半,她却死死咬着下唇,再也说不下去。 上官昭璃眉宇之间弥漫开淡淡煞气,他不置可否,只是面无表情地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扳开。衣袖滑落,霏霏却没有放下手,以一个握紧的姿势,抓着满满一手空气。 上官昭璃的眼底掠过一丝不忍,很快又被黑暗吞没。他在她肩上拍了拍,越过她坐下,往身侧一指,“霏霏,你坐。” 同一句话,两种语气。凝重又严肃,这是命令。 霏霏血色褪尽的脸终于又有了几分颜色,半阖的眼睛,高高扬起的嘴角,眼底似笑非笑,一半真心一半假意。正是她一贯的讥诮表情。 蕉夏怜不过三言两语,他就不信她。 难道因为他知道她重视眼睛甚至超过生命,他就觉得可以把各种不堪的猜测放在她的身上,就可以判断她为了治眼,已经轻易把身体交易出去,离弃他背叛他? 她环顾四周,蕉夏怜怜悯的笑,宫南傲嘲讽的笑,还有满殿宫人胆战心惊的眼神一一落在她的眼中,其中,蕉夏怜那几分胜利的意味几乎刺痛她的眼睛。 看来,她终究是高估了自己。 她对他而言,不过相当于一件漂亮摆设,可有可无,就算他能为了她一时冲动,也不过是一时。等欢喜够了,面子全了,甜头尝了,也就理智了。 其实,他的选择从来没有变过。还红肿着的唇就像一个笑话,证明着她的狼狈与轻贱。 霏霏仰起脸,深深吸了一口气,淡淡睇着上官昭璃,屈了屈膝,走向空着的坐席。上官昭璃见她恭顺屈服,心下一松,又起了怜惜之意,正打算缓和一下语气,宽解她几句。 谁知,霏霏走到软垫之前却没有停,直接踩着它优雅地走了过去。到上官昭璃身边的瞬间,她拢着他外袍的双手一松,玄色外袍哗地落地,艳丽的火红长裙又露了出来。 一群人看着她以温驯的姿态作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情,个个目瞪口呆,全忘了反应。 即使大腿手臂都若隐若现,她行走之间也没有丝毫轻浮放浪,尊贵骄傲,让人生不出任何轻薄的念头。 直到走到最后面的一个宫女身边,那团红影才停了下来。霏霏指了指那宫女身下的软垫,做了一个“让”的动作。 宫女吓了一大跳,却不敢让开,哆哆嗦嗦看了看上首的宫南傲。 宫南傲转着指尖的酒杯,眯着一双狐狸似的眼睛,额头血蝶被玉玦挡了一半,媚色稍减,看起来有些狰狞。他倨傲地点了点下巴,眼底有着探究。 宫女见宫南傲肯许,正如蒙大赦,突然又一道视线从头顶压下来,压力比之刚才竟只重不轻,她刚站起一半的身子顿时又栽了回去。 霏霏转头一看,正对上上官昭璃黑不见底的眼睛。 她冲着他无声一笑,上前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后面的视线,直接伸手架住了宫女的身体。那姑娘本已软得泥似的,突然有一股冰冷的气流从胁下涌入,随即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霏霏再一推,轻轻巧巧把她送到了旁边。 但从上官昭璃的视角,却只看到她不耐烦地把那宫女推倒在地,动作蛮横无理,毫不顾惜他人。他皱了皱眉,眼中流露出一丝失望。 霏霏好整以暇地占据了宫女的位子,大大方方地坐了下去,神态自然地仿佛她身下不是婢女的软垫,而是女王的宝座似的。 蕉夏怜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走过去,亲自把那宫女扶了起来,温柔地问,“你还好吗?” 宫女受宠若惊,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味地慌乱点头。 “霏霏妹妹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放在心上。”蕉夏怜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又招呼过自己的贴身侍女倩竹,吩咐把人好生生地领下去,压压惊,不必伺候了。 倩竹把宫女接过去的时候,蕉夏怜眼睛往霏霏的方向斜了斜,倩竹心领神会地眨了眨眼睛。 等那宫女走远,蕉夏怜又来到霏霏身前,一口气低低柔柔叹得千回百转,“可是本宫哪里做得不好,什么言行惹得妹妹生气了,让妹妹如此与本宫置气。妹妹生气也罢了,本宫大不了给妹妹认错,你何须妄自菲薄?你可想过你如此做,如何对得起阿璃,如何对得起羽陌的颜面?” 我对不对得起不重要,你对得起就够了。既然你已经是羽陌国威的活招牌,我如此正好给你做衬托,也免得你无人配合自导自演太辛苦。霏霏笑容粲然,懒洋洋地做了几个唇语。 蕉夏怜看在眼中,想起她以前的话,眼神虽然不屑,脸色却白了不少。她摇摇头,第三次叹气,为难道,“既然妹妹执意如此,本宫也无可奈何……阿璃?” 上官昭璃瞥了霏霏一眼,咬咬牙,一把将蕉夏怜扯回自己身边,“她自甘下贱,你不用管她。” 宴会继续进行,宫南傲打了一个呵欠,“好了,这宴是好戏多多,本王看够了也困了,王妹就替本王招待招待羽陌的贵客,璃王,你请便。” 蕉夏怜颔首,上官昭璃敷衍地应了一句,“傲王不必费心。” 宫南傲接过宫女递上的狐皮斗篷,走到霏霏身前时停了停,玩味地抬起她的下巴,“既然璃王确认你是他失散的准王后,你便暂时跟着他吧。” 那被别人吻过的唇,就像一朵被催得提前怒放的海棠,红艳娇嫩得……太刺眼。宫南傲的表情有些复杂,他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似乎被她牵系得太过了。 他敛了心神,回眸一笑,意味深长地道,“璃王尽可慢慢验,若是认错了人,请记得完璧归赵。若是小菲儿磕着碰着哪里,本王可是会心疼的。” 上官昭璃将银杯捏得有些变形,宫南傲以眼角掠过殿中众人,袍袖一拂,大笑而去。 卷二 醒知梦空 038 我就是要闹 虽然接风私宴的主角是上官昭璃,主人却是宫南傲。客人心不在焉不说,主人都走了,宴席自然没过多久就不了了之。 十八位白衣翩翩的侍女提了美人冰灯,无声无息地走进来,袅袅婷婷往蕉夏怜身后一站,尽职尽责地充当起人肉背景,顿时生生把一个金碧辉煌的大殿营造出些飘飘仙气来。 处于仙气正中的蕉夏怜宝相端庄,眼角眉梢却又含羞带怯,兼具人情仙味,好似一个动心思凡又不失高贵的谪降仙女。 她称宴会上吃得太腻,时间还早,表示自己准备到御花园散散步,其间着力描绘了秋荧皇宫不同于羽陌的秀雅景致,并委婉地对上官昭璃提出了邀请,一双妙目脉脉含情,暗示他快些主动开口应和。 花前月下,郎情妾意,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就算没有月色,他们既然情到深处心有灵犀,两个人自然想天黑就是天黑,想有月亮就没有太阳,区区日光算得了什么。 霏霏勾住自己的衣摆,低着头一心一意地摆弄起自己衣带上精致的火云纹路,似乎眼前这两个人加起来还抵不住一副针绣来得重要。但从她嘴角突然更冷的妩媚的笑容,可以看出她一直在听。 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料准,上官昭璃竟然没有如蕉夏怜所愿。 从蕉夏怜开始说话,他就一直看着身边的一尊琉璃灯盏,瞳仁里一圈幽幽墨蓝,烛焰晃动闪烁,却扰不乱那眼底的冰层,俊美无俦的侧脸更显得冷瑟无情。 蕉夏怜等了许久,始终没有等来他的答复,脸上渐渐有些挂不住。她想维持自己的矜持,又不甘心让上官昭璃和霏霏独处,犹豫一会儿,强自挤出一丝笑意,唤道,“阿璃?” 上官昭璃这才抬眼扫了她一眼,讶然道,“原来怜姐还没有走,本王还以为你说了这么许多,已经去了呢。” “本宫……” “本王知道,怜姐与傲王也许久未见了,想必你们兄妹之间有很多体己话要说。”上官昭璃似是没有听见,无意之间打断了她的话。 蕉夏怜不由蹙眉,他脸上却已挂上了她熟悉的温柔笑意,“今晚本王就不叨扰怜姐了,改日定要请怜姐耗费精神,带着本王好好逛上一逛。” 好一个王兄,好一个准夫婿,一个个都把她当作碍眼的累赘,迫不及待想把踢开。蕉夏怜恨得牙痒,上官昭璃的话说到这个地步,她再恨却也无话可说,她抿抿唇,突然计上心来。 “还是阿璃体贴本宫。”蕉夏怜露出感激的笑容,又看了霏霏一眼,状似随意地提了一句,“霏霏妹妹在这住了许久,不说把秋荧当作第二个家一般,至少都是熟悉了。阿璃若是无聊,让霏霏妹妹陪你走走也是好的。” 她说完便向外走去,剩下的宫人在上官昭璃眼神的示意之下,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 蕉夏怜想起方才瞥到的上官昭璃的脸色,不由笑得幸灾乐祸,从来慈和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毒,随即被光明的金芒盖了下去。 霏霏不屑地嗤了一声,不愧是兄妹,举止言行都如出一辙。宫家的血脉,真是恶心得可以。 她这一哼才发觉哑药已经过去,自己又可以说话了。 这是一件好事,她的心里却没有任何喜悦的情绪。霏霏苦笑了一下,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就算可以说,对着这样的上官昭璃,她又能再说什么? 霏霏从软垫上站起身,也走向殿外。 “你去哪里?”上官昭璃冷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王这是变相地提醒霏霏没有遵守为奴的本分吗?”她没有回头,说的话更是牛头不对马嘴,“我这就行礼告退,只是不知道王想看我下跪还是膝行,不如说得明白具体一点。” “够了。”他从案后走出,一把扭过霏霏的脸,冷绝的怒意,甚至能随着呼吸喷洒在她的肌肤上。 “王,一个奴隶并没有随时陪您耍脾气玩暧昧,光天化日拉拉扯扯的义务。怜公主想必没有走远,我可以帮你叫她回来,想必……”霏霏的笑意愈加尖锐,眼底的轻视露骨地流泻。目光透过长睫,被切割成一刀一刀地落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眸一暗再暗。 “本王说,够了。”上官昭璃截住霏霏的话头,一种叫做痛的情绪,在他眼中慢慢地升腾,与她的视线碰撞,继而缠绕在一起。 霏霏的呼吸猛地一窒,扭过头去,心间战栗难耐——霏霏,是你看错了,看错了。他,怎么可能会痛,怎么可能为了你痛?! 上官昭璃的视线炙热而冰冷,将两种极致的温度同时焦灼在她的身上。忽然,他一手托高她的下巴,倾身靠近;一手覆上她的五指,缓缓扣住。 霏霏的指尖微微跳了跳,她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把掌心掐得都青紫一片……而他,尽收眼底。 她挣脱他的纠缠,用手背隔开了他的唇,流光溢彩的眼睛平静地望着他,“就算王还想要,霏霏也必须提醒王一句。王短时间内对我这么宠幸,腻得……只怕更快了。” 上官昭璃对上她倔强的眼,黑亮的眸中有一种类似温柔的柔软,半个时辰之前,或许她会感动到以身相许呢? 霏霏解嘲般的潦草一笑,上官昭璃,你对我,吝惜得当真可以。人家公主殿下吃剩不要的冷馍,便赏赐与我了么? 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笑纹,“霏霏,你不要闹了,好不好?” 宠溺的语气,却像是最温柔的凌迟。羽毛一般轻飘飘地落在她的心上,却带来一阵阵钝钝的痛意。 霏霏恍然大悟,原来,都是她在闹。 错的是她,从来如此。 她闭了闭眼,仿佛这样就可以敛下悲伤。霏霏,你要坚强。 要坚强…… 坚强…… 颤抖却坚定的声音在心底一遍一遍徘徊,再一次睁眸,她已是一脸的挑衅和冷漠。眼睛毫不避讳地望进他的眼底,清清楚楚写给他看——我就是要闹,如何?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一道模糊近似诡谲的光芒飞快滑过,竟难辨喜怒。 ——霏霏,你既是这模样,就别怪本王不客气。 ——随你的便。 她同样用唇语回他,一抹狂戾之色顿时袭上他的眉眼。 “那么,本王倒是不该违背傲王的好意,应当好好验一验,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本王的霏霏!” 039 验身之痛 话音方落,上官昭璃手臂一抄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向他在秋荧暂住的宫殿走去。 殿阁几乎就在隔壁,上官昭璃走得又快,霏霏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抬头就见头顶黑底金边的几个大字——腾云殿。 宫南傲口口声声说两国君王住得近也好彼此亲近,只怕打得彼此牵制监视的好算盘。这毕竟是秋荧的地盘,上官昭璃处处受制,根本不可能真正监视宫南傲,住得近只能是方便宫南傲罢了。 琥珀照壁,鎏金玉瓶,红木花雕,绛紫纱帐纷纷从她眼前掠过,宫廷永远不缺少奢华。一阵天旋地转,纱帘带着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拂过霏霏的脸,随即被她不由自主飞出的身体带住,“刺啦”一声生生扯落一大片。 霏霏有些晕眩,后背隐隐传来一阵阵麻木疼痛。矮榻没有床垫被褥,她觉得自己背部的骨头都快被坚硬的木制框架撞散了,可见上官昭璃的力气用得多大。 上官昭璃却没走过来,他将她扔上矮榻,人却还站在一边。刀削斧刻的轮廓掩在帘幕之后,暗暗沉沉看不清神情。 霏霏拧起眉,强忍疼痛,妖娆妩媚地笑,“宫南傲算什么货色,他让你验你就验,上官昭璃,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听话了?” “宫南傲?你已经和他亲密到直呼姓名了吗?霏霏,你就这么偏袒他?”此刻的上官昭璃却根本听不进任何和宫南傲相关的话,耳朵自动过滤了“货色”这两个字。 霏霏好笑地哼了一声,翻身转过了身体,都懒得再看他。他需要的是冷静和反思,这种话说出来,只能证明她已经没有办法和他沟通了。 这一个动作却激怒了上官昭璃,他紧了紧下巴,笑得冷魅决绝,“你这么背对着我,想必是不喜欢我的方式,嫌我的风格不对你的胃口。” 霏霏冷嗤,说的话比往常更刺耳难听,“狗咬人原来还要方式,还有风格?” 上官昭璃充耳不闻,沉默一会儿,声音突然变得柔情蜜意,语调缠绵,“果真是我不够好,本王就学学宫南傲,看这样能不能满足你。” 霏霏这次没有回话,上官昭璃也没有打算再等她回话,一步一顿地向她走过去。行走之间已将宫南傲邪肆妖冶的风流痞气学了十成十,九龙玉环的腰带被扔到地上,撞出清脆的响声,他敞开的领子里顿时露出一线玉色,甚至能隐隐看得到属于男子胸膛的紧致流畅的线条。 他的视线露骨地扫过她的脸,她的锁骨,她的肩头,又滑过每一处赛雪肌肤,还不满足地追寻着大红舞裙缝隙间偶尔露出的春光。 霏霏动了真怒,立刻从榻上坐了起来,她不是货物,不可能任由他检验作践。要是宫南傲这样对她,她会冷静地想对策,分析敌我力量强弱,就算先示弱伪装,最后失了身子也必将将他击杀。可换成是上官昭璃,她根本没有办法冷静下来,宁肯一开始就以卵击石玉石俱焚。 内力被充分地调动,飞快涌进十指,她拼着暴露所有底牌也不允许他当真验她的身体! 上官昭璃另有奇遇,自身功夫完全能和宫南傲的魔功相较,自然没有忽略她指尖细小的动作。他脸色一沉,脚下的步子一停,不怒反笑,“好,很好,本王竟然一直被你蒙在鼓里,当真以为你是柔弱女子!” 霏霏挑衅的脸鲜亮又刺眼,“我从来也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是一个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 她盛怒之下吐露心声,同处怒火包裹之中的他却又一次错过了关键内容。 “本王倒想知道,你这么艰苦地在本王身边忍了七年,到底想做什么,还有什么秘密!”上官昭璃再抬脚却是忽地加快了动作,一闪身便将刚刚下榻的霏霏压回了床上,顺手点了她的穴道。 她的眼底几乎沁出血色来,衬着眼角绯红的胭脂色,明艳得像上佳的鸽子血宝石,又或者被熊熊火焰包围的凤凰花,“上官昭璃,原来你和宫南傲也没什么区别,都是强盗罢了。” “没有区别,强盗?你也让他这么对你了吗?”上官昭璃俯下脸,冷淡的眼注视着她愤怒时格外美艳的眸子,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却更让人觉得危险。 下一刻,他没有预兆地贴住她的唇,狂暴地吻密密麻麻落下,彻底夺走她的呼吸。霏霏奋力挣扎,他则更疯狂地侵占她的每一寸香甜,霸道地将她的舌勾入他的口中,又不轻不重地啃咬。 不同于之前两人互相抢夺主动权的吻,这个吻完全是强迫性质的,融入了上官昭璃所有的怒火。 唇齿相交,上官昭璃放开她,眼神清澈冷寒,连呼吸都没有乱。他睇着霏霏脸色潮红,呼吸不稳的窘迫之相,黑眸之中隐约透出嘲意,“怎么样,本王和他,谁的技术更好一些?” 霏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是想用眼神在他身上烧出一个洞来。 如果眼神能杀人,他应是死了无数遍。上官昭璃冷眼漠视,烧便烧吧,他的女人,他还能怕了? 他压制住她的后脑,让霏霏不得不将视线集中在自己的胸前,亲眼看着他轻佻地用齿解开她的衣襟,用舌尖在她的身体上肆意描绘,让她冰冷的身体彻底燃烧起来,“这里,有人碰过么?” 果真是学得宫南傲的调调,他那懒懒得一斜眸,幽深钢蓝色的瞳孔是更难言说的邪魅。 就算到了这种时刻,霏霏依旧桀骜不驯。她不屑地哼了一声,迳自闭了眼,再不去管他不老实的手指,只自己全心全意地运气冲穴。 衣带扯散,艳色红裙坠落,床帐散落,只有暧昧的影子偶尔晃过。 霏霏静心冲穴,已经自我封闭了五感,当她冲破穴道的瞬间,身下突然传来疼痛。尽管那手指只是浅浅一探,很快就收了回去,那痛却鲜明地存在着,证实着她被侵犯的耻辱。 040 掌捆璃王 霏霏一双妩媚凤目顿时睁大,她迅速并拢双腿,一手把掉落一半的帐帘撕下来裹住身体,几乎是同时,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扇向上官昭璃的脸。 上官昭璃身子下意识往后一仰,却在即将避开时停住了,生生受了下来。她的力气不大,内力却雄厚得诡异,狠得像是恨不得打断他半边脖子。他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几道红印顿时浮了起来。 上官昭璃深吸一口气,已然知道自己被宫南傲和蕉夏怜刺激得犯了大错。就算不曾和女子有过肌肤之亲,他还是能判断的,她一定是处子,不会有错。 他本来就是外冷内热的暴躁脾性,宫南傲根本不怕被他发现她还干净,他要的是霏霏对他心死,而且要让他自己来做。 上官昭璃最熟知霏霏性子,他的心仿佛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前所未有地慌乱无措。他对她做出这样的事,她…… 就算不敢去看她,他也能感觉到身下的女子极端狠戾、憎恨、失望和心伤的眼神……像被信任的伙伴重创的狼,那样的眼神,身为一国之王的他竟无法正视。 “上官昭璃,怎么样,你对这个结果满不满意?”他主动挨了她一耳光,她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动容,平静无波的声音冷冷响起。 他哑口无言,她冷笑一声,又是一耳光。 “前一下是还你数月前那一巴掌,这一次是给方才的你。”她面无表情,声音平静,酝酿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然,“上官昭璃,我累了,陪你七年,我后悔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上官昭璃的心顿时被紧紧攥成了一团,眼底蔓延无边的疼痛,他不顾一切地抓住她的手,“霏霏,原谅我……霏霏,我错……” “啪。” 作为羽陌一直以来唯一的王位继承人,这是上官昭璃第一次认错,却被又一个耳光打断。他摸着自己的脸,却没有愤怒,只是茫然。 她……已经连他的道歉都不再稀罕…… “原谅”这两个字,点燃了她平静之下最后的怒火,她狠狠掀开他的手,“上官昭璃,你凭什么以为我就一定会原谅你。你把我当作什么,你把我的身体把我的心当作什么?你偶尔一点小阴谋得逞,小聪明成功的奖品吗?你的宠幸,你以为我稀罕,你以为对我而言这就是你的施舍,我应该感恩戴德吗?你以为你想要,我就要给?” “我知道我对你而言什么都不算,但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把我看得如此廉价。你说我有秘密瞒着你,既然你想知道,我什么都告诉你。希望你不会后悔。”霏霏笑得灿烂,“我是杀手,‘百花杀’堂主之一,红妖媚老的亲传弟子。” “什么?”上官昭璃蓦地僵住了,眼神几次变幻,不敢置信,“你……” 霏霏望着他眼底的痛,更望着那痛里一丝格格不入的警戒。她自嘲地勾起唇角,转开眼,不想再看下去。他是一个身居高位的王,天生对无法掌控的势力抱有警惕和怀疑,哪怕那个人是她……可她,只想要一个会无条件信任她支持她保护她的人。 或许是她手上无辜的人命太多,上苍报应,所以她总是找不到。想到这里,她的神色更为讥诮——找不到就不找,她的人生没有“凑合着”三个字! “就是你心里想的那样,我残忍嗜血,不问是非只认心情。我杀过你的大臣,伤过你的宫女,我随时携带银针,几次想要对你动手。” “就是你心里想的那样,我只是一颗安排在你身边的棋子,只是那个棋手太笨,她忘了我有多桀骜多自私,忘了我不可能成为一颗好棋子。她以为把这颗棋子的心捧出去就能赢得你的信任,所以让我以生死作赌骗你相救,以欲擒故纵诱你上钩,以雪地长跪除你威胁,以满手鲜血护你王权。” “我这七年的恶行,加上对你的不恭不顺恣意顶撞,抵你的所作所为,我们两清了。”她将他完全僵硬的身体从身上推到一边,捡起衣衫穿好,翻身下榻。 她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他伸手想要拉住她,她利落地撕断了半透明的殷红长袖。 “霏霏,本王不会放手,永远不会……” 他的话恶狠狠的,却有无声的悲凉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苍茫的,竟像她的心。这是她第一次从上官昭璃身上感觉到外强中干几个字,霏霏已经走到了门边,她的脚步一停,脖子动了动,似是就要回头。 上官昭璃暗不见底的眼中瞬间爆开惊喜。 她没有转过来,说了句什么,素手一拧绞歪锁芯,推门跨了出去。 日光照在一面被撞碎的镜子上,反射进他低垂的眼,刺出火辣辣的痛来,突然想要落泪。 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上官昭璃,那个笨得天下第一的棋手,是我的心。” 041 百花杀 凤耀山,满山的姹紫嫣红,蝶影戏蜂,美若仙境,可谁也不知道如此磅礴又秀美的山却早已被人凿空了山腹。 地宫恢宏大气,清一色的黑色布置,每三步便有一尊凤凰状的银樽,羽翼上卷携着明媚的火焰,将这个地下世界照得如同白昼。任何地方都一目了然,没有任何守卫,高手或者极端敏感的人却能发现浅浅的呼吸声无处不在。 地上不是木质地板,也并非石料,而是一层黑色的绒状物,看起来像地毯,实际却是一种花的茎叶。这花冬日盛放,花色艳红夺目,零零星星,看起来就像淅淅沥沥的人血。此刻是秋季,花苞不多,却已有了一股淡淡的腥香。 只因这花名叫“嫣然”,极净之名,极恶之性,花色美如佳人嫣然一笑,却性好鲜血。天下很早以前曾经掀起过一场烧毁所有“嫣然”的风波,都以为它已经灭绝,无人知道这里还有。 百花开后我花杀,无数人恨透了的“百花杀”之所以一直寻不到踪迹,只因为红妖媚老根本没有打算把它暴露在地面上。“百花杀”之人,若离开地宫,必带血而归,浇灌“嫣然”。 地宫最大的一间宫室,一面以东珠镶嵌的墙壁前立了四个女子。这是“百花杀”的议事厅,不仅一把椅子都没有,而且已经空了许久。 因为没有人敢在那个人面前坐着,也没有人敢在她不在的时候擅用议事厅。女子们的神情有些不安有些紧张,她们突然来到这里,还是因为那个人。 红妖媚老闭关七年,终于要回来了。 为首的女子始终面带笑容,眼神幽深,腰间悬着一柄长剑,剑鞘上用篆文刻着“风啸”。 紧跟着的女子发间珠钗不断,身姿魅惑,涂着豆蔻的尾指微微翘起,红白诱人,却不知藏了多少种毒物。她的眉心精心绘着一弯鲜红的月,细看似乎是变形的花体“追月”。 第三个女子眼神有些空,动作却很沉稳,她的指节相比起他人更加显粗,显然指上功夫了得,颈上系了一条黑带,用深紫的丝线绣着“雨殇”,紫近于黑,几乎看不出来。 最后一名女子脸色冰冷,不进人意。她的腰带是一圈银色的链圈,挂着一枚玉环,工工整整刻着“灭雪”二字,更衬出她的寒意。她最特别的在于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无意外女子从来不会修减,她却是一头显眼的短发。 四人正是红妖媚老座下五堂主中的“风、月、雨、雪”,当年红妖媚老闭关,便是“追月”妒忌霏霏,用计将她关在棺中,埋进地下。她本来是想让她死得痛苦一些,却不想阴差阳错被上官昭璃救起。 其他三人曾在羽陌见到霏霏的踪迹,都以为是她自主选择,想回来就会回来,故而从来没有与她接过头。五堂主各司其职,除了霏霏被格外厚待,隐隐临驾四人之上以外,其他几人都是互不干涉,追月才侥幸将事情瞒了下来。 影堂失去堂主,灭雪无情无欲,追月见过了五年红妖媚老都闭关不出,便联合了风啸,排挤与霏霏交好的雨殇,现在两人共同掌管影堂,俨然已经是“百花杀”势力最大的两个。 本来她正一边想尽方法打压风啸,一边暗暗布置,想要用火药炸塌山体,埋了红妖媚老,再推到地龙翻身身上,谁知却陡然收到红妖媚老的传讯。追月看起来不动声色,后背却早湿了。 风啸这只笑面虎太聪明,似乎已经猜到了她的所作所为,但迎霏霏回来对她们没有好处,所以她帮着她一起封锁了消息。但最近她打压风啸急了一些,风啸一直命人关注霏霏的消息,会不会趁机告诉红妖媚老……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空旷的大殿依旧静得连心跳声都听得到。四名女子仍旧维持着统一的身子前倾,两腕交汇的动作,脸上眼中找不到一丝不耐烦。 机括声突兀地响起,“咯吱——”宛若老旧的木地板在申吟。这声音本不大,但回音重重,更增阴郁。 追月脸色瞬间惨白,她瞥了风啸一眼,女子笑容深深,含笑回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东珠墙壁缓慢地转动起来,完全地转了一周,露出后面的沉香九头雕龙木椅,上面慵懒地倚着一名雍容华贵的女子。 她发髻高挽,穿着红色长裙,胸口一片怒放的嫣然,眼妆画得很深,一双与霏霏相似的凤目似笑非笑,白皙的肌肤上一抹妖娆的半面妆。既是妩媚娇娘,又似不动生色间取人性命的妖魔,轻易将四名女子都比了下去。 “风啸” “追月” “雨殇” “灭雪” 四人上前一步,异口同声,“——恭贺师父神功天成,吉日出关——” 她们的声音里都含了内力,议事厅空旷,回声环旋,震得四方嗡嗡作响。 七年多了,女子仍是笑颜若妖,毫不显老,眼波俏丽锋锐如刀。她支着尖尖的下巴,声音有些冷,“免了,霏儿呢,怎么不来迎接本座?” 追月顿时牙关一紧,终于流露出服软神色,风啸得意一笑,知道她放弃了影堂势力,也等于放弃了一大半继位的可能。 红妖媚老何等眼力,自然发觉她们二人神色诡异,她眼神掠过追月难掩僵硬的身体,轻笑一声,裹着血味的杀气蔓延开来,“追月,你似乎不是很高兴看见本座?” 风啸急忙向前一步,“回师父,师妹早在七年前离开了地宫。” 红妖媚老果然转移了注意力,身上的阴冷之气却疯狂滋长,“她在哪里?” “这个月在秋荧王宫。” “这个月?那她以前在哪里?” “羽陌王宫,传出过嫁为王后的消……” “喀擦” 风啸急急后退,刚才站立的地方赫然成为一片焦土,周围的嫣然纷纷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红妖媚老垂着眸子,看不清神色,遍身阴霾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四人都不由得紧张,师父喜怒无常,独独和羽陌上官氏过不去,在“百花杀”几乎是一个禁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很好,上官氏有胆子,她也算本事。”她冷笑,阴恻恻地拨弄着尾指上的鎏金红宝石护甲。“那如今,本座调教出的这位王后,是跟……”她顿了顿,咬牙切齿,“……上官熙去的秋荧?” “师父有所不知,上官熙早已驾崩,如今在位的是他唯一的儿子上官昭璃。” “死了?”红妖媚老愣了愣,随即仰天长笑,长发翻飞,凄厉如艳鬼,“死得好,死得好!” 追月见话题没有围绕在自己身上,一边稍稍放松,一边暗暗肉痛,突然听到红妖媚老笑声戛然而止,点名道,“追月,你来说说,她如今如何?上官昭璃对她好不好?” 追月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道,“回师父,师妹……她没有嫁成,被贬入了奴籍……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啊!” 红妖媚老的杀意越来越重,迫得追月声音越来越低,她不清楚三字刚刚出口,突然惨叫一声,捂住了腹部,嫣红血色从衣服内沁了出来。 “不清楚?本座养你这么个堂主是吃白饭的吗?”红妖媚老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身边,一只和脸完全不同的手掐着追月的颈子,五根手指冰冷干枯,她眯着眼睛亲切地笑,“你似乎一向喜欢拿宫中的狮虎试毒,闹得它们痛苦异常,不如本座废了你的功夫,剥了衣裳送去,你觉得如何?” “师父我劝过师妹是她爱上了璃王自己不想回来不关我……呃!”追月眼睛睁到最大,眼神惊恐,地宫中日日都有人死于狮虎腹中,她不想死! 风啸眼神略略闪了闪,却是闭了嘴,退回一侧。 “爱?”红妖媚老手上一紧,细长邪挑的眸中阴晴不定,像是听见一个最可笑的笑话。 雨殇默默地站出来,“师父,此事还有待商议,把霏儿带回来才是最要紧的。月师姐,你的月堂前日有条交易,你可听说了?” 红妖媚老冷哼一声,将她随手甩在地上,追月急忙捂着脖子剧烈咳嗽,触到她冰冷不耐的眼神,也顾不得喉咙的疼痛,语速飞快,嘶哑地回答,“有人到月堂花重金买师妹的身世,我查了那人的底子,对方未作阻拦,竟是秋荧傲王宫南傲。” 红妖媚老若有所思,她看了一眼风啸,“好,本座知道了。但若让本座发觉本座不在的时候,有人动了歪心思手爪子不干净,还敢欺瞒本座……”她挥袖摘过一朵嫣然的花苞,神情怜爱,“血喂花肉喂狮,至于皮……” 她咯咯一笑,“以前那些扇子估摸着都旧了,是时候换上一批。” 风啸和追月心头一震,硬着头皮应了。 红妖媚老懒懒地向外走去,衣袂翩然,“自己收拾一下,本座的嫣然即将盛开,当以血为贺。” “师父要去哪?”灭雪没想到红妖媚老要亲自出手,微微惊异地问了一句。 女子嫣然一笑,冰冷嗜血地吐出两个字,“秋荧。” 042 此生无妻 迎接上官昭璃的接风宴置办在傲王的寝宫,宫南傲平日却从不宿在那里。当那个寝宫里的“傲王”酣然高卧时,他本人却有可能出现在秋荧王宫的任何一个地方。 宫南傲声名狼藉,想他死的人太多,刺杀也多,其中不乏高手。他对这些个“不值一提的货色”嗤之以鼻,却从来不曾大意轻敌。 此刻,一间暗沉沉的宫室之中,有人手握华美奢靡的孔雀羽扇,身前两个瓷碟一个棋盘,正自行对弈。那扇柄用的是触手生温的上品翡翠,看上去碧莹莹秋水一泓,镶嵌着无数宝石,却在那张容颜前黯然失色。 “情况如何了?”宫南傲落子速度很快,语声却慵懒低缓,黑白两棋都走得霸道路子,凶神恶煞以强对强。 主子啊主子,天都这么冷了您捏把扇子扇得欢快是想做什么,再美那么黑谁看得见啊看得见。王赭虽然在心底腹诽,脸上却绷得严肃无比,利落回答,“如您所料,霏霏姑娘……” 宫南傲眸光潋滟,淡淡落在他身上。 王赭眉头一拧,不情不愿地改口道,“霏霏娘娘和璃王闹翻了,上官昭璃拘着她不准她离开腾云殿,却从来不去看她……倒是和公主殿下走得近。” 宫南傲似乎对手中的棋局全神贯注,顺口问了一句,“你怎么看?” 王赭犹豫了一会儿,“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宫南傲翻了个妩媚的白眼,慢条斯理地道,“真话要说,不够真的话,本王剁了你。”他笑了笑,很是亲切,“假话也要说,不能哄本王高兴的话,本王一视同仁,还是剁了你。” 王赭哆嗦一下,自家主子从不说笑,他说剁了你那就是当真剁了你。 “假话就是,主上对霏霏娘娘一片真心,霏霏娘娘此番定能够看穿上官昭璃的一切险恶用心,打心底深处反省错误,对离开您表示一百万分的后悔,主上只需坐等娘娘泣涕横流长跪不起磕头恳求回到您的身边……” 王赭的声音越来越小,宫南傲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不辨喜怒,“真话呢?” 王赭能长年累月跟着宫南傲,自然也不是只会耍宝的护卫。他正了正脸色,严肃道,“主子,这是您的机会,上官昭璃陷于儿女私情,任性幼稚,国不可一日无君,羽陌迟早要乱。虽然以前我们掀动的暴乱没什么结果,但已经埋了一个引子,何况上官昭璃虽然是上官熙唯一的儿子,却不是唯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人。” “然后?” “上官白是上官熙的嫡兄,当年上官白无心帝位,退隐深山,上官昭璃多疑,两年来暗中对他动了不少手脚,想必已经被惹毛了,我们何不拖住上官昭璃,给羽陌再加一把火?” 宫南傲摇着羽毛扇的手已经停了,目光幽深,漫上一片危险的冷色,“继续说。” “如果上官白夺位,我们再放上官昭璃回国,让羽陌内部动乱自耗国力,岂不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宫南傲用指尖撩拨着软软的孔雀翎羽,“你觉得上官昭璃深陷儿女私情,或者单纯地以为凭借一个圣女之说就想称霸四国?” “当然!”王赭自信地挺着肚子,“根据属下连日来的观察,璃王确实无能。再者,他从来没有对羽陌的军队加以训练,哪里比得我们兵强马壮!” “王室子弟有无能的,却没有无能得让你一个‘连日观察’就看出来了的。”宫南傲不屑地冷嗤了一声。 王赭不服气地撇了撇嘴,“想试探真假还不简单,您的血蛊免费借了人数年内力,是不是该收点利息了?” 宫南傲长长地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不仅好玩,还与本王般配的女人,本王若用血蛊控制她,她定然会不断反抗。血蛊霸道,一不小心玩傻了怎么办?” 王赭脸色变了变,眼神复杂,“主上,您曾经说……此生无妻……” 跟随宫南傲最久的一批护卫都知道,那时年纪轻轻的小主子还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子,却口出狂言——我注定一统四国,乃天之子,天下没有任何女子能与我比肩!此生无妻,无女可配! 他们不以为意,但后来,那个连胡茬都没开始长的少年果真干净利落地杀尽了所有兄弟,一步一步地爬到了世子之位。先王驾崩,太后干政,也是他毫不犹豫地下了毒死太后的命令。 秋荧神权至上,宫南傲如何能容忍自己头顶的王冠由别人授予认可。为了收回王权,也为了拿到由国师保管……或者说镇压的魔功功法,他命人接回蕉夏怜,当着她的面杀了国师。血溅了他满身,他却用沾着国师鲜血的手拍了拍蕉夏怜的脸,“继承国师,听王兄的话,或者和他一样,怜儿选什么?” 练习魔功需要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终年体寒,经脉筋挛,浑身疼痛都算轻的,可宫南傲不仅眼睛都不眨地练了,还练成了。 很多时候他们都不知道有这样的主子是福是祸,因为他无心无情,是真正的帝王材料。可一个冷血到唯一的妹妹都想利用就利用的地步的人,若非他是帝王,必定被人说成是丧心病狂。 王赭想着往事,神情有些迷蒙,想到如果这么一个人动了心有了情……他狠狠打了一个寒战,立刻清醒了过来。 宫南傲仰着脸,精致的羽毛扇就覆在他的脸上,王赭知道这种时候他从来不需要有人陪着,躬了躬身子,退了下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男子修长的身体始终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 天际泛白的时候,宫南傲终于睁开眼,一双略有血丝的眼睛看起来更加诡谲可怖。他依旧浸在沉默里,良久,冷冷地笑起来,“人间芳菲,可本王身在地狱,要人间芳菲何用?” 说完,他将孔雀羽扇随手扔在棋盘上,扇柄撞翻了一个瓷碟,白子滚得到处都是。 “喀擦”一声,翡翠做的扇柄裂成无数碎片,连镶嵌在上面的宝石都不能幸免。清脆的响声里,莲青色长袍在地上悠悠拖曳而过,宫南傲脚步不停,一步一步走向门外,迎着红得刺眼的初升朝阳。 小菲儿,本王只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和上官昭璃离开之后,再次进入本王的视野…… 他笑,眼神却没有温度。 ……那本王只能拖你一起下地狱,不死不休。 043 逃离他的机会 剑光如匹,一条纤细的人影十多天来第四十三次被挡回去。 “请娘娘不要为难属下。”十多个言字诀的侍卫围成了一个圈,以言浩为首,全都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地低着头。 霏霏拳头抵在地上,留下一条深深的印痕,堪堪止住向后滑的趋势。她随即跃起,玄色长裙划出一道凌厉的弧。 刚刚还跪着的护卫瞬间起身,身影犹如鬼魅,十多把长剑直指她落脚之处,转眼织成一张剑网。 霏霏不得不在空中临时拧腰,脚尖在剑网中心一点,向后回跃,落地时踉跄了一步。 “请娘娘回去。”言浩再次沉声开口。 霏霏久久地望着他,突然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言浩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言飞,某人不情不愿地给手下们打个手势,一群人顿时飞快消失。言飞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能折腾的女人,他简直服了她,每天都要强闯几次,偏偏主上说只要她不出院子就不许打扰她的正常生活,搞得他们天天疲于奔命一般应付她的突袭。 最诡异的是,她身边就像藏了一个高手似的,无时无刻不要命地灌内力给她,每一次动手,她的内力都会比上一次强得多!言字诀守卫已经算是高手中的高手,可现在已经从三个人的看守力量扩张到了十九个,今天险些被她闯了出去,幸亏言浩都统临时前来帮忙! 言飞摸摸自己的屁股,眼角抽了抽,那次把人弄丢,主上差点把他的屁股打开花,这次要是再丢了……他深吸一口气,摸上了自己的脖子,耳边似乎听到夏天熟透的西瓜自行炸开的声音。 霏霏面无表情地关上门,走到桌边坐下。手背的擦伤有些严重,原本雪白的肌肤灰扑扑的,磨破了好几处。她却只是用眼角轻轻一掠,转而拢好袖子,再不多看一眼。 言浩来与不来,她闯得出闯不出都无碍,白日强闯不过是一个幌子,她要是乖乖呆着,上官昭璃才会不放心。 霏霏揉着眉心,苍白的脸有些倦怠,可即使这样,短时间内她还没有想出全身而退的法子。 正头疼着,院落的寂静突然被一群女人尖利的声音打破。 “竹姐,那,就在这儿了!” 言肃冷声喝道,“什么人!” “我们奉公主的命令,也是奉璃王的命令而来,请霏霏姑娘赴宴,你们不过几个侍卫,也敢阻拦我们?” 不过?言飞眼睛一瞪就要骂人,被言肃命人强行拖了下去,“可有手谕?” 一个女子叉腰冷哼,“竹姐亲临,她可是公主身边第一人,明明白白,还能骗了你们去,要什么手谕令牌!” 言浩皱了皱眉,终于从暗处走出,亲自道,“霏霏娘娘病了,需要静养不见外客,请安与宴会都无需前往。” 一众女子还要说什么,倩竹却摆手拦了下来,她在上官昭璃身边见过言浩,知道他身份特殊,不可轻易冒犯。 她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眼波如水,得体地微笑,“言统领近日没有跟着璃王,可能有所不知。咱们日日跟在公主和璃王身边,确实不知道霏霏姑娘病了。公主对姑娘记挂得紧,常说日后都是一起伺候王的姐妹,要互相照顾体谅。言统领就让奴进去瞅瞅,就当探望一下姑娘,不妨碍你们,奴也能和公主交差,如何?” 倩竹一直都是蕉夏怜的心腹,当初受她之命,特地守在丽城,等伺侯过霏霏的那批宫女“偶然遇害”,她就装作普通仆役,再次被蕉夏怜“买”了去。 她容色清秀,又跟蕉夏怜学得一手应对男人的好方法,几乎从来没有踢过铁板,除了宫南傲的护卫和一群主子,连太监都舍不得拒绝她的要求。 谁知,言浩根本不吃她这一套,硬邦邦地道,“竹姑娘请回吧,我们娘娘好静,不喜欢外人打扰。” 倩竹一愣,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脸上漫上一层羞恼之色。众女一看主心骨受了羞辱,立刻七嘴八舌阴阳怪气地道,“哟,病了?病得真及时!只怕是听到外面的议论,自己装病躲起来不敢见人吧!” “某些人寡廉鲜耻,生性放荡,这位都统只怕也受了她的蒙蔽,还不知道真相呢!” “就是,知玉姐那天都跟咱们说了!现在秋荧满大街,谁不知道迎接璃王的接风宴上,一个被贬入奴籍的女人跳艳舞打下人,还不知羞地公然强吻璃王?” “人家说不定还以为自己冰清玉洁呢!” “这样的女人如何配得上璃王,也就是咱们公主好心,还肯和她姐妹相称……” 倩竹眼中滑过一丝不动声色的狠辣,那日公主让她扶被霏霏占了坐席的宫女,也就是知玉出去,为的就是在民间破坏霏霏的声誉。公主乃天下第一美人,深受秋荧百姓爱戴,就算羽陌无人反对,秋荧百姓也断断不能容忍这么一个女人和公主平起平坐。 几个女人越说越离谱,言浩最恨长舌的女人,要不是看她们是蕉夏怜的人,担心贸然动手有可能影响到上官昭璃的计划,他早就亮刀子赶人了。 正在僵持,里面突然传来女子冷媚微哑的声音,“不是要看我吗,站在门口怎么看?言统领,请她们进来。” 言飞好不容易从言肃手下挣脱出来,听到这话顿时眉开眼笑,他还不知道那个女人!遇上她,这群蠢妇,肯定完蛋。 言浩想了想,就算这群女人全部交代在霏霏手上,也和主上没有直接关系……何况他忍她们也已经很久了,想到这里,言浩半推半就地放了行。 倩竹得意地睨了言浩一眼,被一群人热热闹闹地拥着,趾高气扬地走了进去。 一进门,一群宫女还没来得及看清室内的模样,习惯性就想要开始冷嘲热讽指手画脚,突然眼前一花,一道人影在她们之间飞快地游走一圈。颈后颔下穴道几乎同时一痛,七八个人顿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倩竹是唯一一个没有被点哑穴的人,她的颈边搁了一把薄而冷的小刀,正惊恐地瞪着面前神色淡淡的女子。 “你……你……”一向能说会道的舌头顿时打了结似的,磕磕绊绊吐出一句话来,“你……敢杀人?” 霏霏浓丽的眉眼含着浅浅笑意,“我胆子时大时小,如果你不介意,随时欢迎以身相试。” 倩竹是个精明人,听了她的话就反应了过来,知道她有求于自己,脸上渐渐恢复了傲慢,“原来奴隶就是这么求人的?” 霏霏眯着眼睛,手中的刀蓦地一抖,倩竹吓得脸色一白,“别杀我,你要什么都可以!” “不要紧张。”霏霏用刀背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脸颊,慢吞吞地道,“不过借你衣服一穿,脱吧!” 044 通房丫头也不错 “今天就饶……饶了你,我们走吧……” 言飞努力地听着墙角,却只听到一个女子哆哆嗦嗦讲了这么一句,随即门一开,倩竹照旧被人簇拥着,急匆匆地跨了出来。只是众人大多垂着头,刚刚还盛气凌人,现在个个都成了霜打的茄子,在言字诀侍卫幸灾乐祸的眼神注视下,灰溜溜快步离去。 言浩见霏霏居然没有杀人,随便教训一番就放了人,一边惊异一边奇怪。他挑高一边的眉毛,瞅着那倩竹的背影……寻思怎么那么眼熟呢? 言飞咬着一根草根凑过来,贼眉鼠眼地挤挤眼睛,“哎,人都走远了,统领看啥呢?”他不怀好意地用肩膀撞了撞言浩的肩膀,“统领这口味虽然与众不同,不过这妞长得确实不赖,只要统领吃得消她这副嘴脸,娶回家看看也是好……啊!” 言肃不屑地冷笑一声,轻鄙地扭开了脸,看见言飞捂着脸跳脚……真他娘的无比舒爽! 言浩把刚刚揍过人的拳头收回来,皱着眉走到窗边,隔着窗纸朝里看。房间之内,玄衣女子黑发披身,背对这边静静坐着。她一只手按在琴弦上,似在沉思。 言肃也走了过来,往里瞥了一眼,“你怀疑她趁乱混进了那群女人之中?” “我不确定,只是……觉得刚刚那个女人很眼熟。”言浩沉着脸。 “安心啦,逃出去?开什么玩笑,大爷这么一双火眼睛,要是盯准了谁,一只苍蝇都混不出去!”言飞恨不能把心口拍成猪肝,得意洋洋摇头晃脑。 言肃冷嗤一声,“请不要把大象误认为苍蝇,就算我跟你一点关系都不想有,好歹大家都隶属‘灰子’。你一个人白痴不要紧,别拉低大伙的平均智商。” “死言肃,你以为本大爷想和你有什么关系?不爽本大爷你就直说,拐弯抹角算什么英雄好汉!”言飞顿时抓狂,上窜下跳摩拳擦掌,其他侍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按住他。 言肃丝毫不以为意,冷冰冰地闭上了眼睛,“我以为自己表达得足够明显,是你的理解能力在拐弯抹角。只能说,你神经单一,又短又粗,与众不同。” “你你你你!” “你什么你,我不认识结巴。” “……” 言浩才没心思理会这一对天天鸡飞狗跳的活宝,他又看了里面的霏霏一眼,渐渐也认为是自己看错了。他心下揣摩,觉得很有可能是倩竹对着他不停抛媚眼,导致他犯了恶心,所以看她才格外显眼熟悉一些。 想到这里,言浩稍稍放心,退回了自己的岗位。他嫌弃地看了那边吵得热火朝天的两人一眼,打了一个呼哨,言字诀顿时归位。 已经跟斗鸡似的言肃和言飞只得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对方,同时哼了一声,大步走回暗处。 而房间中,“霏霏”僵硬地坐着,手指按琴的动作更是僵如石木。 她一张脸又气又惧,赫然正是倩竹。那个女子人畜无害的笑声似是还回荡在她耳边,“倩竹姑娘,这琴很温顺,可惜你按的地方不对,要是一不小心松了手,发生什么我不保证。当然,你可以怀疑我的话,反正赌命的人不是我。” 倩竹几乎咬碎满口的牙,她没有武功,怎么敢跟她赌!霏霏还拿了毒药,每个人都喂了一颗下去,只道不配合她就是死路一条。此话一出,那些宫女谁敢不从? 因此,就算她气炸了肺,也只能看着霏霏穿上她的衣服,光明正大地从院子走了出去。 倩竹悔不当初,生怕上官昭璃把帐算到她头顶上。另一方面,她却又隐隐有些高兴——霏霏走了,那璃王不就是主子的了吗?只要主子护着她,璃王想必不会拿她怎么样。 当倩竹努力自我安慰的时候,扮成她的霏霏已经走到了宫门口。 不得不说倩竹威信高,当真就是一块活招牌,所经之处宫人侍卫无不退让。区区一个宫女就能如此威风,完全可以据此想像出蕉夏怜主仆平日的嘴脸。 那群宫女小命当前,早背叛了蕉夏怜,个个服帖得不行。一路上她什么事都不需要出声露脸,只管闷头往前走。 霏霏低着头,眼神讥诮,由此可见,钱财好处威逼利诱,平时纵使再能邀买人心,关键时刻,什么用都没有。能被人收买一次的人,自然能被其他人收买第二次。 宫门近在眼前,这里的守卫没有前面好唬弄,坚持要看宫人出宫的相符。 宫女们把色厉内荏舌灿莲花的本领发挥到了极限,几个守卫还是油盐不进,她们唯恐解药服得晚了会无济于事一命呜呼,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磨。 霏霏学着蕉夏怜和倩竹的模样,远远端着她的缩小版仙女架子。宫女们久战不下,这边动静太大,已经有不少路过的下人频频回头。她扣紧了手心早就藏好的暗器,随时准备出手强闯。 照宫女们的说法,上官昭璃正陪着蕉夏怜宴饮,守卫里纵然有高手,她攻其不备胜算也不小。只要出了城,天高地远,再没有人能束缚她。 最后一个宫女败下阵来,霏霏脚尖一动,就要上前。 “那不是王妹身边的小美人,阿竹吗?” 身后突然传来某人熟悉的声音,低醇妩媚,乖张恣意,放浪形骸。 霏霏身体一僵,贴着身体的双手蓦地紧握成拳,几乎刺破掌心。自由离她只有最后一步,她要如何接受这种形式的功亏一篑?! 宫人们呼啦啦跪倒一片,霏霏不确定他有没有认出自己,也跟着跪了下去。她对自己的易容手艺还算放心,只要应付走宫南傲,她……还有机会! 宫南傲没带几个人,披着一身风骚的朱红大氅悠悠地走过来,领口拥着亮丽的大红狐毛,更衬得玉面晶莹,蝶印艳艳。他似乎也没察觉什么不对,只是路过时瞧见“倩竹”,习惯性地调戏而已。 霏霏暗中唾弃,好色成性,饥不择食,无可救药。 “小阿竹定然又是被王妹使唤了做事,啧,本王看着你成日忙碌奔波,连心都痛了。”他一面毫无心痛地笑语,一面俯下身就势去勾她的下巴,“不如本王跟王妹讨了你,给本王做个通房丫头也不错,你看如何?” 045 傲王怜惜1 霏霏忍住心内翻腾的恶心感,调整一下情绪,不动声色地仰起脸。她温驯地看着宫南傲,略带羞涩地笑起来,“王抬举奴了,奴是心甘情愿为公主做事,如何舍得离开公主?只能辜负王的好意了。” 她学起倩竹的声音竟然分毫不差,连那种尾音故意拖长的调子都一模一样。 “哦?”宫南傲眸色陡然加深,玩味地摩挲着她下颌到喉咙的细嫩肌肤,似笑非笑,“原来阿竹忠心如此,王妹觅得好奴才,本王可是羡慕又忌妒。” “公主有要事吩咐了奴去办,王就别再拿奴取笑了。”霏霏的肌肤不受控制地紧绷了一下,她暗道不好,虽然自己极快地压抑了下去,但宫南傲根本就是一只深藏不露的千年老妖,这么明显的条件反射恐怕逃不过他的眼睛。 宫南傲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似是没有发觉。他修长的手指拍了拍她的脸颊,“起来吧,本王正好要出宫,陪你。” 他手上穿珠戴玉,一颗硕大的鸽子血明晃晃的,刺得霏霏眼底生疼。她脸上的笑意有些崩塌的预兆,皮笑肉不笑地道,“王,国事繁忙,奴怎么好意思要您陪着?况且奴为公主去做事,您陪着也不太适合吧?” 宫南傲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眼中满满当当尽是颐指气使的傲慢,“好了,本王纡尊降贵陪你一程,阿竹难道是嫌弃本王?” 霏霏咬牙切齿,“奴不敢,只是……” “没有只是,王妹和本王之间不存在秘密,你千方百计不想跟本王走,莫非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亏心事?” 霏霏骤然被打断,难得地一愣,她粉唇微启,看起来有一种违和的呆萌风情。 宫南傲一直用眼角觑着她的反应,瞅见她这副德性,嘴角蓦地扬起一抹笑,火辣辣烫到瞳孔深处。这笑比起平日少了些阴霾妩媚,又多了些狡黠戏谑,竟格外耀眼,美得惊人。 霏霏却正好低头,错过了那一瞬的绝代荣光,她见注定摆脱不了宫南傲,立刻从其他方面据理力争,试图多争取一些自由,“王,奴要去的地方太鱼龙混杂,您千金贵体,奴就在官道尽头跟您作别,您看如何?” “多嘴!”宫南傲根本没有听进去,他随手捞过一把她顺到一侧的长发,先她一步向外走去,把嚣张霸道发挥得淋漓尽致。 霏霏头皮一疼,不得不起身跟上他,她一边走一边还在努力地垂死挣扎,“王,奴怎么可以和您同排而行,这实在大逆不道,奴不敢……违了规矩,您先请。” 宫南傲刚刚有一次扯得有些狠,寻常女子至少嘶上一声,霏霏却连眉毛都没有挑,除了声音稍稍一顿,没有任何表现。 他不禁斜过狭长的桃花眼,睨着她的脸。她眼睫很长,密却不翘,挡住了流光溢彩的眸子,在肌肤上投下一片小巧的扇形的阴影。既是这样,仍然藏不住双眼之下的厚重乌青。 宫南傲心中猝然涌进一番说不出的烦躁,他急忙转移了注意,神色有些狼狈。手上又胡乱拽了一把,潦草地发泄着诡异的情绪。 寻常易容都是戴面具,她的手法别出心裁,竟然只是在脸上用石膏粉及一些别的材料,就着原来的脸在几个关键的地方改了一星半点,整张脸顿时成了另外一个人。 在宫南傲的印象中,倩竹的脸完全是模糊的。此刻看在眼里只觉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五官粗糙轮廓粗大,皮肤也没有霏霏原来的光洁细嫩,丑得不堪入目! 他想得越来越远,攥得紧紧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她的头发,在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下意识往旁边伸,径自去搂她的腰。他对她有过更放肆的举动,这个动作却是自然而然的,不带欲望,也没有刻意的调弄意味,淡淡宠溺水到渠成。 霏霏却极快地向旁边一闪,宫南傲的手顿时落在了空中。 046 傲王怜惜2 霏霏闪身的同时,素手飞快结出重重叠叠的莲花指印,伴着无数密如牛毛的银针击向宫南傲,封死了他周身所有要害。 到这个地步,她要是还不知道他已经识破她,就当真算是白活了这十七年。与其继续演戏,跳梁小丑一般任他肆意妄为,不如先发制人,动手! 一众宫女早被吓呆了,她们吃惊于宫南傲对”倩竹”的突然垂怜,连被下了毒都忘到了脑后。要知道,倩竹根本不甘心永远做一个下人,何况伺候蕉夏怜这么个表里不一的主子。 她眼高于顶,全秋荧只看上了宫南傲,常常对他作出不经意的勾引,却从来没有被王注意过,今日怎么会…… 没等这群饱受惊吓的可怜女人转过弯来,霏霏二话不说就对宫南傲行刺,急火攻心的女人们顿时一口气上不来,扑通扑通晕倒了好几个。 一时间宫门旁喊护驾的,拿着兵器冲过来的,去看那几个侍女的,慌不择路逃命的……瞬间乱成一团。 宫南傲却像突然进入到了另外一个空间,杀招当面,他却没有闪避,更没有嘲弄她的不自量力,安静的像是一尊俊美无俦的雕塑。 大红衣衫被她的掌力逼得猎猎飞舞,他微微侧着头,从不束起的长发如墨倾泻,挡去了所有神色。 霏霏没有看到,他狭长的眼睛出神地望着自己落在空中的手,向来诡谲幽深的眼底,渐渐变成茫然的空白,不久又被一片浓重的紫裹住,翻滚着复杂的色彩,似痛似笑。 银针承载了她所有杀心与憎怒,寒光岑岑,转瞬就到,宫南傲仍旧一动不动。霏霏指甲连弹,袖子中射出数百根斑斓丝线,眨眼间刺瞎了十来个来护驾的护卫。 眼看银针就要贯穿他的身体,霏霏刷地收回染满鲜血的丝线,身体马踏飞燕般灵活地一拧腰,就要从官道翻墙而过。 此刻,宫南傲终于动了。 他霍地抬头,深不见底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的背影,宽袖一旋一撑,转出两朵妖娆的硕大花团,银针撞上去就像撞到了铁板,劈里啪啦落了一地。 没有人看清他的身影,只觉得一阵阴冷的风呼啸而过,磅礴汪洋般的掌力落空的同时,霏霏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坠落。 “砰”一声,两个人和什么重物同时落地,扬起无数烟尘。 侍卫们拿着兵刃刀戢已经围了过来,正杀气腾腾,准备一等烟尘散尽,立刻刀枪其出,把丧尽天良的逆谋贼子戳个透心凉。然而,烟沉淡去,他们却齐齐傻了眼。 原以为王定是扯了那刺客掼下来,把刺客压制得死死的……但现在,那灰扑扑脏兮兮的……狼狈肉垫,怎么瞧着那么像他们雍容艳丽,且洁癖极重的王? 大脑中风的侍卫们风中凌乱,无声地咆哮—— 啊,王被压了! 啊,王被刺客压了! 啊,王被刺客压了还搂着刺客的腰笑呢! 啊,看不出王好这口啊!侍卫们互相传递着诡异的眼神,气氛开始向猥琐的方向滑去。远远瞧见动静的王赭飞快地冲过来,一边冲一边吼,“兔崽子,看什么,挖了你们眼珠子!” 侍卫们齐齐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转过了身,不仅自己不敢看,还尽职尽责地挡住了其他人窥探的视线。 霏霏深吸一口气,随即挑着眼睛倔强地瞪着他,等待着宫南傲的勃然大怒。羞辱?折磨?刑罚?她都不介意。她灌入全身功力凝聚的杀手锏——千面莲影都全数落空,技不如人,就算她无话可说,也绝对不会向他低头! 然而,印在她眼中的宫南傲,却根本没有生气。他的双臂铁匝一般勒着她的腰,两个人之间一丝空袭也无,那双狭长阴魅的眸子深深地看着她,一语不发,又像是装着满满的话。 霏霏眼睛都瞪酸了,她嗤了一声,双手撑着宫南傲身边的地面就想起身。好不容易挣开一些距离,宫南傲恶意地扬起一边的眉毛,指掌发力,把着她的腰用力往下一压。 霏霏不着力的身体顿时狠狠砸在了宫南傲胸口,腰都要断了似的。 “啧,沉得跟头猪似的。”他皱了皱眉,戏谑地摩挲着她的腰肢,“用本王给的内力攻击本王,小菲儿你是不是有些不厚道?” 047 如你所见,踩你 “呵。”霏霏冷哼,语气嘲弄,“宫南傲,要索取则先给予,你以为我会因为你这样不怀好意的小小‘甜枣’,忘记你那些更狠更毒的巴掌?” 宫南傲眯起眼睛看着她,妩媚幽深的眼睛酝酿着危险的味道,霏霏却转开眼不与他对视,尖尖的下巴冷冷一扬,“放开。”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小女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本王不与你计较。”令人难堪的长久寂静之后,宫南傲墨珠般的眸子慵懒一转,好脾气地从松开了手,一副极好说话的模样。 他说她是小女子?霏霏依旧面若冰霜,只是眉尖一蹙。她一得了自由立即从地上站起来,要走开时裙角却被人不依不饶地勾住了。她不耐烦地低下头,立刻迎上了某人“娇羞”有限“委屈”无穷的绝色脸庞。 “小菲儿,你看……本王如此娇弱的身子被你粗笨庞大的身躯压得那么惨,你是不是该做点什么表示表示?”美人一手拉着她裙角,一手平平伸展在她面前。吐气如兰,娇喘吁吁,一双眼睛秋波荡漾得令人观之欲醉。 柔弱要扮,便宜更要占,傲王从来不是一个有什么节操的人。 说话间,一只冷冰冰的手就势摸进了霏霏的裙底,暧昧露骨地抚摸着她的脚踝。同样光洁清寒的肌肤互相摩挲,却仿佛生出几不可见的火花,没入他的掌心,沿着血液奔腾而过,眨眼撞上他的心墙,又是“喀擦”一声。 宫南傲颤了颤,笑纹加深,手指稳稳圈紧了她的脚踝。 霏霏鄙夷地看着他那副德性,突然扬唇一笑。 与她平日讥诮冰冷的笑容不同,这笑先是一点笑意在眼瞳深处绽开,然后扩展到眼角眉梢,最终蔓延至唇角,浅浅一勾。 倾城容颜顿时鲜活明艳百倍,仿佛突然着色的水墨画,耀眼逼人,一时竟让人无法直视!她……从来没有对他这么笑过…… 宫南傲骤然受到这样的冲击,眉头皱了皱,仿佛在抵抗这样近乎眩目的笑,从来深不可测的眼睛却仍然有几分恍神。他一向冷静坚毅,瞳孔一缩就要清醒。 霏霏心中大惊,顾不得别的一把握紧了他伸出的手,嘴角的笑意蓦地扩大,嗓音轻灵,犹如一头妖魅的九尾白狐,“你要表示?好啊,你先松手。” 修长的手指毫无预兆地被柔软的掌心包裹住,她抓得那么紧,像是只想吸引他全部的注意。 宫南傲一怔,手指缓缓松了开来。 霏霏笑容一敛,随即甩开他的手,抬脚狠狠往他身下一踩。 表情是冷淡的,动作是干脆的,力度是没有保留的,踩下去某物是绝对再没有生还希望的。 强烈的危险感让宫南傲瞬间清醒,千钧一发之际,他手肘向后一顶,整个坐起一半的身体立刻向下滑了五寸。 “砰!”还来不及松一口气,霏霏的脚结结实实落在他小腹上。宫南傲刚刚险险避过关键部位,小腹就毫无预兆地挨了这么一下,他倒抽一口冷气,五脏六腑都几乎翻了一遍,俊美的面容顿时缩成一团。 他忍住疼痛,只来得及强行拉住霏霏的小腿,牵动腹部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痛。 宫南傲的脸由白转红,由红转紫,由紫转黑,最后黑中带绿,咬牙切齿地低吼,“你在做什么!” 霏霏面无表情地道,“如你所见,踩你。”她的眼神往他身下一溜,挑挑眉毛,似是遗憾无比,仿佛踩一个一国之君的宝贝,跟踩一条鱼的鱼泡没什么区别。 宫南傲第一次觉得失策,一个女人太凶悍直接也不是什么好事,哪个女人敢这么盯着他那里看?!他更第一次觉得后悔,为什么要给她涨内力,让自己被自己的内力废了?真要被她得逞,只怕他会被天下耻笑一辈子! “扶本王起来。”宫南傲冷冷地命令。 霏霏耸了耸肩膀,好整以暇地不理。 不好意思,一个再怎么气势逼人的妖孽,要是衣衫褴褛周身脏污,腹部顶一个灰扑扑的脚印,头发还绞在一起打了个结……再强的震慑力也得打个折扣。 宫南傲从她墨中带彩的眼底找到自己的影子,表情更加地狰狞,抓着她小腿的手力道大得像是要凭手捏段她的骨头。 “本王说,扶本王起来。”他再一次重复,手向她大刺刺地伸着,妖娆的面容一派不悦。 霏霏觉得他那模样看起来就像后宫寡居的太后,伸着长长的爪子,等着太监的肩膀……对了,以前跟着师父各国游走,血枫有道姜汁凤爪很好吃,怎么做得来着? 宫南傲一看她那神情就知道她脑子里没想什么好东西,他咬咬牙,手指几乎陷进她小腿的皮肉里。霏霏不轻不重地睇了他一眼,终于伸出手,扶住了他。 宫南傲几乎有了实体的杀气终于淡了一些,没了骨头似的,半个人都靠到她肩上。“小菲儿,这就对了嘛。温香软玉在怀,卿卿怎能不多加怜惜?” 霏霏嘴角抽了抽,毫不“怜香惜玉”地把他推开,也不理会他嗔怒的脸,只是望着近在眼前的官道尽头。 良久,她缓缓握紧拳头,转身向和官道相反的方向走去。 宫南傲把她拽回来,扬眉道,“你做什么?” 霏霏冷笑一声,“技不如人便罢了,我还不至于痴心妄想。”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还能奢望逃出宫南傲的手心,逃出上官昭璃的桎梏,逃离无论到哪里都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王宫? 她说得惨淡,双眼却始终含着倔强,宫南傲沉默地凝望着她的眼睛,眼底又出现了一片空白。 “好个不长记性的丫头,本王说过要出宫,你没听进去吗?” 手臂被人松开了,霏霏霍地扭头,那颀长的身影早已当先向外走去,她只看到他后背被磨得惨不忍睹的精致刺绣,“你……” 霏霏第一次说不出话来,他……难道不知道带她出宫意味着什么吗?! 宫南傲斜着狭长的桃花眼,冷嗤一声,笑骂道,“呆娃儿,本王知道自己玉树临风俊美无匹,你也不用看得跟木鸡似的,还不跟上?” 048 得到他 此刻,腾云殿宴饮正酣。 上官昭璃高高举起酒樽,仰起脖子,手腕一翻,琥珀色的酒液立时从上面浇了下来。他一饮而尽,有些酒液沿着他的下巴滚过他的喉结,继而沾湿了他微敞的衣襟。隐隐能看清他胸膛上的肌理,肌肉结实又不虬结,线条流畅漂亮得惊人。 上官昭璃看酒樽再也倒不出一滴酒来,哼了一声,随手一甩。“喀擦”一声,又摔碎了一个酒樽。 那棱角分明的冷峻容颜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红,眸子里一圈钢蓝色的光朦胧明灭,邪魅不羁,野性的风情渐渐散发开来。 蕉夏怜支着雪腮,痴迷地望着他。她根本看不见上官昭璃脚边一地的碎片,挥手又让人送上后劲最大的美酒。 爱人这么难得一见的样子,她当然要留得久一些。宫家的血脉就是这样,狠得很,也自私得很。 “阿璃,你放心,她一定会过来的。”蕉夏怜是尝过男女情事的,再忍不住,一边说一边凑到他身边,软软的呼吸萦绕在他胸口。 她先说请他品酒,上官昭璃压抑多日,最终应了。等几斤酒入腹,她又主动要求为他和霏霏调和,他不太清醒地应了,所以才有了之前强邀霏霏赴宴的一幕。 上官昭璃觉得一股圣洁又媚惑的香不停地涌向他昏沉的脑子,血液却一直往下腹流,浑身热得厉害。 蕉夏怜眼中金光破碎,笑得志得意满。酒中虽无媚药,但酒香混合她身上的香,就是最狠的媚药。 她不想再患得患失下去,今天,她既要得到这个男人,又要霏霏亲眼看到他们缠绵,彻底死心。反正上官昭璃酒醉,根本无法发现她不是处子,占了她的身体,就必需娶她! 一石三鸟。 上官昭璃的视野已经模糊,他仿佛看到霏霏冷淡又含着淡淡情愫的脸,那粉嫩的唇微微开启,像是邀请着他的进入。 “霏霏,不要怪我。”他低语一声,一把拉过蕉夏怜,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蕉夏怜听到他的话,脸色一白,随即唇上一热,她闭上眼睛,更紧地偎紧了上官昭璃,疯狂地笑出声来。 那个贱人再怎么占着他的心,也得不到他的人!从今以后,本宫就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人! 宫门前。 霏霏眼中掀起惊涛骇浪,无论宫南傲在想什么,她都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她咬紧下唇,毅然跟上。 宫南傲走在前面,霏霏落后一步,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侧目看着她那不如往日清明的模样,心中一阵烦躁一阵嫌弃,这么一个人,他带出去怕也跑不掉,要是被上官昭璃再抓住,他的计划还怎么继续下去? 放这女人走,不过一个计划而已;这个女人,也不过就是一辈子被他利用到死的命而已。 一句话,重重碾过宫南傲心口,却没有收到想象中的效果,那种无处不在的阴火还烧得更加剧烈起来。 两人之间一句话都没有再说,一路走完官道,出了最后一道宫门,赫然便是热闹非凡的繁华街景。众人下意识看过去,一个妇人急忙蹲下身,捂住了自家孩子的眼睛,低呼“罪过,别看!” 另一个家里爹娘反应不够快的孩子哇一声哭了出来,手中的糖葫芦“啪”一声掉在地上,“妖……妖怪!” 那孩子的爹赶紧喊着婆娘把人抱走了,开玩笑,这两人是从宫里出来的,祸从口出,他们惹不起。 宫南傲鄙夷地扫了他们一眼,顶着极落魄的衣衫和青了一大块的脸,昂首阔步向外城的方向走去。区区贱民,偶尔得见天颜,居然被他身上的龙气吓得如此没用,也是礼部下设的教坊无能…… “宫……宫,你的模样已经可以构成扰民罪。”霏霏想唤他名字,立刻意识到这是在大街上,宫南傲暴露了她就暴露了,又不想叫他公子,一迟疑,就成了“宫宫”。 百姓们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啊,原来是公公。主子那里受气了吧?这种男人本来就心理不正常,更不能惹了。 此刻,某人正盘算着怎样把礼部尚书拖下马,并继续追究左相雁落玄的责任,绕一个圈子好好把他不喜欢的人都折腾一遍。陡然听到这么一个称呼,刚刚露出一分霁色的脸立刻黑成了锅底。 他猛地抓紧霏霏的手腕,将人拖进了怀中,死死按着她的腰。妖异的红唇叼着她白皙如珠的耳垂,恶狠狠地道,“公公?小菲儿,我是不是太监你不知道吗?” 霏霏听着某人不爽的含糊咕哝,不悦地拍开他的脸,顺手扔下一角碎银,从街边摊贩上捞过一个兜帽,一下扣在他头顶。 宫南傲嘶了一声,这妮子分明是想把他连头带颈都按回身子里面去。 她趁机从他怀中挣脱,冷冷道,“我又不是你娘,你自己长了一张人妖脸,这个罪责怎么也追究不到我头上。” 宫南傲眯着眼睛,眸中有了怒色。他再次抓牢她的手臂,捏着她的肘关节使了一招分筋错骨手。这是极厉害的手段,可以让人痛不欲生,是逼问刑讯时最好的方式。 剧痛袭来,霏霏皱了皱眉,没感觉到一般越过他走了过去。 百花杀不许出叛徒,为了不被酷刑逼出实话,所有百花杀门人幼年都是这么疼过来的,包括师傅的五个嫡传弟子。分筋错骨手,她无所谓地笑了笑,以前都是陪着她入睡的,如今有多久没有尝过这滋味了? 两个字淡淡落在他耳边,“无聊。” 宫南傲心中多出一股说不清的感觉,搅弄得一颗心都不舒服。他快步追上她,拍了拍她的右臂,残忍地笑起来,“再无聊的味道,也要尝得对称不是?” 更汹涌的痛从右臂冲击而来,霏霏的额头瞬间渗出一层薄汗。适应了这痛不等于不会痛,她咬着牙关,把几乎冲口而出的闷哼咽了回去。 宫南傲不想看见她那样的表情,看着就烦闷,一甩手又走在了前面。霏霏默默无声地跟着,又走了一阵,两人几乎已经能看到外城的守卫。 宫南傲突然停了脚,霏霏立刻警惕地后退,他却不由分说将她扯进一条小巷。 049 璃王下跪 官道的方向一派鸡飞狗跳,一队人马疯狂地冲出来,周围的百姓大惊失色,纷纷避让。但街道拥挤,摊贩众多,马匹一时间避让不开,那上面的骑士像是有火烧眉毛一样的急事,开始还只是连声催促,后来再不耐烦。 他环顾四周,瞥见一旁有一间较矮的瓦房,眼睛立时一亮。“咻”一声破空之声,马鞭一卷甩在空处! 他座下的雪白骏马顿时人立而起,长嘶一声,后退几步猛地发足狂奔,眼看即将踩到一个跌倒在地的男人,那马却后蹄蹬地,流星一般跃起,下一刻落在了那房顶上,踩碎一片砖瓦。 神一般精湛的骑术!疯子一般的行为! 人们呆呆地仰视那个俊美冷峭的男人,那人却一直紧紧皱着眉,焦急地四下观望。瓦房开始簌簌发抖,灰尘飘飘扬扬,混乱中隐隐有人喊了句“主上小心”。 男人冷哼一声,不慌不忙催动骏马,白马载着他再次跃起。 烟尘阵阵里,那一人一马就像一道雪亮的闪电,半空中诡异地折了几折,竟上了旁边最高的宫墙。宫墙上窄,顶多比钢丝粗一点,还铺着容易打滑的琉璃瓦。 那男人冷冷睨了那些华美精致的瓦一眼,火气看着更大了,不屑地呼哨一声。白马打个响鼻,稳稳地跑起来,一路踩碎无数七彩瓦片,时不时得意洋洋地嘶鸣几声,跟主子如出一辙的嚣张高傲。 宫墙到了尽头,那马姗姗落地,已经越过了最狭窄的那段街道,马上骑士犹如天神降临,昂首俯视四方。 他一袭玄衣锦袍,衣领袖口滚着刺眼的金色螭纹,发冠上华贵的六芒祖母绿反射出霸气明亮的光芒,尊贵睥睨,帝王之气显露无疑。俊脸棱角分明,眼中一圈接近墨黑的蓝,正是上官昭璃。 好一个嚣张的璃王,秋荧的宫墙也能作跑马场。 宫南傲的眼神从远处还在混乱的街道开始,缓缓溜过被踩得一片狼藉的琉璃瓦,最终幽幽凝在上官昭璃脸上。他牵唇一笑,妩媚入骨,眼底的杀气浓而不显,仿佛有阴郁染血的刀光剑影一晃而过,什么都没有留下。 “唔,你做什么!”霏霏艰难地抬手反抗,她的视线被宫南傲挡住了,并没有看见发生了什么。 “噤声!”宫南傲粗鲁得按住她的嘴,目光落在远处,深邃中显出沉思的神色。他待要再细看,手背突然一疼。 霏霏的手毫不留情抓下五道血痕,尖尖的指甲逞凶之后还在张牙舞爪耀武扬威。 宫南傲眉尖一挑,顿时收回了视线,眯着眼睛笑得像一朵淬毒的花,“爪子还挺利,你要是想被上官昭璃看见了抓回去,就尽管折腾。恶人自有恶人磨,本王乐得旁观。” 果然,上官昭璃四字一出,怀中的人身体一僵,顿时安静了。宫南傲忽视了心中的不痛快,似笑非笑地拧着她的鼻子,像是发泄一般地道,“他倒来得快,看来是个属狗的,尽记着你这小骚狐狸的味道。” 鼻子哪里经得住痛,霏霏眼眶发酸,差点被他拧出泪来。她想推开宫南傲,但双肩都被锁了经脉,反手去推正好牵动了筋骨,直痛得眼前黑了黑,额角青筋暴绽,鬓角颈后完全湿透。 那双挑得厉害的妩媚凤眼从睫毛下面看上来,一缕头发被汗水狼狈地黏在颊边,那眼神却更加冷媚倔强,更突出一身反骨。 宫南傲最见不得她这幅模样,随手解了她身上的“分筋错骨手”,一掌将她打得后退几步,跌坐在另一面的巷道上。 兜帽照着头脸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得到他明显很嫌弃,和平日比起来却又似乎不大对劲的声音,“女人出这么一身汗,照样熏得慌。” 霏霏低着头,发丝凌乱,脸上沾了灰尘,看起来一片黑一片黄脏兮兮的。她没有去看上官昭璃,也没有对宫南傲的羞辱作出反应,身体不甚明显了蜷了蜷,压抑并缓解着身体中残留的余痛。 宫南傲淡淡扫过她,又嗤了一声,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刻薄嘲弄的话。 那头,上官昭璃已经处在视野最宽敞的地方,他反复扫视着周围的人,无数面孔从眼前掠过……没有,没有,没有一个人是他熟悉的她! 汗水渗进掌心的伤口,磨着缰绳粘腻又疼痛。手上的疼并不严重,但却更像疼在心上。似有绣花针反反复复戳在心口,千针万孔,折磨得人濒临疯狂。 他是在吻到蕉夏怜的瞬间清醒的,那样甜腻的口脂味,他的霏霏没有。他是纯阳体质,媚药旨在激发人的兽欲,引人发热,对清醒的他并没有太大作用,完全能靠毅力忍下来。 蕉夏怜也中了药,他虽然怀疑是她自导自演,但没有证据。蕉夏怜难受得不停地哭,美人醉卧风情千种,他的欲望却完全冷了下来。 不顾蕉夏怜的苦苦哀求,命两个侍卫守着,他把她扔在了腾云殿。 他虽然很想去找霏霏,但更怕再被她当作轻视于她,在霏霏院子外面犹豫徘徊之际,陡然听到其中传出一声女人的尖叫。 破门而入,他见到了几天以来最怕看到的场景——蕉夏怜身边的倩竹穿着霏霏的衣裳躺在地上,眉心嵌着一枚铁蒺藜。那铁蒺藜末尾还系着一丝女儿家喜欢的红色流苏,混着倩竹的血。 而霏霏,不见踪影。 言浩脸色铁青地上前跟他解释,琴弦上有机关,霏霏让倩竹按着,她长期维持渐渐倦怠,手指一松就射出了铁蒺藜……他根本没有听完,第一次对言浩动手,直接一拳把他打得半张脸青紫,转而骑马独自闯宫来追,连护卫都甩在了后面。 可是,就算他来得如此之快,难道她已经……上官昭璃的胸口剧烈地起伏,恐惧感犹如惊涛骇浪,将他紧紧卷住。他闭了闭眼睛,突然大声喝道,“霏霏!” 霏霏攥紧的手指一颤,宫南傲面无表情地仰着脸,嘴角保持着妖冶的笑。 上官昭璃深吸一口气,从马上翻身而下,他攥紧马缰,用粗砺的摩擦刺激着自己的神经。 半晌,他甩开缰绳,拍拍衣袍。双膝一沉,缓缓跪下。 050 只要最极致 扑通。 空间似乎凝固了,不大的声音传入每个人耳中,像是贴着耳膜用力敲响一座巨钟,响声轰鸣。 混乱中的人群骤然失声,有人正俯身去拣东西,有人被人群挤得跌倒了,有人趁乱偷鸡摸狗顺手牵羊,此刻却全部僵硬停住。 一个明显非富即贵的男人,为了一个什么“霏霏”,竟然当众下跪! 刚刚捡起的东西又一次落入尘埃,倒地的人呆呆撑着地面,偷东西的把手揣在别人荷包之中忘了收回……全都扭头,维持一个僵硬的动作。 万众瞩目。 深浓如墨的大氅飘扬,携着那人最为重视的尊严,大庭广众之下,覆上敌国的土地。 “霏霏……” 上官昭璃仰起脸,平静着急促的呼吸。连日乌云重重天地昏暗,今日却晴空朗朗。火辣辣的太阳照在头顶,像往太阳穴灌进无数嗡嗡的蜜蜂。 不存在不知道说什么,只有什么不能够说。 可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用这样一种方式,求得一丝让她回头的机会。 他相信她在,她却避而不见。他可以强行搜查,反正已经把宫南傲狠狠得罪了,不差这一茬,但他不想再看到她拒绝的失望眼神。他是贵族,是男人,是一国的王,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拥有任何看上眼的女人,包括她,但他不需要拥抱一具失去情感的皮囊。 上官昭璃缓缓按住心口,双眼已经平静如同无风时的湖。 此时此刻,只听到他声音低哑。 “霏霏,我,上官昭璃……错了。” 一语道出,石破天惊,再次掀起轩然大波。同样的冲击席卷每一个百姓,让人们几乎瞬间生出抗拒的思想。一个王,跪天跪地跪先王,怎么可以跪女人?天之子,怎么可以有过错! 他们茫然又激烈,想要反驳,想要起哄,想要怒斥,最终却没有一丝喧哗。 诡异的平静下掩抑着无声的躁动,万人空巷,都聚集在此等待上官昭璃的后文。 霏霏的手指死死扣着地上的地砖,指尖通红,指甲根泛着森森的青,关节处却是一片苍冷的白。 她用力地仰头,下颚每一块皮肤都绷到最紧,坚韧而脆弱。只有宫南傲看见,那两个人,一个明一个暗,在彼此看不见的地方,做出同样压抑旧伤疼痛的动作。 他漫不经心地敲击着身后的墙砖,视线却落在霏霏暴露在外的喉咙上。她的颈纤细而修长,显得落落大方,却总是掩在长发之后。一个杀手,可能在什么时候,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之一暴露在敌人面前? 宫南傲的手指在落上墙壁前一停,慢慢地收了回去,继而紧攥成拳。突出的骨节抵在墙上,磨了一层淡淡的灰。 他毫无预兆地猝然回身,用捏碎她的力道攫住她的下巴,妩媚眉眼满是浓浓的暴戾,“小贱人,又想回到他身边了是不是?你说本王打你一巴掌再给你一个甜枣你看不上,清高个什么?只要是上官昭璃,哪怕他上了你,提起裤子给你磕个头你也就不计较了。” 霏霏轻轻地颤抖着,眼睛瞥了他一眼,眼神麻木,像一条死鱼。 他把她按在地上,揪着她的头发,冷笑,“你这么看着本王做什么,难道本王说得不对?” 霏霏这次连眼珠子都没有转,穿过他望着虚空。宫南傲不由感到深深的挫败,暴怒,发脾气,伤害她,只是因为她的心神早已不在他的身上而已。可就算他伤害她,她还是看不见他。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耳朵上,都在那个人那里。 那边,上官昭璃已经继续。 “我许你一个光明将来,就肆意地放弃你伤害你,是我忘了伤害无法弥补,破镜重圆也会有裂痕。” “我理所当然觉得会为了我隐忍退让,你在我身边七年,是我明知故犯,仗着你的喜欢故意践踏你的骄傲。” “帝王多疑,但一个男人无论如何不该怀疑自己认定的妻子,是我辜负你。” “我错了那么多,醒得那么晚,本来已经没有资格要求你原谅,可是……”上官昭璃的声音猛地拔高,却再次戛然而止。 霏霏的眼眶泛出一层猩红,没有泪,却像是快要流出血来。宫南傲下意识用手掌盖住了她的眼睛,他……竟承受不了她那样的眼神。 “可是……霏霏……我需要你。” 善感的妇人们纷纷抹着眼睛,霏霏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片死寂之中,她的笑声那么大那么冷,震得胸口发疼,突兀而嘲讽。 她等了那么久,不过一句需要。她期待了那么久,不过一句需要。她以为他真的懂了她,不过说出一句需要。 男人需要女人,帝王需要谋臣,他需要她的什么?他可以直接地讲出她对他的心意,这一点她不在乎。喜欢就是喜欢,她或许懒得表达,却从不害怕被人知道。她在乎的是,他不敢直白袒露自己的心声。 对于上官昭璃或许做到这一步已经极为不易,但是很抱歉,她太挑剔,不是最极致,她不要。 何况是此刻已经伤痕累累精疲力尽的她。 她的声音传入两个男人耳中,宫南傲紧蹙的眉尖皱得更深,上官昭璃眼睛却陡然一亮。他刷地起身,正要快步赶过去,“叮”一声细响,微不起眼的青色细针划破空气,直逼上官昭璃后脑! 针尖紫中发红,明显含着剧毒之物。 上官昭璃眼看就要冲到那边的暗巷,感觉到身后的杀气不得不侧身闪避,寻找霏霏一事被打断让他勃然大怒。 “言浩!” 早就跟上来,因为上官昭璃的言行僵在一边的言字诀护卫纷纷回过神来,“锵”一声,整齐划一地拔剑出鞘! 百姓们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群再次疯狂推挤起来,个个都想往外跑,更加乱成一团。 言浩像一道鬼影,循着青针射出的方向灵活地钻进人群之中,不一会儿,一道红影被迫跃了出来,身材火辣,赫然是一个女子,额头一弯诡谲的血月。 她狼狈地落在地上,却不慌张,咬着小指甲笑得天真而单纯,“大哥哥,你凶什么,妹妹好怕啊。” 霏霏听到这个声音,猛地拉下宫南傲的手掌,残留着血丝的眼睛杀气暴涨! 051 亦真亦假傲王心1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她至死都不会忘记!一句“妹妹好怕”就像一道六月惊雷,顿时打碎所有封锁过去的坚冰,霏霏眼前飞快滑过无数画面。 似是那年初入师门,训练场上人工凿出的高台上头突然传来脆生生的声音,“你是新来的?” 她懵懂抬头,压抑的暗沉墨黑中一抹嫩黄陡然映入她的眼睛,立刻从心底生出了好感。 那少女俏生生立在上面,一边笑一边居高临下地冲她招手,亲切地道,“听师傅说带回一个小师妹,看来必然是你了,长得真可爱。门中人多不好相处,以后你就跟着二师姐。” 她笑得眉眼弯弯,额上一轮血红弦月,像是一只半闭的眼睛,散发着似有似无的诡谲,年幼的她却只看到她满脸的善意。 转眼还是那高台,上面的人却成了她自己。脸颊粉嫩身材短小,活像是一只雪团子,好奇又小心地探身望下望。 把她抱上去的追月自己站在下面,一如几天前那般招手,“霏霏,下来,跳下来,师姐接着你。” 她咬着下唇,黑白分明的眼中流露出不赞同的意味。 追月刮着脸皮羞羞,“小师妹,怕什么,你说师姐刚刚飞得好看,你也能飞!” 三岁不到的她根本没有多想,一被激就下了决心,扑腾着短腿从高台上闭眼跳下。然后…… 然后她的腿断了,在床上躺了四个月。 追月被打了三十鞭子,伤还没好就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快及笄的人因为愧疚一个劲地哭。 …… 一年复一年,师傅带着她到处出任务,她们相见的机会越来越少,却从未疏远。只要她们同在地宫,厨艺高超的二师姐总是亲自下厨,温柔地笑着看她大快朵颐。 霏霏自嘲地笑起来,直到被她逼上绝路,她都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从来没有……防备过她,哪怕一次。 所有的景象最终化为无边的黑暗,她从一个漫长的梦中醒来,身体被狭窄的木板约束着,耳边是钉子深深钉入木头的声音。 节奏鲜明,枯燥地重复着。 她嘴巴里有一股浓浓的腥味,熟悉的声音不甚分明地传进来,恍如隔世。 那个一向待她如亲妹的女人反复抚摸着棺身,娇声调笑,“药都喂了下去,便是到死也定然死得清醒无比。既然胆敢和我争门主之位,只让她尝尝这明明白白窒息而亡的滋味实在是便宜了。” 多年依赖让她下意识就要呼救,冲口而出的刹那她死死咬住了舌头,直到满嘴血腥,甚至冲淡了药味。追月懒懒拍了拍棺身,“本堂主先走了,你们记得埋得深一些。” …… 闭着的双目猛地睁开,一双蝴蝶全化作了血色!刻骨深仇,她忍了那么久,还没有去百花杀找她,她竟然自己来了! 霏霏如同暴起的猎豹,动作迅猛又灵巧,宫南傲被她从未有过的疯狂眼神弄得愣了一愣,回过神急忙伸手去抓她时,已经被她冲了过去。 就在她的脚踏上巷口,那阴影与日光泾渭分明的分界线的一瞬间,一条红绸不早不晚地飞出,紧紧卷住了她的脚踝。霏霏前冲的强劲势头竟然被这柔软精美的绸子轻松卸去,整个人定在原地,再不能前进一步。 052 亦真亦假傲王心2 霏霏浑身的肌肉顿时收紧,难道…… 武学强者特有的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其中混着三分血腥七分阴霾,是她整个童年最熟悉的气息。 霏霏脸色苍白,血色全无的嘴唇颤抖着开合几次,那两个字如鲠在喉,她甚至不敢回头。 巷中愈来愈阴冷,女子悠悠叹息一声,带着午夜的华凉与阴郁,“一别七年,霏儿,你可还记得为师?” - 红妖媚老出现的同时,上官昭璃就敏感地察觉到那边的情形不对。追月已经和言浩斗在一起,他正要继续上前,三个女子却从不同的方向出现,面无表情地拦住了他的路。 正前方的女人身材高大,青铜长剑花纹森冷,以小篆书“风啸”。东南角的女子双手抱胸,短发将眉眼衬得更冷淡,微微扬着下巴。她看起来全身都是空门,实际却又浑然一体没有空门,腰带正中刻有“灭雪”二字。西北方的那个是最普通的,青眼圈很深,审视地望着他,颈间有字“雨殇”。 风、月、雨、雪。 连上霏霏,百花杀红妖媚老座下五堂主,竟然破天荒地齐聚一堂!百花杀这一次,看来是倾巢而出了。 上官昭璃鲜少地流露出慎重神色,反手从腰带中间缓缓抽出一柄软剑,迎风一抖,狭窄的剑身犹如一泓秋水,寒光青冽,锋芒内敛。 “绝世名剑——‘帝嘉!”一直神情冷漠,好像什么都不上心的灭雪眼睛一亮,二话不说猝然出手,冰雪凝炼一般的链状长鞭恍如毒蛇出洞,直卷“帝嘉”。 风啸雨殇对视一眼,再不犹豫,上前一步同时动手! 言肃和言飞脸色大变,自上官昭璃登基为王,还从来没有拿出过自己的兵刃,可见今日之凶险!他们正要过去帮忙,风啸仰首厉声长啸,一大群紫衣女子流沙一般无声地从各处角落缝隙现身,把所有言字诀护卫全部围了起来。 两方人马严阵以待,一触即发。 - 墙后,霏霏只觉得喉咙干涩得厉害。 她僵立良久,终于转身跪下,低头哑声道,“师傅。” 红妖媚老臂间挽着鲜红薄纱,妆容艳丽,比起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更像宫中宠冠六宫的妃子。她长长的凤穿牡丹彩宝护甲像一把锋利的小匕首,轻飘飘点在霏霏的唇角,懒洋洋刮向她的耳后,挑出一条细长的红痕。 霏霏低眉顺目,一边承受,一边猜测宫南傲和百花杀的联系。 红妖媚老又叹了一口气,冰冷的手指摩挲着霏霏的颈后,手势轻柔,像给自己喜欢的猫儿顺毛,“为师不在的这七年,你玩得高兴吗?” 霏霏面无表情,“阿霏有罪,甘愿领罚。” 那手一顿,红妖媚老斜着眼睛睇着她,“本座的阿霏永远这么善解人意。”话音未落,她的手突然从她颈后抽离,手指成爪,扣向她肩井! 霏霏咬牙,却没有等到预料之中的惨烈疼痛。 一只五指修长的手半路截住了红妖媚老,丹红长袖滑落,一截如玉雕琢的手腕。 053 亦真亦假傲王心3 宫南傲。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宫南傲却只看着红妖媚老。他早已取了兜帽,目光似嗔非嗔,轻狂魔魅一如之前,毫不收敛。 “门主,她虽有罪,却还没有那个身份轮到门主亲罚。本王适才已经对她用分筋错骨手,门主可否当作本王代你责罚,不再追究?” 霏霏更加错愕,分筋错骨手比起师傅的手段轻松太多,他这是维护她? 红妖媚老深红重彩的丹凤眼向身侧一瞥,绘了半面妆的脸笑起来,另一半脸却没有表情,手掌一翻握住了宫南傲的手,说得一语双关,“傲王真真有心。” 汹涌诡异的内力顺势转移,从两人手掌交握的地方重重击向宫南傲,他面色如常,红唇一勾,狂狷挑衅,“晚辈岂敢?” 红妖媚老眼神在他们之间溜了一转,低笑道,“有趣。” 她转头对着霏霏一点下颚,神色淡淡却不容忤逆,“既然傲王这么说,本座便不追究,你把自己惹得事情了了,即刻随本座回去。” 霏霏沉默地以手加额,磕了一个头。红妖媚老眼神锐利地望了一眼巷外,曼步走出暗巷。 巷中再次只剩下宫南傲和她。 霏霏从地上站起来,干脆地道,“谢……” 那只为她挡过一次攻击的手再次伸出,这一回捂住了她的唇。 当真是爱憎直接,是非分明的性子。宫南傲深深地看着她,眼睛眯起。这不是他一贯的姿态,更像一头大兽看着雌伏于自己的小兽。他不说话,因练功冰冷的手贴着她的唇,手心的温度比起平日竟烫得让她心惊。 那双狭长的眼睛也比平日更深邃,黝黑无光,像藏了两个漩涡的妖异深海,诱惑人们自己献出灵魂。她的呼吸微微压低,有了逃开的欲望,比起他残忍玩弄她的时候,这样的宫南傲让她更加不想面对。 然而,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他的手指沿着她侧脸上的血痕轻轻滑过,在她耳侧停了停,并指一弯,掠过她耳边的鬓发,一个极轻极淡的动作。 然后,宫南傲就让开了路,用动作示意她可以走了。 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妖娆凉薄,嘴边的笑意高贵冰冷,连睨她一眼都懒得的骄傲,仿佛刚刚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霏霏垂眸,和他擦肩而过。走到巷口的时候,她迟疑地停下来,忍不住再次回首,看到的景象却让她的瞳孔骤然紧缩。 那个一直强势骄傲的男人微微佝偻着身体,一只手攥成拳抵着下唇,一只手捂着心口。华丽如孔雀翎羽的长睫半掩着眸子,在他苍白的脸上打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看起来前所未有得脆弱,嘴角一线殷红血丝静静蜿蜒。 感觉到她的惊诧的目光,宫南傲拧了拧眉,不动声色地擦去血迹,戏谑地挑了挑眉,朝她一笑,眼神落在她的嘴边,邪恶而露骨。 霏霏眼神变了几变,转身大步离开,她眼底阴郁晃动,一派复杂。 宫南傲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诡谲莫测地笑了起来。他哪里有那么脆弱,虽然不如红妖媚老,却根本不至于伤到吐血。真吐血也断不会让她看见,如此作为,只不过是男人的“示弱”手段罢了。 他有信心,她最终必将心甘情愿为他所用…… 054 休书 霏霏出来时,百花杀的属下已经和言字诀的人打得热火朝天。江湖人自有江湖的手段,特别百花杀这种被武林一致当作邪魔外道的组织,上官昭璃自己稳居上风尚且被纠缠得不能脱身,普通侍卫吃的亏可想而知。 红妖媚老立在巷外,并不插手干预外面的混战。她无声地冷笑,表情充斥着讥讽和憎恨,声音却轻如梦呓,“有人既喜欢江山千里护卫成群,没有足够的人下去陪他,他怎么能安心做他的王?” 霏霏没有听清楚,皱了皱眉却不曾追问。红妖媚老回过神来,瞥了她一眼。 霏霏看出其中的催促神色,抬头看向不远处缠斗的四个人,深深呼吸一次,扬声道,“三位师姐,停手吧。” 不大的声音,却和人潮嘈杂的喊杀声泾渭分明,融融雪水一般流过每个人的耳侧,连其中的疲倦都能听得清晰分明。 上官昭璃手臂一颤,执剑去削灭雪长鞭的动作顿时慢了一分。“刺啦”一声,银色长鞭凌厉地卷下一片玄色的衣料,飘扬落地。 灭雪听到霏霏的声音,也不再追击,径自脱离了战圈。银光一闪把长鞭重新系到腰间,她向霏霏面无表情地一点下巴,算是打了招呼。 雨殇一向沉稳静默的脸涌上激动难言的情绪,眼睫一眨险些落泪,风啸笑容可掬得看了霏霏一眼,拉着雨殇一起退开。 主要人物都停了手,众人也纷纷退开,各有负责人检查死伤情况,抬走伤者进行医治。 追月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霏霏冷冷盯着她,像是看一个死物。她难堪地咬咬牙,退到了风啸身边。 秋荧的禁卫军早到了,接了宫南傲的口谕,百姓都被安全送离,整条街道已经封锁。熙攘的街道空旷下来,霏霏平静地用袖子擦了擦脸,走向上官昭璃,虽然受了大半天的折腾,她的优雅从容却未因此丧失。 在离他还有十步远的地方,霏霏停了下来。 上官昭璃的衣衫破在肩头,黑色衣衫看不出受伤与否,他也没有去查看,只是僵硬地站着。抓着剑柄的手指骨节泛白,冷峭的俊脸上一派欲言又止,远远地和她对视着。 以一种几近绝望的眼神。 这样的目光纠缠并没有延续很久,霏霏当先扭头让了开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多谢璃王和先王对我七年来的照顾……我们既然已经两清,还是好聚好散的好。璃王……” 她挽唇一笑,“不见。” 都是早已想好的话,但不见二字出口……霏霏望着白亮刺眼的太阳,眼睛睁得很大。无人看到,一滴泪沿着她的脸庞滑落,在领口浸开一点水晕。许是那天被宫南傲逼得提前睁眼,烈日一刺,落了一个见光落泪的毛病。 她自嘲地笑了笑,转过身准备离开。 上官昭璃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此刻突然幽幽地出声,“不见?霏霏,你是我的王后。” “璃王,发生了这几个月的事情,你觉得这个问题还有追究的必要吗?”霏霏失笑,“如果你实在觉得是我的错,我欠了你的,我对不起你,那就写封休书给我,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呵,她终于退让了一次,终于向他低了一次头。像他一直想要的那样,像他一直想要的……那样。 上官昭璃想笑,却笑不起来,心不再是血肉,更像一堆齑粉。不要说笑一笑,一点微弱的震动,都会让它彻底崩塌,随风消散。 以霏霏的性子,当她不愿与你争,退让顺从的时候,那就是真的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纠缠,一心求去。可惜,他那么晚才明白,正如他认过错,下过跪,却到现在才真正知道他伤她多深。 “霏霏,每个人都需要一次被原谅的机会。”那磁性张扬的声音已经几乎破碎,勉强维持着最后的风度。 霏霏霍地转身,音调猛地一提,“璃王这是怪我?难道我没有给过你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当真觉得我是无理取闹,连一次原谅都吝啬给予,生性决绝的人吗!” 上官昭璃面色一变,来不及多想,一把抓紧了霏霏的袖子,“霏霏,我不是这个意思!” “嗤!” 上官昭璃身体僵在原地,良久才抬起眼,黑眸深处满是疼痛,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霏霏低着头,同样有些愣怔,撕裂了自己的袖子的那只手还停在半空中。 感觉到身后红妖媚老气息阴霾的视线,她淡淡地笑了笑,仰起脸时目光平静无波,“璃王既然喜欢,我整件脱了送你也无妨。” 说完,她再不停留,转身向红妖媚老走去。 “霏霏,你还在怨我……你心里,还有我!”苍白的手指死死攥紧了手中那一截袍角,虽然是倩竹的衣衫,却也沾染了她的气息。 听着身后完全嘶哑的声音,霏霏脚步一顿,“是啊,我还在怨你,我心里还有你。”她坦率承认,继续走远,“但离不怨你忘记你的那一天,也已经不远。” 霏霏再不多看上官昭璃一眼,向红妖媚老恭了恭身,“霏儿回去以后请人把休书写好,送去给璃王签字,加盖玺印,再由影堂昭告天下,师傅看如何?” 上官昭璃像负伤的野兽,冷声咆哮,“你无过错,虽然取消了婚典,但已经记入宗谍,无论你承不承认,你永远都是羽陌的王后!” 霏霏并无动容,凤眸斜挑,笑得妩媚,“璃王,你说过我不配你,就在我们大婚的前一天,瓷轩之中。” “本王……”他急于解释。 笑容崩落,她轻声一叹,“君王一言九鼎,你忘了,我帮你记着。” 上官昭璃俊脸更白,退了一步,如遭重击,言浩急忙上前扶住了他。 红妖媚老点点头,“影堂一直以来都是你的,自然随你吩咐。”她向同样出了巷子的宫南傲颔首一笑,“傲王,后会有期。” 宫南傲简单回礼,意味深长,“还请门主记得我们的约定,一月一次。” 红妖媚老仰天长笑,“这个自然。走吧。” 上官昭璃猛地甩开言浩,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大吼道,“拦住她!” 宫南傲长眉一挑,挡在了上官昭璃身前。 红妖媚老冷冷哼了一声,足尖轻点,红影蹁跹,瞬间出了城门已在数丈之外。风啸、追月、灭雪立即跟上。 雨殇忍住落泪的冲动,拉了拉霏霏,柔声问,“可要我助你?” 霏霏摇了摇头。她一日来几经波折,本应内腑空虚,但此刻丹田虽然冰冷,内力却仍充盈得诡异。再不曾有迟疑,她和雨殇一同离去。 直到完全消失,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看着那熟悉的身影逐渐远去,上官昭璃更像发了狂似的,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宫南傲之前伤了内息,蹙了蹙眉,侧身避开了他的锋芒。 上官昭璃收不住地前冲几步,心头突兀窜过一阵撕裂一般的痛楚,他腰一弯,一口血淋漓喷出。 一切的声音都像被隔离在意识之外,他眼前渐渐被黑暗吞噬,只来得及弯了弯被血染得殷红的嘴角,惨淡一笑。 霏霏。 ……本王不会休了你的。 绝对不会! 055 你要公平,我给 “你看,你一回来嫣然便开花了,果真是极好的兆头。”回凤耀山的路走得很急,到地宫的时候,红妖媚老看起来更是心情大好。她一边走一边拉着霏霏的手,指着地上的嫣然给她看。 妖异的红色小片小片地聚集,正向四周蔓延,像一种传染速度极快的可怕毒药。 霏霏垂眸扫了一眼就不再关心,红妖媚老也不以为忤,亲亲热热搂着她。她翘着尖尖的宝石护甲,身上冰凉的锦绣摩擦着霏霏的脸,有些毛骨悚然。 血腥气那么浓,必是用刚刚带回的大量鲜血进行浇灌,强行灌开的……霏霏厌恶地闭上眼睛,讽刺地扬起嘴角,却不说破挑衅红妖媚老。 走进议事厅,红妖媚老直接把霏霏拉到了那张唯一的椅子之前,干枯的手按着她的肩膀就向下压。 除了灭雪,其他几人顿时脸色大变。 霏霏一个不察坐了下去,身子一触那椅面就要弹起身,凤眼惊异地睁大,“师傅!” “你坐。”红妖媚老不由分说把她按回去。 风啸的笑容终于流逝干净,她和追月对视一眼,喉咙都变得又干又涩。雨殇则是两眼发亮,纯粹地为霏霏感到高兴——她们当然知道,红妖媚老这么一个举动是什么意思。 红妖媚老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意,连浑身的阴森血气都冲淡五分,她从颈间取下一个玛瑙坠子,高高举起。 风啸等人急忙下跪,甚至灭雪都大惊失色。 拇指大的一颗血红石头,通透非常,以精湛的微雕手艺雕了九十八种花。火光一照,晶莹耀眼,既像锁了无数花魂凝聚而成,又像火凤凰的泪珠。 那是——“花王令”。 不仅可以无条件调动五堂的一切力量,还代表了百花杀门内的最高权力。它就相当于一把钥匙,拥有它就能够拥有红妖媚老所有的财富。门中之人,见令必跪。 而且,诸国都流传着一个传说。据说红妖媚老流着王族的血,是最早灭亡的青国后人,掌握着青国最后的十五万精兵。如果谁能得到花王令,就有可能得到拥兵自立为王的机会! 追月迟迟不敢动手活埋红妖媚老,也是因着忌惮这支传说中的军队的缘故。 “本座很久以前就打算将门主之位传给影堂堂主霏霏,今日大吉,且你们正好都在,本座就当着你们的面把花王令传于霏霏,你们之后都必须奉她为少主,一切听她命令。” 霏霏眉头一拧,她确实需要力量,但天上掉馅饼的事实在诡异,“师傅……” 正当她要拒绝,灭雪出列,冷冷地道,“我反对。” 风啸和追月传了个欣喜的眼神,急忙一前一后地跟了出来,一起跪下,“师傅,我们也反对。” 红妖媚老勃然大怒,却了解灭雪的性格,强忍住了怒气,毒蛇一般盯着她,“你反对,为何?” 灭雪不为所动,直言不讳,“我觉得五师妹感情用事,兼之牵扯权贵众多,不适合。” 红妖媚老哑口无言,描着鲜红妆容的脸阴沉得可怕,又转向风啸,阴恻恻地道,“你们又是因为什么?” 风啸和追月都不蠢,自然知道不能跟灭雪说一样的。一个道“霏霏年纪尚轻,师傅应该让她多历练”,另一个则说“师傅如此指定有失公允,恐怕会让门中大多弟子不服”。 闻言,霏霏妖美的眼瞳突然生出一抹冷光,狠戾冶艳胜过饮人鲜血的嫣然,眼底的仇恨犹如在荆棘丛中熊熊燃烧的大火。 她没有管风啸和灭雪,独独对着追月森冷一笑,“你要公平,我给。” 追月一愣,她原来以为是霏霏本性懦弱,所以迟迟没有和师傅哭诉。现在看来,只怕是霏霏既受了私离门派的惩罚,便再不屑澄清,只一味等着别的机会向自己光明正大地复仇! 眼前这个杀气毕露的女子,再不是曾经那个傻傻相信她的孩子了!追月得到这个结论,突然有些心虚,几不可见地哆嗦了一下。 “二师姐的话说得很对,师傅应该考虑。”霏霏利落起身,以手加额对着红妖媚老一躬到底,“影堂堂主霏霏附议,请师傅公允裁决,在五位堂主中进行一次比武决斗,胜者为少主,败者必须服从。凡参加者,立生死契,决斗之中,死——生——不——计!” 斩钉截铁,四字作结,追月被震得浑身发软。附议?她什么时候提出要决斗了?!还不计生死! 红妖媚老忍不住拊掌大笑,“好,好,好!”她一连说出三个好字,显然满意至极,“不愧是本座偏爱的人!这杀气和悍勇,好得很!” 追月脸色更加难看,“师傅,比武是好,如何能够决斗?同门相残是大丑闻,我觉得应该点到为止!” 霏霏厌弃地扫了她一眼,轻飘飘地道,“参与者立生死契,没有人逼着二师姐非要参加。” 灭雪点点头,“败者对胜者应有尊重,可以。” 风啸也欣然赞同,不轻不重地讥了追月一句,“没有生死逼迫,如何出真实力?二师妹如果想追求点到为止,完全可以投奔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他们讲究的仁义礼让,想必合二师妹心思。” 追月狠狠地瞪了风啸一眼,都什么时候了,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此刻不联合对外,更待何时? 风啸冷冷睇着她,愚蠢!霏霏才十七岁,难道还能强过你我?她定下如此规矩自取灭亡,我们便在擂台上斩草除根,师傅什么都不能说! 追月眼睛一亮,急忙俯首,生怕红妖媚老以为自己不想参加,“我无异议,就按五师妹所说吧。” 她瞥了霏霏一眼,在心底冷哼一声,小姑娘就是妄自尊大不知好歹,有了眼睛也不过是睁眼瞎罢了!这一次,看谁来救你! 霏霏把风啸和追月的眼神交流看在眼中,凤目光华流转,眼角的胭脂色更加妩媚冰冷。 红妖媚老见五人都赞成,大笑道,“好,决斗就定在三月之后,地点选在血枫和秋荧交界处的雷霆峰。到时除了本门弟子,本座会广邀强者前来见证。” 风啸立刻大赞,“师傅好眼光,在雪中比武,之后还能在山巅过年,当真极好。” “埋骨雪山,果真极好。”霏霏妖娆一笑。 风啸正大拍马屁,听到她这话,想起那句生死不计,脸色不由微变,“师妹……师妹说笑了。” 霏霏不再理她,凝眸望着红妖媚老指尖的花王令,她突然想到了上官昭璃。如果……那十五万以一敌十的精兵真的存在,对上官昭璃,也该是一大助力…… 她猝然掐灭这个念头,烦躁地闭上了眼睛。 056 他怎在此 “霏霏,你……还好吗?”风啸等人离开后,雨殇再难以克制,紧紧把霏霏抱住,较常人更粗大的指节轻柔地蹭着她的脸颊,好像指下的是一尊精致瓷器,“师姐……不如她们精明,竟没看出你不是自愿留在羽陌,是师姐无用……” 霏霏几日来第一次放松地笑起来,紧紧握住雨殇的手,“都过去了,我们不提那些。” 雨殇连连点头,素来沉稳的脸上尽是激动,“我们回去好好说,你的房间师姐一直亲自打扫着,总想着什么时候你就回来了。” 霏霏笑着答应,心却几乎被雨殇的话语燎伤。三师姐名下的雨堂专做青楼楚馆的生意,她被师傅收留前是官婢的女儿,小小年纪就做了军妓,差点死在军营。 因为不满十岁身体就受了太多创害,不仅再无法有身孕,内力更难有进益,只能练外家功夫。 雨殇也因此格外喜欢孩子,沉默寡言的人见了小孩子就变得唠叨。霏霏苦笑一声,以前她嫌弃雨殇肮脏粗笨,言语啰嗦,总是看不见她对她真心的疼爱…… 一个人的身体就算冰清玉洁,心也能脏如污泥。霏霏不动声色地和雨殇更贴紧了一些,从前是她太过肤浅,如今只盼能多弥补对她的伤害。 雨殇一怔,随即热泪盈眶,霏霏……竟然愿意亲近这样的她?! 两人很快走到了霏霏在地宫曾经居住的宫室,乌金黑铁的门紧紧合着,门环上一丝灰尘也无,也没有锈蚀的痕迹,好像昨天才住过。 霏霏分开了和雨殇紧握的手,缓慢地蹲下身子,手指沿着门框一一摩挲过去,直到陷入一道凹槽。她手一顿,面色冷凝,眼底绞着复杂的慨叹。 雨殇叹了一口气,这是霏霏第一次来地宫时留下的。那时她天真得很,又傻又可爱,还把地宫当作家。 “如今这么高,以后每年刻一道,刻着刻着就长大了。”粉唇之间溢出一声叹息,霏霏眼底一片黯然全无光亮。 整个门框只有这么一道痕迹,后来再没有刻过。霏霏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因为她一夜之间懂得,不是只有时间会带给人成长。 雨殇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霏霏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无所谓地扬眉一笑,“明日请师姐唤宫里的匠人来一趟,这门年久失修,需要填补修葺。” 雨殇急忙擦了擦眼睛,一迭声地应下,“咱们先进去吧。” 霏霏浅浅颔首,正要推门,“喀”一声,门竟从里面开了!她一抬头,顿时愣住了。 地宫中外用明火,内用夜明珠照明,屋顶吊着颗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此刻都发出柔和的光晕,将屋内照得犹如白昼。 一个男人立在房间正中,仿佛一切珠光月芒的源头。他白衣纤尘不染,发簪木簪,一张清逸俊颜白皙柔和,好像散发着圣洁的淡淡萤光,纯粹黑眸正笑吟吟地看过来。 雨殇反应极快,一把将霏霏拉到身后,摆出了进攻的姿势,全神戒备。 霏霏脸上的讶异之色渐渐收敛,恢复了原先的平静。她安抚地按住雨殇手臂上绷紧的肌肉,略带讽刺地笑道,“秋荧左相,天下第一国士,药谷菩提子,当真是稀客,霏霏就是不知道,什么风能把雁公子吹到我这黑暗血腥非人居住的地方?” 霏霏并未忘记雁落玄的恩情,只是他第一次见红妖媚老就让她失去了眼睛,所以在百花杀的地盘上见到雁落玄让她下意识想起那些痛苦过往,继而警惕防备,浑身带刺。 雁落玄心口一疼,却不知道霏霏的心思,以为她还在怨着他在左相府错怪她的事情。 当初她在左相府杀了几个下人,他怒火攻心,说她不是人……就算她诉说那些过往的时候看起来满不在乎,那么敏感的人,其实还是受伤了吧? 雁落玄无奈地笑起来,柔声道,“何必加那么多名头,在你面前,我只想做雁落玄而已。” 雨殇见他们认识,言语之间似乎还涉及些过往纠缠,顿时有些尴尬,“霏霏,你们谈吧。你才回来早点休息,师姐明日来看你。” 霏霏沉默地点点头。 雁落玄暗暗感激,温柔地向雨殇一笑,雨殇厌恶男人,却招架不住这么善意分明的笑,越发觉得不自在,走得更快了。 “看来我是个狰狞恶鬼,把你师姐都吓跑了。”雁落玄叹了一口气,笑着打趣,“阿瑾,怎么不进来?” 霏霏一月多来再次听得“阿瑾”二字,顿时眉头一皱,雁落玄见此急忙解释,“我没有把你当作前生替身的意思,我只是想拥有一个对你独一无二的称呼……你要是不喜欢,我叫你霏霏也可以的。” “无妨。”霏霏终于走进房中,“你变了很多。” 诙谐的调侃,大胆的自嘲,小心的取笑,一定约束下的放纵亲昵……以前的雁落玄很少这样,特别是在他们争执之后。他如何温润亲切,始终都是一国宰相,清贵公子,言语行为之间总是恪守君子之道。 如果他曾经更像谪仙,如今就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我最早便是如此模样,不过是放下了一些事情而已。”雁落玄目光微微灼热,“但愿你不厌恶这样的小变化。” 霏霏不予回答,她把玩着一颗近在眼前的夜明珠,“夜明珠光泽虽亮,但光芒中多掺杂些许绿或蓝的冷色。如今光线不减而偏暖色调,你怎么做到的?” “不是什么高明手段。”雁落玄眼眸微黯,随即一笑掩了过去,“看看你的手。” 霏霏拧眉放开夜明珠,翻过手心,竟是一层淡淡的荧粉。再看那夜明珠,她摸过的地方又透出魔魅的青蓝色……像上官昭璃的瞳孔。 霏霏被烫到一般收回视线,慌忙抬头环顾,脸上情绪不露分毫,“细碎繁琐,还容易掉,那么多夜明珠,你全部涂了一层?” “或许你喜欢。”雁落玄温文颔首,他说过,只给她最好的,哪怕是不起眼的小细节,哪怕是这些麻烦琐碎的事情。 057 最毒妇人嘴 霏霏不置可否,以指甲挑弄沾在手上的荧粉。 雁落玄静静望着她此刻的模样,高挑的女子微微偏着头,侧脸轮廓锋利深邃,长发从肩侧顺到胸前,束了一枚素净的玉玦。几缕发丝荡过眼前,却扰不乱她眼底的认真,让人想起“静女其姝”之类的句子。 真有一种诡异的违和感……他忍不住笑起来,下意识抬手去理她额前那几丝脱离束缚的长发。 霏霏却突然退了一步,抬头冷冷迎上他错愕的眼神,眼中一片肃杀,隐隐还有不耐烦,“雁落玄,明人不说暗话,你到底为什么来百花杀?监视,还是宫南傲的其他命令?” 雁落玄眉尖微蹙,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话,清澈如水的眼中划过一丝伤痛,“阿瑾……你当真是这样看我的吗?” 霏霏慢条斯理地弹了弹指甲,勾着的凤眼怎么看怎么乖张不驯,“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我再怎么记恨宫南傲也不会牵连到雁公子,顶多把公子押进炼牢,百刑加身罢了。” 她一说多就落了破绽,听出她不过是虚张声势,雁落玄心下稍松,只一味地用柔和纵容的眼神静静笼着她。 霏霏暗恼自己多嘴,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心中却被他看得不舒服。他这么一个眼神,好像是她对他心怀不轨,恶意揣测,他还始终忍让,包容怜悯……任她采撷似的…… “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就自便。我要休息了,有事请雁公子明日再来。”霏霏绷不住脸,耐不住地下了逐客令。 雁落玄无奈地弯起唇角,琉璃瞳光彩内敛,“我的事没什么可以瞒你的,只要你问,只要我知。” 这回答表面看着很恳切煽情,其本质……实在狡猾得紧。他什么都能说,却只回她所问,只答他之事。牵扯到旁人,岂非一字不能泄漏? 霏霏上上下下扫视着雁落玄,锋锐浓丽的眉眼满是怀疑神色,犀利的眼神像要在他身上钉出几个窟窿。 这次轮到雁落玄不自在了,“阿瑾……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霏霏一本正经,以问代答,“你当真是雁落玄?” 雁落玄失笑,“怎么问出这么孩子气的问题来,你精通易容之术,还能有谁在你眼皮子底下冒充我不成?” “是你自己好的不学,尽沾染了一身宫南傲的邪气,反而失了原先的清贵气韵。”霏霏不屑地嗤笑一声,毫不留情面地张口反驳。 “我食五谷杂粮,既非土地庙中泥塑贴金的神仙菩萨,也不是含莲而生的公主国师,如何不能有喜怒哀乐、调笑戏谑?况且我曾经本来便是如此心性。”雁落玄好脾气地笑出声来,“真是越来越强词夺理,阿瑾当真恼羞成怒了不成?” 霏霏咬紧牙关,雁落玄这番前后变化实在让她措手不及,但他暗损蕉夏怜那话……说实话,她爱听。 “你果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再纠缠于之前的话题,霏霏和缓了脸色,挑眉问道。 雁落玄也不瞒她,甩袖坦荡一笑,“知无不言,言不必尽。你可以提问,我只回答是与否。” 炙热的光刹那涌进双眼,霏霏终于破功,嘴角一勾笑得眉眼弯弯。这样的雁落玄,她确实无法讨厌,足够让她放下过往,从身到心放松下来。 他们之间越裂越深的无形鸿沟,这一刻轰然填平。 雁落玄也笑,更多的则是释然的味道,故作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人人都把我说得无所不能一般,却怎知这搏美人一笑的辛苦?” “四体不勤,油嘴滑舌,人前人后两副嘴脸。不过是世人蠢笨,被你愚弄罢了。”她冷眼相看,唇畔浮现一抹凉薄,说得刻薄。 “最毒妇人心,我看是最毒妇人嘴,最能颠倒是非黑白。”他眯着眸子浅笑,拉过室内唯一一张椅子,细心地擦拭之后,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风度翩翩芝兰玉树,“你说我四体不勤,改日定要和影堂堂主讨教几招,看看是谁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恭敬不如从命。”霏霏矜贵地一点下颔算作应允,坐下来后还惦记着要他狼狈的样子,眼神闪烁笑容狡黠,“我坐了椅子,你站着多不好,不如席地而坐?” “有何不可?”雁落玄却没什么尴尬难堪,拍拍袍子优雅坐下,修长的双腿伸直,比她还要惬意。他这么坦然,反而显得她小人心思上不得台面。 霏霏暗暗气结,脸上却不露声色,一句带过,“你是替宫南傲而来?” 雁落玄也不和她计较,见她进入正题,当下收了玩笑神色,眉眼淡远,还是那个仙人谪降的秋荧左相,“非也。” “我师傅请你来的?” “非也。” “你自己来的?” “非也。” 霏霏眯着眼睛阴恻恻地睨着他,雁落玄含笑回视,人畜无害,温润如玉。 她只好挫败地凝眉细思,他不为所动,耐心地看着她冥思苦想,“宫南傲和我师傅之间有所约定,你是……自己想办法,让我师傅把你暂时要来的?” “然也!”雁落玄也不故弄玄虚,毫不吝啬赞赏之意,猜到这一步并不容易,她果真比别人聪慧得多。 霏霏的眼底燃起一抹斗志昂扬的色彩,乘胜追击,“你是为了……我眼睛里的什么封印?” 雁落玄没料到她直接想到了这个上面,感到震动的同时也暗暗忧心,还是如实道,“然也。” “我前段时间并无不适,难道最近将开始有什么动静了吗?” “然也。” “你说解开封印的前提是……”霏霏顿了一顿,随即面色如常地提起那个名字,仿佛提前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我爱上官昭璃胜于生命,但现在我和他已然决裂,你放心不下,对不对?” 雁落玄犹豫的时间渐长,却都予以准确的应答,“然也。” 她并没有接着问,因为觉得难以继续猜测下去。再往下问……便是一些凡人无法触及的东西,她觉得最无稽却又无法完全不信的怪力乱神。 霏霏长叹一声,忽然身体前倾盯紧了他,一字一顿地问道,“雁落玄,你倒底是什么人?” 058 镜魔,黑化 她骤然前倾,属于她清寒而甜润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那双妩媚的凤眼凝望着他,眼底的彩蝶像一对食人魂魄的精怪所化,一个劲拉着他的往下坠落。 雁落玄心口砰地一跳,恍惚间几个字已然脱口而出,“九重天……” 话刚出口他脑中突然炸开万道七彩佛光,虚幻曼陀罗花影之中,似有凤凰尖声长唳,青龙低沉长吟,白鹤扇翅刷地破空飞过。肃穆梵音轰隆回响,带着碾压万物的力量重重击在他心口,瞬间打碎一切魔障。 雁落玄胸口一阵闷痛,浑身一颤霍地睁开眼,只见霏霏仍然定定地望着他,急迫灼热如火一般,瞳孔中的蝶形纹路却渐渐失了斑斓色彩,黯淡沉寂。 他再次闭眼深深呼吸一次,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然全部湿透,再睁眼时双目澄澈灵台空明,好似方才短短一刹有天雨急降,洗净他所有缱绻情丝与涌动心潮。 或者,是压抑隐忍得更深一层,他自嘲地垂下眼睫。 他说得不算清楚,霏霏却已经听见最关键的三个字,瞳孔一缩,“雁落玄,你当真是九天上仙?!” 雁落玄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抬眼一笑,几分无奈几分遗憾,“霏霏,你问了我们约定不能问的问题,已经违规,恕我不能再说。” 闻言,霏霏双肩既不可见地一沉,随即挽唇一笑,“罢了,你能说这么多我已经很感激了。师傅想必给你安排了住处,你早些休息。” 她的失望他看得分明,却只能三缄其口。 阿瑾…… 如果你记得……你不会希望我真的说出来。 他起身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拂衣袖仍然白衣洁净不染纤毫,“无论如何,有我在,你放心。” 霏霏轻轻地点了点头,眼眶已然微微发涩。他对她确实一片赤诚之心。她再多疑挑剔也无从怀疑。从一开始他出现,一直以来说的都是“为了你”、“有我在”、“一定没问题”几句话。 或许在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完全地信任他,甚至是她最怨恨他的时候,仍旧把他当作兄长一般依赖着,不过不自知而已。 所以她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交给他,他必不会让她有事。 - 雁落玄一直守在霏霏门外,屏息倾听,直到她的呼吸已经恢复平缓,变得绵长浅淡,才重新整理了着装,向外走去。 他没有朝着客人居住的殿阁方向走,而是脚跟一转,朝着红妖媚老居住的正殿而去。 与此同时,房内的霏霏却并未真正入睡。她曾经失明,耳力过人,自然听出雁落玄没有走远,控制呼吸趋向平缓,不过是想让他放心而已。 放缓呼吸需要舒解心绪,发散心神。霏霏等到雁落玄真正离开,松了一口气,正要集中精神好好回想一下之前他透露的信息,突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这丝诡异并非源于环境,而是……她自己的身体,散开的心神竟然收不回来。 霏霏大惊,一股诡谲而又强大的力量正牵引着她的思绪进一步地向周围延伸,旨在把她的精神和躯体分离一般。如果以一个奇异的视角观察,可以发现整个空间都好像充盈着一些颜色晦暗的纤维状物质,正缓缓地侵入她的身体。 霏霏一咬牙,眼底最后那分清明突然光彩大亮,透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倔强。不断被迫向外延伸的精神开始收缩,以一种外放一分内敛两分的速度,强硬地回收。 纤维物质还在侵入,霏霏的瞳孔渐渐扩大,丝丝黑气蔓延开来,吞噬了所有眼白。唯独右眼角还有一个小小的闪光点,闪烁着极淡的银色光芒。 霏霏僵硬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一边的梳妆镜前,夜明珠外涂荧粉,把她面无表情的脸照得还算正常,不至于惨白或者森绿。 她,或者说它,用全黑的眼瞳盯着镜中的自己,忽然一手拢起自己的长发,一手握住玉梳,开始一丝不苟地绾发。妩媚的堕马髻,耀眼的赤金步摇,头上的珠钗玉环越来越多,又扣了一枚鲜红的流苏,它终于满意地收手。 接着便是眼影腮红,胭脂贴花。它熟练地做着霏霏从不做的事,连眼角的天然胭脂色都被它用重紫石盖了一层。 当一切都妆扮完了,它遗憾地抚了抚侧脸,动作已经不再僵硬,流畅如常,“如此容貌勉强配得我的身份,魔尊谨慎过了头,夺这身体实在不费吹灰之力。” 镜子中的另一个“霏霏”突然冲它挑唇一笑,脸部一点一点地从镜中浮出来,额头,鼻梁,红唇……它冷冷地笑,一动不动,直到额头上一片冰凉,另一个“霏霏”已与它额头相贴。 那个“霏霏”的眼睛还是正常的,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靠在一起,让人看得寒气涔涔。 “霏霏”不知何时已从镜中全部脱离出来,双腿如蛇般缠上它的腰,媚眼如斯,在它的颈边呵气如兰,红唇以一种邀吻的姿态一点点靠近。 就当即将两唇相印的时候,它干脆地给了“霏霏”一耳光,“镜魔,你僭越了。” 镜魔一愣,随即满脸受伤地贴近她的怀中,“魔姬大人以前不是最喜欢镜魔的吗?镜魔是感觉到大人的气息才特地前来,可是因为镜魔变作大人现在的模样,惹您生气了?”磁性的声音虽然妖媚,但却是个男声。 见它没有再说什么,镜魔脸上笑意更浓,整个人忽地开始变化,一晃眼就只见一个红发披身,浑身一丝不挂的妖孽男人腻在它的身上。 “我任务在身,并非随意找副皮囊到人间闲玩,下去。”它淡淡道。 镜魔无辜地撇撇嘴,有些失落,却不敢多言,乖乖下地。 “你不用急着委屈,天魔两界,你是唯一一个不需要转生或者夺舍,就能长期滞留人间的魔。我要找一个人,如果你做得好,我用别人的躯壳和你亲热也不是不可以。” 镜魔顿时眼睛一亮,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贪婪情欲。 “这事你或许听说过,两万年前,天族的瑾萱上神误杀爱人——司战之神青漓,西天佛祖开启轮回,允瑾萱历三世情劫,以魂飞魄散,换青漓一条命。” 镜魔皱了皱眉,“天界的事我很少关心。” “不知道也无妨。”它说得不甚在意,眼底却含着几分鄙夷,“如今瑾萱三世情劫将满,青漓即将归位,我魔界必不能坐视不理,需得找到青漓转世,杀之!” “魔尊在瑾萱魂魄上做了手脚,更着意在人间散布所谓的‘圣女之说’,以使天下人类自动寻找瑾萱的转世。本来她一及笄我就能够进行夺舍,谁知却找不到她的气息,直到现在才成功,必是天界转生之人作乱!” 镜魔眨着水媚的红眸,有些茫然,“魔姬大人是要镜魔找出青漓转世?” 它眼睛一眯,冷笑起来,“不急,我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镜魔,先帮我把那个转生成普通人类的天界小虫,找出来!” 059 剖情言心 “大人放心,只要有镜子的地方就有我的宿体,任那虫儿怎么奸猾都躲不掉。”镜魔信心满满地应承,正要习惯性地和魔姬索吻,扫过它的面容突然脸色一变,声音拔高,“大人……你的眼角!” 之前浅浅的银色光点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指甲大小,闪耀夺目,且还在不断地膨胀变大,蕴含着让镜魔惊惧的能量! 它一愣,正要伸手去摸,低头的刹那。 “砰!” “咻!” 一支三指粗的金箭挟雷霆轰鸣而来,重却快,电光一闪,连空间都出现了扭曲,带出一溜细细的金红火花!它反应极快地抬眼,却只来得及看清上面繁复肃穆的金色篆文,然后,眼睁睁看着箭头深深钉入镜中! “喀擦”一声,以箭头所在为中心,铜镜的镜面瞬间碎裂,可怕的裂痕向四面八方延伸开来。 镜魔的身体僵止了一刻,随即就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绝美的容颜完全变形,条条出现在镜面上的裂痕在他的脸和身体上不断绽开! 数声“喀擦”之后,刚才还活生生的镜魔已经成了一堆碎片,不一会儿就化成了红色的烟雾,消失不见。 镜魔以镜子为生,不会死亡,但它刚刚完全脱离镜体,那一箭射中它的本体所在,已经将它重创! 占着霏霏身体的魔姬恶狠狠地回头,喉咙中发出威胁的嘶吼。 只见乌金铁门已经被人一脚踹烂,一名白衣猎猎的男子长身玉立,眼神凌厉,犹如杀神。他如墨的长发被一箭之力震得散落飞扬,从来温暖安然的眸子冷如坚冰,尊贵睥睨。手中赫然是一把长弓,金玉镶嵌,散发着古老嗜血的气息。 “从她的身体里,滚出去。”雁落玄面无表情地开口,淡淡一句话却震慑力惊人。 尖厉的声音从它的口中咆哮而出,似惊似怒,“是你?!” 他眉目淡远,不怒而威,沉声重复,“区区魔物,滚。” “凭什么?”魔姬身子低伏,摆出猫科动物进攻时的动作,全黑的眼睛死死瞪着他,“天界真是大手笔,连你也舍得派下来,难怪没有完全退化成普通人。不过,也比我强不了多少!” 雁落玄眉头一皱,似是不想再和它多话,并指捻诀,从虚空中又抽出一支金箭,眯眼瞄准它,冷气森然的箭尖朝着它眼角一指,“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再负隅顽抗。” 魔姬想起之前镜魔的话,脸色一白,再次伸手去摸,只觉得眼角灼热如火。身体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全身上下的筋脉条条拧结鼓起,即将爆裂开来一般。 这是,天界中人自爆灵魂、鱼死网破的前兆! 魔姬终于开始慌乱,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灵魂深处传来本能的害怕。她太过自负,以为轻易占领了霏霏的身体,根本不曾再费神搜索她原来的魂魄……她忘了,瑾萱当初是何等烈性桀骜,以至误杀青漓,又毫不犹豫以命换命跳入轮回!是她太小觑了瑾萱! 此刻,要么留在霏霏的身体里和她一起被炸成齑粉,要么就放弃到手了的鸭子,逃回魔界,准备接受魔尊的问罪! 雁落玄冷冷地睥睨着它,弓已拉满,叩着弓弦的手指更加收紧,“我最后警告你一次,滚出她的身体。” 魔姬闻言却听出了他的焦急担忧,猛地哈哈大笑,“你当真是为了保护青漓而来的人间?!怎么如此紧张瑾萱,若是西天的老不死知道自己最看重的弟子留恋红尘,堪不破情劫会不会气死?说不定你就能帮我们杀了青……啊!” 魔姬厉声惨叫,仿佛灵魂正被炙烤灼烧,金箭狠狠扎进它的眉心。箭头碎裂,上面的字符打入它的魂魄,并未伤及霏霏的身体。 霏霏占满眼白的黑瞬间退尽,即将爆破的银色光点渐渐平复下来,整个人身体一软向后摔倒。 雁落玄立刻扔开弓箭,袖中甩出一匹长长的素绢,动作优雅,飘若飞仙。 绸带一类的兵刃多是女子爱使,但雁落玄练的是道家志高心法“无稽”,讲究以柔克刚,他又不喜拂尘软鞭,故用素绢。 看宫南傲知美貌不等于娘气,精致并不同于脂粉;看雁落玄却能够明白,优雅并非柔弱,光风霁月,别样潇洒。 素绢刷地缠住了霏霏的腰,雁落玄手掌一翻巧劲回拉,轻柔地将她带进了怀中。 双手抱住她冰冷的身体的刹那,透过衣饰血肉感觉到她身体中虚弱的生气,雁落玄心头梗着的一口气终于松懈,腿一颤差点带着她一起滚倒。 他的眼睛牢牢锁着她的面容,神色既惊且怒,她就算失去记忆,竟也会狠到想和敌人同归于尽!要是他在红妖媚老那里没有察觉到魔气…… 后果,他根本不敢去想! 然而,双腿不过一晃,转眼他已经稳住身形。雁落玄紧绷着脸,目光清越坚毅,一个男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腿软,尤其是抱着自己心仪的女子的时候。 是的,心仪。 他被霏霏那句“我偏偏要等你”所激,消沉数月,终于认清他的阿瑾已经不在了的事实,决意从此抛弃自己的私情,专心完成此次转生的使命。然而,魔姬刚才一句话却一针见血,戳穿他所有不堪的心思。 为何箭已上弦迟迟不射,为何明知金箭不会伤她却不敢动手,容魔姬挑衅苟活? 雁落玄攥紧了拳,他确实还恋着她,恋着曾经的瑾萱上神,恋着怀中这个人,恋着她骨子里面永远不会改变的决绝执着。 哪怕她早已不复曾经的天真;哪怕他只是侥幸地成为过她第一世情劫中的那个“道具”;哪怕他无数次告诉自己,从此要像对待妹妹一般对待她。 他还是做不到,放不下。 她明明也爱过他怨过他,甚至为了他毫不犹豫惨烈自戕,魂归地府重拾记忆之后,却潇潇洒洒投入下一场情劫,迫不及待想要复活青漓战神。 他追至冥域,却只见满目血红的彼岸花,没有她。忘川终年如一日流淌,漫天情人泪水所化的流萤,没有她哪怕一滴。 枉他身为西天数万年来最具慧根的菩提,天地孕育,佛祖青睐,却堪不破情之一字。断桥蹉跎数千年,他看了千年的彼岸花开开落落,看尽花叶不相逢的痛苦无奈,日日锥心,只等着她第二世历劫归来,求得她一句原谅。 谁知,再次见到她,当他欣喜若狂,急急相拦,她抬起长而不翘的眼睫,眼神无波,道,“这位仙友,我有急事,劳烦让一让。” 那一刻,痛如万箭穿心,刀绞剑刺。 原来,执著过去徘徊原地的只有一个他。原来,哪怕他滞留冥域,早另有他人陪她历一世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原来,她甚至不再记得他。 如今他以保护青漓的名义,自请转生为人,再到她身边,明明有着所有记忆却不肯承认她不是阿瑾,何尝不是一种不甘?不甘心她的情她的心,只有短短一世属于他,不甘心她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魔姬嘲弄得没错,最后关头,他是会杀了青漓救她性命,还是冷眼旁观她魂飞魄散再护送青漓归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不负如来不负卿? 都是嘴上功夫罢了。 雁落玄用指尖小心地撩过她的羽睫,长长叹了一口气。 060 天若定,就逆天 “她如何了?”红妖媚老阴霾沉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雁落玄目光一闪,敛去了所有情愫,抱着霏霏坦然转身,“无大碍。” 红妖媚老始终不曾走近,看着霏霏的眼神晦暗难懂。 她想这么看,霏霏却不能一直这样由他抱着,必须躺下休息。雁落玄向她抱歉地点点头,向不远处的床铺走去。 他将霏霏放在床上,俯身亲自替她去了鞋袜。她的双足白如雪凝,足弓的线条柔美紧致,小巧的指甲呈现淡淡的粉色,在夜明珠的光芒下仿若透明。 雁落玄的眼瞳更加幽深,强忍住探手掬一掬那细腻凝脂的欲望,转身去拿铜盆打水。她脸上被魔姬涂了那么多东西,若不卸了第二日起来必然难过。 谁知,一转身就看见红妖媚老不知何时进了门。她站在石桌后面,手上抬着的盆里已经盛了水,胳膊上搭着一块雪白棉巾,半旧,既柔软舒适,又不至于让棉粗糙的纤维伤了脸部肌肤。 这个模样的红妖媚老当真充满了维和感,雁落玄皱了皱眉。她犹豫一会儿,高傲地抬起下巴,似乎咬牙切齿,“我来。” 染着丹红豆蔻的指尖紧紧攥着铜盆边缘,骨节绷得泛白。风光数十年的武林至尊强者,面对一盆水竟然如临大敌。 别扭。雁落玄叹了一声,无声地退到一边,让出了霏霏身边的空位。 红妖媚老僵硬地走过去,先试了试水温,然后把盆放在床头的木架上,又试了试水温,将手指上的护甲取下来,再次试了试水温。 雁落玄无奈,他要是再杵在这儿,估计等水凉了某位别扭的师傅都还在试水温。 “我出去寻个匠人,明天来补一补这门。” 等雁落玄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红妖媚老即将再次浸入水中的手指僵了僵,微微蜷起。她抿抿绛红色的唇,取过一边的棉巾,细细在水中搓揉一番,以掌心拢着坐到了霏霏的床边。 “霏儿,本座……是不是做错了?”呓语一般吐出一句话,她拈着棉巾轻轻地擦拭着霏霏脸上的脂粉,干枯的手指裹在湿热的布料之后,仔细抹过她颊部的每一寸肌肤。 卸妆一向是个精细活,既不能有残留,又不能把霏霏惊醒,还要一直勾着脖子低着头,饶是红妖媚老做完也是额头见汗。 她看着霏霏和她相似至极的上挑凤眸,眼底闪过一道幽幽冷芒。 “天命是什么本座从来不知道,无论你前世是神是鬼,今生既是本座的徒弟,就不该承受另一个名字必须担负的伤害和罪孽。当年封你双目已是糊涂大错,如今断不能让你为了一个男人送命。” 红妖媚老戴上护甲,手指犹如鬼气森森的黄金枯骨,虚虚一握,淡声道,“天命若定,那本座,就逆天。” - 与此同时,秋荧皇宫之中。 “公主,璃王……醒了!”国师府的大门被仕女层层打开,一个大汗淋漓的小太监一路狂奔,嘶哑亢奋的声音几乎传遍整个国师府。 天祭台上跪坐的蕉夏怜蓦地睁开双眼,金光漫越的眸子一片朦胧,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她急急忙忙地从地上爬起来,却腿脚无力,踉跄一步险些摔倒。十八个提冰灯的侍女吓得魂都飞了,灯“喀擦喀擦”碎了一地,纷纷去扶她。 蕉夏怜满眼都是喜出望外的泪水,一把挣开旁人的搀扶,向着不远处的白莲圣像深深一拜到底,几近哽咽,“多谢神灵听到我的祝祷,夏怜……不胜感激!” 众侍女不由大为感动,有人看蕉夏怜正神思不定,不由小声地议论起来。 一女泪眼朦朦地感叹,“公主对璃王当真痴心一片。” 一女忿忿不平,“可恨璃王却薄情寡性,那日公主为了开解璃王身中媚毒,他却偏宠妖女,置公主于不顾……活该吐血昏迷!” 一女幽幽叹息,“公主泡了三个时辰的寒潭,出来就得了风寒,还不眠不休地为璃王祝祷祈福……若那璃王还有几分良心和男人担当,就该早早忘了那个妖女,迎娶公主,白头偕老。” 蕉夏怜却没有错过这阵耳边风,冷笑一声,她若是习惯被动,等着上官昭璃来娶她早就出局了!宁愿不择手段主动出击,也不能无所事事听天由命! 她拭干眼泪,没有阻止侍女们的议论。此刻外边对于上官昭璃为了霏霏吐血的事物议如沸,她更要再加一把火! “你,过来。”蕉夏怜含笑指了指其中最气愤的一个女子,目光柔和,她损失了倩竹这个心腹,很多事情总是不太得力,是时候再培养一个。 她安抚地拉起女子的手,款款问道,“你眉目开阔,天生善心,得神明庇佑,很合本宫的眼缘,叫什么名字?” 侍女受宠若惊,急忙叩头,“奴婢穆夏。” “好名字。”蕉夏怜赞许地点点头,“本宫要去探一探璃王,你来扶本宫。” 在众女又羡又妒的目光中,穆夏格外自豪地扶着蕉夏怜的手臂,一行人直往王宫的方向,浩浩荡荡而去。 - 腾云殿门口,蕉夏怜并没有看到宫南傲,心中微微安定。宫南傲前几天给她下了死命令,限她三月内把上官昭璃掌控住,着手做别的事情去了。 看起来在三月之期到头之前,他都不会插手她的事情。 打开殿门,一个老御医急忙向着蕉夏怜跪下,“老臣恭迎公主殿下。” 蕉夏怜匆忙亲自去扶,连声道请起。扶住老御医双臂的时候,她小声问道,“本宫让你日日在璃王药中掺‘上品补药’,你可做好了?” 老御医同样压低了声音,“幸不辱命。” 蕉夏怜松了一口气,用眼神示意他去领赏。挥手阻止了其他侍从,她独自向内殿走去,一手轻轻抚过自己的小腹,笑得志得意满。 龙茛草有模糊人记忆的功效,虽不是什么神药,但对于天生至阳体质,还深受内伤的人来说,效果会成倍增长。这东西无色无味无毒,就算言浩等人小心再小心,都防不胜防。 “阿璃,本宫来看你了。”还未拉开帘幕,她便情不自禁地娇声呼唤。 061 他想杀了她 没有人回应她,蕉夏怜神色黯了黯,眼瞳深处闪过一丝不甘。她笑容不变,掀帘而入,第一眼就看到了朝思暮想的背影。“媚药事件”后,言字诀防她防得紧,自从他重伤,他们已经数日不曾相见。 她虽然一直以受害人自居,却故意不与他们争辩,做足了善识大体的姿态。她从来不争朝夕之长,目前最紧迫的事是等上官昭璃伤愈,真正尊她为羽陌独一无二的王后。 蕉夏怜在心底幽幽冷笑,到时候不动声色拨上几句,迟早收拾了他们。 上官昭璃已经坐了起来,因为没有束腰带,一身天水之青的单薄长衫松松垮垮,露出胸口一大片白皙肌肤。他瘦了很多,身形更显得笔挺颀长,黑亮的墨发随意披散,衬得一张俊颜有些苍白。 锋锐冷冽依旧的五官,矛盾地杂揉落魄脆弱的气质,这样罕见的上官昭璃拥有更为强大的诱惑力。蕉夏怜勉强维持维持着公主的尊贵风度,眼神却毫不矜持地盯着他,痴迷一览无余。 她觉得自己以前或许太不食人间烟火了,情意藏得太隐晦,才导致他看不到她的真心,被霏霏迷惑。 “阿璃,可还有什么不舒服?”蕉夏怜款款走到他身前,顿住步子,柔声问道。 上官昭璃仍然一语不发。他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幽深如墨,虽然脸上带着病容,身上的帝王之气却只增不减。 气氛渐渐变得尴尬起来,蕉夏怜心头咯噔一下,如坠冰窖,知道此刻既不能摆出架子,也不能使脾气撒娇。 她不敢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角掠过案头的药碗,找到台阶一般松了口气。自行捧了那碗跪坐在床下的软垫上,娇笑,“阿璃,怎么不乖乖吃药,要是身子再出什么问题怎么办?来,我喂……” “砰!” 药碗被一只手猛地掀翻,漆黑腥苦的药汁泼了蕉夏怜满身。她只觉得眼前一花,还来不及惊呼,柔美脆弱的脖颈就被人死死握在了掌心。 他的手那么热,掌心滚烫,贴着她敏感的喉咙。五根手指犹如刚刚经过烈火淬炼的铁箍,却让她冷彻心肺,第一次觉得离死亡那么近。 他……是真的想要杀了她?! 上官昭璃低下头,眼神淡淡落在她的脸上,有些空,有些痛,更多的是厌弃和鄙夷,一字一字地问道,“本王和你,当真……当真……” 他问得艰难,修眉狠狠地皱着,几个字如鲠在喉,却连说出口都不愿意。 蕉夏怜犹如被冰水浇了一头一脸,她听过他和霏霏说更露骨的情话,可这么一句陈述“事实”的话语,只因对象是她,他竟然连碰都不愿碰,似乎只是口舌沾染就会被玷污一般。 虽然她始终知道他心属霏霏,对她说再多甜言蜜语都只为了她的“圣女”身份,为了天下。虽然她市侩而伪善,步步设计,早已说过只要他的人。但当这一切假象都崩塌的时候,她还是痛了。 原来,他就算起过娶她的心思,也从来没有有过碰她的打算。在他心里,碰了她,他就脏了,因为再配不上霏霏。 他的眼神像上弦的箭,蓄势待发,仿佛只要她说错一个字,那尖锐的箭头就会钉穿她的头骨。蕉夏怜却勾起一边的嘴角,以一种几近不要命的挑衅口气,笑道,“当真如何?发生了什么璃王一个大男人不该比本宫更清楚吗?还是说,本宫付出了清白的身子,这件事还需要本宫给璃王一个说法,需要本宫为璃王负责,需要秋荧代替本宫承受羽陌之王的失身怒火?!” “不要再说了!”上官昭璃被烫伤一般将她甩开,手指紧握成拳,指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爆裂声。 他隐忍良久,最终负伤一般低吼出声,一拳砸在床帮上。蕉夏怜爬过来一把抓紧了他的衣袖,咄咄逼人,“阿璃,你当真因为此事想要杀我?就算那妖女欺骗你背弃你打伤你,你也放不下她,甚至要为了天降妖孽,打我这个圣女吗?!” 他直觉事情不是这样,但她一番话字字都是要命关键,搅得他头痛无比。上官昭璃对上她金芒闪烁的眼睛,眼底透出一丝茫然,“霏霏,伤了本王?” 蕉夏怜用力点头,眼神狠辣,“是!她亲手,伤了你!” “她,是天降妖孽,你是圣女?” 蕉夏怜犹豫不过片刻,随即继续点头,咬牙道,“是!” 上官昭璃抽出了手,疲倦地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暗哑,“怜姐,你去休息吧,本王会给你和傲王一个说法。” 蕉夏怜冷哼一声,眼神冰冷,撕破了所有温驯柔婉的面具,“璃王,希望如此。” “此外,本宫和本宫的王兄都不是有耐性的人。”说完,她拧身而去。 跨出门槛的时候,她听到房内又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蕉夏怜回头望了一眼,穆夏急急上前扶住了她,细细打量她的神色,“公主可还好,那璃王又给公主委屈了?” 蕉夏怜回过头来,早不见了之前的尖锐和愤慨,笑容雍容,“放心,本宫无事。” 龙茛草的效果出乎意料地好,看来还可以告诉御医,再给他用几天。 房中,上官昭璃听得蕉夏怜已经走远,薄唇微扬,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他眸中钢蓝光晕一闪,低喝一声,“言浩!” 言浩仿佛房梁的一部分,听得主上召唤,才贴着柱子轻飘飘地滑落,向上官昭璃颔首行礼,“主上。” “在本王昏迷期间,百花杀有什么动静?”上官昭璃眼神犀利,逻辑清晰,哪里有记忆混乱,迷茫焦躁的模样? 言浩瞥了蕉夏怜离开的方向一眼,讥诮地挑了挑眉毛,如实回禀道,“血枫的探子传来消息,红妖媚老在江湖上广邀强者,于雷霆峰进行五堂主的比武,选出百花杀下任门主,生死不计。” 生死不计?她是有必胜的决心,还是……这泱泱尘世,已没有什么再值得她留恋的人和事,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再在乎? 上官昭璃眼中平静的冻湖似乎泛起疼痛的褶皱,他沉默许久,轻声道,“我们该准备离开秋荧了,言浩,让大家做好准备。” 言浩眼神一闪,干练地点头应下。 看傲王和蕉夏怜这架势,主上想要去雷霆峰,只怕很难啊…… 062 调戏,叫声爹来听 天气日益变冷,黑暗中的嫣然受到感召一般,纷纷舒展花瓣,快意怒放。血色彻底蔓延了整个地宫,不经意般提醒着百花杀里的每一个人——离雪峰决斗的日子,已经愈来愈近。 地宫不见天日,红妖媚老曾经心血来潮,命人以人力开了一座“花园”。这花园完全仿照宫廷样式,无比奢华,只不过满园琼花玉树皆用石头所做,私下又称“石园”。 翡翠玛瑙、金银珍珠、琥珀琉璃,应有尽有,最奢侈的是她用蓝宝石做了一条河流,更把九颗婴儿脑袋大的夜明珠攒成一团吊起,充作日月,另有些较小的,便为星辰。 此刻,一道玄色的身影正慵懒地躺在石园之中。嫣然的根茎呈绒毛状,铺在身下就像一层绒毯。女子仰着薄薄的下颌,姿态优雅。她一只手闲闲撑着后脑,另一只手拨弄着嫣然的根茎,似乎自得其乐,不亦乐乎。 雁落玄负手踱进“石园”,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想找的人。琉璃瞳孔光华流转,他笑声清越,“生死一线,你倒是好兴致。你的师姐妹们,两个月前就已经闭关修炼,连你的三师姐如今也已闭关一月。虽说临时抱佛脚没什么用处,但再争取一把,说不定能在上场前突破极限,多几分胜算。” 他并不直接坐下,嫣然嗜血,雁落玄天生精神洁癖,平日为了霏霏忍耐颇多,面对这种霏霏同样不喜的邪花,他没有必要再退让。 雪白宽袖微扬,袖风拂过之处,嫣然顿时被连根拔起,空出一片空地来。雁落玄这才撩开衣袍悠然坐在她身边,话锋突然一转,戏谑打趣,“就算不能再有进益,随时活络活络身子骨,也总比你这般无所事事要好吧?” 那一晚的事情她记得不是很清楚,回忆从雁落玄离开就戛然而止,沉睡两日两夜才醒来,看着他一副“无论如何我不会告诉你”、坦然又坚定的表情,她一笑而过,并未多问。 这两个月她一共有过五次昏迷的情况,其中有两次全身突然冷如坚冰,不知道雁落玄给她喂了什么,都没有出大事。这些事情定然和宫南傲脱不了干系,霏霏默默地给他记了一笔帐,总有一日,她要连本带利跟他算清楚。 闻言,她只是垂下眼睛,凤眼斜勾媚态十足地睨着他,嗤笑一声,“你真是来看笑话的?我若毫无准备,胜算全无,估计某人就不是现在这副嘴脸了。” “哦?”雁落玄来了兴趣,“你且说说看,若如你所言,我该是什么……嘴脸?” 他素来温润儒雅,“嘴脸”这么一个隐含贬义的词,学着她用在自己身上,竟让他觉得既新奇又有趣,嘴角笑容忍不住扩大。 霏霏眯起眼睛,恍惚觉得整个石园都亮了亮。他生得本就清逸俊俏,气质三分疏离尊贵,三分温和淡雅,在她一人面前时,又有四分似有似无的潇洒疏狂。此刻一笑,白皙的脸庞几近透明,带着一种纯净的惊艳。 “卖弄风骚请找青楼楚馆,百花杀女子众多,经不住你这么日日卖笑勾引。”霏霏牙尖嘴利,言辞刻薄一如既往,“我若真有过错,你肯定时时刻刻对我耳提面命,说教的话可以装满一箩筐,再顾不上以色相勾人,倒是能够救一救那些被你皮囊诱惑的纯情少女。” 百花杀这种地方,哪里还有纯情少女?!雁落玄好气又好笑,还来不及反唇相讥,教训教训她那张嘴,霏霏又抱怨了一句,“真不知你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爹。” 听得朋友二字,雁落玄明媚温柔的眼睛黯了黯,紧接着一个“爹”字陡然入耳,他的脸刷得红了,哭笑不得地干瞪眼,“你……” “我?”霏霏懒懒一笑,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心中暗笑:这算不算得上一种变相的调戏? 雁落玄突然敛了笑意,正襟危坐,很是严肃地盯着她,“越说越没边际,你既然这么说,还不唤我一句爹来听?” 霏霏愣了愣,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等她将雁落玄上上下下扫瞄了一遍,又把他这话在心里过了两三轮,整个人猛地一翻身,毫无形象地捶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让我叫你爹?!哈哈哈哈……你真当自己是我爹?哈哈哈……” 雁落玄的脸彻底黑了,他本来是想“以暴制暴”,反调戏回去,故意如此开口,不曾想竟然让她捧腹大笑,连眼角都笑出泪来。 “别再笑了!”尽管他反复在心里说,难得哄她真心乐一乐也好,可霏霏越笑越夸张,雁落玄终于绷不住了,挫败地扭过头去,耳廓通红。 霏霏擦擦眼睛,强忍笑意,“好,我不笑。敢问爹,您今年多大啊,什么岁数就有了我呢?小小年纪就风流成性,如今身子可还中用,需不需要我拟了食补的方子好好给您老养养?” 雁落玄呆了一刻,随即一脸羞愤,几乎落荒而逃。他连上在西天修行的日子,三辈子都没有碰过女人。就算曾经与帝姬阿瑾情投意合,也只拉过她的手亲过她的额,到现在连初吻都还在着。 她一个姑娘家,竟拿这种事来取笑他?! 雁落玄这样的小清纯真和她玩调戏反调戏,还嫩着!霏霏看他难堪狼狈,也不再一逞口舌,见好就收,“好了,再过一个月就是比武之日,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他逃过一劫般松了一口气,又瞪了她一眼才道,“你虽然很强,但先是数年养尊处优,前段时间又经历太多波折,身体其实有太多暗伤,我打算用剩下的一个月,以道家‘无稽’敦厚内热之力,替你疏导经脉,好好调理调理。” 霏霏知道自己的情况,确实如雁落玄所说,并不逞能,点头应了。 雁落玄看她神色郁郁,知道她又想起了上官昭璃,不由长叹一声。他以保护青漓之名转身,实际却不知道谁是青漓。本来最早在宫南傲身上感应到天界气息,霏霏却始终和上官昭璃纠葛不清…… “璃王,有他的苦衷。”他淡淡说了一句,已算客观,再不多言。 霏霏冷冷一笑,凤眼高挑,“休书我已命影堂拟好,早已送到他手中,但如何回应是他的事。只要是他的事,如今都和我无关了。” 063 夫人好福气 雷霆峰,尚在远处,已能见山顶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一家破破烂烂的小客栈立在山脚,楼上没几个人影,马棚却是马满为患。数十匹各色骏马被大爷一般好好贡着,皮毛养得油光水滑。懂门道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它们吃的草料麦谷都不是凡品。 客栈的老板站在门口,肩上搭件儿此等的狼皮子,一手提着水烟桶。他皱眉望望天色,对一边给马厩修补漏风口的次子摆了摆头,“都这时候了,想必没有客人再来,准备打烊吧。” 那男人身材高壮结识,听话地放下手中的活,一边拉门一边道,“最近寄养马匹的生意这么好,江湖人个个一掷千金,也不知道这邪气的山上要出什么大事,明个儿必然还有人来。” 雷霆一怒为红颜,牵连英灵不计数。 雷霆峰是天下唯一一座不属于任何国家的山峰,隔开了秋荧、血枫、岚陵三国。数百年前,血枫曾有女主天下,与岚陵和秋荧的王都有纠葛,三国曾在此一战,葬了七万性命,最终签订了《雷霆之盟》。 雷霆峰也因此成了一座邪山,至今仍有人坚信,山顶大雪终年不化,是因为枉死将士的怨气所致。 两人正说话,远处传来马蹄声,父子同时抬头,只见一行两骑由远而来。两匹白马,肌肉饱满,毛色纯净,仿佛雪砌的一般。跑起来极快,电光一闪,马上的骑士同时勒马,稳稳停在门前。 当先一个只着雪白单衣,容颜清俊的年轻男子,身后那人则从头遮到脚,拢着一身浓密厚实的紫黑貂裘。不过就算如此,仍看得出身量纤纤,是个女子,正是雁落玄和霏霏。 虽然这几日看多了怪人,但这一对……当真是奇怪的组合。 “客人可是来寄马的,天色已晚,雪路难行,不如休息一夜再上山?”老板精明地打量着马上的骑士,熟练地上前牵马,笑脸迎人,“小店的酒香醇驱寒,远近都是有名的。” 雁落玄先搀了霏霏下马,又替她拍落肩头雪水,这才转身看着店主,莞尔一笑,“店家有心了,等我们下山时还请你务必准备一壶。这几日,劳烦你们费心看好这两匹马。”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君子当如此。明明是婉拒的话,听起来却让人从心里舒服。老板也不强求,瞥了霏霏一眼,忍不住多嘴调笑一句,“夫人好福气,嫁得如此贴心的夫君。” 雁落玄背脊一僵,解释的话堵在喉咙口,那店主已经牵马进去了。 霏霏抬手掀开了貂裘上连着的风帽,除了两颊苍白嘴唇微青,没有别的什么反应。她眯眼眺望山顶,淡淡道,“走吧。” 她放下心结视雁落玄如兄如友,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雁落玄却闭了闭眼睛,嘴唇紧抿一线,隐隐泛白。 他把一串金珠递给老板的儿子,一语不发地跟上她。 比武之日临近,霏霏懒得等风啸追月出关,生口舌是非,直接跟红妖媚老请命,与雁落玄先行一步。雷霆峰位置靠北,天气越来越冷,她的身体也从里冷到了外,有时候眉毛眼睫都会结冰渣……似乎什么时候,连血液都会冻结一般。 看来,这一次的比试地点阴差阳错于她不利。要赢不容易,她却不屑临时请求师傅调换场地。霏霏深吸一口气,眼神更加倔强。 二人离开不久,小店的平静再次被打破。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远远就听到有人妖娆低笑,声音磁性悦耳,“妹夫承让,还是为兄先到一步了!” 064 先到先“得” “啪!”马鞭反卷,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炸响。另一人惜字如金,冷冷挑衅,“未必!” 未必?未必会输,还是未必是他的妹夫? 店家父子急忙去开门,那儿子一抬头差点砸了手中的门枵,苍茫天地之间,一团火云烈烈地烧过来。鲜衣怒马,乌发红颜,狭长双眸似嗔非嗔,一抹幽幽暗芒潋滟勾魂,蛇一般危险。 另一人青色锦袍,身材清瘦背脊笔挺,每一道线条都像刀剑所刻,干脆到凌厉。 最终,两人同时抵达,不分胜负。宫南傲眉心一蹙,眸色加深,上官昭璃没有出言嘲弄之前宫南傲的自负笃定,将马鞭一拉一拧收入腰间,面无表情。 店家像之前那样迎上去,看惯风云,面对这二人仍然免不了有些莫名的手抖脚软。 宫南傲对他的笑脸并未加以理会,轻哼一声,云淡风轻地调整着修长手指上的琳琅珠玉,“我不想饮酒,但要是那个人再看我一眼,我就改变主意。” 店家下意识觉得不对,正要陪笑说点什么。宫南傲猛地压低身体,魔魅冶艳的眼神紧紧攫住店主的双目,展颜一笑,一字一顿地道,“我会挖了他的眼睛,泡酒。” 他的尾音很轻很淡,浓烈的戾气却如有实体,死死绞紧了店主的脖子,他呼吸一紧,向宫南傲下巴斜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自己的儿子还在眼神痴迷地盯着他猛瞧! 店主惊出一声冷汗,急急忙忙奔过去,狠狠一巴掌扇在那汉子脸上,“看什么看,滚回去!” 宫南傲不屑地收回目光,他男生女相,容颜倾城,最厌恶男人用看女人的贪婪眼神看他。 如此大好机会,上官昭璃却依然没有讽刺出声,沉默地像一尊雕像,眼神远远落在雷霆峰上,清冷复杂。 不一会儿,被两人甩得远远的侍从跟了上来,两批人分得泾渭分明,各自拥卫着自己的主子,暗含警惕地戒备着对方。 他们此行没有带任何女人,上官昭璃想尽一切办法,最终妥协,决意迎娶蕉夏怜,以筹备婚礼之名准备回国。上官昭璃态度异常强硬,甚至以奇特手段传令回国,调动十三万大军压境。 宫南傲本来采纳了王赭的意见,撩拨上官昭璃的王叔上官白正到关键时刻,不欲放他离开。但见他如此强硬,最后也只好妥协一步。好在……宫南傲笑意深远,某人不知道是胸有成竹,还是意欲游戏江山,离开秋荧,第一步竟然前往雷霆峰! 蕉夏怜听说上官昭璃并非直接回羽陌,坚决要求跟随,被上官昭璃以国婚准备繁复,新婚夫妻更不适婚前见面为名,一语驳回。而他,仗着跟红妖媚老的关系,理所当然地跟了上来。 “之前没有分出胜负,我们再赛一场攀雪山,如何?”宫南傲慵懒下马,明明灭灭的眸光也停在山峰之上。 上官昭璃一语不发,对言浩不赞同的眼神视而不见,大步上前。 宫南傲悠悠跟上,作为直接对手,他们两人此时都很清楚——无论是谁除掉谁,此刻都不是最佳时机。 “先到先得啊……”他啧啧作声,一语双关。寒风吹散他的长发,额前血蝶妩媚张扬,让那张俊美容颜,看起来更不怀好意。 上官昭璃眼神一凛,终于开口,“傲王既然如此明礼,当然也该知道,青梅竹马才是真正的先到,理应先得。” “是吗?”宫南傲满不在乎地挑挑修眉,“七年青梅竹马,有时候也比不过一张纸薄。” 看着上官昭璃突然灰败的脸色,他言笑晏晏,火上浇油,“听说百花杀送来了休书,璃王有了本王的妹妹,这次做个决断也好。” 上官昭璃紧紧攥拳,不再回话,内息流转,迳自发足飞奔,上山! “好狡猾的妹夫,这是心虚使诈吗?”宫南傲哈哈大笑,乖张张狂,不甘落后地追了上去,红衣翻飞,翩若惊鸿。 065 性命系,发丝缠 此时此刻,霏霏正与雁落玄艰难地跋涉着。 雷霆峰山高坡陡,冻雪光滑坚硬,更有一些脆弱的冰窟,掩藏在厚雪之下,一脚踏空就能要人性命。 危机四伏,雁落玄走在前面,拉着霏霏的手,每一步都十足的小心翼翼,说走还不如说是挪。虽然他们轻功都是上乘,可是现在……寒意不断透过五指的肌肤涌进他的身体,他掌心的那只小手已经冷硬得不像活人。 雁落玄眉心紧蹙,神情焦急而怜惜,一柱香之前他第一次听到她牙关撞击的声音,然而那一声之后,就再没有过动静。他知道,没有声音不等于她没有事,反而说明她的情况更加不容乐观。 她的手躺在他手中,像雕琢精致的冰雕,远远看着美丽,贴得近了、久了,却只会撕扯下一片皮肉来。雁落玄眼神一沉,突然更紧地攥住她的手腕,横臂用力一拉,将她背在了背上。 霏霏僵硬地挣了挣,他却不由分说地抽下腰带,把她往上推了推,动作麻利地把两个人捆在了一起,打结固定。 “雁……”霏霏的声音闷而哑,仿佛一直咬着什么东西,这么一张口,冷风毫不留情地灌进她的嗓子。霏霏剧烈地咳嗽起来,螓首无力地靠着他的肩膀,冰凉的长发顺着雁落玄的脖颈滑进了他的领子,与他的发丝缠绕在一起。 雁落玄被这温度激得颤了颤,清澈如水的琉璃眸子涌上丝丝复杂,没有说话。 她纤柔的身体蜷缩在他背上,又轻又小,轻得像一枚瑟瑟发抖的叶。他心中一痛,眼前白茫茫一片,大雪摧枯拉朽,似乎又看到那场天地失色的万军出征。 朔风呼啸,衣裙单薄的帝姬赤足向他奔来,脸颊惨白嘴唇青紫,漆黑如墨的眼底却燃着执着的火光,直到跌入雪地,如蝶折翼。 那时,他念着她的名字。绝情转身,没有一次回眸。 如今的霏霏,很少再有那样脆弱的模样,很少再有那样眼里心里只有他,只依赖他、信任他的模样。他怀念着,渴望着,在心底隐隐期望能再有这么一个的机会。 然而,如今当真再见,他才知道,当你满心只想倾尽一切,护她周全,长乐万安的时候,哪怕她受再小的痛,在你的心里,都会被放大成无法忍受的撕心裂肺。 没有任何护美救美的成就感,有的,只是痛不欲生而已。 雁落玄深吸一口气,一边灵活纵跃,一边催动内力。真气不要命地外泄出来,热量透过他后背的衣衫,传到了她的身上。 霏霏疲倦闭上的眼睛蓦地睁大,“雁落玄,你发什么……咳咳,疯……咳咳咳……” 雁落玄一手托着她的身体,一手找到她揪着自己头发的手,瘦不露骨的手指插入她的指缝,悄悄贴紧,“阿瑾,若要我安心,不必多言。” 暖流涌入霏霏的身体,缓解着她身体中由蛊带来的阴寒,她不再与他争执,此番她又欠了他一条命,日后要是以命抵命,也不为过…… 066 她人呢 宫南傲和上官昭璃全速飞奔,犹如一红一青两道闪电,所过之处,撕裂天地。纵跃腾挪,灵活敏捷,始终不分伯仲。 突然,一团冷雪“咻”地从侧面砸向上官昭璃,他咬牙冷笑,修长手指攥紧,一拳挥出。 “喀擦!” 雪球经内力捏合,硬得像是一块石头,却在他一拳之下不堪一击,顿时四分五裂。 上官昭璃却闷哼一声,眼神微闪。拳头攥得更为紧致,三道细细鲜红蜿蜒而下,染红了他的手指,白皙的手背上赫然扎着三根银针。 霏霏的银针! 宫南傲趁着他失神的瞬间,已经越过了他一大截,嚣张狂妄的笑声远远传来,“物里藏针的把戏还是那妮子教本王的,这几根针本王借花献佛,璃王,笑纳!” 上官昭璃手上的青筋微微鼓出,袍袖一拂将三根针贴身收好,正要去追,眼角往下一斜,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他面色大变,奔出几步的身体硬生生折了回来,倏地扭身向下。 宫南傲每一分心思都随时注意着上官昭璃的动向,见他如此不由轻轻嗯了一声,狭长眼睛眯成一条缝,不动声色地折返,也跟了过去。 “雁落玄?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霏霏呢?!” “醒醒,雁落玄!你不是跟霏霏一起来的吗?人呢?!” “她在哪里?醒来,说话!” 宫南傲还没有走近就听到了上官昭璃暴跳如雷的吼声,诧异地扬了扬眉,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蓦地转身离开。 他们都知道雁落玄和霏霏提前而来,就在这两天到,雁落玄昏迷不醒,只可能是她出事了。他挥手燃起一根烟花,退到背风处静静等待,闭目沉思。 以宫南傲的性格,根本不可能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更别提只身犯险,早在他出发之前,雷霆峰各个要处就已经有秋荧的人守着了。不一会儿,几个方向先后蹿来几道黑影,整整齐齐向着他下跪行礼。 “撤走一半人手,去找霏霏。”宫南傲摩挲着下颚,开门见山,沉声吩咐。 一个侍卫头目浑身一震,没听清一般抬起头来,“王,璃王的人一直在跟我们明争暗斗,此刻撤走一半人手……” “砰!” 一声闷响打断了他的话语,整个人被踢得翻了一个跟斗,捂着心口,嘴角染红。 宫南傲收回踹人的有力长腿,冷冷道,“找人!” 他面目冷峻,嘴角不耐烦地扯着,眼中迭起的波澜却暴露了他的烦躁担忧。 另一边,雁落玄始终不醒,上官昭璃低咒一声,打个响指。 言肃言飞顿时现出身形,因为上次疏忽放走了霏霏,作为惩罚,他们已经在这里冻了一个多月。 “带他上山去。”上官昭璃将雁落玄一把扔进言飞怀里,头也不回地四处查看起来。 言飞嘴一张就要哇哇大叫,言肃狠狠跺了他一脚,“主上,雁落玄是秋荧的人,是否……” 上官昭璃充耳不闻,锐利的黑眸突然停在了不远处一截斜坡之上,墨蓝光华大盛,他快步冲过去。 言肃无奈地叹息一声,拉着言飞闪人。主子这是讨好,是害怕,是舍不得再做任何让霏霏不高兴不安心的事情…… 当他们的身影刚刚消失,斜坡突然震动起来。“轰隆”一声,上官昭璃的身影突兀地消失在了雪层之上,只剩下一个大洞。不少雪从坡头滑落,又把这个洞掩盖起来…… 067 冰洞深吻 冰窟之中,上官昭璃在坠落,一起落下的雪砸了他一头一脸,凉飕飕冷冰冰。他顾不上去擦,调整身形矫若游龙,脚尖手肘在冰壁上侧踢斜点,贴着一侧的边轻轻落地。 雪下得大,很多痕迹都有些模糊了,但雪坡底的脚印却很清楚,一直向雪坡上方延伸,甚至越过了雁落玄昏迷倒地的位置。脚印只有一行,可见霏霏是身体不适,被雁落玄背着的。 如果雁落玄一直在外泄真气,替霏霏阻挡严寒,逐渐虚弱。如果他不慎一脚踏空,从陡峭的雪坡一滑到底,踩到了雪下冰窟…… 雁落玄予霏霏大恩,以她的性格,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一定会想办法将雁落玄推开,独自面对危险。 想到这里,他的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做出了判断,直接俯冲而下,用最快的方法来到她的身边。冰壁光滑难以借力,空气稀缺容易窒息,冰窟易入难出,掉下来才发现太莽撞,他却不觉得后悔。 上官昭璃沉默地用袖子抹着脸上眼里的冰水,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以前他一直爱着她的不一样,也总是仗着她的这几分不一样,肆无忌惮地挥霍他们七年的情缘,终于坐吃山空,伤了她又伤了他。 过刚易折,这么简单的道理,可笑他不知。 眼睛适应了洞底阴暗的光线,上官昭璃一低头,果然看见了她。 女子静静地躺在雪中,凌乱的三千青丝和雪混杂在一起,白净光洁的脸几近透明,妩媚的眼睛在昏迷中也能倾倒人心,粉嫩的唇泛着深青色,像失去呼吸的冰美人…… 上官昭璃想到这里,眼神一凝,思维突兀掐断。幽深的眼底仿佛煮了两潭沸水,翻翻滚滚之间,涌出无尽痛色。 他飞快地过去,蹲下身一把把她抱进怀里,死死搂住,紧得像是要将她勒进胸口。三个月的思念折磨得他几乎形销骨立,多少后悔多少失落,在触碰到她身体的这一刻里,终于圆满。 上官昭璃抚摸她的长发,摩挲她的面颊,用自己灼热的脸贴着她没有温度的颈子,眼神茫然笑容自嘲。他抱着她,已经不清楚自己是想用天生体质捂热她冰冷的身体,还是想要通过她的气息,让胸腔里的那个东西重新跳动起来。 “霏霏,霏霏,霏霏,霏霏……”他孩子一般低语呢喃,反反复复念叨她的名字,执着而霸道,让她在昏迷中也被吵得不得安生,浓丽的眉眼不悦地皱起来。 像是得到了她的回应,上官昭璃终于吁出一口气,眼中爆出难以自抑的喜悦!仿佛海沟深处蓬勃涌出金色的岩浆,闪亮刺眼! 还好……还好! 铮铮男儿,一国之王,上官昭璃闭上眼睛,竟然喜极而泣,喉咙深处发出哽咽一般的低吼,“苍天……” 她呼吸全无,安然睡去的样子重锤一般砸在他心头,即使贴着她的动脉,他都听不到她的心跳。她苍白的没有生气的面容刺痛他的眼,似乎眼前之人只剩下一具美艳躯壳…… 然而…… 上官昭璃忍不住俯下脸,深深埋入她的气息。他以舌尖描摹她的唇形,以牙齿吮咬她的下巴,偎贴,深腻,急促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肩窝,极尽痴缠方才一鼓作气叩关闯入。 霏霏不舒服地轻吟,虚弱的身体更软地软下去,上官昭璃不满意浅尝辙止,更舍不得让她再接触寒雪。他腰部用力,就着她的姿势一翻身,顿时变成了女上男下,一手紧紧按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死死摁着她的后脑,再次与她的唇舌纠缠在一起。 唇磨得麻木,舌头反复刷过她尖锐的小虎牙,直到刮得隐隐刺痛,他才餍足地退出。下一个吻,正要落上霏霏的眼帘,却陡然对上了一双睁大的眼睛。 死寂淡漠,五分讥笑五分厌弃,眼神清醒的凤眼,冷冷看着他。 068 千里追妻 这一吻,再无法吻下去。 “霏霏……”上官昭璃哑着嗓子叫她的名字,眼底满是紧张,惶惶如即将被抛弃的小动物。 霏霏眼波一闪,手撑着他的肩头,屈膝想要站起来。 上官昭璃把着她腰肢的手下意识要往下压,却迎上她冷淡的眼神,他愣了愣,颓然松手。 “你……有出去的……办法吗?”霏霏用貂裘裹紧自己,声音还是带着似有似无的颤栗飘忽。原本在靠近上官昭璃后就有所缓解的冷,再次汹涌爆发出来,像刺入骨血的利剑。 上官昭璃也从地上站了起来,眼神微黯。他抿了抿唇,嘴角再次扯出温柔的笑容,冷峭的俊颜透出一股拧劲。 “霏霏,我们之间,一定要这样吗?”他不由分说把她搂入怀中,铁箍一般有力的双臂钻进她的貂裘,大手一寻到她冰冷的小手就霸道抓紧,十指强硬地塞入她指间的缝隙,死死扣住。 既然她要远离,他就主动靠近!他的霏霏是坚固的冰垒,只有用最炽烈的火,才能打破她,融化她,让她和自己一起燃烧! 收之桑榆,失之东隅,人生从来不完满,只有随时能够找到新的起点,才能活得轻松一些。或许破镜难圆,但他从来没有想要回到过去,弄丢了她他去找,只要能够重新开始,他做什么都可以。 他蛮横地把自己的温度送过来,她身上的棉衣似乎随时可能在他的手心点燃,霏霏不得不承认,上官昭璃此来可谓雪中送炭。她由着他禁锢自己,眼神幽幽落在冰洞被掩盖的洞口上,“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出去以后再说。” “出去?”上官昭璃自嘲地笑了笑,“出去之后,你是不是会立刻把我推开,出去之后,你是不是会立刻跟我提起休书的事情,出去之后,你是不是会立刻与我划清界限视我如陌路?” “就算出不去,上官,在这里我就不可以把你推开,不可以提休书,不可以与你陌路相处了吗?”霏霏垂下眼睫,似笑非笑,“我们之间早就已经是死局,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上官昭璃脸色微白,干脆耍赖,执拗依旧,“对,我们两个在这里就是‘相依为命’,你不可以提。” 霏霏失笑,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他却面色一肃,“霏霏,没有什么死局不死局,有的只是你愿意不愿意。你的心里明明有答案,为什么你不跟着心走?” “五百次回眸换一次擦肩而过,可见相爱的难得。我们有缘两情相悦,即使有伤害有误解,或许出了这里就是碧海晴天,怎么能够半途而废?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爱人,但我有什么不好,今后只要你说,我没什么不能够改。” 霏霏的笑意渐渐消散,他的话并非对她没有影响,但此刻就算她的心很乱很难受,她的决定不会更改。 上官昭璃看不出她在想什么,轻声一叹,张扬自负的眼眸只剩寥落沧桑,“霏霏,你可知道,我是为何而来?” 她机械地笑,眼睫簌簌颤抖,妩媚的凤眼斜斜看着他,“哦,为何?” 上官昭璃笑得苦涩,我此行而来,是为千里追妻,我此行而来,是求自己一生的幸福安乐,我此行而来,是置羽陌置王位于不顾。 我是人不是神,宫南傲苦苦相逼,羽陌危在旦夕,但我还是来了。 天下与你,我已经做出选择,霏霏你可知道? 那么多话,他最后的骄傲却让他说不出口。他渴望她的原谅,却不愿意沦落到摇尾乞怜。最终,他把脸埋进她的发丝,幽幽地道,“你若想知道,自然知道,你若不想,我说破嘴皮子,你也不知。” 069 雪崩,信我 他的寂寥、痛苦、后悔,随着这一句话席卷而来,将她彻底湮没。他的锥心之感,她感同身受。霏霏握拳,想要用指甲刺激掌心来清醒,却被那双修长的手挡住。 “霏霏,我宁愿你伤我。”上官昭璃轻声地道,他的唇贴着她没有暖意的耳廓,却没有暧昧,只有宠溺。 她动摇了。 霏霏难以置信,她根本没有听清楚他后一句讲了什么,心脏被惊涛骇浪冲撞得茫然而疼痛。 他的胸口贴着她,她的耳边传来“怦”的一声心跳,似是那天他众目睽睽之下下跪认错,似是今日他险地相随拥她入怀,似是腾云殿中她的身体被他狠狠甩上床榻,似是大婚前夜他拥着别人转身留她一人…… 相信他的话,下贱地再给他一次机会,然后被伤得体无完肤,或者当真迎来海阔天空,水到渠成拥有幸福。 不信他的话,为了自尊与骄傲决绝把他推开,然后错失一生所爱孤独到老,或者是先见之明,避免了再次受伤。 她该怎么选? “有爱就有伤痛,只要最后能够开花结果,我愿意先尝尽百苦百痛。霏霏,如果你怕我故态复萌,或者心中有气,你想怎么罚我都可以,只要你再接受我一次。”他的话说得坦荡认真,却屏息凝神小心翼翼,透露出他的紧张。 “喀……擦……” 头顶一声脆响,整个冰窟突然震动起来。霏霏松了一口气,逃过一劫一般猛地推开他,警惕抬头,“有大批人上山,震动雪坡,冰窟可能要塌了。” “今天雷霆峰还真是热闹。”上官昭璃眼瞳黯然,咬牙切齿,阴恻恻地开口。不知是恨这些人粗枝大叶陷两人于危险,还是恨他们不知好歹打断了霏霏的回答。 霏霏才懒得去想上官昭璃心里的小九九,冰窟底深洞窄,上不去躲不开,一旦坍塌,任他们两人神通再大,自然的绝对力量面前也只有被活埋的份。 洞顶有雪块大块大块地掉下来,四周的冰壁发出开裂的声音,霏霏一边闪躲,一边试图往上攀。 冰壁太滑,壁虎游墙功完全无用武之地。霏霏又一次滑落下来,面若冰霜,气得低咒,哪里来的蠢货,在雪山上横冲直撞,这是想要引发雪崩,一起送死吗?! “你的护卫呢,难道就这么看着你被埋,羽陌穷到连开凿王陵的钱都没有了吗?” 心中一急,她的言辞刻薄再次暴露出来。 “生不能同衾,死能同穴也是好的。”上官昭璃不紧不慢地躲避雪块,慢吞吞地道,黑亮的眼睛闪耀着揶揄的光。 霏霏被他气得笑出声来,“你想死,我不奉陪!还是说,你威胁我?” 上官昭璃面带苦笑,哑口无言,他沉默地把她拉入怀中,抱着她旋身而起。 “你……” “信我。”他霸道地截过她的话头,斩钉截铁扔下两个字。霏霏怔了怔,咬住下唇,没有再挣扎。 上官昭璃眼睛一弯,眼看两人就要撞得头破血流,他蓦地挥袖弹出两道彩光,冰雪震落间虹桥一般电射而去。一根末端在他手中,朝向洞顶,另一根两头分别深深钉入冰壁,绷得笔直。 呼吸之间,他已经越过了下面那根彩线,伸手用力一拉上面那根,身体灵活地转了一个方向,避免了直接撞上洞顶。 霏霏细细一看,分明是三根尾段系着银针的鲛丝!她不由扬起秀眉,“你什么时候偷了我的东西?” 哪里有偷,分明是宫南傲使诈偷袭他的时候,他收起来的针!上官昭璃来不及回答,借着身体一荡的机会,竖起膝盖,长腿划过凌厉的弧线,狠狠踹在洞顶压实的雪块上。 “轰——” 洞顶大开,冰窟亦完全坍塌,所有积雪流水一般向下倾倒,形成巨大的力场,直压两人胸口。洞顶的银针脱落,银光闪过,霏霏看到它甚至已经变形。上官昭璃气息已泄,人开始往下坠落。 信他?这就是他所谓的信他?!加快被活埋的速度,赶着投胎是吗?! 霏霏正试图补救,突然腰间一紧,被人往上一托。 “去!”上官昭璃低喝一声,脚正好踏在下面那根鲛丝上,身体再次弹起。他凝气借力,一掌轻轻击在霏霏腰后,将她往上送去,“霏霏,貂裘!” 事态一变再变,霏霏还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按照他的话解开身上的貂裘。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头顶一凉顿时清醒,只见掉落的雪已快砸到自己的口鼻! 她立即把貂裘旗帜一般招展抖开,一兜一卷,把最后一波砸下的冰雪裹成一包。没有了阻碍,乘着他的力道,霏霏轻易冲出了洞口,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眼前豁然开朗。 脚再次踏上实地,霏霏顾不上庆祝死而复生的喜悦,一翻身直直扑到洞边,手臂用力向下伸去,“昭璃!” 又一声“轰”,淹没了她的呼喊,是冰窟之下最后的回应。 四周的冰壁经不住上官昭璃的折腾,终于破碎倒塌,向里一层层压去。霏霏看到的只有一条细缝——刚刚合拢的新洞口,似乎……里面那个人已经被压成了齑粉。 他……死了?一个念头冒出来,脑中顿时一片空白,霏霏凤眸大睁目眦欲裂,再查觉不到身下还在持续震动的雪坡,也听不见远处更大的崩塌断裂之声。 有人立于马背上,远远看见冰下钻出个人来,正在惊诧,却见那人披头散发跪在危险处,仿佛吓傻了一般,不由眉头一皱,命令道,“阿达,救人。” “昭璃!”霏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怔怔又唤了一声。僵在半空的手猛地握紧,她突然腿脚用力,纵身往下扑去,犹如一头恶狠狠的母狼。 眼看她半个身子都掉了回去,“嘿”一声,一个大汉稳稳抱住了她的腿,用不太正宗的中原话说道,“此处危险,姑娘小心!” 霏霏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已经沸腾,内力源源不断地涌向四肢。是他,是他们,纵马雪山,导致雪崩!是他们,害死了昭璃! 她野兽一般低吼,二话不说,回身一脚,蹬在阿达的下巴上。阿达毫无准备,被踢得向后一仰,吐出一颗带血门牙! 他勃然大怒,蒲扇般大的巴掌使劲扇向她。霏霏嗜血冷笑,眼神轻鄙疯狂,一个四两拨千斤,探手一爪抓住了他的腰带。她重心下移,正要用他的身体砸开洞口,脑中却“嗡”地一响,嘴角溢出一丝艳紫色的血线。 霏霏扛着阿达的身体晃了晃,两个人一起向下栽落。 070 奇葩傲娇男 阿达毕竟不是吃素的,最后关头一个千斤坠,终于站稳了脚跟,把昏倒的霏霏粗鲁地拖到了安全区域。 “呸!戈藤荒原上的白眼母狼,滴着毒血的骷髅骨架!”阿达一边揉着受伤的手腕,一边咬牙怒骂,看样子恨不能在霏霏身上再踹上两脚。 “是你技不如人。”高踞马上的修长身影瞥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戳破了阿达最后的尊严。他双手交叠撑着下巴,一本正经地沉思片刻,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雪山这么不经踩,下次不骑马上来就是了。” 小主人这事我们提醒过你的你这反应是不是慢了点……等等,还有下次啊?阿达差点背过气去,不等他哀嚎,鹰主已经反思完毕,又恢复了之前那股淡然劲,掩在漆黑斗篷中的眼睛淡淡扫了霏霏一眼,“把人给我。” “鹰主,她既出现在雷霆峰,就不是什么弱女子,我们根本没有必要管她!”阿达还不肯放弃,据理力争,“您在血枫王庭怎么玩都可以,中原人的心肝比秃鹰还要黑,比狐狸还要狡猾,您……” 鹰主没有反驳也没有生气,只是低着头,一只手抚着身下的骏马。 阿达以为他动摇了,立刻凑上前,讨好地道,“鹰主,咱么走吧?” 鹰主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爱抚自己的马,一人一马旁若无人地亲热起来,很明显地传达出一条信息——小爷不要走。 阿达的脸顿时哭丧下来,“鹰主,我亲自扛着她走可以了吧?” 鹰主慢吞吞地瞥了他一眼,似乎深思熟虑了一会儿,下巴又毫不妥协地扭了回去。 阿达不说话了,一边泪满江,一边双手把人献上。他身材壮硕,举着霏霏跟举着片羽毛似的。说来也奇怪,一大群壮男之中,原本身材颀长,高霏霏一个头的鹰主看起来也不算高了,甚至还有些瘦小。 鹰主终于满意了,把霏霏接过去,侧抱在怀里。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看到她嘴角的紫色血迹时,眼神突然一亮。 阿达又想起件事,“小主人,你记不记得,这头……个姑娘之前一直朝下看,莫非下面还有人,会不会是她男人?” 鹰主漆黑的眼睛睇了那片多次坍塌过的雪坡一眼,疑惑道,“她在找人……不是轻生?” 阿达一口血默默地咽了回去,主子,您见过这么气势汹汹去自杀的人吗? 下一刻,鹰主拉了拉马缰,云淡风轻地道,“死了就死了吧,反正他的女人有我照顾着,他也可以安心地死。” “……” - 百花杀的门人雷厉风行,在雷霆峰顶修建了临时住所,虽然已经来了不少人,宫南傲仍然得了一个好位置,据说看日出是最好的。 简陋的棚子已经按照宫南傲的喜好进行整修,完全蜕变成了一个销金窟,处处精致处处奢侈。 “王。”一个男人恭敬地弯腰。 宫南傲一下有一下无地敲着鎏金桌面,嘴角笑若噙花,眼神却有些阴冷,“说。” “左相之前昏迷的雪坡上有紫血,疑是练过‘斩天’后的带蛊之血。” 手指一停,宫南傲看出男人的欲言又止,狭长的眸子一眯,“有什么一次性说完,本王没心情等你犹豫。” “是。”男人急忙回话,“属下们还在周围发现了血枫王庭的马蹄印记,霏霏……娘娘很可能是被血枫的鹰主带走了。” 鹰主?他也来了? 还有……马蹄印?宫南傲嘴角一抽,风华绝代的脸突然变得有些古怪,眼神几分纵容几分玩味,更多的则是无奈,“本王知道了……看到璃王没?” “回王的话,璃王……失踪。” “失踪?”宫南傲闻言,本就掠得高的眉不由又是一挑,正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鹰主,您不能进去,傲王有过吩咐,您等……唉唉……啊!” “砰!” 一个庞大的不明飞行物猛地撞开门帘,一边喊叫一边张牙舞爪,直直砸向宫南傲。 宫南傲连姿势都没有变,修长的手指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眼看就要被压个正着,他突然抬起线条完美的右腿,靴子往下一踩。 带着巨大冲力和惯性的男人竟然被他硬生生改变了方向,麻袋一般摔在地上,脖子诡异地“喀擦”一扭,不动了。 宫南傲根本视而不见,等扬起的艳红袍角悠悠落下,他才妖娆地仰首一笑,黑亮的青丝如水倾泄,“丽铮,每次一见面就玩这种游戏,你还不腻吗?” 鹰主同样目不斜视,昂首阔步地走进来,眼睛在棚中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定在宫南傲脸上,不说话。 宫南傲叹息,懒懒地挥了挥手。 众人急忙退了出去,来回话的暗卫还顺便拖走了那具倒霉的尸体……虽然主上不会生鹰主的气,但他既失职又无用,就算放进来的是鹰主,主上也不会仁慈饶他一命的。 丽铮这才走近宫南傲,一抬手利落地把斗篷扯了下来,竟是一个容貌姣好的少年。嫩嫩的蜜色皮肤,一双很大的眼睛,眼皮极单,眼珠子黑得纯粹,几分可爱几分高傲,此刻正冷冷瞪着宫南傲。 某人傲娇不说话,宫南傲只好开口,“丽铮,听说你带走了本王的女人,你是来完璧归赵的?” 他一向性子凉薄狠辣,明显对这个血枫鹰主迁就太多。 一听这话,丽铮漂亮的眉毛一皱,“还?她性命垂危,我捡了她,她就是我的人,何来还?” 宫南傲闻言却像受到了什么巨大打击,眼角一耷,绝美的容颜顿时皱成一团。这小子完全来者不善啊,哪里是说霏霏是他的,分明话里有话,暗指当年他救了他的事!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宫南傲形象全无,无力地望着丽铮,挤出一个假得太明显的笑,“本王曾经也说过许你一个条件,是你一直不肯要……那么,丽铮,你此次前来,是决定好要什么了吗?” 071 摸你大爷的 宫南傲的话一出口,丽铮突然就暴怒起来,薄薄肌肤下的青筋都突了出来,“宫南,你从来……” 宫南傲迎着他刀锋一般的眼神,高高挑着绯红的唇角,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他眼底的复杂情绪。 见他如此,丽铮还张着的嘴猛地闭紧,雪白的牙齿咬着下唇,一个字也不说了。他那双单眼皮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宫南傲,后者则换了个舒服姿势,慵懒地支着后脑,毫不介意地任他看。 两人就这么一坐一站地僵持起来,直到丽铮上薄下丰的嘴唇都被他咬得渐渐发白,他才收回视线,如来时一般步步生风地跑了出去。 银制门帘被一只手臂狠狠甩开,弹在墙上撞得叮当作响,那未说完的半句话在这纷乱的响声中,青烟般散去。 宫南傲瞥着地上那件漆黑如墨的斗篷,艳色的眉眼依旧波澜不惊,平静,也无情。 之前的那个暗卫试探着掀开门帘,只见宫南傲把手指上的扳指取了下来,“嗒”一声扔在桌子上,“把斗篷洗干净,连着扳指一起送到血枫王庭下榻的地方。” 暗卫立刻进来,把斗篷搭在手臂上,取了扳指正要退出去,宫南傲又道,“告诉鹰主,本王不是复姓,不要再唤本王‘宫南’。另外,这个愿望他可以慢慢想,想到之后凭扳指来见本王,但要是百花杀的事完了他还想不到。”他顿了顿,一笑倾城,“就永远不用说了。” “是!”暗卫面无表情地大声回答,随后也走了出去。鹰主对他们主子什么意思,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王一直不置可否放任不管,但根据王如今这些收回特权的动作看来……已经走得离宫南傲很远很远的暗卫,长长叹了口气。 女色祸人,他们这帮暗卫却都坚信,男色更祸人! - “小主人。”血枫王庭的巫医正在替霏霏看诊,突然见鹰主面色极臭地走进来,急忙放开霏霏的手腕,起身行礼,身上的狼牙串互相撞击,也是阵阵闷响。 丽铮寻声望过去,立刻眉头一皱,沉声道,“以后都不许戴。” 老巫医愣了愣,赶紧点头。 “她怎样,何时会醒?”巫医这么配合,鹰主一口气根本没有发泄出来,揉着太阳穴瓮声瓮气地问道。 “这女子的身体很奇怪,我还要仔细查看,但她之所以晕厥是气血逆转导致,应该很快会醒……”不等巫医说完,鹰主就不耐烦地踹了桌子一脚,“好了,你下去吧。” 鹰主今日脾气怎么这么冲?老巫医不敢耽搁,左手按胸躬了躬腰,提上药箱就走了。 丽铮这才走到霏霏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昏迷中依旧美艳的脸庞。不知过了多久,他清澈漆黑的眼睛渐渐变得迷茫,缓缓坐到了床沿。 就在这时,一声极快的衣料磨擦声,床“嘎吱”一响。丽铮蓦地回过神来,正准备反击,脖子上已经搁了一把冰冷的匕首。感觉到寒气森冷的刀锋刺激着自己脆弱的喉咙,丽铮的眼睛中闪过惊讶,随即沉下脸,严阵以待。 直到将他完全控制住,霏霏紧闭的双眼才慢慢睁开,一双妩媚的眼睛顿时煞气外露,阴寒如雪,竟然让他本能地感觉到了惧怕。 阿达没有说错,这个女人身上,确实有母狼的狠戾与杀气。 为了掩饰这种惧怕,丽铮突然攥紧了拳头,冷笑道,“中原人,就是这样回报救命恩人的?” 霏霏其实也很无奈,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他制住了。她早在巫医说话前就醒了,如果不是实在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有高位者会站在敌人床前发呆,她早就动手了! 心中再无语,浓丽的五官也没有丝毫表现出来,依旧冷厉淡漠,“如果不是你自以为是纵马雪山,我也不需要你救。” “那片雪坡本来就容易坍塌,就算与我有关,也没有直接因果,你这样,无非是因为那个男人。”鹰主目不转睛地看了她一阵,突然开口。虽然不确定,但阿达说她在找男人,他就说男人好了。 霏霏果然微微恍神,丽铮立即趁机自救,身体后仰,肩膀用力撞向霏霏胸口,伸手就去拔床头挂着的弯刀。 他本来没什么高深武功,顶多会点摔跤功夫,要是乖乖被挟持也就算了,偏偏在一个杀手面前做些大动作。导致霏霏反应过度,身体下意识按照对敌方案走,一边飞快避过他的肩膀,一边灵活地用两腿绞住丽铮的腿,一扭一压! 丽铮的骨骼惨叫一声,身体重心不稳,两人顿时缠作一堆。 霏霏反应快,后背一接触床面就弹腰直起占据上风,一个肘拳揍下去,精准地砸中鹰主的胸口。 “唔……”鹰主闷哼一声,身体一抽。 “!” 霏霏瞬间石化,丽铮疼得脸庞扭曲,等反应过来自己被袭胸了,眼睛一瞪也石化了。 “你……”两个人同时开口,霏霏嘴角艰难地挑起一边的眉毛,这哼声,分明是个女人。而且手下这虽然不明显,却仍然有起伏的柔软…… 丽铮清秀姣好的小脸瞬间刷地通红,嘶声大吼道,“色坯!摸你大爷的,还不放手!” 这次她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霏霏完全确定了,自己身下压着的,货真价实是个女人!之前是因为血枫人个子高,丽铮又穿了一件宽松斗篷,加上很少说话……最重要是某人太平……她才把她看成了男人。 见霏霏还在用眼睛扫瞄她的胸口,丽铮抓狂了,气得脸红脖子粗,一个劲地爆粗,“看你阿妈看!我是血枫鹰主,你还不放开,小心我挖了你的眼睛!” 见某人张牙舞爪完全没了理智,霏霏的火气也上来了,凤眼凌厉地一扬,一拳打中丽铮的小腹,匕首再次压住了她的脖子。 她才懒得管你是男是女是太监,在她面前耍性子摆身份,她一个不爽,照样宰了你! 于是乎,丽铮进去没多久,阿达他们再次看见了她。不过,这次是被挟持出来的…… 072 璃王心计 天完全黑了,血枫的棚子周围同样点着火把。王庭牛羊众多,灯油充裕,照得格外亮堂。 “鹰主,这么晚你怎么出来……你!”阿达话音未落,一看见丽铮肩后露出来的半个脑袋,又平又粗的眉立刻竖了起来,怒不可遏地用血枫王庭的语言大声咒骂起来。 霏霏听不懂,却没有错过他给护卫们打眼色的神色。眼神一冷,她按着丽铮肩膀的手指不由微弯,近水楼台取走了她的弯月耳环,随即手腕一振。 “咻!” “混账!” 丽铮怒骂,其他血枫人同时大吼出声,阿达匆匆抬眼,只见弯月耳环旋转着飞向他,闪亮的金色几乎刺瞎他的双目,锋利的边沿堪比飞刀! 阿达瞳孔紧缩,他想要躲,但这杀器来得实在太快了,前一刻还在远处寒光闪烁,下一秒他就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三寸、两寸……阿达眼中浮现血性和不甘,蓦地仰首长啸!来不及躲就不躲,站着死的血枫男儿不算孬! 丽铮清丽的眉眼染上了悲壮的神色,阿达的临死呼喊似乎也影响了她,丽铮狠狠咬牙,猝然低头撞向刀锋! 霏霏看都没看她一眼,执刀的纤指灵活一拨刀柄,匕首立即精确地转了四分之一圈。丽铮撞上刀面呼吸一窒,却没有受伤。霏霏迅速五指一握,骨节突起,向着丽铮的某个穴道毫不客气地一砸,趁她身子一软再无气力,匕首的刃锋再次对准了她的肌肤。 丽铮的喉咙深处发出绝望的低吼,用眼角使劲往回瞪着她,眦得眼角都要裂开一般,强烈的恨意如无数银针扎向霏霏,“他救过你,你还是不是人?” 那始终淡漠的女子却眉头轻展,挽出一个邪佞妖冶的笑,“若死一个有一面之缘的人就要哭一回丧,和你有过眼缘的人千千万万,鹰主还未哭瞎,看来我们彼此彼此。” “你!” “嘘。”霏霏粉唇轻启,幽幽一吹,匕首不耐烦地勒紧,鲜血立即从鹰主脖子上的伤口处渗出,“血枫王庭的人脑袋和舌头长得不健全,眼神原来也不怎样,你这么难过,难道真这么希望他去死,然后等着为他哭?” 丽铮呆了呆,想了好几圈才反应过来霏霏是什么意思,她霍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对上的是阿达同样惊诧非常的虎目。 那样的力道和速度,他以为自己刚刚必死无疑,谁知那弯月耳环却擦着他的喉结过去,只是刮下了一大把毛绒绒的胡子。胡子象征着血枫儿郎的勇气与地位,没了胡子虽然很丢脸,但总比丢命好得多了! “不要用你假惺惺的嘴脸恶心我,你既然没有本事伤人,也不必扯到自己突然良心发现上。”丽铮的心放了下来,嘴硬的毛病也同步回归,针锋相对分毫不让。 霏霏也不在乎,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我从来没否认过自己心如蛇蝎,可是鹰主,像我一样狠毒的人虽然不少,但像我这么‘没用’的人却不多,你要是永远是只善良的雌羔儿,还是回血枫找你的阿妈比较安全。” 丽铮的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却被堵得无言以对,深呼吸几口才缓过来。她瞥见霏霏矮她一头的身高,眼睛一亮,恶声恶气地道,“中原真让我大开眼界,越矮的人越狼心狗肺、胆大包天。” “谢鹰主美言。”霏霏扬眉,甚“欢快”地笑起来,“根据鹰主的理论,越高越怂,妙哉妙哉。” 丽铮觉得自己受了羞辱,眼睛发红想要再说什么扳回一城。霏霏却失了耐性一般,五指在她喉头一抹,笑容一敛,目光如电,厉声道,“血枫所有人即刻出动,带上你们的巫医,跟我找人!目标:青衣男子!范围:雪坡方圆一里内,速速出发!” 几个血枫壮汉身体一动,下意识就想回应,对上阿达凶狠的目光,却瞬间蔫了,踏出的脚飞快地缩了回去。几人委屈地交头接耳,不是他们想叛变,实在是这母狼气势太凶悍啊。 血枫人说话没什么遮掩,王庭的话彼此都听得清清楚楚,阿达一张略显滑稽的脸顿时黑上加黑,“姑娘,你如此号令我们,也太想当然了一点。”霏霏好歹放了他一条命,再怎么也算个恩,阿达再多的不情愿,口气也不得不客气不少。 霏霏却不再说话,手中的匕首按紧一抽,随即迎着火光一闪,银白刀锋顿时染了红! 阿达眼睛一突就要扑上来,霏霏嘴角懒懒斜勾,刀刃上的血色应着狭长眼角的胭脂红,犹如暗夜妖魔。她不紧不慢地比了个口型,阿达立时如坠冰窟! 她说,有其主,必有其刀! 意思就是,她不过是想当然地命令他们,她的刀却可以更想当然地在鹰主脖子上捅个窟窿! 无论被点哑穴的鹰主怎么用眼神威逼恐吓,阿达最终低下了头,左手按在胸口,“姑娘吩咐。” 霏霏笑容满意,眼底却更加焦灼。 她昏迷,挟持丽铮,威胁阿达,甚至来不及寻找雁落玄,所耗时间不过片刻,但冰窟之下,谁知道一秒钟会有多少不测? 阴阳两隔,永远失去他的可能让她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心急如焚。她要找到他,她必须找到他! 昭璃,我信你,但求你也能信我,等我! - 黑暗中的雷霆峰更加危机四伏,一行人举着火把,以之字形小心地前进。 没有人发现,另一面正对雪坡的峭壁顶上,一人身披大氅,背负双手,正遥遥地望着他们那支队伍。他背着的双手时而紧握时而松开,隐约还有些颤抖。 “王,看到她了。” 一道黑影轻盈地掠到崖顶,沉声禀告。 那人猛地回头,猩红大氅之下,一截青色衣袂一闪即逝。俊美脸庞之上,漆黑的眼睛瞬间爆发出璀璨的亮光,浅浅湛蓝,好像春日明媚的天空。 正是霏霏要找的,最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上官昭璃! 073 为何不爱她 上官昭璃几步走下高崖,隐蔽在一块巨石之后,更仔细地打量那队人马,精确地锁定了霏霏的身影。 手掌在石头背面用力一拍,他眉眼间尽是难以抑制的激动,眼睛一直盯在霏霏身上,声线颤抖,满是不确定,“言浩,她确实来找我了,她的心里真的……真的还有我一席之地?” “王,您小心!”言浩吓了一大跳,急忙拉过他的手。白皙的掌心已经通红一片,可见他用力之大,还好没有破皮。 “她当真没有放弃我……言浩,本王好快活……本王从来没有如此庆幸,如此感念上天!”上官昭璃已经收住了笑,声音也不再高亢,只能从他高高掠起的修眉看出他心中不曾平复的激荡。 言浩看着他的眼睛,那些明媚的湛蓝已经被更深更沉的墨蓝取代,沉淀着似有似无的疼痛。他知道他定然又想起了那些锥心过往,一方面是后悔,另一方面是后怕,担心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 “王,娘娘一直都记着您。”言浩语出安慰,但他此刻最担心的却是蕉夏怜该怎么办? 上官昭璃一开始确实只打算把霏霏救出来,可在知道血枫鹰主大规模骑马上山,又见到冰窟独特的位置之后,他就打算趁机设局,探一探霏霏的真心。 冰窟并非马队震塌,而是羽陌暗卫的微型炸药导致。等霏霏一走,言浩等人就合力救出了上官昭璃,并退上悬崖静静等待。 虽然他和霏霏所说句句属实,也确实是用命来赌,但毕竟有一定的做戏成分,要是霏霏知道……上官昭璃还在激动的心头顿时一凉,蓦地转身,死死盯着言浩的眼睛,“言浩,善后必须没有问题。” 他不是询问,是命令。 言浩如无意外,是上官昭璃最贴身的侍卫,永远以保护他为第一职责。 冰窟坍塌突然,霏霏没来得及多想,也不知道言飞、言肃被上官昭璃指派走的事情,否则,她一定会怀疑他“葬生地下”的事情是否属实,探寻言浩的去向。 言浩立即身子一挺站直,“请王放心。” 上官昭璃几不可见地点点头,紧紧皱着眉,“本王回去了,让人做好准备,你留下,亲自保护她的安危。” “是!” 走了几步,他又退回来,补充道,“见机行事。” 言浩一边答应一边叹息,王这是害怕霏霏娘娘伤心过度损伤身体,如果情势需要,拼着被她怀疑也要及时告诉她他无事。 作为一个从小和王一起长大的护卫,他唯愿王能心愿得偿,至于羽陌如今的形势……言浩继续叹气去了。 - 霏霏已经放了丽铮,冻得血管发紫的手高举火把,独身走在队列的最前面。 血枫人重义重信,坚信违背诺言者会被邪神吸髓嗜骨而死,丽铮更是高傲,她不担心他们临时反悔。何况她感觉得到,丽铮似乎对她很感兴趣,除了以为她杀了阿达的时候,始终没有过恶意。 “就是这里。”霏霏言简意赅,快步走到闭合的冰窟顶上,随手将火把插入雪中,就开始徒手清理上面的雪。 丽铮又披上了新斗篷,跟在最后面,默默看着霏霏只穿件薄裙,一边瑟瑟发抖,一边还用手去扒雪,浑然不觉寒冷的样子,黑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从秋荧回到王庭的探子个个都说他喜欢她,难道就是喜欢她这种执着和坚强? 可那人是否还记得,她十三岁就在冰天雪地之中,背着他走了五天五夜。只有她一个人相信,就算遇到了狼群攻击,他一定没有死。只有她一个人坚持,只有她一个人陪着他照顾他。 她也做到了,他为什么不喜欢她? 丽铮揪紧了身上的斗篷,指甲突然刺进掌心。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总是躲在斗篷下面,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总是骑在马上,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把自己当男孩子对待,从来不穿五颜六色的漂亮短裙,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不像自己的姊妹一样,在宴会时足戴银环翩翩起舞,炫耀修长美丽的双腿。 腿……她的腿…… 丽铮猛地哆嗦了一下,有温热的液体蓄势待发,她的眼睛一眨下意识要闭上,却又倔强地睁得更大。她瞪着眼睛,强行忍着,向阿达他们挥了挥手,“你们都去帮她。” 她表现得无比正常,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通红的眼眶,只有霏霏感觉到她突然不稳的气息,抬头看了她一眼。 丽铮掩饰地冷哼一声,高高昂起头,用下巴对着她,浑忘了自己有斗篷,霏霏看不见她的脸。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一个半时辰之后,闭合的缝隙终于被凿开,霏霏立即探身去看,却浑身一颤,手上的铁铲“当”地摔在地上。 丽铮微觉诧异,走下雪坡也过去看,挑了挑眉。只见冰窟底下完全塌完了,没有任何给人容身的空隙,就算一路凿下去也肯定救不到人了。 霏霏面无表情地看着,因为在刨雪的时候指甲折断过,指节上还留着血丝,一双青青紫紫的手看起来惨不忍睹。她突然深吸一口气,伤痕累累的手一拳砸在冰面上,强大的内力蓬勃涌出,所到之处冰块全部碎裂,比之前快了无数倍。 阿达刚想骂这女人有病吧,自己那么厉害还让他们出力,一个人完全可以搞定啊,就见霏霏身体一晃,艳紫色的血水沿着拳头一滴一滴落在雪上,很快渗了进去,在火光下看着格外诡异。 “你疯了!”丽铮知道练武之人真元最重要,谁敢像她这么挥霍?她看怪物一样看着她,“无论下面是谁,明显活不了,你……”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霏霏一字一顿,坚决无比,她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再次提气,毫不犹豫轰拳。 对面悬崖上某人见此大惊失色,赶忙连蹦带跳地冲下来。他不就有点心理不平衡,想看看霏霏能为王做到哪一步吗,怎么就搞成这样子了?言浩追悔莫及,边跑边喊,“娘娘,娘娘等一下!” 074 掳上床 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霏霏霍然回头,那个远远奔来的人,不是言浩是谁? 她暗沉一片的双眸蓦地一亮,身形一闪几个起落迎了上去,探手就去抓他衣襟。言浩本来想避,谁知一眼看过去就看见她那双鬼爪一般的手,顿时愣了愣,抬头又对上她绝处逢生一般的眼神,又惊了惊。那眼直直地盯着他,眼瞳深处一星灼热,竟似祈求。 冷漠如霏霏,谁见她如此绝望过?骄傲如霏霏,谁见她如此卑微过? 言浩这么一愣,立刻被霏霏抓了一个准。他苦笑一下,准备迎接她连珠炮一般的质问,但她嘴唇颤了颤,竟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绝望而希冀。像一个苦苦挣扎最终虚脱,无力地等待最后判决的囚徒。 言浩看着这样的霏霏,突然无法再按照之前准备好的言辞,先告诉她上官昭璃重伤,又解释说他们忙于救主,所以一时忘了来通知她。 活着或者死去,他知道她只需要一个直接的回答而已。 “他没事。”言浩淡淡吐出三个字,胸口被勒紧的衣襟瞬间一松,只见眼前人影一闪,霏霏已经不见了。 言浩先是又放松又欣慰,暗暗想主上可以如愿以偿了,一口浊气还没舒完,眼睛突然一瞪,好像……有什么不对啊……他脑子转了转,猛地跳起来,神情惊恐拔腿狂奔,“娘娘,等等属下!您不认识路啊!” 娘娘火把都没有拿,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事的话,他就可以跟言飞一起去极西之地的荒漠做苦力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没了踪影,阿达呆了,指着刨了一半的雪窟,“小主人,这……” “啊……嗯?”丽铮回过神来,看着霏霏留下的火把,皱了皱眉,“回去吧。” “回去?”阿达心理上顿时有些接受不了,这么冷的鬼天气,他们大半夜爬出来挖坑,挖了一半就又不管了? “不回去难道你还要接着挖?”丽铮眉宇之间有些阴郁,睨了他一眼,径自走了。 阿达哦了一声,急忙追上去,走了几步回头见其他人还呆呆地举着铁铲,气得他一铁铲砸在旁边那人的脚上,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狗崽子们,还不快追?” 血枫众人这才如梦方醒,雪坡再次恢复了寂静。 黑暗中,雪窟远处的一块冰岩突然动了动,很快地舒展、抽高,从低矮坚实的石头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人。他抖了抖身上的落雪,步伐轻盈而鬼魅,快步向秋荧的棚子去了。 - 霏霏跟着言浩一路飞奔,很快到了一处背风的凹地,只见靠着山壁的地方,赫然搭着个草棚子。 “这么简陋如何养伤,你们怎么不住百花杀的屋子?”霏霏一面往前走,一面随口问了一句。 言浩也就随口答,“免得被……”你发现我们跟宫南傲一起来的,然后知道主上答应迎娶蕉夏怜呗。 话没说完,言浩猛地住了嘴,呼吸一停眼神闪烁——完了,他说漏嘴了!他忐忑地偷偷去瞟霏霏的脸色,幸好她急于去看上官昭璃,好像没有注意,言浩这才放心下来。 “主上在里面睡着,没人伺候,娘娘进去吧。”到了门口,言浩主动地过去开门。 霏霏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人不是一向眼高于顶,十分不赞成她跟上官昭璃在一起吗,今天怎么这么积极? 言浩心虚地低下了头。 好在霏霏没有多想,也没有停留,抬脚就往里走,言浩赶忙把门关上,又打了个手势,暗示暗卫们后退。 霏霏进了屋,第一感觉就是热,整个房间至少摆了十多个炭火盆,暖得像夏天一样。她身体中有宫南傲的蛊,十分畏寒,之前因为心系上官昭璃一直没有注意,此刻温度突然有个强烈反差,她顿时觉得身体已经冷得发僵,热气一烘舒服不少。 然而,她转念一想,生这么多炭火盆子,可见上官昭璃受伤有多重!心头一凛,她急忙向拢着床帐的地方走去,一边走一边把几个放得较远的火盆挪到床周围,受伤的手指触碰到滚烫的金属疼得厉害,她却毫不停顿地做完,指头都没有抖过分毫。 眼角一瞥看见窗子开了条缝,她又过去将窗关严实,确定没有任何漏洞,这才回到床边。顿了顿,她终于轻轻掀开床帐。 除去那层朦胧遮掩,两人再次直接相对。 上官昭璃果然在沉睡,厚厚的棉被已经盖到了下巴,脸色却仍然苍白发青。霏霏虽然在洞中就和他重逢过,却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他,此刻眼神当真凝结在他的身上,她才发现他竟然瘦了一圈,露在外面的手腕都已细可见骨。 他一直都是丰神俊朗的,就算天生轮廓棱角分明,仍然姿态睥睨气势夺目,而此刻的他,竟让她想到了脆弱二字。青黑的眼圈,紧皱的眉宇,如纸苍白的脸上还有不少擦伤…… 霏霏怔怔地立在那里,一只手还保持着撩床帐的动作,耳边又响起他在冰洞中和她说过的话。 他说,霏霏,没有什么死局不死局,有的只是你愿意不愿意。你的心里明明有答案,为什么你不跟着心走? 他说,或许出了这里就是碧海晴天,怎么能够半途而废?我有什么不好,今后只要你说,我没什么不能够改。 他说要和她同穴而眠,最终生死关头天地颠倒,他却以命相搏送她出死地……他说,信我。 他还问她,霏霏,你可知道,我是为何而来? 本来就动摇的心更加迷茫,霏霏不由拧紧了手中绞着的床帐,牙齿在下唇上咬出深深的红印子。他为何而来,她当真不知?他心意如何,她当真不知? 可……就算她知,又能如何? 上官昭璃从霏霏进屋就一直偷偷看她忙这忙那,心里又是心疼又是甜蜜,他至阳体质不畏严寒,这些火盆其实都是为她点的。无奈某人装病,只能缩在床上,憋屈地一言不发。 好不容易见她终于停了下来,上官昭璃急忙闭上眼睛装睡。他躺在床上耐心地等着她后面的举动,越想越期待。 牵手? 落泪? 诉情? 献吻? 或者他家霏霏与众不同,还有更豪放大胆火辣的举动?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等啊等,好辛苦,她竟然就站在那里发起了呆!上官昭璃深深地哀怨了,咬牙切齿,他不就是瘦了点憔悴了点,有那么丑以至于她都不想靠近了吗? 委屈的璃王殿下弱不经风地咳嗽起来,努力寻找存在感。 这一咳果然唤回了某女的意识,霏霏急忙放下床帐,坐到床沿。 上官昭璃心满意足地继续等,一边幻想一边期待。放在被外的手腕在颤栗,呼唤她来握住,紧紧皱着的眉头在颤栗,呼唤她来抚平,毫无血色的薄唇在颤栗,呼唤她来亲吻……或者姑娘你看我全身都抖,直接上来用身体温暖我吧! 然后……又没有然后了,霏霏盯着他,继续发呆去了。 上官昭璃实在等不下去了,等某人主动,下辈子吧! 反正睡着的人是不能用常理评判的,睡着的病人是更不能用常理评判的,所以睡着还发梦魇的病人做什么都是可以理解并原谅的。 于是,他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手臂一带直接将坐在床沿的霏霏掳上了床。 075 嫁给我,我宠你 霏霏没有准备,被他这么突兀地拽了一把,顿时朝他身上跌去。 “嗯……唔!”上官昭璃心花怒放,只等温香软玉抱满怀,谁知高兴得太早,霏霏重心不稳,下意识用手肘去撑,砰一声撞上了他的伤口。他疼得哼了一声,霏霏急忙把竖起的手肘放平,生怕再压到他哪里。 这么一来,她柔软的身体就彻底伏卧在他的胸口,上官昭璃原以为终于可以享受一下什么叫惊涛拍按、波涛汹涌,细细体会所谓“只那一撞的销魂”。 该死的然而…… 上官昭璃欲哭无泪,隔着一层棉被,一层为了照顾他“养伤”特地准备的超厚型棉被,空嗅满鼻美人香,别的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霏霏这时却皱了皱眉,狐疑地上下打量起他来。她倒不是怕他对她做什么,因为上官昭璃此刻“身受重伤,危在旦夕”,想做什么也没能力。她担心的是他的怪异举动——力气这么大,哼声那么哑,伤势加重,回光返照? 不行,得让言浩找个太医来看看。 想到这里,霏霏急了,撑着床就要下去,上官昭璃这才想起自己梦魇了。他赶忙攥紧她的手腕,一边拖着她的手朝自己的领子里按进去,一边梦魇发作胡言乱语,“不要走……陪着我……不要离开……霏……” 霏霏怕扯到他的伤口不敢挣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被狼爪”,趁人之危摸进了某人的衣衫。她嘴角抽了抽,严重怀疑上官昭璃在装睡,但看着他的样子又觉得不像。望了一阵他不安又虚弱的神色,霏霏最终心头一软,叹息一声,调整姿势睡在了他身边。 她压着被子,躺在上官昭璃的身后,一只手被他拉着,另一只手就搭在他腰上,看着有些不伦不类,但好在十多个火盆加上上官昭璃的体质,她足够暖,不盖被子也不怕。 她冰冷的掌心贴上他滚烫的胸膛,那一刻的清凉让上官昭璃舒服得想要呻口今,冰火两重天一般的快感汹涌而来。长久以来,他的心总是忐忑,总是焦躁,总是患得患失,可当她的手这么贴着他,那淡淡的清冷就仿佛透肤而入,直抵他心脏最深处,犹如一泓清冽碧水,平复了他所有不安。 上官昭璃在心中苦笑,原来,他的心只在她指掌之间,原来他的喜怒哀乐只为她所牵动。江山霸业可以暂时激起他的兴奋,唤醒他好战的血液,但他的心真正想要的,原来是安宁。 他想起从前那些时光里的深宫长廊,记得道路两旁有郁郁树荫,树枝上坐着个不爱笑的黑裙小姑娘;记得黄昏时湖面上有缱绻光影,有人抱膝独坐,每一块石头都能借着水面扔得很远……他记得太多,却不记得有过寂寞。 那个目盲少女存在过地方都是他最鲜艳的回忆,她有着冷冰冰硬邦邦的性子和最细腻的心思,总是用她独有的方式陪着他,是他早就决心要娶的小妻子。 对于大多数皇族子弟而言,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有他一生最亮丽美好的过去。 到后来,他年纪渐长,喜欢激怒她看她倔强讥诮的笑容,喜欢强行牵引她的手指摩挲自己的轮廓,喜欢霸道地拉着她的手两人共奏一曲琴曲……这一切的美好都在先王驾崩那一夜戛然而止。 上官熙晚年多病,最后暴毙而亡,就在她见过他最后一面不久之后。悲愤攻心之下,他第一次怀疑她,命人将她关入大牢。先王头七过后,他渐渐冷静下来,把她放了出来。然,不等他去向她解释,她主动找到他,第一次有求去之言。 那一晚,先王灵前,他第一次打了她。 之后他匆匆登基,忙于朝政,野心渐大,他们之间越来越剑拔弩张。她身上他曾经喜爱的桀骜,成了他眼中忤逆他的反骨,再听她刻薄的言辞,他只觉得刺耳和疲倦。 但是,他仍然想娶她,只不过不知从何时起,心境却由娶她只为了爱她宠她,变成了娶她才能禁锢征服她。 他登基如今已经快满三年,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回忆过往。 上官昭璃眸光深邃悠远,突然一黯,复又释然。再如何,他最终找回了自己,她最终不曾不要他,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以后。 至于蕉夏怜和宫南傲,上官昭璃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由他们折腾去吧。要战就战,两国实力相差无几,谁也吞不了谁。秋荧近血枫,羽陌近岚陵,大不了全天下都卷进来,四国重新排排位。 放下了所有心事,上官昭璃顿时轻松不少。等他再把注意力放回霏霏身上,却发现那姑娘蜷缩身体,靠着他的背,已经睡得熟了。 日夜赶路,长途跋涉,雪山遇陷,冰窟被埋,挟持鹰主,半夜救人,耗力轰拳……一连番的大喜大悲,她的精力和体力都已经透支。 上官昭璃神色一柔,瞳仁中的一圈幽蓝温柔如海,下一刻,他猛地眉毛一竖! 嗯? 这个姿势……是男人抱女人的吧?她莫非以为,他受了伤就连她一个女人都抱不了了吗? 上官昭璃的脸黑了,粗鲁地伸出手,落下来时动作却很轻柔。他小心地把她的身体拢进被子中来,正准备拥着她一起入睡,却看见她袖子上有血。视线一路看下去,最后落在了她的手上。 原本白皙纤细的手指此刻肿胀青紫,血污和炭灰,沾得到处都是,惨不忍睹。 上官昭璃眼底迎来一片惊痛,他下计狠药试探,却没想到会让她受伤。早知道,他宁愿循序渐进,哪怕被她拒绝千次万次,死缠烂打几年,只要最后能找回她,都是好的。 他身上本来没有药,但言肃先斩后奏,从雁落玄身上搜了一大堆好药出来,此刻正好用上。 上官昭璃毫不心疼,把雁落玄的一整盒金疮药都抠了出来,仔细地给霏霏上了药,又剪断绷带,把她的一双手反反复复包了几十层,眼底仍然有着自责。 他沉默许久,突然俯脸,在她被包得馒头一般的手背上轻轻一吻,顿了顿道,“霏霏,再嫁我一次,让我宠你。”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伤了。 许是手上的疼痛有所缓解,霏霏睡得很安稳,他望着她恬静的睡颜,哧地笑了出来。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他重新上了床,也没了什么旖旎心思,把她小猫一样的身体揉进怀里,餍足地闭眼睡去。 076 反扑璃王 相拥入睡,一夜好眠。 上官昭璃是先醒来的那个。 他睁开眼睛,刹那间已经眼底清明。锋利如剑的眼神扫视一圈,却在邂逅霏霏安静的睡颜后,蓦地漾开一抹醉人的暖。深邃的眸子深深地凝望着她,眼底软而柔,如同浅滩处微微起伏的平和海浪。 这样的情景他想象过太多次,更一度以为此生再无机会拥有……等待心爱的人在自己怀里醒来,这种感觉太幸福,让他觉得不真实。 他圈紧她的身体,感觉彼此身体的契合。嗅着她的发香,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此刻,她在。 霏霏睡着的时候就像换了一个人,浓丽眉眼上熏染着的戾气散开,眼角的胭脂色娇俏动人,五官依旧精致如妖媚玫瑰,气质却纯净似雪。那种感觉很空灵,让人怀疑她是易碎的水晶娃娃。 上官昭璃眼神怜惜,把她的螓首轻轻抬起一点,修长的手指小心地拨弄划拢,将她颈后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勾出来,细致梳理。她黑亮绵长的青丝与他古玉一般白皙的指尖纠缠在一起,色彩冲突却又和谐,好像这一头长发天生就是为他准备的,只为等他替她绾作发髻。 他忽然玩心突起,干脆把她的头发一绺绺理好,编作细细的辫子,系在床架上垂着的流苏上。而后落指悠悠,轻拢慢捻,以发作弦,奏一曲无声的缠绵情曲。 霏霏是被发丝反复骚过脸颊的感觉痒醒的,她皱了皱眉头,缓缓掀起眼皮。只见模糊的晨曦之中,那个狂狷恣意的男子俊脸微垂,双眼轻阖,嘴角含一抹慵懒浅笑,姿态疏狂而清逸,温柔得似能蛊惑人心。 这是她没有见过的上官昭璃。 她目光淡淡地望着他,眼底仿佛笼着一层薄雾。那修长十指起伏之间,她的发丝也在微微颤动,那一丝颤传到她的心底,好像带着勾子,撩拨得是她的心弦。 心底传来喀擦一声,有什么东西……碎了。 霏霏知道,那是她最后的心墙,最后的动摇,最后的犹豫,都在这无声一曲中,彻底灰飞烟灭。她猛地抬手挡住了眼睛,觉得那些透过床帐照进来的光,好像一瞬间亮了很多倍,烈烈灼目,刺得她睁不开眼。 正在这时,一只灼热的大手轻柔地覆上了她的手背,挡住了那些越过她的手的光。霏霏感觉到脸上的阴影扩大,再次睁开了眼。 奇迹一般,在他的遮挡下,这一次天地不再亮得刺眼,每一道光线都柔和得刚刚好。冬季雪峰上干燥的空气带着三月江南一般的清新妍丽,让她的心底说不出地轻快明媚,欢悦地仿佛要开出花来。 一种脱胎换骨般的激荡冲击在霏霏的心腑之间,让她想要奔跑想要呼喊,想自在地大笑畅快地跑,或者流泪。然而,她终究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像要吐出过往所有的疼痛所有的悲伤所有的不甘和恨。 干净清朗的气息忽然近了,有人俯首靠近她,声音微微担忧,“霏霏,我吵醒你了?” 霏霏没有回答,这样的沉默让上官昭璃心慌,他急忙抬手一拂,霏霏编成小辫的长发立即瀑布一般落下,划开一片黑色的影。 黑幕坠落光影凌乱的瞬间,上官昭璃正要移开自己的手,霏霏突然动了。她手腕一翻,灵活地转了个方向,纤细的手指飞快地挤进他的指缝。他还在迷茫,指间突然漫开一阵冰凉,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随即他腰间一沉。 那些翩跹飞舞的长发盈盈散落,眼前再次恢复明亮,上官昭璃眨了眨眼,避开她落在他脸上的头发,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十指相扣……永结同心。 他霍地抬头,悬在上方的那张脸淡淡的,还是那个面无表情的冰美人。 “霏……”上官昭璃还没回神,梦呓一般念着她的名字。那个强势地骑在他腰上的女子戏谑地弯了弯嘴角,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她耳边的发丝再次垂下,隔出一个小小的空间,一双饱满微凉的唇毫无征兆地落下,贴上了他。 “轰!”上官昭璃的脑子彻底炸到了九天之外,他僵硬地仰躺着,思维已经完全乱成一团。砧板上的鱼一般任她试探、摩擦、舔吮,最后毫不客气地攻城掠地。 震惊中的上官昭璃嘴闭得很紧,霏霏试了几次都没有撬开,她皱了皱眉,在他下唇上咬了一口。 上官昭璃下唇一痛,下意识地张开嘴,霏霏满意地挑起眉头,一举闯入。他们每次的亲吻几乎都是上官昭璃用强,第一次换她遨游他的天地。霏霏越吻越深,香软的舌越来越熟练灵活,无师自通,引得上官昭璃呼吸越来越狂乱。 意料之外的狂喜冲击过后,情欲渐渐涌上他的大脑,更何况男人早上本来就容易激动。上官昭璃已经双眼赤红,身上的小妮子却还不要命地轻扭,他想夺回掌控权,想要将她反压下去,想要切身地教教她,男人的火撩不得。 然而,他不敢。 能和她一起醒来已经是奢望,他太害怕这一切不过是个梦。他甚至不敢动弹分毫,任由她折腾撩拨。就算是个梦,为了这么片刻的温存,他被她推倒被她压有何妨? 他如今已经懂得,和心爱的女子比起来,男人的尊严面子什么都是过眼云烟。天地万物,只有怀中这个人是真实的,是他无论如何,都要抓住的。上官昭璃反复对自己这么说,想把情欲控制住。 然而,霏霏是真实的,因霏霏而起的欲火也是实实在在烧着的,就当上官昭璃终于再也无法忍耐,打算反客为主的时候,霏霏突然放开了他,毫不拖泥带水地翻身下床,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上官昭璃被这么一晾,顿时傻眼了,“霏霏,你不能这样!”他一边叫她,一边就去抓她的手。 霏霏却灵巧地避开了,她凤眸微斜,冷冷淡淡地睨了他一眼,忽地展颜一笑,妩媚入骨,上官昭璃却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 “两个选择。”霏霏皮笑肉不笑,“一,你自己忍,二,我不这样,劳璃王殿下跟我好好解释解释昨天所谓的,‘雪——崩——事——件’。” 077 霸道宣言 “霏霏,我……”闻言,上官昭璃仿佛被冰水浇了一头一脸,一颗心飞快地冷了下去。他从床上跳下来,焦急地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霏霏唇角牵出一丝冷媚的笑,漠然地等着他继续,冰冷的面具下却是满满的戏谑。 上官昭璃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当他再次睁眼,眼底的钢蓝色透出一抹坚毅,“霏霏,没有雪崩,没有所谓的受伤,都是我骗了你。” “我做错了,如果你因此觉得……我没有诚意,也……”他声音微涩,停顿半晌,自嘲地笑了笑,两个字终于吐出,“……无妨。” 霏霏凤眸微瞋,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轻易地向她低了头,然而,她更没有想到,不等她回应,他蓦地仰起下颚,盯紧了她的双眼。 话锋一转,他说得更加坚决,隐隐透出霸道,“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但我会用几年几十年的时间向你证明,我上官昭璃待你绝非儿戏!我会在你送来的休书上签字,但我若娶妻,一纸婚书之上只会是你!我会给你时间去想给你天空去飞,但百年之后你的墓穴之内,躺得必还有一个我!霏霏,我拿得起,等得起,守得起,唯独,放——不——下。” 无论如何变化,上官昭璃就是上官昭璃,就算偶尔有些孩子气的举动,他骨子里天生睥睨的姿态与王者气势不会改变。如今的他更加相信,她的幸福,只有他能给! 霏霏愣了愣,红唇一勾,笑了。 她爱的那个人,那个霸道恶劣,心却滚烫得能够融化她的人,那个曾经给过她最为纯真的心意的人,今已归来。 她不笨,一跨出关心则乱的范围,真相如何早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刻她确实生气,但她更知道,如果她真的放下了上官昭璃,这个人的任何行为都不会再让她为之侧目。就算是欺骗,她也能够漠然视之。 不过嘛,虽然原谅是肯定会原谅的,惩罚也比不能少。霏霏在心底邪恶一笑,她算是明白了,男人的毛病都是女人纵出来的,要是轻易再应了他,难保某人尾巴又要翘上天去。 上官昭璃见她眉眼温软,笑容几分怀念几分喜悦,不似生气的样子,心里正稍稍放松。谁知那笑不过是昙花一现,霏霏蓦地敛了笑意,转过身,一个字都没说,走了! 她的长发甩出一道黑亮的弧线,一丝金光掠过,刺得上官昭璃眯了眯眼。待他再去看时,她已经出了门,看不见了。 上官昭璃仔细地回想,确定那偶然一瞥看见得确实是赤金色,而非光线原因,可霏霏的头发,怎么会出现金色? 那金不同于蕉夏怜眼底极度光明而冰冷的感觉,圣洁之中掺杂了丝丝诡异的邪恶,尽管只是一眼,却阴森得像能冻结人的灵魂。 “她是千年降世的妖孽魔女,会毁了你、毁了羽陌、毁了天下!只有我,才是你最需要,天下最需要的圣女!” 蕉夏怜的话再次响在耳畔,他的心头猛地掠过某个可能。这个猜测让他没有马上追出去,神色渐渐转为阴霾,嘴角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上官昭璃走到门前,打了一个手势。言浩一直在不远处暗中观察门口的动静,见霏霏出来后并没有秋后算账的架势,还以为主子事成了,哪想到上官昭璃脸色如此难看,急忙战战兢兢地跑过去。 “言浩,本王要你现在就回国去。”他眉眼冷寂,本就刀削斧刻般的轮廓更显得棱角分明,眼底的分明是杀意! 言浩微觉错愕,附耳拧眉细听,听完之后他猝然抬头,眼神震惊! 078 贱,好贱 霏霏知道上官昭璃救了雁落玄,他醒过来以后她去看了几次,觉得雁落玄内腑空虚得古怪,不像是那夜山上替她输送内力导致。她旁敲侧击了几次,他只笑而不语,毫不在意,凝望着她的眼神宠溺而温柔,还有一丝似有似无的疼痛。 霏霏无奈,只好尽心照顾他,常常探望。 她还联系上了百花杀影堂的弟子,追月的势力七年来已经充分渗透影堂,霏霏在离开百花杀前的两个月,除了跟着雁落玄淬炼经脉,就是大刀阔斧清理影堂,手腕狠辣,血流成河,一次性将追月的影响全部根除。追月闭关之时,浑然不知自己七年心血,一朝白费。 如今影堂虽然人少,但都是跟过霏霏,还算忠心的旧人,新的势力也正在培养之中。 霏霏将羽陌一干人移到了宽敞稳固的屋中,就在秋荧的旁边,同一规格。 迁过去的第一天他们就碰上了宫南傲,风姿冶艳的傲王靠在门边睨着他们,拢着雪白的鹤羽大氅,宽大袖中露出如玉如雪的手,抄着一只紫金手炉,狭长妖媚的眸子阴晴不定。 霏霏和上官昭璃都以为他会出言嘲弄,暗自戒备,尤其上官昭璃。谁知,他只是讥诮地笑了笑,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他走前看了霏霏一眼,那眸光明灭意味深长的眼神,仿佛预见了她的未来,让霏霏莫名心惊。 再之后的几天,霏霏和上官昭璃一直在以一种极为诡异的模式相处,似近非近,似亲非亲。就算璃王费心讨霏霏的好,还要看进入女王状态的霏霏姑娘吃不吃这一套。 用言飞的话总结:“以前我怎么不知道王有这么怜香惜玉?看着只觉得……”言飞侍卫好了伤疤忘了疼,根本不记得挨得几十大板,夸张地吸了口气,笑眯眯地盖棺定论,“贱!” 末了,附加两字表示程度,“好贱!” 雷霆峰盛产一种冰兰蜂,只采摘雷霆峰峰顶的幽兰之蜜,幽兰又经天然雪水浇灌,如此酿成的蜂蜜味道香甜纯净,还有兰花沁人心脾的冷香。最重要的是,冰兰蜜对伤口愈合,女子养颜而言,最是滋补有用。 然而,冰兰蜂出没之地都是万险陡崖,且冰兰蜂身具剧毒,群居好斗,被它们蜇死的采蜜人不计其数。 上官昭璃已经看出霏霏的心意,又惊又喜,恨不能把她扛在肩上跑遍四国,告诉每一个人——他上官昭璃,终于终于,得到了他最想要的人。对于霏霏这种兼具惩罚和考验的暗示,他甘之如饴。 所以,不必霏霏开口提,他日日看着霏霏颊边和手心的伤,心疼的同时,自然而然地打起了冰兰蜜的主意。 不久之后,璃王孤身一人不告而出,两天两夜未归,回来之时拖着被撕裂一截的袖子,顶着两大只黑眼圈,怀中抱了一个密封的罐子。 霏霏由于曾经目盲,感觉极为灵敏,远远就嗅出了冰兰蜜的气息。她愣了愣,想到什么,突然从棚子中冲出来,出门时还不小心带翻了一张长凳。 她来不及去揉撞疼的膝盖,抬眼望去,果然是他。 遍身风尘,遍身狼狈,遍身疲倦,却含笑站在她面前。 霏霏与他隔着呼啸的凛冽寒风对望,凤眸中有些情绪沉沉浮浮,像海底即将爆发的火山。 “霏霏,女孩子用这个最好,你以后要常抹。”他献宝一般捧着那个罐子,红丝密布却明亮不减的眼睛望着她,绝口不提一路的艰辛和危险。 霏霏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嘴角一分分上扬,突然提起裙摆向上官昭璃跑去,长长的漆黑裙裾拖过地面,迤逦一地冷媚的淡香。她撞进他的怀抱,他一手抱着罐子一手伸展,用他永远炙热的胸膛迎接她,笑得灿烂而餍足。 她用力勾下他的脖颈,凑上红唇。幽幽蜜香中,一吻忘情。 秋荧二楼的房间中,有人喀擦一声折断了手中握着的狼毫,砰地甩上窗。 他没有看见,下一刻霏霏却蓦地推开上官昭璃,一脚踹在他的腰上。上官昭璃狼狈地摔进雪堆中,痛得吸了一口冷气。霏霏毫不动容,眉目冷硬凶神恶煞,“回来了?没被蜇死?没掉下悬崖?你这么不怕死,没死成一定觉得很可惜,要不要我帮你一把,嗯?” 上官昭璃却捂着腰部痞笑,“霏霏,你就算生气,也不能踹我的腰啊,一不小心成了柳枝腰再使不上力,你以后的……咳,怎么办?” “不踹腰?”霏霏眼神锋利,眼底全是鄙夷和唾弃,她弯下腰,一手夺过他怀里的罐子,又一脚踹在他肩头。扔下四个恶狠狠的字,扬长而去。 “如你所愿!” 上官昭璃第二次栽倒在雪地里,摸摸嘴角,扑哧又笑了。那亮晶晶的眼睛,傻兮兮的表情,肩头腰部还各一个灰扑扑的脚印迎风招展,让躲在屋顶看戏的言飞和言肃双双惊掉了下巴。 言肃也不由长叹一声,在心中道:贱,好贱! 079 牛气冲天万春园 距少主之战只剩下半月不到,雷霆峰却完全没有肃杀景象,整天热热闹闹鸡飞狗跳。 虽然每个木棚的主人都很少现身,但璃王似乎“贱”上了瘾,整日粘着霏霏,两人几乎走遍了雷霆峰的每个角落。只要有他们出现的地方,总是一路“欢声笑语”。 羽陌、秋荧两国此行都没有暴露真实身份,默契地谎称为江湖门派。上官昭璃嚣张不改,他认定霏霏是百花杀将来的门主,为了与她相配,璃王殿下大笔一挥,得意洋洋地吹着笔尖,“拿去,挂上,让他们记住这个日子,更要记住这个名字!因为它是未来纵横经纬、天下无双、武林至尊的四国第一大帮!” 言肃言飞期待地凑过去,只看了一眼顿时齐齐狂咳。然而,迫于某王的淫威,二人就算瞪掉了眼珠子,也只有捡回来安好,嘴角直抽地扛起来往屋外挂。 于是,人们就见一杆很有刀兵之煞的威武长枪雄赳赳地竖着,挑了一面大旗,黑色背景之上,血淋淋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万春园”! 上官昭璃负手仰望,越看越满意,霏霏是“我花开后百花杀”,他身为霏霏的男人,自然要坐拥万春,才能容得下收得住这朵野花啊。 天可怜见言浩不在,若这坚毅沉默的护卫看见,必然一口老血把那仨字喷得更加红光闪闪——主上,您这是青楼的招牌还是象姑馆的呢? 山上众人都是武林黑道亦正亦邪的强者,多大的风浪都经历过,但无论是谁,第一次看见这硕大三字的时候,全部风度尽失,捧腹大笑。 秋荧和羽陌占据了最佳位置,早引起了旁人的注意。然而,经此一事,再没有人看得起上官昭璃——把精力花一傻冒身上,这不是比傻冒还傻冒吗?人们笑过之后,纷纷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低调的宫南傲身上。 听着这些议论和嘲笑,上官昭璃却只邪邪一扯嘴角,眼底鄙弃的神色和霏霏如出一辙——傻冒?谁傻谁知道! 他最大的两个情敌都在山上,宫南傲更时刻虎视眈眈,此时若不极尽炫耀,彻底踩灭他们的希望、打压他们的势头,顺便帮助某个阴暗小秘密一箩筐的人找十几双眼睛盯着,他难道还等他们钻空子挖墙角吗? 宫南傲看在眼底,短促地冷笑一声,区区几个“贩夫走卒”,也想用来牵制他?他慢条斯理地转动新戴上的碧玺扳指,眼角眉梢浸透沉冷阴魅,上官昭璃,你且得意着,但愿你能笑到最后。 霏霏是最淡定的那个,万春园就万春园呗,她的男人身边注定只有她一支独秀,让他过过口头上春色满园的瘾有何不可?反正,丢脸的人不是她。 一日,霏霏照例去看雁落玄,才从上官昭璃的棚子出来,却被一大团金红色闪了眼睛。她低头,就见一行人从不远处浩浩荡荡而来。那群人全都是女子,穿着大红镶金边的紧身劲装,系着同色披风,看起来威风凛凛霸气逼人,额前戴着红宝石护额,恨不能闪瞎人的双目! 霏霏眯起凤眼,眼中的温度直线降低,这么高调的作风,这么厚实的家底,除了月堂还能有谁? 她们个个轻功高强,走得很快,正中间拥着一个身材丰盈,花枝招展的女人。眉心一点血色,媚月弯弯。 下一刻,追月像是感应到什么,抬起眼正好和霏霏的视线撞在一起,瞬间激起一串劈里啪啦的火花! 080 璃王护短 追月本来是想跟红妖媚老一同出发的,但她一出关,立刻听了一耳朵霏霏心狠手辣、屠戮影堂的事。追月大吃一惊,立即找来手下询问死了哪些人。 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念出来,全是她最熟悉的,追月听到一半就红了眼睛,一怒之下砸了自己宫室中所有的夜明珠。霏霏说是惩戒怠慢自大,目无尊卑之人,但死的人,分明全是她在影堂辛辛苦苦栽培五年以上的心腹! 多年心血,一朝付水东流,再加上眼看就要到手的少门主之位突然被夺,她恨不能霏霏当下就在她面前,将她千刀万剐刮骨剥皮,然后抛尸狮虎坊! 因此,追月一知道霏霏提前启程,立刻以先去雷霆峰视察环境为名,带了月堂直奔雷霆峰。 “小贱人,你既然胆敢公然打我耳光,就不要怪我不念旧情。”追月眯眼把玩着手中一个个玉色小瓶,笑得咬牙切齿。声音腻而尖细,刺得人心毛骨悚然。 玉瓶之内,时不时传出阵阵细微的让人不寒而栗的簌簌声,透过半透明的晶莹瓶身,仿佛有五颜六色带毛带刺的脚爪虚晃而过。 趁着师傅没有到,先把这贱丫头收拾了,到时候随便推给哪个和她追月不和的门派。等少门主之争尘埃落定,她再主动请命,带领月堂将对方上下杀个干净,还能博得师傅好感,一箭三雕。 追月越想越兴奋,似乎手中的不再是玉瓶,而是象征门主之位的“花王令”。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挥手让一个心腹附耳过来,勾唇吩咐几句。 追月咯咯一笑,蛇一般的身体软软倚着软垫,媚眼如丝,“大师姐别怪做师妹的行事不光明,你该知道,我们本来就是利聚而来,利尽而散。” 如今霏霏不再成威胁,她当然不需要再和风啸合作了。 - 此时追月远远看见霏霏,却唇角一弯笑了起来,看起来温柔可亲,真如一个爱护同门的好师姐,“师妹,你到得倒早,师姐怕你孤单,特地日夜兼程,前来陪你。” 虽然两人已经撕破了脸,但追月却想得更远一些。日后她若想成功嫁祸,不引师傅怀疑,在人前,她们就必须还是相亲相爱的师姐妹。 谁知,霏霏依旧面若冰霜,粉唇扯开一丝讥诮的冷笑,“追月,你想演戏,我就要奉陪吗?下山,往南,一百四十里左右,你可以唱个够。” 下山,往南,一百四十里……分明是一家暗中培养妓子小倌的梨园! 追月伪善的笑顿时僵住,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没想到霏霏在外都这么直接,连百花杀的面子都不管不顾。她勉强咽下羞辱,维持住笑容,“师妹错怪我了,师姐这几年过得其实一直不好,时时备受良心折磨,如今你既回来,师姐是诚心诚意和你道歉。以前是我不好,师妹就不要再生……” “滚。”追月正声泪俱下,一道冷如寒冰的声音却幽幽响起,打断了她的“忏悔”。 这声音……追月一愣,下意识呆了呆,“什么?” 霏霏黛青眉尖微微一蹙,露出一种古怪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眼底却有淡淡的暖意化开。 一节修长的手臂从霏霏身后探出,占有性地搂紧她的腰,随即一张英挺冷峭的俊颜出现在她头顶上方。上官昭璃将下巴压在霏霏的头发上,表情似笑非笑,和霏霏如出一辙,眼底却冷冽蔓延,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你没有听懂吗?”他上丰下薄的唇开启,字正腔圆地重复,一字一顿,“本,王,让,你,滚。” 081 猎杀追月,开始 眼前的一对男女,男子修长凌厉,眉眼冷峻,女子纤瘦淡漠,绝色妖娆。同样的修身黑衣,衣角领口以细边勾勒出同样的金色图腾,让他们看起来更加尊贵般配,仿佛一对出鞘的绝世名剑,锋芒毕露。 “你是……”追月飞快地上下打量上官昭璃,脸色一点点灰败下去。她深呼吸了两次,才双唇颤抖地吐出两个字,“璃王!” 眼神从不敢相信到不得不信,追月也属强者之流,很快镇定心绪,脑子快速运转起来。初到秋荧她就和上官昭璃交过手,这个男人皮囊俊美,气势逼人,从不按常理出牌,武功更让她忌惮不已,是她招惹不起的。 如今他既和霏霏举止亲昵,可见两人已冰释前嫌……这就说明,霏霏,也不再是她想象中可以随意搓圆捏扁的人了,暂时动不得。 可若等到擂台比武再与风啸联手的话,她已提前对风啸暗中下手,并且极有可能已经得手。若风啸丧失了竞争力,就是她追月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追月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但事已至此,唯有一拼。她蓦地脸色一沉,冷声大喝,“好个叛徒,竟然敢与百花杀最大的敌人狼狈为奸!霏霏,你可对得起师傅?!” 第一个字堪堪出口,她已经发足暴退,身形如电,眨眼已在数丈之外。之前假装与霏霏寒喧,她脱离了月堂的人马,此刻回到自己人之中,才能勉强保住一命。毕竟她自己也说了,百花杀最大的敌人就是上官氏,更何况,还有一个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霏霏在。 见追月想要逃,霏霏凤眸一凛,眼底猛地暴开一丛狠戾寒光,面上却挽起一个盈盈的笑,“追月,你既然来了,我们之间的帐也不必再拖,今天便算个清楚。” 她正要去追,旁边却早她一步掠过一道黑影。两人交错的瞬间,上官昭璃灼热的指尖在她颊边柔柔一勾,只有她听见他清朗而宠溺的低笑,“脏手,我来。” 霏霏微怔,一点笑意随即由眼瞳深处生,渐渐扩大,嘴角自然地一勾,吞噬了她眼中所有的锋利棱角,明亮而柔和。 她知道,他不仅是怕她脏了手,更担心她因为少主之争前就伤了同门,不好和红妖媚老交代。如此细腻而体贴的心思,她的爱人,真的变了。 “小心。”霏霏扬了扬眉,别把人打残了。 “你我,夫妻同心!”上官昭璃自然知道她言语所指,朗声大笑。言下之意,他下手自然有分寸,“猎杀,现在开始!” 霏霏整日里已经听惯了他夫啊妻啊的,神情虽然鄙夷不屑,但眼角眉梢的暖色,藏也藏不住。 不过三句话的时间,追月已经窜回了自己的队伍中间,她听见他们的调笑,明显没有把她看在眼中,虽然心头火起,却只能强忍怒火,丝毫不敢托大。 “不计手段,拦住他!”厉声吩咐一句,追月头也不回地继续狂奔,一边跑一边伸手掏出十多个小瓶子,紧紧攥在手心。 上官昭璃奔出的身影仿佛一只凌厉的鹰,又如一头优雅的豹,漆黑长袍扯成一面猎猎大旗,几个纵跃,已经轻轻松松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他戏谑长叹,“强敌当面,却只知道自己抱头鼠窜,你们有这样的堂主,真是可悲。” 月堂下属虽然不齿追月自己逃命,但堂主之命不可违,一众女子猛地变幻身形,呼吸之间已经结成了一个古怪的锥形阵型。一个追月的心腹站在锥尖,手持双钩飞扑而出,尖声道,“上官氏百花杀人人得而诛之,这种话,还轮不到你来说!” 这群人在上官昭璃眼中虽然不堪一击,但他不欲减慢速度,竟然像是没有看见那寒光森森的锋刃,直直撞了过去! 082 灭月堂,血成河 众女眼底或多或少都闪过丝丝得意和暗喜,尤其那个心腹,挑衅地瞥了霏霏一眼,双钩耍成两朵雪色团花,只等上官昭璃自寻死路。她还特意将锋刃往下撤了撤,生怕一次性把璃王杀了,不好收拾。 霏霏却眼风淡淡,正在倒数,一个个数字从那浅粉唇瓣间吐出,仿佛都镀了一层不祥的血色阴影,似是诅咒,又似不带感情的预言。 双钩与上官昭璃的胸膛,还有三寸…… 那心腹双眸更亮,眼神笃定,嘴角挑起嗜血的笑。上官昭璃没什么特别的神色,看起来甚至有些兴致缺缺,闲庭漫步一般懒散,眼底一圈钢蓝瞳孔却微微收缩。 两寸…… 心腹已经开始考虑怎么跟追月请赏,刚好错过刹那之间,上官昭璃波浪般起伏不定的黑色披风之下,突然有金属独特的银灰光泽亮了亮,一闪即逝! 一寸! “……二,一!”霏霏的倒数也已临近尾声,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她幽幽一笑,声音之中不掺私情,淡得让人心寒,“月堂之衰,始于,今日。” 同一时刻,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天空。众人茫然抬头,只来得及看见一具人体飞过头顶,所经之处,一蓬蓬艳色血花,四散溅开! 不等她们反应过来,一道颀长劲瘦的人影紧跟着窜高,如影随形,在那具人体飞到最高点的时候,嚣张地踏步而上,狠狠一踩! 砰!一声闷响之后,那人胸膛之下又传出细微的喀擦声。 上官昭璃面无表情地垂下眼,手腕上直直竖着五根血迹斑驳的尖刺。他手腕一振,五根尖刺嗖地弹回,又变成了一枚毫不出奇的乌黑手环。 这一次借力高跃,他黑色的身影冲天而起,速度更快势头更猛,矫若游龙,顷刻间去得远了。 追月那可怜的手下却在半空中硬生生受了他一脚,肺腑阵阵翻腾,又哇地吐出一口腥血,加速下坠,破麻袋一样砸在地上,手脚筋挛,竟像脊椎尽碎,手上还紧紧握着她的双钩。 红妖媚老闭关,霏霏遇害之后,七八年来都是追月独占鳌头,月堂也是五堂之中最吃香的。追月护短,自从她上位,月堂众女从此守着买卖情报的肥差,再没接过什么杀人的活。 追月知道武功不可荒废,时时勤奋,她的手下却不懂得这个道理,日益养尊处优,权术日精,身手日差,新近的一批人甚至连血光都没见过,更别说什么实战经验。 此刻惊变,不少人被追月心腹的血浇了一头一脸,众女纷纷惊呼避让,张惶推挤之际,一个人一不小心后退一步,踩中了追月的弯钩。 那女子只觉得脚下的触感比起双钩的手柄有些不同,似乎鼓了点、硬了点,她下意识回头去看,却看见那个“出头鸟”被上官昭璃踩得胸口塌陷的尸体,吓得又转了回去,拼命往外挤。 “嗡——” 没人注意到,她那一踩像触动了什么机关,空气中传来低低的震动,恍如无数蜂群聚集起来的声音,蕴含着让人惊心动魄的能量。大地低吟着战栗,周围树上的积雪纷纷滑落。 下一刻,“轰”一声巨响从地下传出,仿佛雪崩山摧,或许应该说是巨大的能量被压缩到极致,瞬间爆发的效果! 083 圣女与妖孽 这种近乎毁天灭地的可怕效果,让霏霏瞬间空白一片的大脑中,只浮现出两个字:雷弹。 上官昭璃同她提过,她却无法相信,一笑置之的东西。 霏霏不断地瞪大凤眸,眼底流露出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神色。除了她,从来没有人知道,羽陌璃王是天生的机关和军械天才,羽陌三军真正的秘密武器。 可……就算她一直以来都看惯他随便鼓捣鼓捣,就能轻松折腾出各种轻易要人命的东西,面对此刻眼前的情景,她也从来没有这么震撼过! 一切都像被放慢了无数倍,数尺深的雪层从下面炸开,猛地掀起十几人高的白色屏障。每一道风都变成了致命的刀锋,每一粒雪都像顶级强者射出的石头,能够轻易击穿人的头骨。 劲气还在一波一波地撞上来,霏霏觉得身体都快被绞碎了,被迫一退再退,好不容易脱离了压力所在范围,胸口仍旧紧痛发闷。 她眼睁睁看着月堂所有的人都被卷了进去,湮没在无穷的白之后,再看不出一道人影。只是,没过多久,那原本雪白的风暴之中,竟染上了层层血红! 一开始只是丝丝缕缕地渗出,渐渐便连聚成团,最终成为雪中盛开的大片红梅,又犹如一条暴躁的血龙,在低空处徘徊,摇头摆尾之间,爪子撕裂无数魂魄,死神一般收割生命。 良久,那团红色才散开,霏霏强作镇定,犹豫了一会儿,随即快步上前。然而,还没走到近处,她却猛地转过头,紧紧捂住了嘴。 皑皑大雪仍然一望无尽,但目光所到之处,满地成河热血。就算霏霏杀手出身,心性似铁,此刻也压抑不住喉头不断涌起的阵阵恶心。 这样的场景……她一辈子不想再看第二眼! 空气中每一道气息都沾染着血的味道,无论她捂鼻还是屏息,仍旧不断地钻入她的口鼻,刺激着她的黏膜……更仿佛呼应着某种邪佞阴冷的东西。像心底原本被镇压的种子,在血气的牵引下,渐渐破土而出。 霏霏眼底的墨色缓缓被一种诡异的金色吞噬,从瞳孔深处幽幽蔓延开来,如同两朵妖异怒放的花,气息冰冷如仙,又美得妖冶如魔。 同样的金色从她的发根处悄悄探头,一寸寸洗去了原本纯粹至极的黑色,哪怕三千青丝全部变成妖邪的金,这种变化仍然没有停止。原本长及腰下的长发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长,变细,直到发尾已经触到她的脚踝,才堪堪停下。 迁居到雷霆峰一处无人山头,正闭目调息的雁落玄,霍地睁开眼睛。 原本清澈温润的眼眸掀起一片惊骇,魔族曾在瑾萱上神第三次转世之前对她的灵魂作过手脚,他们一直以为不过是发色、目色改变,给魔界提供一个动手的目标罢了。如今看来……难道不止这么简单? 与此同时,被上官昭璃一手无耻“明招”,逼得躲到雷霆峰山脚,正和王赭等人商议要事的宫南傲猝然站起,一封信函从他手中掉落在地。心头涌上阵阵不祥,叫嚣着让他去峰顶,然而他却一步也无法移动。 眼前这些画面……他看到的,都是什么? 084 代妻毁她容1 上官昭璃虽已奔至数十丈之外,但他仍然听到了清晰的爆炸声。这种非人力能及的力量让他心头一凛,几乎想像得到身后是何等惨状。 自古以来,道士炼丹爆炉的情况一直都有,却始终被世人当作偶然,等闲视之。但他有幸见过一次之后,就深深记住了那种惊人而危险的景象,后来钻研数月,凭借君王特权和天赋异禀,他终于抓住了其中的关窍,配出了雷弹。 可惜的是,由于材料限制,他做出的雷弹必须挤压过后才能使用,且发作缓慢,如果反应够快,普通高手都能在它爆炸前将它击飞。 上官昭璃不过抱着一试的心思,在躲过那女子的攻击,又利用腕部的机关快速伤人,摔人入阵之后,一时心痒系了两颗在她的双钩柄上。谁知,阴差阳错之下,雷弹之威竟由月堂抢先领受。 根据这场意料之外的实验,上官昭璃清楚地得出了结论,雷弹的杀伤力四国之中绝对无人可挡,如果加以进一步的改造,并大规模用于战争,完全可以让他轻松横扫诸国,一统天下。 至少,也足够他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他的第一反应却是……冷硬的轮廓微微柔和,上官昭璃嘴角扬起淡淡温柔,眼神坚毅。他的第一反应,以及最终决定是——放弃这个机会,从此再不使用雷弹。 雷霆峰上半个月不到的生活,让他与从前几乎判若两人。他不想再争抢什么,只希望与霏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幸福如此来之不易,他甚至有了少造杀孽、积德积福,只求保全姻缘的荒唐想法。 他想要的,只是能够和她在一起,能够每天睁眼看到她安静的睡颜,能够和她有一场盛世婚典,或者再幸运一点,拥有一个流着他们的血的孩子。 上官昭璃不曾料到自己也会有如此软弱怯懦,如此委屈求全的一天。但当这一天真的来到,他并不讨厌这样的自己。 至于权势,他只需要能够保护庇佑她,为他们的生活提供保证的那部分,就足够了。 想到这里,上官昭璃的眸色更深,他的眼睛紧紧锁定前方越来越近的追月,突然阴恻恻地挑了挑眉。他们已经跑得足够远,这个猫捉老鼠的游戏,该结束了! 追月当然也听见了那声巨响,一想到月堂全军覆没的可能,她的心几乎在滴血! 苦心经营七年,为了一个门主之位,她抛弃了一切人间温情,眼看就要成功,不知不觉间却离目标越来越远,甚至渐渐滑向一无所有的深渊! 她恨,她不甘心,她也想回头与上官昭璃一决生死,哪怕有尊严地倒下,至少不再像被鞭赶的牲畜一般疲于奔命……可她,也只是想一想而已。 她甚至希望上官昭璃羞辱她一番就算了,只要有一口气,命留着,她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追月咽下一口逆流的心血,速度一提,又往前窜了一截。她快,却有人比她更快!耳侧却突然掠过衣袂翻飞的声音,面前当头落下一道黑影。她难以置信地停下来,那人悠悠回身,脸不红心不跳,发丝都没乱一分,幽深的眼眸正戏谑地望着她。 085 代妻毁她容2 “追月是吧?”他很好脾气地询问,比君子还优雅有礼,口中说出的话却无情得令人窒息,“本王一向不喜欢虐杀,但月堂主容颜绝艳,本王实在不忍心你百年之后成为白骨一堆、风沙一捧。” 他毫不吝惜夸赞,笑容比天上的太阳还温暖耀眼,却让追月如坠冰窟,“绣皮扇,雕骨琴,或者把你做成永不腐朽、能动能笑的提线偶人?说说看,你想要哪一种死法?” “你……”追月攥着手心的瓶子,惨然一笑,突然没有了扔出去的想法。在他面前,似乎做什么反抗都是多余的,“你不能杀我!你答应过霏霏……会有分寸!” 没料到她竟说出这样的话,上官昭璃英挺的眉扬了扬,嗤地笑了,“所谓厚颜无耻死皮赖脸苟且求活,说得原来就是你这种人,本王受教了。” 追月无地自容,自尊心与求生欲的拉锯战,让她如被凌迟。 在他这样不屑的笑声与目光里,她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正当追月绝望得准备闭目就死的时候,上官昭璃却突然松了口,冷冷地道,“你既然提了分寸,本王也不会让霏霏为难,就留你一条贱命。” 绝处逢生的希望陡然降临,追月激动地睁开眼睛,却只看到突然逼近的黑影。冷寒的薄刃映入眼帘,下一刻,她脸上一痛,视线里血花飞溅! “你的命,只该让霏霏亲手解决。”他残忍地笑了笑,语气却倏地一转,柔如春风,“但本王一想到自己的女人曾经被你埋进地里,害得本王差点就只能跟她结冥婚,心里就总是有点不舒服。放了你可以,但好歹要在你身上讨些利息。” 说话之间,他古玉一般的修长指尖灵巧一转,挽了一个刀花,赫然又在她脸上留下七八道伤痕。皮肉外翻,深可见骨! 追月一个后仰摔倒在地,一张妩媚的面容已经完全扭曲。她绝望地张大嘴,想要尖叫嘶吼,却被上官昭璃眼疾手快点了哑穴。 一滴泪沿着眼角滑下,对面的人却笑吟吟又轻飘飘地睇着她,颇有指责的味道,“哎呀你别这么急啊,不过就是一个刺青罢了。为了让本王舒舒这口气,这么一点疼,还望月堂主多多担待,好好忍耐,细细回味才是。” 刺青?除了横七竖八的刀伤,分明就只有一个硕大的“犬”字!天下词语万千,涉及到狗这种动物,十个里有九个都是辱骂鄙弃的意思。这种镂刻下的羞辱……骄傲好强的她要如何承受? 追月的指甲死死抠进雪中,从根部折断。她心中最后一丝火苗艰难地燃着,师傅那么擅长岐黄之术,只要她去求师傅,就算不能恢复如初,稍稍易容,一定……一定可以遮掩过去! 上官昭璃却像看出了她的心思,淡淡提醒一句,彻底将她打入地狱!“啊,对了,这刀上泡了些药水,据说在接触人的血肉之后,会立即使筋脉萎缩皮肉坏死……月堂主,按时间你现在应该不疼了吧?” 你,真狠!追月目眦欲裂,世人只说宫南傲声名狼藉,视他为恶魔,可有谁知道,上官昭璃和他都是一路的人?! 但追月这想法,确实错怪上官昭璃了,不同于宫南傲不分对象的残忍,他这辈子只这么对待过一个人,就是她月堂主。以他高傲睥睨的性格,能让他看在眼中下这种狠手,可见七年前追月将霏霏活埋一事让他何等耿耿于怀、怒火蓬勃。 面对追月怨毒的目光,上官昭璃却像根本没感觉到,他头也不回地远路返回,仿佛连再看她一眼都是玷污。 更重要的是,他突然有些胸闷心慌……太阳已经升到头顶正上方,却仍然金红刺眼,诡异得像初升朝阳。那种金色,熟悉而陌生,让他心悸…… 086 她,看不见了 雷霆峰上,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声巨响,纷纷向峰顶聚拢。然而,以爆炸处为中心,方圆数里就像竖起了一层无形的屏障,谁都无法进入。 丽铮自从收到宫南傲的扳指之后,已经连续半个月闭门不出。但她一听说声音来自宫南傲居所附近,竟疯狂地冲出了帐篷。阿达看她面色惨白,摇摇欲坠,本不赞成,拗不过鹰主坚持,只得前往。 发现无法步入之后,她二话不说命人砍伐雪松,由血枫第一勇士队伍——一群天生神力的侍卫扛树撞击虚空,三次之后,竟树干龟裂,所有侍卫口吐鲜血,深受内伤!反观那透明的屏障,除了虚空之处荡开一圈邪异的金色涟漪,仍然纹丝不动! 众人何曾见过这般邪气的事情,一时无计可施,丽铮试图拔刀强闯,结果被阿达强行扭回,激烈反抗之后,阿达只好将她敲晕。 上官昭璃几人已经全速回赶,三人中雁落玄离霏霏最近,宫南傲最远。因雪山上方向难辨,雪路难行,短时间内都无法立即赶到霏霏的身边。 此时此刻,屏障中心。 殷然血河之畔,霏霏仍旧静静地立着,或者说是僵硬,姿态中竟然透出惊惧和慌乱的情绪。那双更媚更妖的金色眸子焦距全无,拥有最炫目的色彩,却失去了所有光芒,死水一潭……就像从未注入过光彩。 就像,她仍旧是那个瞎了七年的盲女。 她从十岁起被剥夺光明,直到十七岁恢复,女子所有最美好的年华,她在黑暗中。 她以为自己已经心死,但当雁落玄说,“复明,不难”。那一瞬间,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渴望光明——她甚至愿意,用生命去换眼睛。失而复得,她就像做了一个梦,全心全意沉醉在那个梦里,没想过有梦醒的一天。 “呵呵……”霏霏低低的笑起来,她越笑越剧烈,笑到全身颤抖不能自抑,笑到气管干疼胸口镇痛,笑到眼泪溢出,被她用手背使劲擦去。就算她知道,美梦一定会变成恶梦,可四个月……就四个月,短短一百二十天,一千四百四十个时辰,这个美梦是否太短暂,这个恶梦是否来得太迫不及待? 如果她不曾再看到这个世界,她就算一辈子如此,或许都不会再有什么痛苦……偏偏,她心中的那潭死水,已经被人重新搅活。 她见过雪峰最瑰丽奇异的日出,见过一室专为她准备的暖色夜明珠,见过云卷云舒的平凡美好,见过她唯一爱过的人。他日日念叨要早早把她领回去成亲,让她一年给他生个娃,又道一年一个伤身体,三年两个好了。 他得意地炫耀自己完美的脸,保证男孩子都像他一样俊美,女孩子也都像他一样高贵。那时,恼羞成怒的她一巴掌按上了他的脸。 但某一刻,她真的心动过,想知道他们的孩子,是什么模样。 曾经的他许诺过无数的事,前几个字都是“我要让你看着”。后来她常想,如今她终于看得见了,是不是该找个机会,跟某人提一提他的许诺可以开始逐步去做了。 一切都是有未来有希望的,因为她看得见了。 一切都是绝望的苍白的,因为她再看不见了。 “霏霏!霏霏!”焦急的呼喊传入耳中,有人飞快地跑过来,霏霏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听出是上官昭璃,但她此刻,最不想见的也是上官昭璃! 087 你是不是很怕 上官昭璃眼角扫到遍地鲜血,眉毛都没抖上一丝,幽深的眸子紧紧锁住她的脸,焦急地问,“霏霏,你可有事?” 一边说,他一边就伸手去拉她的手臂。霏霏却匆忙转过身,留给他一个拒绝的背影。 “霏霏?”上官昭璃看着落空的手,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难道是因为他一口气灭了所有月堂核心成员,杀了她无数同门,她生气了? 下一刻,他的视线却被那金色的长发吸引,之前因为紧张她,他竟错过了她最明显的改变。 上官昭璃眼神一沉,又是那种似圣洁似妖邪的气息!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他总觉得他能在那金色里,感受到丝丝诡异的阴怨。 他的霏霏,当真是亡国祸天下的妖孽? 霏霏编贝般的齿深深嵌进下唇,粉嫩的唇泛起一层艳丽的石榴红,仿佛心口也绽开一抹红,凉而痛。她多年失明,却一直活得足够高傲,也觉得自己足够超脱。 一次复明,却让她触摸到自己心底最狼狈的地方。原来,极自傲的人,高高在上的姿态之后,掩着最自卑的心。 为什么那么逞强,那么倔强? 霏霏睁开眼睛,一望无边的黑沉之中,她嘴角轻扬,一半讥诮一半萧瑟。 她怕。 怕被别人当作无用的废物,怕被人看不起被人嫌弃,更怕被他当作废物被他看不起。 所以只能先声夺人,只能永远抬头挺胸,扬起下巴习惯性指点他人生死。就算高贵的姿态让她全身都酸痛疲倦,脖颈挺直的弧度已经维持到僵硬,她不容许自己被各式各样的目光压弯。 可现在,要这样的她如何跟他说,又能说什么? 就当她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时,一只手缓缓按上她的肩,那灼热的温度瞬间偎暖了她的身体。 霏霏颤了颤,反射性地伸手去拨,却被那手一翻一拽,五指收紧趁机拢进掌心深处。她挣了一次没有抽出来,后背又贴上他宽阔紧实的胸膛,那男子俯首,前额几丝柔软的发落进她的领子里。 上丰下薄的唇贴着她的颈,他问,“霏霏,你是不是很怕?” 在他清朗干净的气息中,霏霏听见他问自己,“做我的爱人,你是不是很没有安全感?” “没……有。”上官昭璃人高手长,霏霏整个人都被他压在自己的胸前,她很快地回答,两个字中间却莫名地带上了一丝颤音。 上官昭璃像是听出了她的底气不足,幽幽一叹,“霏霏,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霏霏,正如我无论如何都是你的昭璃。无论发生什么,我希望你知道,这个男人这个怀抱在等你。你刚刚的转身,我很伤心。” 霏霏越听越不对,心底一冷,难道除了再次失明,她还有什么别的不妥?她仔细地措辞,“昭璃,你觉得……我现在如何?” “金色的发,很好看。”上官昭璃却以为她果然担心被他当作怪物,急急在她发顶一吻。 霏霏的心完全沉了下去,良久,她才笑了笑,轻得像是风一吹就会碎为齑粉,“昭璃,我累了。” 上官昭璃知道她需要一个空间自己静一静,爽快地应下来。他伸手一抄,揽着她的腰和腿弯,将她横抱在怀中,温柔地牵起唇角,“你睡吧,我们回。” 088 我们别来无恙 当霏霏把自己埋进被子时,本该最早到的雁落玄却被人拦在了半山腰。 “……傲王?”雁落玄黑如墨玉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转为深深的忌惮,撩袍下跪,“微臣参见王。” “起来。” 雁落玄觉得宫南傲的声音听着不太对,秀逸的眉峰微微拧起,恭敬地抬头,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他。 仍旧是那张妖孽入骨的脸,眉眼间却莫名多了些沉重威压。宫南傲平素就深不可测,但眼神总是时不时流露出些淡淡的轻佻与无聊,让人觉得危险,却不会有不怒自威的感受。 何况他非凡界中人,就算帝王威压,于他也不过尔尔,但此刻宫南傲身上的压力,让他从灵魂深处生出臣服的欲望。似乎无论他的想法怎样,听从他,拥戴他,就是他的本能。 “西天如来座下,十万年来天地精华所化的第一灵慧根,菩提侍者雁子玄,久仰大名,可惜不曾和仙友共事过。”宫南傲一言不发任他打量了个够,见他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眼神里才恢复了些许戏谑,挑了挑眉,幽幽地道。 轰! 雁落玄霍地抬头,彻底呆住,从未失态至此!宫南傲的话在耳边无限循环,他只觉得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不是……指……? 雁落玄再次细细打量起宫南傲,从头审视到脚,眼神震惊却犀利,甚至不惜犯忌,释放出自身仙泽进行试探。 宫南傲察觉到不明气息的试探,慵懒地笑了笑,风姿妖娆眉眼入画,收敛了威压,任由雁落玄的神识扫过。 再三验证,雁落玄完全沉默了,这个结果实在太出人预料,无论他多不想承认,都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他的气息和他最初感应到的一样,纯粹正宗的仙根,级别甚至在他之上。 宫南傲今日穿了件浅紫色流云锦的衣衫,轻袍缓带,一改往常的华凉深沉的奢靡,虽然看起来清雅不少,但……怎么看都不像那位被称为天界最朗越不羁的神。 最重要的是,他始终无法相信,那个人曾为了瑾萱上神,倾尽一切,甚至她要他死,他就心甘情愿死在她的手上……爱她至深,不过轮回三世,他就已经能够毫无忌惮地利用她伤害她了吗? “菩提侍者,本王知道你还有疑虑,但本王是青漓,青漓是本王——这是事实。”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丝毫不容人置喙,目光转为阴霾,一寸寸沉沉压下,“本王不想要看着自己一直以来的妻子被他人纠缠不清,无论本王做什么,这都是本王和瑾萱之间的私事,仙友身为一个外人,最好做壁上观。” 一句外人,好一句外人,雁落玄苦笑一声,出尘的五官蒙上一层隐忍的痛苦。 “若您真是青漓上神……”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重新扬起招牌式温文尔雅的淡笑,但再三失败之后只有放弃,目光澄澈地望定他,“小仙希望她合乐长安,岁岁无忧。” “这个自然。”宫南傲眼底眸光潋滟,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四个字咬得似真似假,“她是本王的妻,没人希望她会不安好。” 他笑着越过僵立原地的雁落玄,狭长的眼望着霏霏所在方位,其中的笑意早已无声崩落,显得诡异莫测。 小萱儿,小菲儿,我们别来无恙。 089 你想过自己会死吗 又是五六日过去,霏霏已经接受了再次失明的事实,她照旧按时去影堂“视察”,也没有隐藏突变的发色,甚至让影堂不经意间暗示众人,顺理成章地引导人们的思路,把那日诡异的情景和自己联系起来。那一声巨响也因此成为怪力乱神的表现,不动声色地掩盖了上官昭璃的天赋。 幸亏霏霏七年中一举一动就从来不依靠他人,再失光明后她伪装得很好,连她在影堂的心腹都不曾发觉。 除了始终回避上官昭璃,她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任由他人将她的身份来历猜出无数版本。 人们的猜测再多,主要的无非是两种。一群人凭借“圣女者,及笄后天赐金发”的“圣谕”判断她是圣女;另有一批人则指出她早过了十五岁,坚信圣女是天下第一美人——蕉夏怜,视她为妖魔。 不过此刻雷霆峰上众人,几乎全是旁门左道亦正亦邪的人,反而喜欢妖魔胜过圣女,因祸得福对她这位影堂堂主多出几分认同。 霏霏随手拨弄身前的琴弦,由于心烦意乱,她奏出的音符也是七零八落,难以成调。 逃避不是办法,她早晚要和上官昭璃说清楚……她烦躁的,是如何开口…… “霏霏,你有空吗?” 门框外传来低低的叩击声,一道磁性的男声蓦地打断了她的思绪,霏霏手指一抖,指甲险险擦过琴弦,弹了一个尖锐的破音。当真怕什么来什么,她急忙抬手在弦上一按,张了张嘴,最终却选择沉默。 外面的人等了一阵,见她没有回应也不生气,继续以一种含笑的轻松语气道,“霏霏,雁公子来了,本王还有事要去处理,如果你今天不去影堂,你愿意替本王招待他一会儿吗?” 霏霏双肩不受控制地颤了颤,她眼底微热鼻子发酸,背脊弯曲,身体缓缓蜷起——一个隐忍压抑的动作。直到脸颊几乎贴到琴面,琴弦深深勒进指腹。 上官昭璃不说,但她知道,他是因为忧心她,所以特地放下身段去请雁落玄。他知道她不想见他,所以借故离开,给她她想要的空间。这是他的纵容,他的体贴,更是他的信任,相信她会想通,相信她迟早能够给他一个理由。 他说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爱人,所以不质问,不逼迫,不愤怒,不给她施加任何压力。 这样的上官昭璃,这样微小的请求……她如何还能拒绝? “雁公子,请进。”霏霏压下胸臆间的翻腾,将琴撤到一边。她的失明瞒得过旁人,这雷霆峰上却有三人瞒不过去。先让雁落玄知道也好,或许他还有……什么办法。 门“嘎吱”一声打开,又被人关上,霏霏一直面窗背门而坐。门开阖的瞬间,她分明感觉到一道炙热的目光落在她的背上,其中的情绪直白得几乎灼伤她的心肺——一眼万言,道尽相思。 直到门再次隔断那人的视线,霏霏僵硬的身体才微微放松。她站直,转身,抬眼,坦然地笑了笑,“雁落玄,坐。” 雁落玄背着的药箱砰地落地,“你……怎么……” “我没事。”霏霏话音未落,站在门边的人却几步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说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微凉的手指在她脉上一掠而过,随即捏得更加用力,像要掐断她的骨头。 “这样还叫没事?”那个一向谨守礼节,君子风度的男人竟又一次被她激得分寸大失,且这怒意比之前每一次都来得更猛烈,“阿瑾,霏霏,你是真的拿自己的命不当命,还是完全不信任我?!为什么不一出事就来找我,你想过如果再拖上十天半月……” 雁落玄像是终于想起上官昭璃还没有走远,愤怒的吼声戛然而止。他咬牙许久,深呼吸三四次,才再次开口,声音几乎低到听不见,“……你会死吗?” 090 指尖相对 魔族比他们想得还要狠毒,也比他们想得更狡猾。 魔尊一开始决定对瑾萱下手的时候,就想到天界会出手干预。所以,他们还在瑾萱上神的魂魄中,偷偷下了一道阴毒的诅咒。 上官昭璃杀了月堂核心成员近五百多人,这庞大的怨气就是导火索,阴差阳错将诅咒激活。他如今能够清晰得感应到,至少有八十一根咒针,截断了她的心脉。 雁落玄紧紧握拳,他最早参的是西方佛法,后来又开始研习道家至高心法“无羁”。二者一说大光明,一说静无为,对诅咒这种阴邪的东西丝毫没有涉及,所以初见她时,他竟都没有察觉到诅咒的存在…… 她危在旦夕,他却无法根除她的痛苦,甚至还可能要眼睁睁看着她的魂魄被怨气蚕食,最终只剩一个空壳。 他愤怒,气的却不是她,而是他自己的无用。当年她惹的事端他平息不了,现在她承受的痛苦他替代不了,他最擅医,读过四海八荒的医书,却救不了发誓守护的人。 雁落玄的声音沉凝深重,像将所有情绪反复锻打淬炼,压成一寸寸钢铁,坚硬而沉重,让人难以承受。 “是吗,我会死?”极端的压抑与寂静之中,霏霏却轻轻地笑了,声音很飘,眉目淡然,冷静得好似早已料到。 原来不止会失明,她更可能会丧命。 这淡淡的反问落在雁落玄耳中,却成了满不在乎,一种对她自己生命的漠视。 “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你考虑过那些爱你的人吗?你考虑过你的师傅,你的三师姐,考虑过……”雁落玄忍着说出“我”的欲望,顿了顿,哑声道,“……你考虑过璃王吗?” 雁落玄的手劲太大,霏霏眉尖微蹙,却并非发怒。 “雁,你冷静一些。”她伸手去按他的手背,却因为眼睛不便,指尖刚好擦过他的指尖。 指腹上一凉一软,雁落玄恍惚一颤,似有星星点点的火苗从她的手指传来,窜入他的血脉。 所有感官都仿佛灵敏了数倍,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够感受到她细腻的指纹,一圈一圈,点在他亘古平静的心湖上,荡起此起彼伏的涟漪,也是一圈圈的,从此再无法停止。 她的手一触即收,雁落玄缓缓垂下眼睫,掩去不该有的眼神。 他同样了解她,不看她的神色,是因为知道那必然是一个安抚的笑,或者干脆没有表情,不带任何的暧昧,甚至找不到尴尬和不安。 比起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于她从来无足轻重,他更宁愿自欺欺人地相信,那一刻短暂的指尖相对,连通的……还有两颗心。 “雁,我鸵鸟一样躲了这么多天,也曾经不甘,曾经害怕,曾经憎恨命运的无稽。但这么多天过去,我想明白了一点——事情已经坏到这个地步,还能再坏到哪里去?” 霏霏重新坐下,又在桌上摸索一番,找来茶壶和茶杯。她倒茶的动作优美流畅,刚好七分满时稳稳一收,一滴茶水都没有溅出来,根本不像一个失去视力的人。 她将白底青花的杯子推到他面前,然后随口一提般淡淡问道,“若尽你全力,我还能活多久?” 091 成全他的江山天下 雁落玄闭眼,用上全身力气,才勉强将那个数字说出口。 霏霏愣了愣,长而不翘的睫毛很慢地眨了一下,莞尔一笑,“这些时间,足够了。” 足够? 她觉得什么是足够? 她又可知道他心中什么是足够! 就算她活到普通凡人想也不敢想的一百岁,寿终正寝,在他看来也都是远远不够! 霏霏的话让雁落玄再次烦躁起来,他略带粗鲁地拉住她的袖子,说得独断而专横,“你现在立刻收东西跟我回药谷,你失去的才只是视觉,后面的症状还会更多,我需要……” 霏霏被他的反常言行弄得怔了怔,随即挽唇一笑,打断了他命令一般的话,“是否所有医者面对病患时,都会变成你这个样子?” 雁落玄此刻却无心再和她玩笑相对,严肃地重复,“阿瑾,收东西。” 霏霏脸上的笑意未散,但说出的话同样字字认真,“雁落玄,少主之争还未开始,在它结束、在我成为百花杀新的主人前,我哪里都不会去。” 雁落玄几乎咆哮,“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着少主之位,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身体根本就不能再动武了!” “我知道。”霏霏刚好与他相反,脸上波澜不兴,一字一句却也比他更加坚决,“但是,我仍旧会按照我的想法做下去。” 两人一怒一静,一站一坐,她还是个双目沉沉暗淡的瞎子,气势却丝毫不落下风,“雁落玄,人的一生快乐与否、满足与否、后悔与否,根本不在于能活多长时间!就算按你所说我能活到八九十岁,但心若永远成空,我活着也无异于行尸走肉!何况,你顶多在那期限之上多添个五六年。反之,我若能做完我最想做的事,就算双十年华我都无福拥有,我依旧会觉得这一生已足够好,足够长。” 雁落玄握着她衣袖的手指更加收紧,几乎像要硬生生抠出五个大洞,他一字字从唇齿之间迸出,“那好,你要百花杀少主之位,为了什么?” 霏霏没有继续说下去,她静了静,再开口时,眼底也仿佛有了笑,暖如三月融融的日光,“我的时间不多了,在我走之前,我要象征门主之位的‘花王令’,我要青国以一敌十的万人大军,我要成全他的江山天下。” 她的语气并不铿锵,甚至不曾掷地有声,却字字犹如陈述事实。那张苍白消瘦的脸上突然有了光彩,下颌微扬,凤眼上挑——这种自内而外的睥睨之态,与上官昭璃一模一样。 雁落玄心中酸涩,也更清楚——她要做的不是百折不回,而是一次性成功。他不曾想到,她说她的时间不多了,可这些时间她竟不打算拿来与上官昭璃共度,而是为他奔波,助他上云巅。 “就算你真的做到了……阿瑾,你以为这些是他想要的吗?” 霏霏淡然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缝,随即她拨开脸侧垂落的金发,似是浅笑似是悲伤,“无论他想要也好,不想也好,我都不能多活……他,必须要。” 092 捉弄 三月之期渐近,风啸、灭雪、雨殇先后抵达雷霆峰,率下的风堂、雪堂、雨堂已经全体安置妥当,和影堂的人住在一块。四堂竖起了各自的旗帜,分院而居,因情形日紧,平日几乎没有任何往来。 月堂的消息已经无人不知,但所有人皆以为是霏霏一人所灭,连灭雪看她的眼神都变得有些不同。 风啸是唯一一个和自己的风堂住一起的堂主,说平日难得和下属们见面,此刻难得有机会,自然要同甘共苦,风雨同舟。风堂众人对她的行为感激异常,一时间风堂气势最盛。 霏霏听在耳中,似乎不以为意漠然相对,暗中却谴影堂之人调查风啸近期的所有言行。 风啸出关之后一直身体不适,很少公开露面,身边伺候的人调换频繁,且人数加倍。 “原来如此。”下属回禀完毕,霏霏冷冷一哂,挥手让影堂的人退下。 上官昭璃十指交叠撑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都说认真做事时的男人最俊,在我看来,认真起来的霏霏才美得让人心颤。” 自从雁落玄走后,霏霏终于向他坦诚失明之事,却隐去自己命不久矣一节。上官昭璃一方面感激雁落玄,另一方面却更多得心疼霏霏。她打算瞒住自己再次失明的事,他便全力相助。 两人日日形影不离,前几天竟还被雨殇调侃说是小别胜新婚,夫妻就是夫妻,自当蜜里调油、如胶似漆。 霏霏从不在意他人言辞,但经视作亲人和长辈的三师姐一说,竟然破天荒地俏脸生晕,怒“瞪”上官昭璃一眼,转身就走。 上官昭璃哈哈大笑,黑眸之中闪过痞气邪肆的光芒,幸亏他早就打探得清楚,费尽心思先和雨殇拉好关系。若他无动于衷,以他之前的不佳表现,只怕今天就是被人打出去的命了。 这位师姐果然对他心意,不枉他私下花大功夫讨好。 霏霏把玩着一支紫竹细毫,笔尖时不时在上官昭璃手背上撩一下,“你说……风啸真的中招了吗?” 上官昭璃看了一眼自己墨迹遍布、惨不忍睹的手背,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座位,向霏霏靠近,“凭借追月的能耐,我觉得没有。不过,吓一大跳,变成惊弓之鸟应该是有的。” 此刻已是夜晚,霏霏浓丽的眉目一半在灯光下,另一半浸在阴影中,五官锋利的棱角圆润不少,任意一个角度看过去都显得风情十足。 “风啸是只笑面虎,追月的毒再厉害,我也不信她会真的受伤,只怕是将计就计,等着将来雷霆一击。”霏霏玩味地翘起一边嘴角,神情讽刺,“追月依旧失踪,哪里都找不到,我倒希望她没出什么意外,也没有绝望自戕。” 上官昭璃眉头一拧,不喜欢她提起追月这个名字。每次提到那人,霏霏的情绪波动总是很大,十岁那次封棺活埋,终究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 他心头一动,突然抬起手背往霏霏脸上抹去。距离太近,霏霏又毫无准备,啊了一声急忙躲开,脸上已被擦了好几道墨痕上去。 上官昭璃早已溜得远远的,见她雪白的小脸变自己弄得黑一道白一道,哧地笑了出来,故意取笑道,“哪里跑出的小花猫,怪可爱的。” 霏霏凤眸一眯,作势去扑他,但因为看不见,竟对着桌案的方向。上官昭璃看见木桌坚硬的案角,心中一吓,急忙闪身窜入她和桌案之间,一把环住了她的腰。 下一刻,他颈上却猛地一冷,霏霏撞进他怀中之后,竟然双臂用力勾下他的头,将小脸直接贴了上去,又狠狠蹭了两下。 直到把他的脖子下巴也抹得乌漆漆一片,她才后退稍许,心计得逞一般扬了扬下巴,神情高傲,隐隐还有几分得意之色。 093 我勾引你你敢不应 上官昭璃看着她那幅样子,那微撅的唇儿软糯晶莹,近在眼前。他的眸色渐渐加深,眼底幽光隐晦,声音也哑了下来,“霏霏……” 两人之间紧紧相贴,彼此的气息浸透了彼此的呼吸。何况这个姿势,实在引人遐思。她裹着雪白的狐狸斗篷,身材高挑而身体柔软,手臂藤蔓一样缠着他,柔韧如一株柳,腰间最曼妙的那个弧度,正好在他掌下。 霏霏挑了挑眉,笑得近乎挑衅,她踮起脚尖,说话时粉唇几乎与他的薄唇贴在一起,“昭璃,你说….…现在是昼是夜?” 蜻蜓点水,若即若离,极高明的挑逗。 她明明极为敏感,蜡烛的油烟味道绝对闻得清楚,更不像一个看不见就对时间毫无感应的人。这么问,当真另有深意。 上官昭璃的呼吸微微急促,眯起眼睛,另一只手轻轻刮过她的耳垂,一点点移向她嘴角不甚明显的酒窝,“小东西,我若说是大白天,你也这么……急?” 霏霏蓦地偏首,唇瓣轻启,当着他的面把他的指尖含了进去。她咬着他的手指,唇红齿白,说话有些呜呜噜噜,听起来恶狠狠的,“不管白天黑夜,我勾引你你敢不应?” 上官昭璃手指一提,她却不放,小脸跟着他的动作仰得更高,脖颈上的肌肤绷得更加紧致,如同一截完美的羊脂玉雕。 他灼热的视线绞着她的面容,狐裘不知何时已经落在地上,黑色紧身长裙不仅勾勒出她妖娆的好身段,更衬得她肌肤如玉。那黛色纤眉似乎修过,掠出更精致的弧度,一双凤眼斜斜挑起,眼角天生的胭脂色以金线略添几笔,描成了两团桃花,媚色倾城……她是有备而来。 上官昭璃脑中一热,正要低头,那女子却伸手撑住了他的脸不让他动。她高傲地笑了笑,随即,那唇松开他的手指,主动盈盈凑上。 真是……这种时候还好强……一个念头没有转完,她的舌已经不依不饶缠上来,上官昭璃被她惹得发毛,终于全心全意投入到主权争夺的旖旎战争之中。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这种脾气不能纵容——否则他以后岂非要做被压在下面的那个? 红烛白纱,灯影迷离,依偎的人影进一步重叠,似要揉为一体,浅浅嘤咛细细喘息,雪峰简陋的屋中,春光妍妍。 忽有人一声轻笑,白皙的手指沿着他的脖颈滑下,去扯他喉结下方的领口。 上官昭璃却不露痕迹得微微一让,近日来由于霏霏反常的热情,他们耳鬓厮磨的次数直线上升,但每道紧要关头,他总是这么笑着让开,再如何情动,都是这样不动声色得控制着分寸。 “昭璃……”霏霏不悦,上官昭璃却不由分说将她拦腰抱起,轻柔地放在床上。最后一个吻落在她的眉心,他却很快抽身离开,声音里仍然含着浓浓情欲,“霏霏,你会好起来的,我等你好起来。夜深了,早些睡。” 不给她任何追问的机会,他匆匆带门而去。 094 两处心思 霏霏气极,一脚踹在床帮上,蹲在屋顶上偷听的言飞吓得差点摔下去,被言肃一把拉住。 “你说咱们王是傻了吗,娘娘都这么投怀送抱了,他竟然还跑了……难道,王已经倦了娘娘?” 言肃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你没看见王扑雪里了吗?” 言飞一低头,嗖得跳起来,“不好,王受伤了,有刺……唔!” 言肃低咒一声把他拽回来,满脸恨铁不成钢,良久才松开言飞的嘴,“王那是在用冰雪降火!” “……既然也有欲望,王为什么要出来?”言飞一拍大腿后知后觉,问题又绕了回去。 言肃看了言飞一眼,不再回答,眼底的情绪复杂得惊人。 哪个男人不风流,只要有条件,谁都喜欢万花丛中过。若还无需负责,对方又不求名分的话,就更好了……王这是疼娘娘到了骨子里,所以才苦苦忍耐,务必要等到名正而言顺的时候。 言肃明白的事,霏霏当然也明白。 他珍惜她,她真的感到高兴……但她如今越来越觉得命运多变,前路莫测,意外层出不穷。他们还能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她害怕再出什么事端……最终到来不及的地步,追悔莫及。 她从不是保守的大家闺秀,只要心中认可,就算不曾有一个正当的名分,她也可以主动和男人亲吻,甚至同房而居。若是将来她死后,他仍旧没有放下她,她希望她至少可以给他留一个孩子,一个希望…… 霏霏幽幽地叹息一声,踢了鞋子,扯过棉被盖好。压制欲望对男子而言也是伤身的事,她不会再主动勾引他了。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她睁着光芒黯淡的眼睛,仿佛藏着两个无底深渊。良久,她嘴角冷冷一扬,放弃了之前的想法。 苍天不仁,没有什么“寄望于”的说法。 薄薄的窗纸在雪夜的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 屋内,温床暖榻,她望见刀光剑影之中开出血色的花,大雪摧枯拉朽,碾碎所有未来,生命的年轮渐渐枯萎,留他一人独拥天下。 屋外,冷雪冰窟,他望见十丈红罗尽头走来含笑的妻,光阴婆娑飞逝,尽是美好将来,他爱的女子岁岁长安,伴他成就帝后佳话。 - 众人都很熟悉红妖媚老的脾气,知道她从来不会等任何人,必然是最后一天压着时间到。她到了,少主之争也就开始了。 果然,期限的最后一天,红妖媚老终于领着百花杀剩下的所有人,高调驾临。 寅时不到,各堂精锐在雪峰之上翻腾纵跃,挂开无数旗帜。风堂青旗,在东,勾黑边,中绘龙,龙头狰狞龙尾虚化,似乘风而腾。 雨堂紫旗,在西,无任何花纹,但用的料子极为奇特,飘转起伏之间,颜色渐变,由浅至深由深至浅,带着丝丝魔幻的诡秘。 雪堂白旗,在北,但每面都像才从枪林弹雨之中运出来一样,千疮百孔,一道发黑的红贯穿旗面,如同溅上的血迹。 有人无意间嘲笑,说这些旗像从捡破烂那里偷来的。一个风堂下属听在耳中,古怪地笑了笑,阴恻恻地道,“风堂执刑,白幡祭旗,我们堂主……念旧。” 那人望了望北面连绵不绝的白旗,雪峰风大,吹得旗帜翻飞,互相拍打,一片惨白中混着道道血色,仿佛冤鬼凄唳,探出阴森森的爪子。他算了算那旗的数目,忽然就抖了抖,闭紧了嘴。 雷霆峰上已无月堂之人,影堂无旗。 095 你很美 重要的人物都到了峰顶一侧的悬崖边静候,上官昭璃站在霏霏侧前方,那是上风口,他肩膀微侧,不动声色地帮她挡住了猛烈的寒风。两人都是一袭黑色修身番服,凌厉干练,紧窄的袖子根本挡不住他们交握的手。 “听说你师傅对姓上官的都极端厌恶……你就不怕被我拖累,真的不用我回避吗?”上官昭璃见霏霏表情严肃,有心助她放松。他挑了挑英挺的眉,故意凑到她耳侧,笑得暧昧。 霏霏哧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让了让,“璃王现在才来为我考虑,是不是晚了点?” 上官昭璃明白她指的是他天天和她出双入对,故意弄得人尽皆知,还私下收买雨殇的事情。 他不由回忆起她当时的羞恼之色,那白嫩的颊漫上一层层的粉,仿佛化水晕开的胭脂。上挑的凤眼瞪得很大,小嘴微微张开,似吃惊似茫然……那种略有违和感的呆萌风情,真是可爱得让人心颤,恨不能把她拆吞入腹。 “霏霏,你脸红的时候……真的……”上官昭璃绞尽脑汁,翻遍了大脑中所有的词语,发现词穷之后,他干脆理直气壮地抛出两个字,“很美。” 他正沉浸在思绪之中,嘴角得意的弧度越来越大,掌心突然传来一股抗力。等他回过神,那才被他捂热一些的小手已经滑了出去。 霏霏璨颜一笑,双眼弯弯,眉心却仿佛透出一股冷色,“既然如此,你快滚吧,别拖累我。” “好霏霏……”上官昭璃的俊脸顿时垮了下来,说了一箩筐好话,正准备说厚着脸皮再去牵她的手,旁边不远处幽幽传来一道讥诮的声音。 “两位,这么拉拉扯扯你们不觉得矫情?还不如脱了衣服当场爽一爽,你们能够水乳交融感情升华,我们这些苦等的人也能有一点乐子瞧,何乐而不为?” 霏霏眉头一蹙,却不是因为那言语的粗俗露骨,这说话的风格她已经领教过无数次,语气很熟,但声音陌生,气息也不对,似宫南傲又不似……她下意识捏了捏上官昭璃的指头,这人是谁? 上官昭璃已经在那人开口的瞬间看了过去,眼神刀锋般亮,那男子站在三人远的地方,眼角一挑,斜斜抛了个媚眼,讽刺道,“万春园圆主,久仰。” 他一袭丹红暗花滚浅银的雪白披风,长身玉立,脸上半张乌木刻制的狐狸面具,露在外面的薄唇温柔地扬起,一线绯红。面具后的眼睛却漆黑幽冷,随意看过来的姿态风流入骨,又有种难以言喻的尊贵傲慢。 仍然是似是而非的感觉。 宫南傲几日前就悄无声息地下山了,血枫那个女扮男装的鹰主也跟了上去,言字诀一路跟踪,确认他们去了血枫。上官昭璃回握了一下霏霏的手,让她放心。 这男人应该是昨夜到的雷霆峰,并非傲王,他身边拥着的人绝对都是江湖人,他们眼瞳中的放纵和自由,是正规军人必须抛弃的。 正当上官昭璃打算反唇相讥的时候,山下突然传来一声清啸,那声音前一刻还在崖底,下一刻已像近在耳边,众人只觉得心血翻涌,内修稍差的人顿时呕出血来。 096 车轮战,亦能胜 一道殷红的人影刷地冲破山间的茫茫雾气,身后拖着几条长长的红色绸带,仿佛传说中会吃掉伴侣的美艳母蛛,神秘而强大。 她魅影般诡异得折了几折,一只枯木般的手已经抠住了崖顶的实地,不等众人回神,赤金护甲一弹红影一闪,她已经立在了崖边。 空中有细碎的雪粒飘落,掠过她眼角眉梢。幽幽的黛青长眉,妖美的半面花妆,万鬼之窟的阴霾,纵横武林三十余年的不败神话。 霏霏放开上官昭璃的手,当先跪下,“恭迎门主!” “轰!”整齐的膝盖砸入雪地的声音,乌泱泱的人跪满了峰顶,齐声大喝,“恭迎门主!” 声音回旋,震荡天地! 除了上官昭璃和带狐狸面具的男子,众人眼底都腾起一抹震惊,他们身后什么时候出现了那么多人,他们竟然丝毫没有感应到!若这些人是敌人……众人不寒而栗,看红妖媚老的眼神更加忌惮。 红妖媚老懒懒扫了一圈,却像还嫌她们反应慢一般,眼底竟然浮现一丝不满,红唇轻启,既不拖泥带水也不冠冕堂皇,“挑战是诸堂主发起,影堂霏霏应下。本座最属意影堂堂主,相信就算车轮战,她亦能胜。第一场,风啸对霏霏。” 车轮战三字一出,顿时掀起一阵喧哗,风啸眼睛缓缓闭上,轻轻松了一口气。她微微翻过手掌,眼睛不动声色地向下一瞥,只见雪白的手心有一团诡异的黑色,边缘泛着些许淡淡的红。 追月这个蠢到家的贱货,居然趁她闭关,收买了她的守卫,往石室之中塞了几颗剧毒的虫卵!风啸一向盛着笑意的眼睛变得森冷如蛇,恨意和杀气疯狂地从心口向外涌,她练的剑法至刚内力至阳,发功时催化虫卵,手掌被不慎咬伤,虽然及时控制住,仍然折损了部分功力。 车轮战不仅说明她们只需要和霏霏对战,更说明霏霏必须把她们每一个人都打到服为止,否则,就算她输了,仍然有机会! 风啸满心只顾着为不用和灭雪那个武痴对战而感到庆幸,浑然忘了,霏霏曾说过“死生不计”四字。 同样听到车轮战三字,上官昭璃却眼神一变,脸上浮现一层薄怒,脚一提就要上前,霏霏不动声色地拉住了他的袖口。他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眼底尽是心疼。 霏霏悄悄按了按他的虎口,就从人群中走出,下颚冷冷一点,“影堂,霏霏,应战。” 她知道,红妖媚老一定已经听说了她的所作所为,并且她成功地惹怒了红妖媚老,所以她的师傅才会一来就定下了这样一个,完全不利于她的规定。 这是惩罚,如果她不接受,或者无法表现得让红妖媚老满意……霏霏拂了拂前额被吹乱的发丝,眉目清冷。 没有如果,她一定会赢。 风啸十多天来,头次从风堂的层层护卫下走出,脸上挂着招牌式的笑,“风堂风啸,应战。”她凑近霏霏,却故意提高了声音,“师妹,我们点到为止即可,同门之间,没必要伤了和气。” “师姐,你要讨师傅的好,可以等我们比完之后……哦不。”霏霏也没有压低声音,冷冷一笑,“你还是现在讨吧,说不定以后就没机会了。” 不过一个毛丫头,好狂妄的口气!风啸脸上完美的笑差点破功,她攥紧了腰间佩剑,再八面玲珑也无法继续和颜悦色地说话,干笑一声,“师妹,请。” 097 败风啸 出人意料,霏霏竟然淡淡还了一礼,“不敢,师姐先请。” 风啸一副没反应过来的表情,愣了愣才往前走去。她原以为凭霏霏的狂妄,必然一有杆子就往上爬,竟然还会跟她客气谦虚?! 蠢货。我家霏霏眼睛不方便,不跟着你的脚步声,难道往悬崖走吗?上官昭璃抱胸冷哼,表情几分恶寒几分悻悻,眼神小刀一样射向风啸,仿佛只要用眼神杀死她,霏霏就不必涉险了一般。 戴狐狸面具的男子轻飘飘睇了他一眼,声音讥讽,“舍不得宽广天空任她翱翔,只知道挥舞一双残疾的羽翼,你留得住她一时,如何留她一世?” 听他这句话的口气……莫非真是老熟人? 这人的敌意太浓,目的性又太强,上官昭璃再次怀疑起来。但又因他的敌意已经超过了宫南傲平时对他的正常范围,导致他反而无法确定。 不过,这小子对霏霏别有心思已经可以确定了。上官昭璃自动把他归入情敌的范畴,眼睛一眯,嗤了一声,“无论何种女子,飞得久了,天广她会累,天寒她会冷,需要的无非一个胸膛一双羽翼。女人的坚强和强大,不是男人因此忽视她、伤害她的理由。连过刚易折的道理都不懂,这位羞于露脸的兄弟……”他恶毒地挑了挑眉,说得欢快,“你还是早点回娘胎里重塑,较为实际。” 狐狸面具男冷淡地听着,双目幽深冷峭,不置可否。 - 进行比斗的地点是红妖媚老亲定的,位于雷霆峰两座山峰中间的一处凹谷。那两座雪峰靠得很近,山峰陡峭,中缝深不见底,似有惊雷化作巨斧,将其劈成两半。 半空中吊了几条单薄的红绸,在寒风中飘飘摇摇,似乎随时会被吹断。很快有风、影两堂下属回报,谷底是一条干枯的河流,坚石遍布,摔下去必然粉身碎骨。 上官昭璃眉头又是一蹙,绸缎脆弱,连暗器都不能发射,否则若是不慎射断自己依附的那条,就是自寻死路。这种情况只能速战速决,对霏霏而言,战局拖得越久越不利。 风啸纵身一跃,故意先用脚尖勾住一条绸缎,宽大的裙摆转出一朵浅碧色的花,凌空而开,轻盈飘渺。她花俏地转了几圈,足足卖弄了一把自己的好轻功,才悠悠落到另一根上。 霏霏没有急着上去,她仰起脸,趁着风啸炫耀的时候,仔细地分辩着耳朵捕捉到的声音,精确定位每一根绸缎的位置。 “师妹,上来啊。”风啸喜欢完美,众人惊艳的目光让她气势更壮,已耐不住地向霏霏邀战了。 霏霏不紧不慢地扬起脸,唇角一勾,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笑容,“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上去?” 她声音不大,被风吹得略略破碎,风啸只听见只言片语,她脑子一转,霍地面色大变,身形一动就要跳回崖边。 然而,晚了……霏霏遗憾地挑了挑眉。她素手一扬,袖中砰地暴出一蓬彩线,犹如七色飞梭,迷离光影穿梭之间,瞬间截断了半空中所有的绸缎。 风啸顿时向下掉落! 098 我请战 她心性也足够狠硬,遭变不乱,将坠不坠的这一秒,足够她把断裂的绸缎做成套索,拴在突出的石头上,减缓下坠趋势。 风啸吐气发声,手臂骨节喀擦作响,蓦然长了一截,探手就去拉最近的一根绸缎。 霏霏却在断绸之前就已经想到了风啸可能的退路,轻声一笑,伸出的手臂没有收回,反而划了一个的圆。纤白的素手四指并拢,虎口张大,仿佛托住了天地间的空气,然后搅动! 流动的气体仿佛被无形的铁索禁锢住,凝滞不动,又在她这一转之后缓缓转动起来。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眼皮子一跳,情不自禁地喃喃起来,“太极阴阳,刚柔并济,操纵天地……那是……那是道家至高心法,无……羁?” 观战的人群顿时沸腾了,议论声中,霏霏内劲一收,仿佛隔空控物一般,七八条红绸竟同时向她的方向飘了一寸。这个动作描述起来复杂,她做起来却收放自如,水到渠成一般自然。 风啸拼尽全力伸手,骨骼因为极端的拉伸,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就在她的手指就要碰到红绸的时候,微凉的缎面自她的指尖一掠而过,光滑,清冷,渗入心肺的寒。 风啸一双充血的眼睛瞪到最大,手指收拢宛如挽留。最终,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眨眼就被茫茫云气湮没。 她急急坠落,从未想过自己可能会死,更未想过自己的一生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她突然觉得这一生不过是个命运的玩笑,就像此时的过眼云烟,就像那一刻,明明已经触碰到的生机,却从她指缝间飞快逝去。 她看见自己空荡荡的手心,一团漆黑的余毒。她听到头顶依稀传来师傅的声音,夹杂着微微自豪,在她听来却毫无感情的声音——她说,“霏霏,胜。” 她以为自己最聪明,能轻松控制任何人任何局势,却聪明反被聪明误,伤在一个看不起的人的暗算之下,又死在另一个看不起的人手中。 她一直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最擅长察颜观色审时度势,但她一直讨好追捧的人,却在她坠向死亡的时候,自豪地宣判一场比试,一场以她的死为结局的比试的胜负。 风啸,风笑。 她是风堂的堂主,红妖媚老座下的首席大弟子,百花杀中最为人惧怕的青锋剑笑面虎,她总是习惯性假笑,冷眼看旁人的愚钝,世事的易控。 风啸闭上眼睛,脸被风刮得生疼,她却笑起来。 这最后一笑,她留给自己。 - 灭雪面无表情地看了那山谷最后一眼,转向红妖媚老,“师傅,霏霏不曾上红绸,如何能算赢?” 红妖媚老一双凤眼高高扬起,丝毫看不出损失了一个嫡系弟子之后,有什么难过情绪。她弹弹指甲,笑如艳鬼,“本座只是指定了一个场地而已,并未说过非要上去,霏霏胜在机变与智慧。” 她看向这个还算满意的徒弟,难得心情不错,又多说了一句,“灭雪,你武功过硬,但太过一根筋,本座希望你懂得,能够不费一兵一卒做到的事情,就不要杀敌一千,自伤八百。” 灭雪低头,看得出仍然很是不以为然,红妖媚老眸光微沉,才收敛一些的阴霾戾气又放了出来。她似笑非笑,“灭雪,若本座让你在同一瞬间割断所有红绸,你做得到吗?” 灭雪思索片刻,眉心一动,“不能。” “若本座要你一个动作,一口气息,把所有断裂的绸缎同时控制住,你做得到吗?” 灭雪的视线在两座山峰之间扫视了几次,绷紧了下巴,眼底闪过一丝羞恼,“不能。” 不待红妖媚老再说,她突然抽出了腰间的链鞭,咬牙道,“师傅,我请战,请您调换我和雨殇的位置!” 099 崖上莲1 闻言,红妖媚老毫不意外,只是微微转过下巴,远远地睇了霏霏一眼。 失去控制的红绸翩跹坠落,在她身后拉开破碎的红幕。那女子静立在山崖边,并未因那个“胜”字而欣喜若狂,也没有在手刃同门后,表现出丝毫愧疚和自责。 紧身的黑衣修出一道凌厉的侧影,她金色的长发泻了一身,反射着淡淡的熹光和清冷雪色,露出的脸和指尖雪白,手腕上缠着的几根彩线被她绕在指端。极美,极危险,竟然是一副警惕戒备,随时准备战斗的样子,让人想起血枫草原上一种有毒的鹰隼。 直到很久之后,山崖下传来一声不甚清晰的闷响,她才手腕一振收回彩线,漠然地回身,走向众人所在的临时观席。 众人头皮发麻,没想到这女人身负奇功,一出手却不死不休,能狠到一丝生机都不留给对方的地步,而且还极端小心敏锐,身上的煞气像极了野兽。 红妖媚老眯着那双妖媚如狐的凤目,面若冰霜,眼底一派复杂。 霏儿这双眼睛啊,当真是…… 她这个师傅的所作所为,她的小弟子永远不会知道,更永远不会理解。红妖媚老冰冷的护甲已经抵住了同样冰冷的掌心,她几不可见地翘了翘唇角,竟有五分苦笑五分自嘲。 这一笑一闪即逝,旁人看见的,仍旧是那个阴霾可怖、不近人情的武林妖孽。 带着狐狸面具的男子却忽然背负双手,屈指叩了叩拇指上的扳指。在他宽大的袍袖中,硕大的祖母绿宝石光泽幽深,泛着鬼魅的幽光,像极某个人沉思时深海妖澜般的眸子。 “师傅。”霏霏低下头。 红妖媚老这次却没了任何赞扬的神色,声音冷淡,开门见山地问道,“霏霏,灭雪要求调换顺序与你先战,你应否?” 霏霏微微蹙眉,随即舒展,仰首回答,“总要一战,先后次序并不重要。四师姐,请。” 雨殇略有愁色,但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依追月过去对霏霏所做的事,霏霏想要杀她几次都很正常。风啸纵然也有错,但并非主谋罪不至死,她何必咄咄逼人,毫不留情断人生路? 灭雪也还了一句请,握紧了鞭梢,如临大敌。 “这就戒备上了?急什么,有你们打的时候。”红妖媚老娇娆一笑,“也无需去别的地方,此处峭壁之上,有一朵七佛莲,本座算来正至花期,你们去吧。” 她话音方落,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同时窜了出去。上官昭璃连阻止都来不及,七佛莲无色无味,形如冰雪,最考眼力,红妖媚老场场为难,霏霏能忍,他却不可能让自己的女人这么受欺负! “你想坏她事的话,尽管去。”狐狸面具男的眼神却像松了一口气,莲花,还是雪地之莲……他古怪地笑了笑,眸光晦涩难懂。 上官昭璃绷紧俊颜,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最终一叹……他,必须相信她,而且必须更加相信她。 两道身影一起跃向对崖,半空中两人突然一合即分,各自震了震,已经过了一招。 100 崖上莲2 人的跃程总有一定限制,不等碰到石壁,两人已开始坠落。 “刷!”银影一闪如苍穹倾漏,一线天光,灭雪的长鞭轻易绕住了一块岩石,身子一荡,脚下踩实,她急忙抠牢石缝稳住身形。 不等灭雪开始攀登,头顶忽然响起衣衫翻飞之声,一片阴影一掠而过,她猛地抬头,只见霏霏已经到了她上方一丈的地方。两根彩线钉在峭壁之间,还在簌簌颤抖,晃开斑斓无数,犹如一道耀眼虹桥。 灭雪暗赞一声好,一边侧头避过霏霏踩落的碎石雪粒,一边收回长鞭,灵活地向上爬去。两人速度在伯仲之间,但灭雪为了避免碎石干扰,和霏霏错开身位,顿时又落下了一截。 上官昭璃微微放心,运足目力继续盯紧霏霏。然而,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凝重。 没过多久,霏霏竟然明显地慢了下来,腾挪之际,身体僵硬如冻石。 灭雪向上瞥了一眼,瞳孔漆黑,既没有处于下风的急躁,也没有看到机会的欣喜,但她明显没放过这个时机,手脚并用,速度陡然间又提了不少。 狐狸面具男手指微动,像在算着什么,半晌,他眼中露出一丝恍然。他蓦地一笑,抬手招了招,两个男人顿时抬出一张华丽奢美的金丝楠木椅,往地上一放,那椅子似乎极为沉重,一接触雪地椅腿就陷进了一半。 随即,他好整以暇得拢了拢披风,慵懒地坐下,面具下绯红唇角高扬,眼神戏谑,悠闲如同看戏。 上官昭璃冷冷扫了他一眼,视线很快又回到了霏霏身上。 霏霏呼出一口白气,觉得身体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了,冷得几乎失去了知觉——在最关键的时候,她身上宫南傲血肉养成的蛊毒爆发了。 雪白的指尖早已变得青紫一片,她咬了咬牙,不顾冰石边缘锋利,狠狠抠进去,又扯开一道伤口。如果细看,一路的山石上都有点点血迹,殷然似梅。 身侧灭雪的动静已越来越近,霏霏努力抬腿,却倏忽一滑,整个人顿时向下落去。山下众人呼吸一窒,她猛地张腿一撑,缓住了下坠的趋势,但上身失去重心,已无法避免后仰的危险。一旦变成头上脚下的姿势,她腿上的支撑也就没了作用。 电光石火之间,灭雪如猎豹般纵身一跃,同样干练的身影刚好与她交错而过。 一缕金发拂过唇边,霏霏张嘴咬住,她突然松开了撑住岩壁的腿,抬脚用力往崖上一蹬,靴尖“哧”地弹出一截银灰色刀锋。 向后弯折的身体盈盈如一只黑燕,她的第二脚,把刀锋送进了峭壁。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后,刀锋卡死在了岩缝之中,霏霏的身体也倒挂在了山石上。 但是,由于姿势不对,再有韧性的铁器也很可能从中崩断,她坚持不了多久。此时,灭雪已经看到了山顶的尽头。 一股血气翻腾起来,霏霏全力压制,几乎要把口中那缕发丝咬断。有艳丽的红色缓缓从她紧闭的唇齿间沁开,润红了干燥的唇瓣,宛如自口中开出一朵妖艳的玫瑰来。 101 崖上莲3 霏霏等那阵翻腾过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气血上涌,又或者雁落玄留在她体内的温厚内力起了作用,她觉得身体似乎在回温。 丹田处暖烘烘的,几近枯竭的体力和内力在一点点补满,最终竟像回到了全盛之时。一股暖流自发地流经她全身,开始修补刚才被蛊毒发作伤及的经脉。 她闭了闭眼,感受了一会儿内腑的充盈,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忽然扬唇一笑,金色的眸子映着初升朝阳,灼灼生光。纵使姿势狼狈,战局也呈败落之相,那种自信的风华却让人恍惚觉得她正高踞云端,俯视四方。 那一笑落在一双狭长妖异的眸子里,那人亦不由勾唇,淡淡一笑。白皙的指尖在自己唇上一抹,仿佛揩下一层女子的口脂一般,一点血色被不动声色捺入掌心深处。 霏霏运气于手,反手向石壁上一按,雪白的手掌顿时切豆腐一般陷进了冰雪遍覆的石块。她用内力慢慢腐化岩石,竟在石头内部弄出了一个可以抓紧的石环。 下一刻,她将脚一拔,刺入崖壁的刀锋脱落,手上的压力顿时增大。霏霏腰部使力,靴尖的刀锋划出一道银灰色的光轨。她死死抓紧石环,很快团身翻正。 惊险已过,崖下屏息以待的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但不少人都不由摇头,神情遗憾。灭雪的影子都看不到了,霏霏败局已定,可惜了这位影堂堂主,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激变能力与深厚功力。 然而,霏霏的下一个举动,直接惊掉了不少人的眼珠子。 熠彩纷飞,她扬手射出两道彩线,那迅猛的速度和势头都比之前要强,却是向着红妖媚老等人所在的另一边峭壁! 上官昭璃想起什么,嘴角冷硬的直线渐渐放松,眼底腾起一丝笑意。狐狸面具男原本放松地靠着椅背的腰背却霍然挺直,袍袖一拂,眼睛盯紧了霏霏的手心。 那是一个指甲壳大小的深黑色东西,被几根黑丝牢固地缚在掌心,表面有一个突起。霏霏适才的彩线正是通过这个机括射出,所以比人力更强数十倍,上头系着的银针能连续钉穿五尺厚的铁板。 她的靴尖刀锋,连同这个东西,都是上官昭璃突发异想,临时为霏霏打造的。他本来没指望霏霏真的用到,只是满足一下自己和心爱的女子共同进退、携手御敌的幻想罢了。 霏霏把彩线在手上缠了几遍,再一按,丝线“嗖”地收回,她的身体立即被带了过去。眼看就要撞上石头,她深吸一口气,腰身一拧脚步一错,稳稳贴在了石壁上。 这一跳,至少已有五六丈,就算数上耗费的一些时间,也比徒手攀登快得多。霏霏又如法炮制了几次,身手愈见熟练灵活,在两座崖壁间呈之字形纵跃,很快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 灭雪终于摸到了崖顶,她的体力也已耗得差不多,费了番功夫才翻了上去。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顾不得休息就开始环顾四周,仔细寻找。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山峰顶上的雪终年不化,全是白茫茫一片,反光刺得人眼前发花,根本看不见什么七佛莲。 又找了一会儿,汗水滴进了眼睛,灭雪却已经感觉不到这细微的疼,她忍了又忍伸手去抓眼眶的冲动,总觉得眼底涩痒难耐,仿佛揉进了无数沙子,硌得她甚至想要流泪。 霏霏觉得自己的运气出人意料得好,简直就像她一上来那七佛莲就自动投怀送抱了一般。她揣好七佛莲,正打算下山,听着耳边灭雪粗重的喘息,不由顿了顿脚步。 她如今刚好立在灭雪正对面,这警觉的四师姐却没有发现,看来灭雪果然已经伤了眼睛,只是还未放弃寻找。 灭雪终年醉心武学,除了武功招式,记得的就只有百花杀的门规与刑堂之刑。不知是不是守着刑堂太久,她的性格极端执拗,墨守成规不知变通。若是换了常人,就算不知道雪地反光会导致目盲,也会凭本能闭眼。 霏霏轻声一叹,她不喜欢多事,但像灭雪这般沉溺一境,活得极纯粹的人,殊不知亦是让她羡慕的人…… “师姐……”她刚刚开口,却只听到长鞭破空之声,一股凌厉的劲风直逼自己面门。 霏霏眉头一皱,当即向后平平一倒避过。不等她站直身子,灭雪第二鞭又到。这次她闪得稍稍迟了一些,银环组成的链鞭险些挂破她的衣襟。 霏霏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无论灭雪是有心对自己出手也好,无意发泄痛意也罢,事已至此,她非圣人,甚至不是好人,没有救个敌人来伤自己的道理。 当她第三次想要下山却被灭雪所阻之后,霏霏终于火了,金色凤目冷冷眯起,粉唇缓缓一扬,浓丽眉目之间幽煞气场全开,“既然师姐如此热情,我恭敬不如从命。” 最后一个字吐出,她被冰岩擦得有些破损的掌心突然多了一柄碧色盈盈的袖刀,黑色的人影流光一般扑出,揉身而上。 “滚开!”灭雪低吼,长鞭舞得泼水不漏,仿佛一条暴躁的长蛇,伺机伤人。鞭风强劲,似刀锋割面,霏霏却仿佛感觉不到,唇角似笑非笑,毫不犹豫地挥刀迎上。 鞭身是银环串成,霏霏干净利落地把刀尖刺进了环链的中心处,随即反手一绞,一招“虎口夺食”,是四两拨千斤的极妙缴械之法。不曾想,灭雪眼痛难当,力气竟然大了两倍,这一扭竟没能把灭雪的长鞭夺了。 霏霏心中一动,干脆把刀往下一掷,又抬脚一踏,继续冲向灭雪。 她内力深厚,这一掷刀身直没入雪,连刀柄都再看不见,长鞭直接被死死钉在了雪地之下。何况她一踏之后雪地踩实,任灭雪再如何拉拽都抽不出来。 最后,灭雪只得弃鞭,然而她才堪堪放手,霏霏一个肘拳已经砸到。灭雪快速偏头,肩膀却骤然一痛,仿佛半个脖子的血肉都被人震裂一般。她踉跄后退,霏霏却不容她缓过来,步步紧逼,拳风腿影急风骤雨一般落下。 102 为我簪花,誓死纵宠 灭雪多年习惯用鞭,很少有人能够近她的身,近身搏击的功夫久而久之就生疏了。而霏霏不知该不该说是托宫南傲的福,本来就强悍的贴身搏斗在短短数月之中飞速提升,可谓是更上一层楼。 开始灭雪还能偶尔还击个一两下,打到最后,直接变成了霏霏对灭雪的单方面殴打。 灭雪鼻青脸肿,一头短发乱如蓬草,浑身气得发抖,但却极其硬气,愣是一声没吭。 霏霏没有什么“你不服就打到你服”的爱好,她和灭雪一战的起因也只是下山被阻而已。见灭雪完全丧失了战斗力,霏霏并未恋战,冷静地收手,将她点了穴道拖到崖边。 “霏霏,你做什么!”灭雪吃了一嘴雪,她恨恨咬牙,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上尽是屈辱之色。霏霏眉头一挑,面无表情地在她哑穴上补了一指。 她是懒得救灭雪了,却不至于将她留在峰顶自生自灭。至于她这双眼睛……拖下崖后扔给雁落玄就好,随便他爱治不治。 - “砰。”一具人体被人破麻袋一般扔在地上,众人的目光下意识跟着落在地上那人身上,眼皮子齐齐一跳,连红妖媚老瞅了瞅灭雪被揍得肿胀发紫,且是男是女都分不出的脸后,都不由嘴角一抽。 又一声轻响,有人轻盈落下,一双黑靴出现在灭雪身畔。 人们的视线又跟着上移,那不到一个时辰前才杀了自己大师姐的女子眉目平静,依旧是刚刚那副冷淡神色。许是为了下山方便,她把一头金发束了起来,露出了光洁白皙的颈。 琐碎的发丝在牛乳一般的雪肤上投下淡淡的影子,看起来有些娇俏,却冲不淡她眉目间的冷凝。仿佛再暖的光,一旦照进她金色的瞳孔,便是石沉大海,激不起丝毫反应。 甚至她周身那些流畅紧致的线条,也在明亮的日光下变得更加突出,从微微高昂的下颚到紧窄收束的肩,再从笔挺的背到纤细的腰,圆润自如的同时,亦隐隐透出兵刃般的犀利。 “师傅。”霏霏从怀中取出七佛莲,垂眸递了过去。 红妖媚老睨着那花,身上的阴霾森寒之气却莫名更重了一分,红宝石金银错的护甲在那雪砌一般的花瓣轻轻一挑,竟然没有接过去。半晌,她幽幽冷冷的声音才响起,“嗯,霏霏胜了,这花……赏你了。” 霏霏闻言又是一躬,“师傅的意思是,这花可以由我全权处理吗?” “废话。”红妖媚老冷嗤一声,眼底突然暴出一丝戾气,不耐烦地挥挥手,“得了,日头大了,本座也倦了,第三场便暂时推迟。你且自去休息一个时辰,别在本座眼前晃得人心里烦。” “谢师傅。”霏霏嘴角几不可见地一勾,不等红妖媚老及众人散开,她直起腰身,直接转向了上官昭璃的方向。 纤指一弹,一朵晶莹雪白的七瓣莲花悠悠抛起,细长的菱形花瓣仿若透明,划过一道弧线,被人精准地捧在掌心。 霏霏听风声便知他接住了,一直无悲无喜的脸上忽而笑开涟漪浅浅,那双凤目微微弯起,眼角的天生胭红顿时染上一层媚色,仿佛层层叠叠深入鬓角,开出妖娆的大丽花。 似仙似魔的气韵,似冷似热的风情,暖风东来吹化坚冰冻湖,荒芜冰原之上,猝然盛开殷红十里。 她一笑惊鸿,很快就不自在地侧过头去,掩去了嘴角的弧度,淡声道,“有劳万花园主,为我簪花。” “呵,看来百花杀是要喜上加喜了,红老儿,恭喜恭喜啊。” “要我说的话,新少主的继位大礼与亲宴不如一起办了,也免得咱们再跑一趟!” “就是,如今又到了年下,百花杀如今可不是三喜临门!” “哈哈,只不知道是哪家的青年才俊,入了咱们影堂堂主的法眼?” 人们哄得笑起来,却在下一刻又诡异地静了下去,一种难以言喻的冷意侵入他们的心底……雷霆峰的风,怎么突然变得更冷了? 红妖媚老刚刚转过去的身体,刷地转了回来,一双深冷的眸子仿佛藏了整个鬼谷尸域,死死瞪向霏霏。她近乎尖利地笑起来,“好,本座教的好、徒、弟!” 羽陌上官氏是百花杀最大的敌人,霏霏先前和上官昭璃卿卿我我的事情她已经难得的不追究了,如今竟然这么做,这丫头是想迫不及待体会少主的权力,光明正大挑衅她作为师傅的尊严了吗? 还是说,小徒弟当真以为她老了,会看不出那男人易容后的脸是谁,被什么狗屁“万花圆主”的名义所蒙蔽,受他们的愚弄? 与此同时,霏霏却感觉到了另外一道目光。极冷,极狠,深深地钉在她的背上,八分狰狞两分憎恶,仿佛恨不能刺穿她的皮肉、撕裂她的脊椎,将她剥皮拆骨一般。 霏霏眉峰微凝,却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望”着上官昭璃。 无论旁人怎么想,她都必须让百花杀渐渐接纳上官昭璃,承认他的地位。否则就算她拿到了百花令,一旦她死后,百花杀的力量仍不会位他所用。 况且,这是她选择的伴侣,这是她决定臣服的男人。他愿意和她共享尊荣,她便敢将他们的关系露于人前,毫不遮掩。 霏霏“花”字话音刚落,上官昭璃的眼底便猛地暴开两簇星子般的亮光,钢蓝色的瞳仁光华闪烁,灼热如火。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激荡的心潮平复,僵硬的肌肉放松,良久才迈步走到她的身边。 “霏霏……”他唤了一句,声音轻如风咽,她不解地挑眉,他却再次哑然沉默,以一种接近于虔诚的姿态捧起她的脸。修长手指轻弯,小心地将那朵七佛莲别进她的鬓发。 “多谢。” “堂主青眼,我荣幸之至。”上官昭璃没有急离开,火热的手掌进一步抓住她满是伤痕的手,低下头,轻轻呼了一口气。 霏霏被那热气浑身一颤,与旁人听到的不同,落在她耳中的,竟是一句…… 她下意识蹙眉,神色带着不信与茫然,上官昭璃却在她眉心印下一吻,再次重复。这一次,他清朗磁性的嗓音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字字坚定,“你许我为你簪花一世,我予你我一切所有。霏霏,有生之年,必暖你身心,誓死纵宠。” 103 我负她,我自杀 一句话听在耳中,众人都不由心口一撞,或多或少想起自己年少时的风流韵事。曾经,谁没有过海誓山盟鸳鸯偶,又有谁没有过年少轻狂青春掷?但就算如此,感慨或者祝福的话,全都阻在喉头,说不出口。 此情此景,原该是郎情妾意的美好,花好月圆人长久,柔情蜜意两相醉,但气氛却始终处于阴翳诡寒之中,剑拔弩张,压得人心口喘不过气。仿佛下一刻就有一根至关重要的弦,绷断。 霏霏极度震惊的神色终于敛下,缓缓去挣上官昭璃的手。他眉眼一动,嘴角勾起朗朗笑容,大方松手。 红妖媚老已经到了爆发的临界点,在她阴霾的威压达到巅峰前,霏霏身体一沉,单膝着地,竟然出人意料地……跪了下来。 红妖媚老看着她驯服温顺的举动,阴沉许久的面容终于露出一丝霁色,声音却还是尖利阴森的,“怎么,知道错了?你年轻难免被情情爱爱冲晕头脑,但本座……” “师傅。” 红妖媚老骤然被打断,眉心一拧脸上又腾起狠戾的神色。霏霏却恍若未觉,一个头平静地磕下去,“师傅明鉴,霏霏有罪,但有的话不得不说,若有冲撞之处,下山后自会去找四师姐请罚。” “呵,你说。”本座气极反笑,阴媚的凤目毫无感情地俯视着她,脸上的半面妆更显得诡谲莫测,“本座倒真想听听,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好弟子,还能为了一个野男人忤逆本座到何等程度,说出什么自轻自贱大逆不道的话!” 霏霏的刻薄口舌本就承了七分红妖媚老的性子,她面不改色地听完,磕下第二个头。 “师傅,无论您和他的同宗有什么恩怨,随便您迁怒于一个国家或者一个姓氏,我可以不问对错不问黑白,做百花杀这把刀上最快的刃,任您驱策。但是,如果您要把上一辈的情仇爱恨,再加诸到我的身上……” 霏霏顿了顿,直起躬伏的上半身完全挺直,才继续开口。一对浓丽的长眉挑起,透出一种开弓不回的冷凝坚决,“很抱歉,我不允许。” “不允许?你有什么资格不允许?!”红妖媚老的声音蓦地拔到最高,阴霾尖利,像尖锐的指甲刮过琉璃镜,似乎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 霏霏却没有回答,她最后一次以手加额,手背触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决定了的事,即使,您是我的师傅。” 红妖媚老蛇一般的眼神更冷三分,仔细一看却更像是失望。她袍袖一鼓眨眼之间凝起一团寒气,手掌一翻毫不留情地推出。 霏霏没有任何意外,平静地跪着,竟是打算默然承受。 “砰。” 然而,强大的劲气并未击在霏霏的身上。一个玄色人影一晃,倒退三步,狼狈地呕出一口血来。 霏霏脸上掠过一丝慌乱,随即转为决绝,肩头一动就要起身,却被一只宽厚的手掌温柔按下。她没有看见,还有一个人霍地起身,只比上官昭璃慢了不到一秒。 见到她的神色,他狭长的眸子深处,缓缓流转过一道妖异的光芒。然后他悠悠一笑,再次若无其事地坐下,白皙的手掌不动声色地抚过胸腹,殷丽的红唇更见艳色润泽。 他身下那张金丝楠木椅再下陷一寸,坚实的实木材料发出低低一声“吱”。有人紧张地靠近,被他一个手势,淡然拦下。 上官昭璃就像受伤的人不是自己,抬起手背随手擦了擦嘴角,膝盖一弯,迳自跪在了霏霏身边。 “晚辈冒犯,请教门主,我和霏霏的话都说得足够清楚,有错我已偿,自认如今无过,前辈为何仍然咄咄逼人寸步不让,甚至出手狠辣至此?” 红妖媚老眯起眼睛,短促地冷笑,“你身上的血就是脏的,家门之中尽是薄情人。这么个一意孤行的蠢丫头,本座与其留着她被你的甜言蜜语所迷惑,日后再落一个凄怨孤苦满心仇恨的地步,不如现在一掌,了结她!” “他不会负我,我也不懂什么叫做凄怨。”霏霏却在此时抬起了眼睛,璀璨的金色瞳孔寂寂幽深,雪白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神色,“若他负我,我会亲手杀了他。” 她嘴角弯出冷媚的弧度,声音轻到极点,气息之中与仙姿分庭抗礼各占一半的魔煞之气突然浓烈起来,眉心透出淡淡邪狞,似是魔相。人们看着这样的她,都不由心悸,丝毫不怀疑她言语的真实性,连红妖媚老都微觉错愕。 唯有上官昭璃听完之后,竟忽然大笑出声,一只手光明正大地探过去,牵住她。他笑完之后,眉间仍有疏狂和骄傲,眼中的神色却更加严肃凝重,“我若负你,无需要你脏了手,我自戕谢罪就是。” 众人已数不清是第几次受惊哗然,人群头顶突然传出一阵粗嘎的笑声,压过了所有议论。 “好小子!蓝安五十多年来最自负痴情重义,没想到今日被你一个小辈比了下去。好!好!好得很!”一个苍劲而森冷的声音响起,连说四五个好,震得不少人耳膜刺痛心血翻腾。 红妖媚老眉头却狠狠一皱,美艳的脸微微变色,“蓝……谁让你来了!” 她一出声,崖壁上一棵簌簌震动的雪松陡然一静,良久,跳下一个须发浓黑,却满脸刀疤的男人。虽然容颜尽毁,却不难从他的身形轮廓看出他年轻时的风华。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是踌躇,终于忍不住走近,“小小,你闭关七年,我们却是十七年不见了,你……” “闭嘴!”红妖媚老仿佛被触碰到了最深的禁忌,一头繁复精致的发髻全部散开,被外放的劲气激得高高扬起,宛如深海的女妖,一道道凌厉的掌风疯了一般扫向男人。 蓝安连连闪避,惨不忍睹的脸似乎在苦笑。红妖媚老盛怒之下,渐渐开始功力反噬,嘴角有血丝不断溢出。他眼底闪过一丝疼痛,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几个纵跃就消失在了无尽雪地之中。 远远传来叹息一般的长啸,“那年暮色春光,月海苍茫,如今风疏雨骤,天各一方……” 这人竟然莫名而来,突然而走,来时无影,去时无踪,此刻一走竟也当真走得干净利落,连一次头都没有回。若非那徘徊天地间的啸声,简直像一个匪夷所思的梦。 104 血流成河相报 蓝安一走,仿佛一个开关一般,骤然疯魔的红妖媚老几乎立刻安静了下来。她静静地站在那棵雪松之下,姿态从容而优雅,似乎自始而终都是那样立着,却有鲜红的血珠顺着那金色的护甲一滴滴落下,于雪地中开出血色梅花。 她臂间挽着的殷红发黑的绫罗已经有一头拖在了地上,散落的长发挡住了那精致描画的容颜,缭乱漆发之见唯见一线雪白,一点丹红朱唇,翘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宛若百鬼夜行传说之中的妖异鬼伶。 上官昭璃已经拉着霏霏站了起来,一只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臂,浑身肌肉绷紧,那姿势也并非拥抱,更像一个随时能够把她推开的动作。 没有人喜欢把自己最真实而狼狈的一面暴露人前,尤其是和“曾经”两个字紧密相连的一面。连普通百姓中稍有身份的暴发户都忌惮被别人知道过去,更何况是红妖媚老这种成名数十年,神秘而狠绝的强者? 不少人都暗暗后退,如临大敌,天寒地冻,额头却冒出薄薄一层冷汗来。 空气几乎凝滞,人们从红妖媚老身上嗅不到丝毫的杀意,却反而更加紧张。连阴霾冷意都收敛的红妖媚老,犹如地狱深处即将撕裂束缚破土而出的危险妖魔,将所有气息都藏住,做着大杀四方前最后的酝酿。 “一个时辰的休息未免太长,三师姐,你怎么看?”僵持一般的沉默中,霏霏突然莞尔一笑,打破了死寂。 如今都快火烧眉毛小命不保了,谁还关心百花杀内部的什么破比试?有人冷冷地翻个白眼,看样子似乎还想冷哼一声,嘲弄几句,却被上官昭璃冷凝的眼神瞪了回去。 雨殇似乎明白了霏霏的意思,眼睛顿时一亮,故作轻松地笑道,“我是最没本事的那一个,这点功夫也就够做个堂主。师妹连败追月风啸灭雪,百花杀无人不服,还请师妹饶我一马,不要难为我了。” 霏霏立即接口,“既然无人不服,本堂主即刻继任百花杀少主之位,继位大典是我门中之事,诸位在着只怕不便,就不留诸位前辈观礼了。多谢各位千里迢迢而来,他日霏霏定当再整杯盘,大摆筵席谢罪,到时还望各位赏光。” 她语速飞快地说完,颔首一礼,“请。” 众人如蒙大赦,见红妖媚老还没有动静,也顾不得什么尊严面子,匆匆告别下山。 然而,没等他们走几步,刚刚和百花杀的大部分门人分开一截,走到一处宽敞之地,霏霏突然高喝一声,“影堂!” “刷!”整齐的弓弦绷紧声是唯一的回答。雪坡后,矮树后,峭壁上,所有的角落都有人悄无声息地出现,闪现无数幽光闪烁的银灰色箭头,毫不客气地对准了众人的后背。 不等有些脾气暴躁的人跳出来指责她出尔反尔,霏霏一手轻轻扬起,笔直竖起的雪白手掌仿佛随时都会落下,挥出无形的刀锋,割断所有人的性命。 “雷霆峰上之事都属本门内务,诸位前辈身份贵重,自会遵守道义守口如瓶。但是……”她顿了顿,突然笑容一敛,声音幽魅地沉下去,“如果江湖上传出关于此次斗武的任何无稽流言,百花杀礼尚往来,唯有赠君血流成河炼狱火海,相报。” 那低媚的声音并没有丝毫的威胁,却让不寒而栗。霏霏眉目淡漠,她很少威胁人,一般都是实话实说。何况百花杀的能力,不需要现在再来证明。 一开始叫破“无稽”心法之名的那个老头当先摸着胡须笑起来,“这是自然,今日得见百花杀年轻一辈的风范,我等一把老骨头,也就只有感叹感叹自己前浪力竭的份罢了,已然羞愧难当,如何会去嚼舌根?告辞。” 说完,他不再停留,快速离去。霏霏的手依旧悬在半空,并未为难。 有他做榜样,众人虽觉跟一个晚辈赌咒发誓太过丢脸,念着红妖媚老却也不敢造次,纷纷依样画葫芦,三三两两消失在无垠的白色之后。 上官昭璃一直站在霏霏身后,小声地和她说着情况。霏霏几乎可以肯定,那个戴狐狸面具的人就是宫南傲,听得他没有走也没有理会分毫。 等其他人都走光,霏霏适时地回转过身,淡淡往四周环顾一圈,“好了,大家也累了,各堂一律听从副堂主号令,各自回营。四师姐的眼睛受了点伤,有劳三师姐带她去找雁公子。” 她神色淡然,却不怒自威,视线更时不时在某个地方停顿片刻,状若审视。风堂和雪堂的人本来气势上就怯了一头,被她一“看”都不由心下忐忑,都情不自禁低下头去,竟没有任何人发现她的眼睛有问题。 灭雪早被几个雪堂的人扶到了一边,雨殇应了一声,身着四色劲装的女子有条不紊地散开,很快就只剩下霏霏和上官昭璃、狐狸面具男子的人。没人想到,一场开始得轰轰烈烈少主之争,阴差阳错之下竟然结束得如此仓促,如此诡异。 那男人本以为霏霏会对他发难,好整以暇地抱臂相待,目光戏谑中夹杂一丝冷狞,不曾想她眼角都没朝他扫过一次,迳自走向静得诡异的红妖媚老。他乌木面具下方轮廓精致的薄唇不由冷冷一抿,透出阴郁森寒的危险气息。 狭长的眸子眯起,他倒要看看这个胆子大到不要命女人打算怎么做,会不会出言不逊……然后被这僵尸一般的红妖媚老撕了? 男人神情促狭眼神冷酷,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后背已经无声地离开了椅背。 “霏霏擅自作主,越俎代庖,请师傅责罚。” 一直保持一个诡魅的姿势,一言不发的红妖媚老终于微微动了动,金色的护甲随意拨开颊侧的长发,一双和霏霏如出一辙的凤目目光幽幽,诡谲难测地睨着她的头顶。 她轻轻一嗤,仿佛在压抑某种情绪,“本座倒不知道自己教出个菩萨心肠的徒弟来,人放了,位夺了,情人公开了,恩威并施连人心都收买完了,阿霏这时候想起本座,是不是太晚了点?” 105 枯花 霏霏缄默,她的师傅从来不是能够说服的人。若她心中觉得她有过错,再多口舌都免不了责难和惩罚。 见她这模样,红妖媚老又嗤了一声,却没再夹枪带棒地说什么,冰凉阴郁的嗓音透出淡淡的颓和倦,“罢了,本座既要继续闭关,眼不见为净,随你自己折腾去。” 这是……默认了她和上官昭璃的事情?霏霏一愣,手心中突然多了一颗圆滚滚的东西,她下意识握住,皮肤立即感受到琥珀独特的触感和熟悉的百花雕刻。 “本座知道你想要什么,传说中青国那支大军自然是存在的。你这丫头要它做什么,本座也知道。”红妖媚老不紧不慢地说着,深红的唇挑起一丝幽诡的笑,“但是,霏丫头,本座等着……” 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一直暗中偷听的两个男人同时眉头一拧,只见红妖媚老眼角眉梢突然闪现出一种冰凉入骨的冷嘲和凉薄。随即一道金色飞快闪过,霏霏觉得有什么华凉的东西掠过自己的耳后,那朵七佛莲顿时离开了自己的鬓发,被那尖尖护甲拈着轻轻旋转。 妖伶般的叹息幽咽,似带着湿意的夜雾散去,拖出长而华丽的尾调,“嫣然一笑,血画眉梢,索爱魔道,九幽修妖。抛了清傲,醉了情涛,纵有千言百句负心词,生生看出一个老……” 她的歌声如同她的人,鬼魅而阴冷,唱腔似哭似笑,似疯癫似痴嗔,每念一句那娇柔晶莹的花瓣便枯萎一分,直到它彻底枯黄凋落,红妖媚老手一松,那纸花一般的七佛莲便幽幽飘远,慢慢消失在崖下。 那歌似有魔障,字字句句撞上她的心,挖出她心底藏得最深的秘密,再诱她一起疯魔。想到红妖媚老最后那句话,霏霏蓦地用力攥紧了手心的百花令,手背绷出淡淡的青筋,仿若没有察觉到那雕刻的棱角刺痛掌心。 但是,霏丫头,本座等着…… 本座等着看你步上本座的后尘…… 本座等着看你和本座一样,满心满意捧出自己的一切,却被人弃如敝履…… 本座等着看你,不疯魔,不成活。 那带着巨大压迫感的纤长身形终于走开,红妖媚老扫过男人脸上的狐狸面具,目光似笑非笑,“原以为枭王只在南方伸展拳脚,不曾想还能在这极北雪峰相见。” “门主客气,本王如何敢当?”枭王起身,从抱拳行礼的动作中,却看不出他对红妖媚老的恭敬。 上官昭璃目光微暗,本王?这自称……太熟悉了。宫南傲九年前参与夺嫡之争,他一开始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卑贱庶子,身边没有一兵一卒,如何做到在权力的斗兽场中屹立不倒? 他的借力,除了来自武林,他想不到别的地方。 红妖媚老定定地看了枭王半晌,咯咯地笑了,笑得两个男人都不禁头皮发麻,霏霏却自己站了起来,脸上有着和红妖媚老相似的倦色。 今天几番打斗,又动辄下跪,她应该很累了。上官昭璃眸光中荡开一缕心疼,不等他走向她,一个阴柔的声音叫住了他,“上官家的小子,你跟本座来。” 上官昭璃眉头一挑,想也不想一口回绝。霏霏如今疲累难当,似乎还有些魂不守舍,眼睛又不方便,旁边还有个虎视眈眈机心叵测的枭王,更别提他可能是宫南傲,他怎么能够放心单独留下她一个人? 红妖媚老眉目森冷,一双凤目似乎还含着嘲弄的意味,“这么点自信都没有吗,难带本座还能吃了你?” 上官昭璃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经不得激,看重颜面胜过一切的璃王了,他一笑而过,分毫不为所动,“门主不一定有那个胃口吃本王,本王只是担心,自己的妻子会不会被某些癞蛤蟆惦记上。” “世上有人眼睛长在脚底,刀子长在舌头上,影堂主不会有眼不识金镶玉,璃王殿下就算口舌似剑,也颠弄不了前世今生、缘分天定。”枭王毫不生气,笑吟吟地搭话,字字尖锐,最后八个字却念得意味难辨。 上官昭璃冷嗤,英眸不屑地瞥过枭王脸上的乌木面具,“狐狸换张皮还是狐狸,鬼神之说无稽,生世轮回更是贻笑大方,本王自不需去颠弄,只要能撕得了狐狸皮,断得了狐狸尾就好。” “昭璃,你跟师傅去。” 枭王正要反唇相讥,一个微涩的冷媚女声突然插了进来,打断了他们的交锋。枭王立即缓和了神色,悠悠一笑,眼神讥诮,“璃王你且去吧,到哪里都招人厌烦驱逐,也是一种本事。” 上官昭璃冷冷哼了一声,宫南傲打蛇随棍上的本事从来都这么厉害,连霏霏一句话都毫不放过,断章取义便能挑拨一番。另一方面,他确实也有些恼霏霏,但看着她那倦怠苍白的脸,所有懊恼和委屈都烟消云散。 如有实质的眼神在霏霏身上重重一落,又警告般睇了枭王一眼,他转身大步跟上红妖媚老。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听不到了,霏霏这才将一双妩媚的凤目转向枭王,冷冷地道,“宫南傲,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你有什么话就快点说……”她唇角一撇,一抹冷冽沁骨的笑,“……说完,就滚。” 枭王,或者说宫南傲却像没有听见那最后四个字,若无其事地欺身靠近她,“啧,小菲儿果然情深意重,无论何时都认得出本王。” 修长的手指卷过她一缕金发,他俯首轻佻地嗅着上面的冷香,嘴角的弧度似醉非醉。 霏霏露出厌恶的神色,抬手就是一掌,而且直接对准了他的下腹,看样子是直接打算让他断子绝孙。宫南傲唇角的弧度陡然扩大,眼底却有阴郁黑暗的火花闪耀,他看也没有看霏霏的动作,似乎那崩石裂云的掌力不值一提。 就在霏霏的掌风即将扫到他的时候,宫南傲突然抓住了霏霏的手肘,狠狠向下一拗,掌风尽数落空,他又是一脚踢在她的腿骨上,趁她摔倒翻身压上她的身体。 “一见面卿卿就如此热情,本王本想受宠若惊……”宫南傲扯着她的头发将她的头抬起来,幽魅的声音却越发低下去,猎物的不驯服和一再挑衅终于将强大的凶兽激怒。 撕裂了温情的面纱,他的神色甚至变得狰狞,“奈何有人好了伤疤忘了疼,小菲儿,用本王给的内力伤本王,你真是本事了。” 106 总该让我得到一次 “一别数月,傲王还是那么爱说笑话,奈何你自己就是一个笑……话。”霏霏被迫仰着头,宫南傲扯得力气越来越大,每一根发丝都紧绷着头皮,她已经痛得皱眉,却硬生生将痛苦的表情忍下,扬起一个冷笑,顿了顿,继续说出他不乐意听的字。 “若非你把你的脏血灌进我嘴里,我怎么会沾染上你这恶心的内力,怎么会时时体寒如冰,怎么会在比试中险些坠崖?宫南傲,你当初没有问过我的意见,现在就活该……嗯!” 宫南傲缓缓收回打了她的手,幽凉的目光落在她偏到一边的脸上。他冰凉的指尖从她长而不翘的羽睫上一掠而过,眼底的神色仿佛是温柔,随即却掐住了她的脸颊,“小菲儿,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比之前顺眼多了。” 霏霏睫毛一颤,唇角撇出不屑的弧度,神情从容高傲,不再与他多说什么。 宫南傲绯红的唇紧紧抿起,眼底凝聚起奇异的紫罗兰色,浓稠似他艳紫的血,那是他暴怒之后才会有的变化。他手指收紧,不知道是爱极她这幅神色,还是恨到了极致。 “你不过是本王的一只脔宠,本王给的东西,无论肮脏与低贱,要你吃,你就只有张嘴等着接的份。本王没有必要问你的意见,你更没有资格置喙本王。”他轻柔地摩挲着她颊上浮起的红痕,笑声寒凉入骨。 宫南傲像是又想起了别的什么,长指不再折腾她的脸,转而狠狠揉弄她花瓣般的丰润的唇儿。 他俯首吻上她脸上的伤痕,暧昧的气息环绕着她的耳垂,“本王无福,错过了小菲儿唇上尽是本王鲜血的可心模样,实在可惜。不过……因祸得福,下次或许可以看你含弄点子更有意思的玩意。” 精血精血,男人身上的好东西啊,不就这么两样……宫南傲的眼神愈发露骨,声音低下去,华丽的音调似叹非叹。明明是极粗鲁的浑话,从他口中说出,却带着莫名的优雅。 霏霏在秋荧王宫中时已经听了无数更刺耳难听的下流话,当初她还偶尔会脸红羞恼,如今却已经完全麻木。她懒得跟他多说,学着他的模样,用同样高贵的姿态,轻蔑地做了一个口型——呸。 宫南傲的眼神猛地凌厉似剑,下一刻他却闭了闭眼睛,掩住了眼底冷冽的光,继续慵懒促狭地笑。 修长的手指突然捉过她的耳朵,轻轻捻弄,和逗弄一只猫儿一只鸟没什么区别,“你这小东西就是吃定了本王,故意惹本王生气……罢了,且由你得意去,谁让本王宠着你?”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猛地蜷起,在她颈后某个穴位一敲,霏霏身子一颤,下意识想要挣扎,被他漫不经心地按住。直到最后无力地软在了他怀中,一双没有焦距的金色瞳孔还死死地“瞪”着他。 宫南傲看了她一会儿,又露出那种似痛似憎的神色。他咬紧牙关,半截乌木面具下的下巴愈发紧绷。 “瑾萱,你活该。” 寂静良久,凉薄冷淡的声音轻轻响起,他于雪地中搂紧她,恍惚间萌生出勒断她所有骨骼,让她一辈子都只能这么呆在自己怀抱里的想法。 “无论本王做了什么,都是……你自找的。”他像要说服自己一般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声音还是山岚般的轻。 没过多久,那双阴魅妖冶的眸子渐渐变得更加深冷,精致艳丽的红唇勾出阴冷的笑容来,“萱儿,你欠了我那么多,就用她来补偿吧……” 天界,冥狱,凡间,就算永远没有爱,就算永远只有恨,你总该让我得到你一次…… 既然你永远不会为我莞尔一笑,那就在我身下为我呻口今哭泣,无论笑颜珠泪…… 都是好的。 107 以吻封缄 “霏霏!”上官昭璃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霏霏独自坐在那张金丝楠木椅上,一只手撑着额头,似乎已经熟睡。她的发上已经覆了一层浅薄的霜色,明显保持一个动作很久了。 四周再无一个人影,那枭王竟然已不知去向。 他急忙上前几步,脱下身上的外袍,不由分说把她拢进去,眼底担忧,嘴上却戏谑地笑起来,“你真是困得厉害了,怎么这种地方也会睡着,若是病了,怕是还得怨我来得太迟。” 霏霏缓缓放下手,光洁的脸看不出任何被掌捆过的痕迹。她淡淡蹙了蹙眉,对之前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问道,“师傅找你……跟你说了什么?” 上官昭璃闻言,目光顿时沉了沉,一面将她抱起来,一面幽幽道,“我正想和你说这事,你师傅莫不是存心试试我的轻功功夫,带着我在雷霆峰各处山坳峰头兜了五六圈,最后除了留下一张写着她回地宫闭关,让你三师姐带人回去的纸,其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霏霏感觉到他落在她身上深深浅浅的目光,知道他其实是怀疑红妖媚老和枭王串通一气,调虎离山好给枭王方便。他想问她枭王有没有对她做什么,又怕说得太直接让她以为他不信任他,惹她生气,所以才这么辛苦地绕圈子。 她想起曾经那个直接又恣意,多疑而自负的上官昭璃,感受着他小心翼翼的呵护,眼睛渐渐弯成了漂亮的月牙,凌厉的煞气从眉心潮水般退去,有笑意控制不住地从唇角漾开来。 “没有,我什么事都没有。那人不是宫南傲,不过看我继位少主,想要占百花杀的便宜罢了。我等你等得有些倦,所以在那张椅子上靠了一会儿。” 这就是她记忆中的事,虽然她觉得不太对,后颈也有些闷痛,但这样说,他至少能够放心。 她笑着,眉目间透出些心疼的味道,知道他喜欢她主动抱他,她便用双臂圈上他的颈,被风吹得冰冷的小脸轻轻贴上他滚烫的胸口,像一只撒娇讨欢的猫儿,“昭璃,你不需要这样的……有什么想问的就问,我们是……” 你想过……你会死吗? 雁落玄的话突兀地响在耳边,她心头一窒,最终没有把后面两个字说出口,交握在他颈后的双手微微僵硬。 却有温暖的气息笼住了她,化解了她身上所有的寒。上官昭璃温柔的吻霸道地落下来,大方给与他的怜惜和火热的同时,也向她索要同等的热情与回应。 她闭上眼睛,脸上漫开淡淡的粉,呼吸渐渐急促,不由自主发出挠得人心痒痒的轻吟。直到她有些呼吸不继,甚至觉得脱力,唇齿间的你来我往才暂时停歇。 他仍旧紧贴着她的唇不餍足地磨蹭,她听见那人含笑的宠溺的声音。 “嗯,我们是夫妻。” 永结同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夫妻。 她僵住,他笑着继续吻下来,把她所有的言语呼吸都贪婪吞下。 她被动地任由他一再侵略,身子忽然颤了颤,抱着他的脖子的手臂抬起来,滑进他的发丝之中,狠狠把他扯下来,近乎凶狠地吻回去。缱绻缠绵,有晶莹明亮的液体沿着瓷白的皮肤滑落,勾勒出一道细细的水痕,最后被人珍重地吮去。 不再去想明天,就算没有明天…… 茫茫雪影中,不知何处飘来鬼伶般妖异魅惑的歌声,幽咽凄凉,似断非断,“骑马踏红尘,长安重到。人面依旧似花好。旧欢才展,又被新愁分了。未成云雨梦,巫山晓。千里断肠,关山古道。回首高城似天杳。满怀离恨,付与落花啼鸟。故人何处也?青春老……” …… “霏霏有没有想要去的地方?” “我要带百花杀的四堂回地宫,还要进行整顿清洗,追月还没有找到,必须继续通缉,另外百花令……唔……” …… 好一阵纠缠,男子不满的声音才再次想起,“管那些做什么,你三师姐是个能主事的,你初上位,应该学会放权。” 霏霏凤眸蓦地瞠大,权力还没收在手心她拿什么放,上官昭璃就是这么治理羽陌的?! “霏霏有没有想要去的地方?” “你离国太久了,听说羽陌内部一直乱着,你打发了言浩回去,自己也该早日回国,否则就成了昏……上官……昭璃!”他再次用嘴去堵她的话,她喘息着咬牙切齿地低叫起来,他抬手一扯将两人都拢进外袍之下。 “这叫做微服私巡,不叫昏君。”他不满地辩驳,声音咕咕哝哝嘟嘟囔囔,明显正和某种柔软的东西腻在一起。 风灌满了所有空隙,玄色的衣袂荡起一层细微的波纹,不知是谁的手臂在挣扎时顶起暧昧的波浪,一只雪白的手从衣袂下艰难地探出,纤细的指节起了筋挛,颤栗着压抑着蜷缩起来,最终妥协一般滑落,无力地依附着他,扣住了他的肩。 …… “霏霏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血枫。” 他微微诧异,随即爽朗地笑出声,终于好心情地放过她,“好,就血枫。听说卓格草原上有一泊异湖,名叫格桑,极美。” 上官昭璃加快了脚步,没有发现她的神色微微茫然,空洞的金色眸子染上了淡淡阴霾。 血枫,你想去的就是血枫,心里有谁的声音响起,替她做了回答。 …… 上官昭璃终于还是留了时间给霏霏,让她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完百花杀的内务。三日后,一行两骑离开雷霆峰,无声无息跃过了血枫的国界。言字诀的护卫被尽数留在雷霆峰,协助雨殇。 彼时,上官昭璃从未想过,在面前广袤无边的草原之上,他会和他的妻子裂衿袖,刀剑向,从此敌。 短短两个月不到,璃王大婚,新娘另有其人,百花杀少主再嫁,新郎亦不是他。 若相爱,则相杀。 宁相残,不相守。 而霏霏也不知道,她会以那样一种方式载入凡人的史册,长达十年的“妖圣之乱”,即将拉开序幕。 108 上官的心思 夜渐深,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借宿的帐篷。 两人没有多作停留,在其中一人的引导下,目标明确地向西南方向奔去。他们速度很快,如同掠过一道青烟薄雾,没过多久,那人回头望了望,只见已经和来时的那片亮光有了一段距离。 他立即轻声打了个呼哨,清朗如破空的萧声,可见他心情很好。另一个人却不悦地甩开了他的手,声音带着欲睡不满的怒火。 “还有不到两个时辰,我们就和司白分开整整四日了,那匹马再通灵也不是话本子中的神兽,卓格草原上处处都是美丽年轻的小母马,你这个主人魅力再大只怕也抵不住异性对它的吸引。璃王殿下,您大晚上这么扰人清梦,还遮遮掩掩颇为神秘,若殿下不能拿出一个能够说服我的理由,我……” “嘘。”上官昭璃笑着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话,示意她听。灼热的手掌落在她的头顶,好脾气地拍了拍,那忍让与包容的动作奇异地安抚了她。 霏霏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了,以前她总能把脾气拿捏得很好,气到极致尚且能够不咸不淡嘲讽对手,直到把别人气得暴跳如雷。如今这凝沉性子突然就变了,不仅暴躁乖张得厉害,还很嗜睡。 上官昭璃把这归咎于她来月事以后的正常反应,话一出口,理所当然地遭受了家暴,但挨打的时候,他的笑却更加狡黠,眼中有千般华彩升起,灿烂耀眼如心底怒放的花。 当女人爱上男人,她们会变得挑剔,当男人爱上女人,他们会变得宽容。但这一切的前提,只是因为爱。 他感谢她,让他真正触摸到她心底每一分心绪,无论是温柔还是火爆,那些他不曾见过的风情,触摸到最真实的她。他的丫头不再是七年前那个冷漠淡然的黑衣女孩,不再如冰山美人般优雅高贵,但他为这样的变化单纯地感到高兴和欣慰。 上官昭璃夜视能力很强,此刻映在他眼底的人儿粉面含怒,眼角眉梢却又有一股他不曾见过的潋滟春色,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期待与羞涩,满是小女儿的天真。 一身没有任何花纹的雪白长裙勾勒出她的好身段,全身唯一的装饰,不过在腰腹处的衣结上扣了一枚精致的莲形玉坠,下面系着一小截银铃,响声清脆。 虽然她穿衣仍然只有两种颜色,非黑即白,但这好歹是她第一次主动尝试别的颜色。 他爱她,包括她的全部。 既然这样,他又怎会察觉不到她的郁郁寡欢? 她每一夜都在做噩梦,一晚上的冷汗能够湿透整件寝衣的后背,十指陷进掌心,就是十个十个的血色印痕。她就像在和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搏斗,那痛苦至狰狞的神情看得他恨不能以身相代。 然而,他不能。 百花杀长年累月的非人训练,让她的唇总是隐忍地闭紧,越痛苦越沉默,就算把自己的唇儿咬得血肉模糊也一个字不多说,他甚至不知道她的梦中到底是什么。 代替不了心理的折磨,他只能替她承受一些肉体的疼痛。 他的手指、手臂上如今已遍布她小小的牙印和抓痕,结成一道道暗红的疤。这丫头凶悍得像草原上的头狼,一旦咬到抓到什么东西就不松口不放手,有时恨不能扯下一块皮肉来,上官昭璃只好自我安慰,虽然伤口深了些,好在数量不算多。 每次等到她终于安稳睡熟时,至少已经折腾到了丑时,两人都是一身湿汗。但累极睡去的只有她,他必须在寅时起来,为借宿的牧民做些简单的活,再想办法找来热水,请位妇人为她擦身。 他们因此还被打趣成新婚的小夫妻,不时有淳朴的阿妈劝他注意节制,连眼睛都熬红了还跟新娘子缠绵,小心日后伤了身体。他只一笑而过,并不辩解,心中道一句还好,第一次庆幸她的目盲。 看不见他的憔悴,她至少不会太担心。 最诡异的是,那些属于夜晚的梦魇,她都不知道,不记得。她留在自己身上的伤口都会在她醒来前自动癒合,顶多比较容易困倦。但就算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替她去受伤。就算没有伤痕留下,任何的疼痛,他都舍不得让她承受。 这就是她最近嗜睡的缘由,她百思不得其解,他却无法说出真相,只能想尽办法,诱她放下心结,真正开怀起来。 所以今晚,他带她出来。他打听推算了许久,希望那传说中的瑰景,能够助她不再噩梦缠身。 霏霏侧耳听了许久,却什么都没有听到,不由竖起手肘撞了撞他,刚好撞在她咬的伤口上,上官昭璃嘶了一声。她的眉头跳了跳,用硬邦邦的白眼表示了对他的“装”的不屑,柔软的小手却不定声色地伸过去,力道适中地为他揉捏起来。 上官昭璃苦笑,嘴巴却渐渐咧到了耳朵后面。 这样的她,怎能不让人疯狂,怎能不让他为她甘之如饴? 正在这时,远远有蹄声传来,霏霏一怔,不等她再多做验证,那马已经停在了他们面前,兴奋地打着响鼻。上官昭璃得意地笑了笑了,趁她愣着,有力的手臂突然横过她的腰际,将她整个人向上一提。 “昭璃!”霏霏不能视物,身位的变化让她一惊,不由低低叫了出来,人已经被抱上了马背,下一刻后背一热,贴上了一副宽阔的胸膛。 “司白,让本王看看你的本事!”上官昭璃大笑起来,搂紧了霏霏,双腿用力一夹马身。他找出格桑湖的方位,具体的位置却是让司白去寻的,看它这么高兴应该是找到了。 司白兴奋地人立而起,回应一般长嘶一声,随即撒开蹄子,飞驰起来。 一弯弦月之下,马蹄声敲在午夜的草原上,惊起无数流萤。清新的草香扑鼻而来,隐隐还夹杂着男子清越的笑声以及女子低低的抱怨,撒下一路轻灵的铃声。 他们的手在袖底紧紧相扣,风却吹起他们宽大的袍角,青在上白在下,相互拍打纠缠着,仿佛座下的马儿长出了宽大的翅膀,沿着天际滑翔而过。 109 旖旎梦,刺伤他 卓格草原的格桑湖,只赋予有缘人一见的湖。 “吁!”一声轻喝,上官昭璃利落地翻身下马,随即转过身,将手伸向马背上的女子。 却见那人闭着眼睛,螓首微微地侧着,她总是紧绷的双肩放松地垮下,被染成黑色的长发自肩头流泻,尾梢被风吹得微微飘起。月色下的女子的容颜宁静平和,也似裁减下一段月华,于眉目间铺展。 她偏头的姿态间透出一股难得的慵懒,洗去了所有杀戮的腥血气息,天女谪降,静谧得像一幅画。 “如何,我的少主杀神?”上官昭璃在心底轻轻惊叹,见她不回应,便也笑着放下手,走近她。 霏霏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尾角上挑的凤目仍然是半阖半睁的。她自行跳下马背,身子倾斜,自然而然地靠在了上官昭璃的胸口,“格桑湖只在传说怪谈中出现,听闻有紫荧漫天,异花满地,夜鸾起舞……” 她戏谑地笑了笑,就着靠在他怀里的姿势仰起头,一根纤细的玉指向后,轻轻挑住了他的下巴,“我刚刚在想,有人会不会欺负本少主眼睛不便,随意找了个水潭子,蓄意……欺骗本少主?” 上官昭璃哭笑不得,随手拨开她的手指,向下一滑揽住了霏霏的腰。他惩罚性地在她耳廓上啃了一口,恶狠狠地道,“是与不是,你这丫头自己判断去,若冤了本王……” 他暧昧地冷笑起来,满心以为一定可以吓到她,谁知不到一秒就后悔了。只见霏霏淡淡地哦了一声,小手缓缓往上,攀住了他的肩,似乎很是期待地勾起唇角,无比淡定地道,“我错了,我冤了你,我认罚。今天晚上,要怎样,我都随你……你觉得如何?” ……都……随……他…… 上官昭璃喉头一紧,呼吸瞬间烫了起来。他的理智让他转开视线,可当她曼妙的身体无骨一般倚在他的臂弯,他却控制不住地往手上加力道,将柔软的她,冰凉的她,青涩而妩媚的她,更用力地按向自己。 他刚刚竟然会把她看作是九天月中仙?!这分明就是一个魔狱的妖女,用最清冷的表情和最直白的表达,勾出人最热烈的欲望! 上官昭璃一把将霏霏推出了自己的怀抱,他狼狈地深呼吸数次,才咬了咬牙,避如蛇蝎般拈起她一小截袍角,僵硬地扯着她向前走去。 霏霏也不再说话,安静地跟着他走,脸上的神情逐渐黯淡下去,透出怔怔的迷茫……他终是不肯,她却无法说出心中的不安,无法坦白所有真相,他们之间,难道真的是有缘无份……没有在一起的福气吗? “霏霏,你坐。离夜鸾起舞的时辰应该还差一点,你……嗯,有没有感觉到别的什么?”上官昭璃紧挨着她坐下来,想了想又往边上挪了挪,离她有了一定的距离。俊美冷毅的脸烧到了耳根下面,虽然霏霏看不见……但在心爱的女子面前支帐篷,实在太……丢……脸……了…… 霏霏皱了皱眉,感觉手上似乎落了什么东西,温度竟然比她的体温还要冷些,有些湿……犹如星星点点的水汽,一丝丝沁入她的皮肤表面……她猛地摇了摇头,不适应地往后退了退,隐约觉得自己的脸上也粘了那种凉凉的东西。 上官昭璃看着她眉头紧蹙,如临大敌的表情,不由哧地笑了出来,又坐得离她近了些许,按住她的手不让她站起来。 “怎么,不是说我诓你么,这就是漫天流萤,你可感觉到了?” 霏霏闻言一愣,虽然试探性地探出一根手指,但表情还是严肃得让上官昭璃想笑。不一会儿,他就看到有一点幽幽寐寐的亮光落了下来,却避开了她的指尖,停栖在她的眼角。 她长而不翘的眼睫静静地垂着,眼下忽明忽暗的一星深紫,中心微黑,边缘闪耀着神秘的幽蓝光芒,竟像多了一颗泪痔,使得她原本就线条婉转妩媚的凤眸,更多出几分阴魅伤戚,看那颜色,却又更像是堕仙的泪水…… 他忍不住凑过唇…… 上官昭璃没有发现,霏霏的神色已经渐渐变了。在她原本空无一物的视野中,忽然展开一幅画面。 她看见遍地莹莹紫光,有她从未见过的巨大重瓣花朵于半空之中盛开,像盛世燃放的紫色的硕大烟花,却又很快凋零,透明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花雨一般凄美。有男子有力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轻柔又不容抗拒地按着她躺下。 这场景太熟悉,她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念头,依稀觉得自己是心甘情愿。 男人垂着脸,一袭天水之青的锦袍,轻袍缓带,袖角绣着繁复华贵的玄黑图腾。他的衣结已经散开,露出月光珠辉般的一抹胸膛,侧颈平滑的肌肤上,有一条覆盖锁骨的狭长花纹,隐隐流泻尊贵。 他缎子般滑的长发落在她的脸上,她看不清他的容貌,只下意识顺从配合他的动作,双手扣紧了他结实的肩,她感觉得到指下肌肉的硬度,但那肩与腰的轮廓线条却毫不虬结难看,流畅精致,漂亮得惊人。 大如玉盘的花瓣铺在身下柔软娇嫩,暗香浸透他们缠结蜿蜒于草地上的发,美好的像一个梦。 就在男子欺身覆上她的身体时,他忽然抬起脸,冲她轻轻地勾了勾唇角。霏霏瞬间僵硬,刹那间如遭雷劈,那黑似点漆的狭长眼睛,似笑非笑的邪魅神色,嘴角熟悉的弧度……宫南傲!她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狰狞,手指顺着发丝向耳后一捋,指尖已经多了一柄薄如蝉翼的小刀,刀锋俏丽而嗜血。 下一刻,她毫不犹豫地将刀向前一送。薄薄的金属划破肌理血肉的声音轻轻响起,滚烫的血溅出来,滴在她脸上一片铁腥味。霏霏冷冷地扬唇一笑,头脑中却像有一根弦猛地崩断……宫南傲用邪蛊练习魔功,周身终年冷如寒冰,他的血……怎么可能是热的? 霏霏被烫到一般猛地抬头,眼前的所有画面如潮水退去,没入黑暗。 一张轮廓熟悉的脸缓缓靠在她的颈窝上,压抑着声音唤了一句“霏霏”,一具身体随即向她身上倒来,她飞快地伸手接住,却被那人一同带倒。两人一起滚落在草地上,他身上的血更快地涌出来,浸透了她胸口的白衣。 “昭璃!”霏霏颤抖着用手捂住了他的伤口,终于叫出来。 凄厉似要破音的尖锐叫声划破草原的夜空,如同失去伴侣的雌兽,夹杂无数恐慌!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湖面之上传来轻灵的鸟鸣之声,无数扇动翅膀的声音响起。每夜起舞的夜鸾,姗姗来迟,格桑湖畔顿时热闹起来,可霏霏的脸却血色尽失…… 110 爱而不得 血枫王庭。 鹰主华丽的毡房中灯火通明,却静得没有任何声音,丽铮坐在角落中,双手撑着下巴,一双大而深的黑眸定定地凝视着毡房正中间的男子,似乎深不见底,又似乎有绵长而深邃的情愫在缓慢滋长。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铺满雪白狐皮的地上,一人正在打坐。他一袭烟青色的长袍,领口和袖口雪白的风毛出得极好,显得一张如玉似雪的面容更加风流高贵。 长长的衣摆铺开如扇面,精致的刺绣反射出潋滟的光,腰间的玲珑佩没有扣好,露出一线玉色肌肤。 那头漆黑的长发随性地散着,将额前一只嫣红的血蝶遮去了一大半,宽大袍袖里露出一双修长的手,指尖上方似乎拢着一层淡淡的殷红雾气,轻轻搁在膝上。右手中指与尾指各戴了一枚戒指,颜色极深,泛着幽邃的光,像两只洞察人间色相的鬼眼,七分邪气三分冷意。 渐渐地,男人紧闭的眼中像是看到了什么千里之外的景象,绯红的唇角缓缓勾起,整张面容更显得邪佞入骨。但不知是否是错觉,在那样的冶艳无双和得意傲然之下,似乎还藏着矛盾的寂寥和落寞,以及似有似无的迷茫彷徨。 那含着讥诮和自嘲的笑容落在眼中,丽铮几乎看痴了,心口涌上莫名的疼意,酸而胀,整颗心都像被巨网拢住,勒得几乎渗出血来。 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下意识想通过别的疼痛来转移注意力,她一直都知道他心中想得是谁,却已不知自己是为他的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心疼,还是为了自己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绝望。 爱而不得,求而不能,欲罢不舍,因而生执念。执念入骨,便是成魔之相。他们的心中都生长着相似的毒花,漆黑如墨,深深扎根在血肉之中,随着执念的深化而盛开得日益繁盛。 等到心脏中的养分再不够这些罪恶的花吸收的时候……丽铮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到那时候,他们不是毁了自己,就是毁了别人。 突然,宫南傲身子一晃,指尖上方的暗红光芒顿时消失。丽铮大惊失色,急忙起身过去,伸手想要去扶,却被他皱着眉推开。 宫南傲背脊弯曲,一手撑在地上稳住了身体,他华丽浓密如孔雀翎的睫毛簌簌地颤了颤,神情隐忍。一滴浓艳的紫色血滴落在雪白的狐皮上,随即快速地沁开。丽铮眼神微黯,却不再试图去帮他,跪坐在他身边的姿势里透出刻意的冷淡,“你……还好吧?” 宫南傲抬起手指,很慢地擦去嘴角的血,他缓缓坐直,压平体内反噬的气血,收功之后方才睁开眼睛。那双狭长的眸子一睁开,瞬间闪出阴郁血腥的气息,利剑一般凛冽尖锐。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眼底有怒气缓缓聚集,“雷霆峰上帮那小白眼狼调理脉息,本王虽然受了些内伤,但凭血蛊之主的身份,再启用同脉控制心法,也是游刃有余。” 他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俊美如魔的脸上狰狞更重,几乎咬牙切齿才继续说完,“真真难为她了,在如此霸道的法术之下,她竟然还能够清醒得那么快,果然是……情深意重。” 那语气里明明白白暴露出来的东西,那妖异的黑眸中浓烈的情绪,不是嫉妒,不是憎恨,是什么? 丽铮眼中的紧张担忧至此已完全被墨色吞噬,她像是再呆不下去,突然站起来,却因腿上的旧疾再次摔倒,直直坠向宫南傲怀中。 青色的宽大袖影一闪,探出一只雪白的手,随意一抄一转,就化去了丽铮摔倒的力,将她扶稳。 “鹰主,你还是自己站好些吧。” 丽铮蓦地通红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这是……将她当作中原投怀送抱,故意摔倒恬不知耻往男人身上贴的矫情女人,勉强帮她一把,却忍无可忍出言警告她的意思吗? 她的手指深深地陷进掌心,高高昂着脸,神色羞耻而语气僵硬地说道,“你好好休息吧,我……去跟狼主挤一晚上。你有什么需要,阿达在帐篷外守着。” 说完,她近乎慌不择路地冲出了帐篷。 宫南傲却不曾再抬眼看她一眼,他平平摊开手心,阴寒的目光落在掌心的脉络之上。只见一片光洁的莹莹霜白,正常人的掌纹居然已经消失了一半,只剩下一些浅浅的印痕,似是果真成了玉雕一般。 他的脸色更加黑沉,袍袖一拂直接掀翻了不远处的一张矮脚几。 由于他自身仙气太浓烈,这具凝聚出来的肉身已经不堪重负,恢复神识前他又用魔蛊修炼魔功,将身体掏空得厉害,如今再动用禁术,已经到了这具身体承受的极限。 就算他身份特殊,前生又修为高深……一旦掌心的纹路散尽,他无论如何都会被强行送回天界,也就是神仙历劫后常说的阳寿耗尽,神元归位。宫南傲捏紧拳头,似乎恨不得把那些碍眼的纹路捏得粉碎。 才刚刚恢复记忆就被迫归位,他如何甘心?何况,这已经是那人存在于世上的最后一世,此生身死之后就是魂飞魄散化为飞烟,六道几界都再无痕迹可寻,不趁着这最后的机会摘下这朵食人莲花,他怎么咽得下数万年来这口气?! 忽然,他眸光一沉,丽铮出门前说去找狼主挤一晚……血枫王庭没有王子,几个公主都是按照草原上最勇猛的凶兽颁的名位。草原上,成群结队,嗜血冷酷,最多也最让牧民憎恨胆寒的,不就是狼群? 上官昭璃身上的血也不是一般的凡俗之血,无论妖魔神鬼,哪怕凡界低下的生物,都会受到吸引,天性趋近…… 宫南傲浑身尸冥鬼狱般的气息渐渐消散了,他重新勾起妖娆的冷笑,一根手指轻轻地敲击着另一只手上的戒指,精致的容颜颠倒众生。 小菲儿,本王相信你的能力,不过区区几只小狼。便是晚些去救你,想来也是无妨…… 111 血袭 霏霏渐渐镇定下来,为上官昭璃点了穴道止血,伤口处水流一样涌出的红色液体终于渐渐凝固。 然而,那腥冷的味道却根本无法消除,一丝丝掺入风中,随着寒冷的气流扩散开来,缓缓吹遍整个草原的上空,被黑暗中最强大的猎食者们捕捉到。一双双惨碧色的眼睛中,渐渐燃起无数贪婪的火光。 一切都如宫南傲所料,卓格草原上的猛兽凶禽,有史以来第一次集体暴动起来。 一个时辰了。 霏霏卷起袖子,慢慢地擦去匕首上的血,脸上最初的恐慌和惊惧已经沉淀下去,凝为嘴角一抹冰冷而麻木的弧度。 从她摆脱莫明攻击他们的夜鸾算起,她已经带着上官昭璃在草原上走了几近整整一个时辰,哦……其间,她还遇到过两次狼袭。 狼这种群居动物,最不缺乏耐心与狡慧,甚至懂得集体团结的力量,只要见了血就会纠缠到底。牧民都知道,狼有寻仇的本能,更拥有极敏锐的嗅觉和强大的跟踪能力,留下一头都可能留下后患。 它们的目的是把他们变成夜宵,但她的目的更加明确——回去,救回上官昭璃。 她那一刀,携着梦境中与现实里,她对宫南傲的所有憎恨与愤怒,没有留半分余地,甚至还有鱼死网破玉碎瓦全的决绝……在上官昭璃最没有防备,也绝对不会还击的时候,刺伤了他的心脉。 只有回到相对安全的帐篷,借到相对齐全的药草,经过相对严谨的处理,她才有机会,有把握,救回他。 这两点之间的一路,无论谁来阻挡,她都不介意成为一把劈裂草原的刀,以最干脆快速的姿态,刺入对方的心脏,神挡杀神,佛阻弑佛。 杀神终究不是神,只是人,她或许会有体力耗尽的一刻,或许再也无法负荷身上越来越多的伤口。但无论如何,在她把他救回来之前,只要她还剩最后一口气息,她不允许自己倒下。 就算,被猛兽的爪牙撕成碎片,那也只能是在他安全之后。 司白确实非同一般,竟像是明白事态的严重,驮着上官昭璃跑得又快又稳,主动为她带路,她甚至无需将上官昭璃用腰带绑在它身上。有些时候,它还能够用后蹄帮她料理一些狡猾的狼,或者发出长嘶,给目盲的她示警。 霏霏扬起下巴,脸上的血迹已经干了,整张脸上腥黏一片,再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她想拍拍司白的头,却突然想起自己满手的血污和司白那身漂亮的白毛,便又放了下去,只道一句,“司白,辛苦了。” 然而,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却猛地低了下来,狠狠在她颊边一蹭,又有湿软的带着热气的东西伸出,舔了舔她的额头,驱散了眉心那丝寒凉。霏霏愣住,一股莫明的情绪如洪水汹涌而来,很快包围了心口。 她扯了扯被血垢绷得僵硬的嘴角,勉强作出一个笑容,已经酸疼的四肢似乎又有了力量。 她一把搂住它粗壮的脖颈,将脸埋入它温软的皮毛,郑重的像是对待自己的同伴和战友,“我们一起努力,一起把他带回去。” 司白引颈,轻声长嘶,仿若回应。 又过了半个时辰,司白突然欢快地打个响鼻,撒开四蹄,离弦箭般向前冲去。仿佛褪去了一切疲倦,马蹄声像最初那样振奋有力。霏霏一怔,嘴角随即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握着匕首的手轻轻颤抖,那刀刃已经微卷。 司白这样……一定是快到了! 她急忙提速想要追上它,却脚步一软差点绊了一跤。 霏霏明白,一路戒备,一路厮杀,一路奔逃,她早已是强弩之末。此刻紧绷的心弦一松,之前被刻意忽视的疲累与伤痛都同时袭来。 她咬了咬牙,踉跄着向前跑去,没过多久,却再次停了下来。 空气中,什么时候有了这么浓的火油味和……皮毛……烧焦的味道…… 一个人笑出声来,声音里却没有丝毫的温度,说得极为讽刺,“果然如属下所料,娘娘还是那么灵敏。” 霏霏抿起唇,一分分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娘娘安好。王赭率血枫王庭鹰主二十四骑,在此恭候娘娘多时,应我家王上之命,请娘娘的圣安,并且……”王赭皮笑肉不笑,一字一顿地道,“亲自迎娘娘回王庭。” 112 盛放和枯萎1 “当然,娘娘您也可以拒绝。”王赭每句话都带着好商量的意味,口气却冷硬坚决,丝毫不容许她反对,“王说了,他从来不喜欢勉强。若您不是心甘情愿跟属下走,我等自然给娘娘让路。只不过……” “只不过你们会把上官昭璃请去‘坐坐客’,跟宫南傲‘谈谈心’;只不过你们会在烧了这些牧民的帐篷牲畜之后,大开杀戒,让这个收留了我的部落鸡犬不留……王赭,你说我说的可对?”霏霏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格外咬重了几个字音。她讥诮地挑了挑嘴角,丝毫不为所动。 王赭愣了愣,暗道一句主上英明,果真猜到了霏霏的反应,随即按照他的吩咐淡淡道,“娘娘既然如此熟悉王,自然无需属下多嘴。” “只不过……呵呵,宫南傲的那套卑鄙恶心的‘只不过’,四国之中谁不熟悉?”霏霏冷笑。 王赭不由发怒,阴阳怪气地道,“是啊,娘娘您光明磊落,最后还不是为人鱼肉。以您现在的体力……” “啪。” 清脆的响声打断了王赭,他狐疑地看过去,随即眼睛一亮,悄悄松了一口气,也不再说完剩下的话——霏霏竟然弯指,徒手扳断了匕首的刀刃……这岂非说明她放弃了反抗?王赭不动声色地擦了擦额头,就算他明显处于上风,若真要和霏霏这么个疯女人硬拼,他并无十全把握。 霏霏手一松,断开的刀柄骨碌碌滚落。并起的两指中间,赫然挟了一截断裂的刀锋,雪亮刺目。她漫不经心地抛弄着那截断刃,纤细的手指细细地摩挲过去,留下一道笔直的殷红血丝。 然而,王赭一口气还没吐舒坦,尖锐的破空之声传来,一股劲风直劈自己面门。他不敢抬眼细看,身体凭借多年出生入死的经验,本能地向后一趟,一道冰凉嗜血的气息顿时从鼻尖上方掠过。 他刷地睁眼,只见头顶悠悠飘落一簇碎发,随手在脸上一抹,淡淡的湿……不用闻,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血。 王赭勃然大怒,“看来娘娘是打算拒绝我等的美意了,来人……” “王赭,我要上官昭璃完完好好地站在我面前。”霏霏的神情却与他截然相反,面色平静地道。 王赭还在暴怒之中,下意识就想说一句顶心顶肺的回去,却对上了霏霏的眼睛——那双冰冷的金色瞳孔,只不过随意对着他的方向,甚至没有焦距,却让他浑身一冷,仿佛眼前之人远在云端,一字一句都是染血的命令,萌生出不可违逆的错觉。 这是……他只在宫南傲身上感受到过的压迫感…… 他深吸一口气,再无法伪善地笑,僵硬地道,“这个自然。只要娘娘回去了,璃王自然是我们的座上客。” 霏霏凤眸轻轻眯起,嘴角扯开一丝奇异的笑,立即接上了他的话,“王赭,记住你的话,记住刚刚那把刀。” 说完,霏霏不等王赭细想刚才的话,双袖一甩,袖子腰带衣领等等隐蔽的地方“叮叮当当”一阵脆响,掉出无数的小型兵刃,暗器更是数不胜数。 宫南傲步步算计,一路血战已经将她的体力耗费殆尽。之后,在她以为已经成功的时候,又予她一次重击,彻底榨干了她剩下的力气。其实,早在牧民的住处被焚之后,她为救上官昭璃,就已经注定了她后来的妥协。 之所以聚集剩下的所有力气,甩出那一刀,为的就是再次震慑王赭,从宫南傲那里再要一个承诺罢了。虽然他不一定会遵守,聊胜于无。 她背负双手,唇畔镌一丝淡漠而轻鄙的浅笑,即使是作出束手就擒的动作,气息仍然凛冽高贵,让人不敢随意轻贱于她。 王赭冷哼一声,挥了挥手,然而,竟无一人上前! 他下巴一绷,上下齿关之间传出清晰的摩擦声,只好自己上前,冷冷道了一句“娘娘,得罪”,随即双手按住霏霏的琵琶骨,狠狠一捏。 一声让人牙齿发酸的“咯”,霏霏身体一晃坐倒,脸色已然苍白如纸。王赭,锁了她的内力。 这次无需王赭命令,一个大汉自动走过来,拎小鸡一般提起霏霏,将她捆在了马背上。 王赭阴冷地环顾周围,将所有瑟瑟发抖的牧民看在眼中,狠狠划下了手。 顿时,手起刀落,无数宽刀扬起,挥出冰冷的弧度,鲜血四溅……霏霏一言不发,缓缓闭上了眼睛。 113 盛放与枯萎2 霏霏仰躺在马背上,双目紧闭,却根本无法真正睡去。马跑得太颠簸,她浑身的骨架似乎都快被摇散了,马鞍上嵌了十排细如毛发的小钩,她的身体一动,就有无数尖锐的钩子刺入皮肤。 随着马奔跑的节奏,多如牛毛的细钩渐渐将她的背刮得千疮百孔。但由于伤口太小,血液并未大面积地渗出,只是早就溅满狼血的白衣之上又多了几点不起眼的血花。 霏霏动了动被牛筋绳勒得青紫交加的手臂,锋锐的眉掠起讽刺的弧度——王赭虽然不敢动她,却并不妨碍他用其他方法报复那一刀之耻……又或者是宫南傲特意为她准备的见面礼,让她为自己的不驯付出代价——她知道,他的耐心已经完全告罄。 马匹又一次纵跃,仿佛后背上的整张皮都被人扯住剥下,霏霏终于闷哼出声。不知道马鞍是不是浸泡过盐水,疼痛从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处进一步扩散开来,犹如针刺骨髓。 额头的汗把脸上干涸的血污再次化开,变成腥咸肮脏的液体,霏霏努力扬起脸,防止它们从口鼻流入。 良久之后,一个虚弱而自嘲的笑于脏污的脸上展开……她一直以为自己经历得比别人多,受得伤比别人多,痛得也比别人多,久而久之,她甚至觉得自己对疼痛的忍耐,已经超越了正常人的承受范围,甚至觉得自己是折腾不死的机械人偶……无论受了怎样的伤,她都没有感觉,无论受了怎样的伤,只要修一修,休息休息,就又能完好如初。 或者不只是她,她周围的人,都是这么觉得的。 但失去了护体内力,疼痛无法再用那温暖的热流压制,她也再无法自欺欺人。她真切地感觉到……就算没有雁落玄口中她所中的诅咒,她的身体,也已经难以继续支撑。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就算雁落玄把药谷剩下的那一半补药灵丹都给她灌下去,也修补不了某些深入肺腑的永久性损伤。 她的时间,或许连雁落玄所说的那个最后期限都挺不到。 油尽灯枯……霏霏想到那个词语,长而不翘的眼睫极慢地扇了一下,忽然一笑,就这么离开,也没什么不好…… 这是她身体最脆弱的时候,却是她的心最强大的时候。她将那刻入心肺的名字轻轻念了一遍,昭璃,你是我最后的信仰。 我不奢求你记我一生,我不妄想你爱我一世。但是……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不要负我,不要让我变成一个笑话。 这或许是我……最后的要求。 她脸上的笑蓦地扩大,却有一抹晶莹自空洞的眼底生,由高挑的眼角蜿蜒而下,很快混入那些血污,再无痕迹可寻。 …… 全身力竭之后的骤然失去内力,再加上一路冷风,病来如山倒。 还没有到血枫王庭,霏霏便觉得自己的意识模糊起来。身体四肢越来越冷,后背处的疼痛渐渐被淡忘,额头处的表皮却滚烫起来,似乎所有头部的神经都变得扭曲虬结,然后被谁点起一把火,毫不留情地焚烧。 她迷迷糊糊地仰着脸,冷风吹得她很舒服,但没多久就又不管用了,无论怎么努力调整姿势,她甚至觉得自己无法继续呼吸空气,濒临窒息。 有人把她抱下来,手劲蛮横地拖入一间帐篷,男人华丽魔魅的声音响起,“啧……脏死了。她既说热,就抱她去泡泡冰水……水中别有情趣……脏了鹰主的地方……” 她每个字都听着,听入耳中的却只有支离破碎的一言半语,难以在心中留下痕迹。她无法理解那些字句的意思,也无法察觉到危险的临近,不知道,她即将面临的,是怎样的未来。 “扑通!” 已经在火热中凝滞的思维,瞬间清醒。霏霏猛烈地扑腾起来,冰冷刺骨的水从四面八方而来,渗透她每一寸血肉。她觉得自己已经在努力地挣扎,甚至手脚并用,却看不见自己正以一种四肢僵硬的诡异姿态,缓缓沉没于冰封的水底,也沉沦于冰封的心海。 思维和肉体剥离,又再次合二为一,却是在深渊之中。 直到……她本来就稀缺的空气,彻底断绝。另一个人才不紧不慢地跟着下了水,一双有力的手臂把她抓住,阻止了进一步下沉,略显粗鲁地带她破水而出。 霏霏猛烈地咳嗽,脸上被洗得干净不少,透出了下面不正常的潮红。她凭借本能紧紧依偎住那具身体,手和脚藤蔓般缠上他修长的腰肢,浑然不觉那人的阴魅与侵略气息,正疯狂滋长。 来人象征性地挣了挣,她在心中偷笑,如此精壮的身体,竟然还挣不开她虚软的四肢,他分明舍不得她离开。果然,他最终软化下来,一只手犹豫地放在她的头顶,僵硬地抚了抚。 就算目不能视,她也知道这是别扭的安慰,那种疑似温柔的动作让她沉醉,不由进一步偎进他的怀抱,贴着他的心口,喃喃低语,“昭……璃。” 114 盛放与枯萎3 她的声音失去了原有的冷意,却还独独留着那几分媚,因为生病而变得微哑,每一个起伏的音节之后都像带了小小的钩子。 然而,话一出口,那修长的身体却猛地一僵,以两人相拥的地方为中心,寒气疯狂地蔓延开来,似乎整湖清水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冻结。 男人的脸上毫无表情,男生女相的容颜依旧俊美无双,唇边甚至还含着一丝魅色天成的笑,风流若噙花。他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但那双狭长幽邃的眸子分明化成了一片妖异怒海,而她投入他眼底的影子就是一片脆弱的帆板,随时可能被海浪击碎,摧毁,拖入深不见底的海渊。 一旁捧着干净寝衣的侍女吓得瑟瑟发抖,几乎以为自己听见了冰块冻到极致,以至于龟裂绽开的喀擦声。她虽然听不懂中原汉话,但那种冰冷骇人的气息无孔不入,仿佛方圆几里内,只要有活物,都会被毫不留情地绞杀。 宫南傲忽然抬起头,魅眸眯起看向抖如筛糖的侍女,冷冰冰地道,“滚!” 他眯起眸子的刹那,妖紫浓艳欲滴的阴郁眸子瞬间射出冰刃般锋利的光,精致入画的眉目之间,暴虐血腥的强大气场瞬间全开。摇摇欲坠的侍女似乎看到无数凶兽厉鬼向自己扑来,阴鹜扭曲的气息迎面冲来。 侍女双手一颤,雪白的寝衣顿时坠落在地,她转身狂奔,扑通一声摔倒,连回头都不敢,哆哆嗦嗦连滚带爬地逃出了他的视野。 宫南傲只瞥了那件单薄的衣衫一眼,幽幽的视线再次落到了攀附着自己的女子身上。 神经已经被烈火炙烤到迟钝,霏霏只是觉得身上突然多了一层压迫感,让她有些不适。她蹙了蹙浓丽的眉,通红的小脸在他紧绷的肌理上轻轻蹭了蹭,但这敷衍般的态度显然没有让身边的男人满意——那几乎碾碎她的阴暗重压,还在增强。 眼看那粉嫩的唇儿一张,两个让他几乎成魔的字又要出口,宫南傲薄唇轻抿,溢出一丝让人肌骨生寒的冷笑。 将她救出深水的双臂再次将她重重一推,这次的力道再不和之前相同,霏霏虚软的身体顿时向后倒去,冰冷的水毫无预兆地从她的口鼻灌入,呛进她的气管。 宫南傲近乎冷漠地睨着她痛苦的样子,似乎终于满意,那个名字就像揉进他眼底的沙子,此刻湮没在她的咳嗽之中,湮没在那些破碎的喘息里,不再从那花瓣般地唇间光明正大地吐出,刺痛他的耳膜。 然而,随着她的挣扎,早已破败不堪的衣群也渐渐敞开,布帛上的血渍融入水中,荡开诡魅的暗红色涟漪,从那散乱的襟口看进去,却是一抹格格不入的晶莹雪白。 那是属于少女的细腻温软,每一道起伏都含蓄而婉转,秀美如同江南的小小丘陵,让人渴望用双手去掌握去衡量,如同掬起两捧颤颤香雪,或者还能有幸欣赏到雪地红梅,让人生出以指掌磋磨,最终摧得花开的欲望…… 宫南傲的眸色愈来愈深,那与血红纠缠不清的雪白,让他心中稍稍餍足的妖魔再次不满起来…… 绯红唇角挑起冶艳的笑,依稀有魔在浅浅叹息。不,他的怒火,怎么可以那么简单就平息? 她对他的挑衅,她对他的忤逆,她对他的厌倦憎恶,一幕接一幕浮现在他眼前,最后定格在他利用血蛊,强行进入她的头脑控制她的思维之时,她看清他的容颜时的神色上。 那种蛰伏在眼底的恨,藏不住,也不屑藏的厌憎,宁可和他同归于尽也不愿被他碰的嫌恶……无数情绪叠加,利箭一般刺进他的胸口,分明是被他看准而利用的一点,最终却让他心神大乱,内伤反噬,甚至让她趁机挣脱了他的控制,成为他的奇耻大辱…… 宫南傲蓦地闭紧了眼睛,再次睁开,那些森冷妖异的紫已经完全消失,变成一片毫无光亮的黑沉,那阴霾的黑色并不满足止步于他的瞳孔,奇异地扩展开来,几乎占据了他三分之二的眼睛,仿佛从眼底开出的魔花……或者说,心魔。 一念仙入魔……事到如今,看着他,谁还会把他看成是仙,谁还能想到,他是未来的仙界之主? 宫南傲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尖锐而可怖,他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竟然只是因为一个女人,一个心有他属的女人!他伸出手,粗鲁地缠上她的头发,将几乎昏厥的霏霏拉扯过来,没有感情的诡异的眼睛冷冷地凝视着她的脸。 另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缓缓落在她的眉心,沿着她的眼角,颧骨,嘴角,一直滑到她的喉咙,然后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推得更加上扬。美得狰狞的脸孔俯下,黑暗的眸子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仿佛魔在打量献给自己的祭品。 仰得太过了……颈骨已经发出了细微的咯声,霏霏又开始难受地咳嗽。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本王对你的纵容……早就足够了。瑾萱,本王会是人间之王,更会成为六界共主,本王不能有弱点。”他的口气温柔下来,似乎谆谆劝导,手指却依旧紧窒如钢圈,勒得越来越紧。“得到你,本王就没有弱点了。虽然你为了青漓,愚蠢地自取灭亡,再看不见本王一统六界的样子,本王却会记得把你的仙玦录入司典,许你天后的无上荣光。” 他指掌用力,突然把她一翻,从后颈把她的头死死按入水中,一句轻如云烟的笑问飘过她的耳侧。 “瑾萱,本王对你这么好,你该怎么报答本王?” 这是疑问的词语,却是笃定的口气。话音甫落,衣衫撕裂的声音接连响起。 露出水面的背部一凉,霏霏恢复了一点意识,下意识去抓他的手,他嘶了一声,却更像是戏谑的调笑。那手干脆放开了她的头,扯住她的裙摆用力往下撕扯。 一只手臂从她的腰际绕过,勒在她的胸口,让她再不能煞风景地挣扎动弹,扰乱他的兴致——这一次,他不会再放过她。 他甚至没有完全脱下她的衣裙,更没有任何的温存缠绵,直接从她身后将她占有。 霏霏痛得蜷缩起来,未经人事的身体几乎筋挛,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真的从他手中挣脱出来。 宫南傲眉头狠狠一皱,再次把她抓回,干脆扔到岸上,随即跟着上岸。霏霏顾不得身下的疼痛,手肘碰到一件衣衫,胡乱地拢在身上,不等她逃跑,那只让她恐惧的手再次禁锢住她的腰,一把将那件刚刚上身的衣衫脱下,压着她的身体倒在那件雪白的寝衣上。 霏霏腰腹处的衣结还完好,那截银铃竟然还在。女子破碎的哭声与男子低沉的喘息渐渐响起,铃声凌乱地响着,白色的丝绸之上,有血色缓缓沁开…… 她的身体越是抗拒,他越是不能抗拒。 宫南傲俊美惑人的脸上露出压抑的快感,漂亮得妖孽得惊人。他终于摘到了天界那朵唯一的凤凰莲花,他终于让她为了他绽放…… 即使,代价是她的枯萎。 115 本王会娶你 夜更深,水面上薄薄一层冷雾已经散了。 漆黑的天幕垂落,四周无星,巨大轮圆的银月便显得有些苍白,天亦是空洞的,给青碧色的草尖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霜色。一截纤巧的银铃静静地躺在其中,光泽幽魅。 湖水涟漪不起,澄澈清静如一整块的顶尖水晶,那些血色蔓延,肢体纠缠,水花激荡……都好像没有存在过。 只有岸边的凌乱完好地保留了下来,证明了不久前发生的一切。 那样的情景几乎可以用惨烈形容。撕裂的布帛到处都是,草地上留下了大片狼藉的压痕,依稀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 月光照亮了男人近乎冷漠的背影,他身上从未脱下过的一袭烟青色锦袍可以说还是齐整干净的,华服俊颜,露出半边精致的侧脸,一双线条婉转的狭长眼眸深不见底,淡淡的目光落在旁边一动不动的人身上。 属于女子的黑色秀发散乱地铺开,挡住了她的脸,浮于发丝表面的人工颜色被洗去许多,露出下面斑驳的金色。一件脏乱的单薄寝衣随意地裹着她的身体,肩头,手臂,脊背,小腿的大片肌肤都露在外面。 最为可怕的是,但凡那些暴露在外的皮肉,几乎没有一处是完好的。除了少数野兽留下的伤口,乌青紫红的指印掐痕密密麻麻,还有一些血肉模糊的牙印,甚至依旧有血液无声地涌出。 她原本纤长完美的双腿上,还残留着红和白混合的干涸液体……若非试探过过她的鼻下还有微弱的呼吸,连他都以为……这已经是一具尸体。 宫南傲孔雀翎般华丽的羽睫缓缓一扇,僵硬地移开了视线,绯红的嘴角抿得更深。他……原本不打算现在要了她的,无论她相信与否,他原本想要给她更好的,在她十里红妆嫁给他的夜晚。 或许是生病后的她太诱人,或许是她脱口而出的名字太刺心,或许是千万年的记忆太沉重,何况他还运用禁术,把她和青漓在一起的那一夜回放在她面前,同样也回放在了他自己的面前,再次证明了青漓捷足先登,以及他当时的狼狈和…… 宫南傲攥紧拳头,不允许那些词汇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无论何种情绪作祟,他终究是这么做了,这么伤了她,伤了他们之间,原本就万劫不复的那一分可能。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伸出手,似乎是要触碰她的眉眼。手指却在即将碰到的时刻一顿,很慢地蜷缩起来,仿佛触碰到无形的屏障,隔了咫尺天涯。 “本王……会娶你的。瑾萱,他不能娶你……”宫南傲闭了闭眼,无数情绪纠缠发疼,反复压抑之下,眼角竟然逼出一抹猩红。原本该是夙愿终于圆满的一刻,这个始终尊贵华丽,妖冶艳丽,阴沉如魔的男人却像是要落泪。 是……他不能娶你,我可以。 还是……他不能娶你,我想娶你,却很久了。 又或者别的什么? 然而他最终没有流泪,连同那没说完的话,都再无下文。只用那双血红的狭长魅眸,深深看着她。那样的眼神,仿佛目光交接之际就是一场大寒之日的冻雪,凉意沁骨,无人琢磨得懂他眼里的神色。 宫南傲走了。 留下霏霏一人躺在那里,走得可以说是绝情。他用血枫的胡语吩咐了几个侍女去寻她,不久,一声惊恐讶异至极的尖叫在身后响起。他修长的背影一窒,似乎微微颤抖,最终却走远,不曾回头。之后傲王下令,召集王赭等人召开临时秘会,并遣人给宿在狼主帐中的丽铮送去一封信。 当晚,狼主帐中突然传出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帐中走水,鹰主夺马而走,众人忙于救火,无人知道她的去向。 当晚,鹰主帐中却格外安静,烛火燃了整整一夜,有人伏案,一改慵懒魅态,凝神写下一行行朱字。无数矫健的黑影进进出出,不断有人驱马马不停蹄地奔向不同的方向。 当晚,上官昭璃曾在昏迷中惊醒。虽然点了穴道再次昏睡,一种叫失去的噩梦却让他辗转反侧了一夜,伤口甚至无法包扎,两次大出血。 当晚,更有一些流言长了翅膀一般快速地传播开来。诸如鹰主的贵客是千年妖魔所变,精致美貌都源自吸食女子精气血之类的言论,比比皆是。除了鹰主的心腹,无人知道那个“妖魔”就是秋荧傲王,宫南傲。 三日后,秋荧圣女蕉夏怜銮驾启程,赶赴血枫。而羽陌爆发“孝远之乱”,昔日最有资格继承王位的,上官昭璃之父上官熙的嫡兄,如今退隐深山的贤王上官白,以上官昭璃“沉溺女色,竖子无能,昏庸纨绔,愧对苍生,不堪王位”之名,反。 同一天,秋荧驻扎于羽陌边境的三军之一——鬼军开拔,一面高调展示着两国国君共同书写加印的联姻国书,一面以帮助姻亲平乱的名义,越过了两国边境。 失去了君王羽翼庇护的羽陌大地,狼烟四起。 第五日,丽铮面色苍白,一身褴褛地归来,终日陪伴于血枫阏氏身侧,再未露面于人前。霏霏高烧未退,仍在昏迷。 第七日,王庭中丽铮的私人巫医斟酌再三,终于如实禀报了宫南傲,“夫人旧伤复发,体虚气弱,加之病中初次圆房就经历剧烈的房事,下体撕裂,伤口感染,似有……油尽灯枯之兆。且夫人迟迟不醒,极有可能是自己下意识逃避,如此高烧不断,夫人就算醒来,也必然,伤及根本。” 老巫医说完就捏了一把冷汗,面前年轻的帝王容貌妖美如女子,那身皮囊下面却仿佛包裹着黑暗可怖的灵魂,让人心寒胆战。 谁知,宫南傲听后竟没有大怒,只是吩咐他重新拟方,中原最珍贵的药草亦可以使用,需要什么都有人会尽快送到,然后便让他退了下去。 据在帐中伺候的侍女亲眼所睹,俊美邪肆的紫衣男子在那位夫人床边静坐了整整一个时辰,脸色阴沉得可怕。然而,最后他却俯下脸,轻吻女子苍白发青的唇,说了一句什么,随后便走了。 侍女微微红了脸,已经忘了十天前水边的情景。心想,那一定是句旖旎情话。 且不论那是否是句情话,也不管是否真的因为那句“情话”的作用,当夜戌时末刻,霏霏醒了。 116 十二个时辰 “喀擦。”上好的玉质笔杆断成两截。 宫南傲妖孽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幽邃阴魅的眸子垂下,扫了一眼指间挟着的断笔,随即漠然地掷开。连对自己食指上扎破的一片殷红,也视而不见。 “醒了。”他提出王赭口中最关键的词语,重复地念了一遍,以陈述的口气,仿佛漠不关心一般。 王赭却早已清楚自己主上的习惯,低着头上前一步,更加具体地禀告,“应该快了,虽然还没说话,也没有睁眼,但侍女看见她眼皮下面眼珠在转,呼吸也急促了一些。” 宫南傲眯起狭长的眼睛,灯火幽幽地晃着,他的脸色透出疲倦的白,更突出眼下一圈乌青。他蓦地勾起一抹笑意,“很好,巫医辛苦了。” “王不打算宣召……娘娘吗?”王的后宫也有那么几个女人,却从来没有宠幸过谁,经此一事,王赭不得不承认霏霏的地位和身份。然而,让他亲口说出“娘娘”的尊称,还是一件困难的事。 霏霏醒来,宫南傲一身没骨头似的慵懒劲好像也跟着回来了,他漫不经心地又取了一支细毫,蘸了蘸面前的朱墨,“本王见她做什么,半死不活连磨墨都做不了,看着都顶心顶肺。” 王赭应了声是,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走到一半,宫南傲却又叫住了他,“血枫的使女不够伶俐,你亲自带人过去挑,寻些个有眼色的。天真无知的也好,但要反复确认,别混些阿猫阿狗进去,最要紧的是记得要找会汉话的。让她们好好伺候着,多逗她说话,白饭鸡鸭什么的多灌些下去,好歹养回个人样来。” 王赭愣了愣,觉得自家主上今天真是格外啰嗦。帐帘落下的时候,他大着胆子抬了抬眼睛,只见那强大莫测,似乎永远无心无情的王拢着一件厚沉的鹤羽大氅,缎子般的乌发微微凌乱,少了几分阴冷妖娆,幽幽的目光落在案头一串银色的东西上。 蘸满浓墨的笔早已提起,却迟迟不曾落下,戴着华美戒子的手指似在颤抖,雪白宣纸之上,落朱砂一点,缓缓晕开。 白色的毡帐很快挡住了视线,仿佛是他的错觉。王赭下颚绷得更紧,大步向霏霏睡着的帐篷走去。 他知道,他绝对没有看错。 她是在水底,还是钉死的棺材之中,又或者已经被野兽的利爪撕碎,分食,变成一顿果腹美餐? 寒冷……黑暗……没有尽头,层层叠叠裹着她的身体和意识,甚至扼紧了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 她已经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呆了太久,整整十七年,全身的神经都已经习惯了冷的侵袭,以及暗的浸泡。记忆变得混乱,依稀也有一些美好的东西,与让人厌恶的冷湿不同,光鲜,明媚,灿烂,火一样炙热。 然而,她的灵魂却像开裂的玻璃,一片片的碎片剥离下来,再渐渐消磨,化为齑粉……那些火一样的光和热,最终也将被吞噬。 她也像那最后一簇火苗,奄奄一息。当一具肉体再也无法留住她的记忆,自然也再束缚不了她的灵魂。 对于她来说,这或许才是解脱。 谁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沁了冷和暗的声音,却莫名地安抚了她。 “你累了,便睡吧。” “我承诺过,让那人完好无损地站在你面前。” “别担心我会失信,只要你睡了,我便去……” 去怎样?霏霏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所有注意力,尽力捕捉每一丝穿过冰层到达她耳边的声音。但那人却不再出声,好像也在沉思,去怎样。 她等着,焦灼起来,恨不能揪住说话的人,狠狠摇晃他的脖子,逼迫他说完。身体却仍然直挺挺地躺着,她第一次在操纵自己的身体时感到无力,只有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唯一进入到她的意识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却变得极尖锐,邪佞入骨,每个字都像洞穿她身体的钢针,逼得她血液逆流,手脚更加冰冷。 他轻声地笑起来,“我便去抽了他全身的骨头,做成一架骨琴,陪你一起安眠。再从脚底钉入两根高跷架,保证他永远站在你面前,不歪不倒。”顿了顿,又亲切地补充,“你放心,我的手艺,除了颅骨不大有把握,其他地方一定连疮口都看不出来。皮是皮,骨是骨,通通完好无损。” 似乎是感觉到她的灵魂在颤栗,他的声音却放得更加温柔,“我给你机会,瑾萱。十二个时辰。” 十二个时辰…… 霏霏终于睁开了眼睛,麻木许久的肢体还没有恢复灵活,她已经把和肉体分离的灵魂一丝丝强行扯回体内,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扑通!”皮肉撞上冷硬的地面,感官对疼痛的体会是模糊的,她用手指紧紧攥住铺地的羊毛,仿佛抓住最后的稻草。 她觉得自己醒得太漫长,已经僵硬的大脑顾不得想太多——说话的人是谁,她在哪里,身体为什么这么虚弱,她为什么专注于那人口中的十二个时辰,她顾不得。她只想知道,所谓的十二个时辰,有没有到。 “呀,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她挣扎着,额头抵着粗糙的皮毛,反复辗转,想要站起来,却不得其法。之前坐起来爆发出的那股力量似乎已经耗尽,她虚弱得甚至抬不起一根指头。直到地毯那头传来震动,一群人快速地跑进来,无数的手去搀扶她的身体,无数声音将她包围。 “夫人身上好烫,烧炭火一样。” “夫人您不要再挣了。您……啊!” “夫人指甲太尖锐了,她不配合,我们……” 一时间,尖叫声,劝导声,呼痛声,叽叽喳喳,整座帐篷乱成一团。 “你们两个按着她的手,梅拉把她扶回牙床。你去请武提达巫医,告诉他人醒了,你去抬热水,提雅,你去倒杯奶茶,再吩咐阿达,准备些吃食。” 帐帘再次打开,一个人微哑的声音响起,众女一惊,不由自主收敛了情绪,呼吸都轻了几分,自觉顺从那人的安排,一切终于有条不紊地进行起来。 117 清醒了吗 鹰主。丽铮。 脑子里模糊地晃过一个名字,霏霏并没有过多在意,她心里想的,仍然是那个所谓的机会。然而,失去内力又长时间昏睡,力乏体虚的她根本不是两个粗壮的草原妇人的对手,轻易地被人抬回了床上。 “你放心,他很好,伤口也已经在癒合了。”见她仍然不死心地想要起身,丽铮皱了皱眉,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相互摩擦的粗砺砂纸。 霏霏闻言,动作一顿,理智似乎渐渐回笼。虽然脸色还是不太好,但已不像之前那样,苍白中透出一股疯魔的执拗。可没安静多久,她又开始试图起身下床。 丽铮挥了挥手,一群侍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她抬起手,手背上一片密密麻麻的疤痕,看起来应该刚刚结痂。她将遮到眉眼下方的斗篷掀开,露出那双代表性的又大又黑的单眼皮眼睛。 只不过,一道两寸长的疤痕贯穿了她的面部,好像将整张脸都劈成了两半一样。每一半都还是原来的秀色清丽,合在一起却显得扭曲而狰狞。 这朵卓格草原之上最娇艳的鲜花,呼风唤雨,尊贵无比的血枫鹰主,原本有一双黑得纯粹的眸子,眼底灼灼生光,骄傲,倔强,而干净。如今却也像被风沙湮没,灰败而阴郁,看人的眼神让人微微心惊。 丽铮走到霏霏身边,突然高高扬起手,毫无预兆地扇了她的脸一下。 霏霏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本就高热未退的脑子还有些迟钝,不由怔了怔。 “清醒了吗?”丽铮漠漠地垂着眼,也不等她回答,竟然反手又给了自己的脸一下。两道耳光声响在空荡荡的帐篷之中,清脆得瘆人。根据那声音的大小,霏霏听得分明,这两巴掌都是一个力道——也就是说,丽铮不留任何余力的,狠狠给了她和她,各一个耳光。 霏霏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她直觉丽铮不该是无故找茬,无理取闹的人,更不像是得了失心疯。她咳嗽几声,扯着久未发声的声带,费力地道,“为什么?” 丽铮偏过头,缓缓地环视着这间帐篷,最后落在霏霏没有焦距,却像将她看穿一样的眼睛上,涩涩地笑起来,“没有什么为什么。”她摸了摸自己肿起来的脸,说得漫不经心,“看你不顺眼,打你。不该打你,帮你还自己一下罢了。” 霏霏没有说话,停留在她记忆力的,仍然是那个雷霆峰上别扭傲娇,男扮女装,性子中又藏了一股拧劲和血性的少女。而那个女孩子,是说不出这种看似戏谑的,冷冰冰,又死气沉沉的话语的。 每个人的成长都伴随疼痛,她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她,也不欲多管闲事。霏霏以不动应万变,只等着丽铮把真正想说的话说出来。 面对着这样的霏霏,丽铮的眼底闪过一丝狼狈。她深吸一口气,俯低身体,满是疤痕的手捏住了霏霏的下巴,“你之前那样挣扎,是因为不相信宫南?” 霏霏脸上露出一丝厌恶,下巴一抬,挣开了她的手指。她再虚弱,也没有沦落到谁想捏她下巴都能捏的地步。明白丽铮口中的“宫南”指得谁,她冷冷一笑,讥诮地道,“不过一只趁虚而入的禽兽,奸诈冷血,连称之为人都不配,说什么信不信!” 丽铮眼中刷得腾起怒色,终于忍不住,恢复了之前张扬的性子,指着她的鼻子怒骂,“这些天以来,你只管睡你的,可知道宫南为了你花了多少心思!两个都是只剩一口气的人,宫南甚至为了那个男人,不眠不休整整输了他一夜的内力!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你不明白宫南的心,你已经是宫南的女人,夫为妻纲,怎么敢这样诋毁自己的丈夫!” 话音方落,整个帐篷中的气息陡然一窒。丽铮面色一白,倒不是觉得冷,而是一种巍然如山的压迫感,突然释放,锁定了她。仿佛百万吨的巨石从她头顶上方坠落,完全将她拢在了阴影之中。她甚至无法后退一步,整个人都在绝对的力场之中僵住。 那目盲的女子用一双黯淡的金色眼睛,就那般斜着眼角,淡淡地“望”着她,却让她感受到了恐惧。 丽铮鼓了鼓腮帮,再三咬牙,眼中蓦地滑过一道森冷的光,扛着巨大的压力更向前走了一步。 “我知道,你不喜欢宫南,你喜欢那个弱的随时可能一命归西的男人。”她扬起一个报复性的笑容,从来磊落坦荡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恶毒的神色,“可是,上官紫萱,一女身不侍二夫。在做了宫南的人之后,你难道还有脸皮爬自己亲兄的床?” 什……么? 霏霏的脑子像是被扔了整整一捆雷弹进去,炸得一团混乱。什么上官紫萱,什么爬亲兄的床?! 丽铮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然而,看着霏霏脸上的茫然和震惊,她又觉得自己的心头腾起无法否认的痛快。她含着兴奋的眼睛里掠过淡淡的苦涩——她的心魔,她心中埋下的那些黑暗的种子,终于在她腐烂的心脏之中,发芽、开花。 “上官紫萱,你还是早些认清现实得好。宫南对你的好,不是你可以想像的。”冷冷扔出一句类似于警告的话,丽铮转过身,走了。 一直沉浸在极度震惊后的失声之中的霏霏霍地抬头,几乎咆哮起来,枯瘦的手指猛地探出,扯破了她一块衣摆,“丽铮,你给我滚回来说清楚!什么兄妹!是不是他教你说的?一定是他让你这样说这些混账话,什么上官紫萱,我明明是孤儿,从小在百花杀长大,怎么会是昭璃的妹妹?!丽铮……咳咳……你回来!” 许是太过激动,霏霏突然咳嗽起来,之后就是一连串的咳嗽。丽铮终究没有回身,她苦笑着看了一眼自己被扯烂的衣服,染着些许萧瑟的声音从帐门旁传过来,“血枫女子,永不说谎,你若想知道,就自己去找宫南。” …… 不知道丽铮走了多久,霏霏一直怔怔地躺在床上,之前模糊了的感官又灵敏起来。从床上跌下去的疼,丽铮那一巴掌的疼,身体上本来就有的病痛,一起向她涌去。她的眉眼之中流露出疼痛的神色,又是那种几近窒息的感觉…… 118 娶我 霏霏并未立即去找宫南傲,也再无激进的行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确认上官昭璃无事之后,她便开始真真正正过起了休养的日子。每日好吃好睡,时不时出来晒晒太阳,甚至大部分时候都在研究珠宝玉石。 宫南傲曾远远望了她一眼,神色难辨,只道,“但凡她所求,一律满足。” 王赭于是开始源源不断地给霏霏送去各类珍宝,他发现她对琥珀类的最感兴趣,便投其所好,找来大量琥珀中的珍品,顺便给宫南傲悄悄通了声消息。 宫南傲不过冷嗤一声,似乎漠不关心。然而,不过三天,远在千里之外的秋荧城,继一大批手艺最佳的绣娘神秘失踪之后,又有一家上百年老字号的珠宝店突然关门歇业。 厚重的红木大门之后却是一派鸡飞狗跳,所有的老师傅们全部加班加点,珠宝店的掌柜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莫名其妙收到了八百里加急的御旨:挑最好的琥珀,配上其他红色的珠宝,一月内秘密打造一副最好的头面出来。要求是帝后大婚的规制,一切以九瓣莲的花样为主,极尽精致奢美。 这是什么兆头?!难道——空寂了十多年的中宫,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他们的王,要立后了?! 与血流成河的羽陌不同,整个秋荧都笼罩在了一种近乎诡异的气氛内。无数人暗中奔走,为一场即将到来,也可能永不会到来的盛典,紧锣密鼓地筹办起来。 但这些于霏霏,都是丝毫不知的事情。一方面,她确实太虚弱了,需要好好静养一段时日。另一方面,她还没有完全消化丽铮的话语。她迟早要见宫南傲,但她还想要慢慢地想一阵,逃避一阵,等把一切都想清楚了,她才有勇气和把握去见他。 曾经的她,以为自己失去了一切,唯剩上官昭璃。但可笑的是,如今的她,却再无法和上官昭璃相配。 如今,她已经没有什么能够继续失去。她知道宫南傲想娶她,但他既然敢这样要她,敢生出把她绑在身边的念头,就该做好准备,娶回一个随时可能于睡梦中给他一刀的……枕边人。 不是只有他,能够利用别人。 还有最后一件事。 霏霏把玩着掌心的百花令,神色由冷嘲转为凝重。百花杀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地宫,她怎么可能对寻常宝石产生兴趣。她要的,是彻底钻研出百花令的秘密,把那支以一敌十的青国大军,找出来。 …… 不知不觉间,又过去了七八天。 在上官昭璃即将醒来的关头,霏霏觉得,是时候,去见宫南傲了。 王赭远远看见她跟着一个侍女过来,眼底蓦地浮现一抹不甚分明的笑,急急忙忙钻进帐篷,给宫南傲通风报信去了。 霏霏站在宫南傲的帐外,随意打发走了带路的侍女。她紧了紧拳头,正打算寻个人通报,里面却传来男子诱惑的嗓音,“来了就进来,傻站着做门神吗?” 这声音明显含着笑意,连他骨子里的阴魅气息都淡了,只剩下十足的妖娆勾魂。 霏霏眉头微微一拧,却没有分毫犹豫,掀开帘子,淡淡地走了进去。王赭带着一脸暧昧的笑容,趁机退了出去,把空间完全留给两人。 宫南傲一身尊贵风流的艳紫华服,墨泉般的长发少有地束了起来,用玉冠固定,额头上那只翩然欲飞的媚色血蝶便完全地露了出来,更显得他容颜如玉,绝色妖娆。 即使霏霏看不见,宫南傲还是忍不住想把自己打扮得再好看一点,再勾人一点。他根本没有奢望过出了这样的事情霏霏还能主动来找他,若非上官昭璃还在他的手上,他甚至觉得她拿着一把剑杀进来都是可能的。 今天,不可不谓是一个意外之喜。 就算是从来凉薄,从来多疑的他,都忍不住发自内心生出笑意来。 纤瘦得像随时会被风吹走的佳人就这么走近,步伐款款,带着天生的优雅,如作扇上舞。她停在他身前不远处,一头璨金长发仿佛最华丽的云锦,自胸前倾泻。那浓丽的眉眼间,含了一丝冷,落在他眼中却更点燃了他的欲望。 “宫南傲,你想娶我?” 他一怔,吃惊于她的直接,脑中出现片刻的空白,随即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她从来就是那么直白而特殊的女子。只不过,她的特殊从来没有给过他。看来那一夜霸王硬上弓,他终究在她心里留下了痕迹。 就这么短暂的片刻沉默,霏霏眉眼一厉,身上骤然迸发出一股杀意,“怎么,堂堂傲王,却连男人的责任都不敢承受吗?宫……” “本王从未说过不愿意。”看着她勃然变色的脸,他心中的欢喜却更加浓烈,他原本以为她会更乐意避过此事不提,恨不得和他桥归桥,路归路。 霏霏顿了顿,脸上暴戾的狠气渐渐缓了下去,又恢复了之前的冰冷淡漠。一双倾倒天下的凤眸纵然不能视物,仍然蕴着让人不敢随意冒犯的气势,“那么,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把你身边不干不净的东西都清走。一个月后,来百花杀迎娶我。” 宫南傲听出了她对他的独占欲,却没有再露出喜色,眸光潋滟的眸子变得狐疑而审视。最初的惊喜过后,他仍然是那个魔一般冷魅,深不可测的王。 “霏霏,本王不觉得,你是真正的想要嫁给本王。”他眯起狭长森冷的眼睛,笑得幽幽,“你确实志在后位,不过只怕不是本王身侧的那个位置。” 霏霏讥诮地弯起唇角,嗓音更冷,“做你的王后,则荣华一世,受万人景仰,可对?” 宫南傲斜飞的眉微微蹙起,“然。” “臣服于你,则可得到你的一切承诺,满足我一切所求,可对?” “然。”宫南傲修长的身体缓缓靠进了身后柔软的狐皮垫子,他一向擅长从细微处揣度人心,进而玩弄人心,尤其是通过人的眼睛。霏霏是个瞎子,又天性冷淡,他一直觉得看出她的心思是个挑战。 比如现在。 “献媚于你,则能独占于你,终身没有二女与我相争,可对?” 宫南傲眸光一冷,被献媚二字激起了淡淡怒气。他瑰丽的容颜上透出危险的气息,唇角一扯,却继续回答,“然。” 霏霏笑了,眼底仍然冷若九幽寒冰,“既然如此,无论是身为女人,还是野心家,都能够被满足,我又为什么不嫁你?” 119 昭璃,我要嫁人了 名分,臣服,献媚,荣华……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哪怕他真心实意欢喜,构想出无数未来婚后的图景。 哪怕他明知道天界仪典之上不会有他们在凡间的只字片语,仍然忍不住按照九重天的礼节安排了他们大婚的所有环节。 哪怕他明知道她不爱他,不会稀罕他给的一切,仍然亲自执笔勾勒,描画百遍两人成亲的吉服,亲自挑选了最合适她的胭脂妆缎。 天界、人间、幽冥,她从来不肯成全他分毫,哪怕一个梦。 原来,他几天几夜来不眠不休的心思,都不过等同于……一场你情我愿,无情有欲的交易。她是人间芳菲,斩三季予他人,却只把无尽的冬留给他。 宫南傲漆黑的眼睛定定地落在霏霏的脸上,忽而弯着眸子笑了起来,声音轻渺而诡谲。仿佛自那一夜之后就陷入沉睡的妖魔,再次醒来。 “好……果然是本王喜欢的女人。”他姿态慵懒,眸光荡漾着似有似无的宠溺,语气却凉薄到骨子里,每一个字都咬得让人毛骨悚然,“但是,男人从来爱新鲜,得到过,也就不再稀罕。本王的名声你也知道,你就不担心,本王听了这些话,一怒之下,你便竹篮打水——一场空?” “呵。”没想到,霏霏直接笑了出来,笑声短促而讥诮,仿佛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你会生气,你在生气?宫南傲,我以为,对你来说,唯一值得关注的就只有利益罢了!我身上能够利用的地方还有那么多,所求却不过尔尔,我如此明白坦诚,摆明了是我的亏本生意。宫南傲,你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死一般的寂静。 是啊…… 还有什么不满意。 宫南傲闭上了眼睛,嘴角一分分上扬,挑一抹宜喜宜嗔的笑。良久,他抬起手。潋滟的紫色宽袖之中探出雪白的手指,放在发冠边轻轻一划,那上好的白玉立即豆腐一般裂成了整整齐齐的四块,三千青丝散落如瀑,遮没那如玉如雪的容颜。 他额头天生血蝶,缘是因为他母妃乃是天界蝶族女君,尊容无比。在凡间却被愚昧的世人视作妖魔的象征,导致了他整个被排挤和鄙夷的冰冷童年。此生中唯一一次束发露额,唯一一次想要正襟危坐,让一个女子明白他的心意,却仍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笑话。 他起身,迳自走向帐门,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停了停。长指拨开她前额的刘海,让那眉眼更清晰地呈现在自己指尖,他危险地眯起魅眸,“果然是个小贱人,非要别人践踏着才舒服。” 霏霏觉得他指尖的力道太重,刮磨着她的脸火辣辣地痛,火气上涌,遂挑衅地回道,“傲王过奖,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君是个什么货色,做妻子的自然也该有模有样地学,不是吗?” 夫君…… 夫君。妻子。夫妻。 宫南傲又有片刻的失神,随即抿起唇,目光在她眉眼间飞快转过一圈,似是憎恨。下一刻,他用力甩开她的脸,几乎让她摔倒在地,迳自越过她而去。 “既然如此,你给本王记好什么是做妻子的本份。本王会肃清后宫,你身上的风流债,自己了干净。另外,本王觉得你对大婚应该也没什么要求,不如越简单越好,繁文缛节自可一概免除……那么,就五天。” 她不明所以,他淡淡说完,“五天之后,本王娶你。” 直到宫南傲走了许久,霏霏脱力一般跌坐在地,她缓缓蜷起自己的身体,将脸埋进手臂之间。 她终究说出了口,她终究没有问出口。 说出了让他娶她的惊世骇俗之言,不敢去探寻丽铮言语之后的真相。她宁愿相信那是宫南傲的攻心之计,也不愿相信……她和上官昭璃是兄妹。 还有五天,她就是人妇了。而四国之中那个恶名远扬,最让人颤栗胆寒的魔君,会是她的夫。 …… 五日期限的第四天。 上官昭璃犹在沉睡,棱角分明的容颜又瘦了不少。霏霏悄无声息地坐在他床边,指尖小心翼翼得触碰他的轮廓。不知什么时候,或许是感觉到了她的温度,她指腹下那上薄下丰的唇,忽然就勾起了淡淡的笑。 霏霏呆了呆,一股莫名的心潮突然涌上心口,痛苦,悲伤……甚至还有委屈。她想起那一夜心口上再无法抹去的疼痛,他嘴角的弧度却那么暖,仿佛安慰,不知为什么,她的泪水便怔怔地流了下来。 她又发起愣怔,从小的经历让她觉得有些耻辱,转眼却又释然。想笑,便笑好了。想哭,便哭好了。在这个熟睡的男人面前,她再不用伪装,再不用坚强。 从她进来,她已经坐了大半天,却始终不曾开口。她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只好执拗而荒谬地认为,他的心该是懂她的。 眼泪还没有干,她向着他展颜一笑,一双原本没有光亮的金色眸子浸了水雾,恍惚又恢复了曾经的光彩灼灼。她就像是下了决心,要把她所有剩下的好,全部,不剩丝毫得给他。 昭璃,你怎么那么贪睡呢?再不醒,我都要嫁人了。 就定在明天,是不是很仓促?不过你放心,我,会幸福的。 她的手指攀上他的眉眼,自己狠狠得笑了起来。 都说做新娘子是女人一生最漂亮的时候,我也会很美,是吗,昭璃?她漫无边际地想着,时哭时笑,状若疯癫,脸上那种静水深流的温柔,却始终不变,美得让人惊艳而疼痛。 向来情深,奈何缘浅。 昭璃啊,我们的缘分,是不是太浅,太短了? 泪水沿着下巴低落,沾湿了他的眼睫。她颤抖着伸手抹去那滴泪,脸上的笑容摇摇欲坠。他的眉轻轻得皱了皱,似乎听懂了她的心。她俯下身去,把侧脸贴在他的胸口,已经筋挛的手指颤抖着,一遍又一遍近乎贪婪得描摹他的眉眼,似乎如此就能刻入心里。 昭璃,我记得你,也请你记得我。 记我一辈子。哪怕……用恨的方式。不要忘记我。 120 今日王后,明日太后 最终,霏霏近乎落荒而逃。从上官昭璃的帐中走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步伐踉跄,却还是勉勉强强扶着帐篷支撑起身体,然后一刻不停地向前走。似乎只要停下来,她就会颓然倒下,再也不想起不来,再也起不来。 平坦的地面上有一小块凸起的陡坡,霏霏目不能视,又心绪凌乱,脚下一绊,身体前倾,就直直地向前扑去。然而,在她落到地上的前一刻,一双手托住了她的手肘,一带就将她拉进了怀中。 霏霏怔了怔,脸上突然就露出了喜色,昭璃,是昭璃醒了吗,是昭璃接她入怀吗? 下一刻,她的笑却无声崩落。上官昭璃明明还在她的身后的帐篷里,便是这个怀抱,冰冷至此,也不可能属于昭璃。 “虽然本王一向想要个谪降天仙做夫人,小菲儿也没必要用脸着地来博本王的欢心啊。”刻薄又恶劣的话,充分说明了来人是谁。 到了这地步,她到底还能奢望什么,还在犹豫什么。 那个人,分明睡得好沉,好沉。 霏霏睁大一双微肿的眼睛,眼底完全地空了,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宫南傲的讥嘲,手随意地向旁边一拨就想将他推开。宫南傲妖魅的眸子立刻眯了起来,手上的力道加大,将她拽回来。有力的双臂钢铁一般圈紧她的腰,直到两人之间再无丝毫空隙。 “瞧这么一脸的魂不守舍,看来本王的爱妃果然听话,旧情断起来极为干净利落。” 他身上那种华凉而浓郁的香气顿时扑鼻而来,霏霏的腰被他勒得快断裂一般,胸前被他的胸口压得像要窒息。她低低地喘息了一声,皱起眉,“宫南傲,你放开。” 宫南傲同样充耳不闻,甚至伸出手,轻柔地按揉起她的颈后。若非她已经瘦得浑身是骨头,每一寸肌肤都绷到了极致,他或许还想像对待小猫小狗那样,把她颈后光滑的皮儿揪起捏弄。 “宫南傲——”她被这样的对待激怒,在他怀中挣扎,低低地喝道,整张脸都冷了下来。 “闭嘴!”宫南傲却像比她更愤怒,手指突然就失去了温柔,狠狠得压下她的脖颈,将她的脸按在胸口,不容许她再说出一个字。就算她没有了内力,他也不许她利用尖利的指甲张牙舞爪。 霏霏被那浓烈的香呛得几乎无法呼吸,在心底把宫南傲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这个疯子,当真是喜怒无常!“新婚夫妻婚前不许见面,宫南傲你放开我!” “本王叫你闭嘴!新婚夫妻?难得你还记得明天就要嫁给本王。”他似笑非笑,华丽的嗓音充满阴鸷,“本王看来,只要能远离本王,无论什么理由你都能扯得出来。” 霏霏疲倦地闭上眼睛,既然他都明白,何苦一直纠缠不放。若非是他,她和上官昭璃何至于走到这一步,走上有缘无份的绝路? 但是……她攥紧了他的衣襟,嘴角勾起一丝冰封嗜血的笑。就算他现在想放手,她也不可能回头了。 宫南傲,无论以后我做了什么,都是你自作孽,怪不了我。 过了许久,宫南傲才像是平静了下来,双臂直接从她的腿弯处一抄,将她抱了起来。霏霏面若冰霜地任他抱着,手肘却立起,冷硬得抵在他胸口上,隔开了他们两人,无声地表达了她的抗拒。 王赭远远瞧着还觉得郎情妾意,两人完全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人。待宫南傲抱着她走近,他一见霏霏的动作,立即变了脸色,心中为宫南傲升起一股不甘和怒意。 然而不等他出声怒斥霏霏,宫南傲手臂突然一松就把霏霏扔到了地上,背转过身,冷冷命令道,“你把她带下去,找人给她收拾干净,明日本王娶她。” 明天?王赭一呆,明显脑子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就道,“王,娶后是要升祭祖坛的啊,而且您不是在京城准备了……” 宫南傲忽然抬起了头,那种前所未有的阴冷眼神顿时让王赭闭上了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扬了扬眉,嗤笑道,“她?” “这种女人还不配祭本王宫氏的先祖,大婚越简单越好。何况,血枫王庭什么都不缺……你也是这样想的对吗,本王的王后?” 他猝然蹲下身捏住霏霏的下巴,她漠然地闭着眼睛,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音,“对。” 霏霏又转脸对王赭笑起来,神色明媚,似乎不胜欢喜,一双凤眼媚色入骨,“麻烦动作快些,最好今日本宫拜堂做王后,明日本宫就能守寡做太后。” 她自己竟然不知道,她从来都知道怎么让他痛。宫南傲的手指轻轻颤了颤,他咬牙切齿地道,“本王若死,你必然殉葬。”随即他没有预兆得将她推开,甩袖而去。 霏霏只是将脸向着他的背影,弯起了嘴角,笑得妩媚而决绝。 王赭冷冷哼了一声,也望着宫南傲离开的方向,眼神渐渐变得复杂。主上临时作出这样的决定,当真是觉得霏霏不配他一直以来的隆重准备,想要让她狼狈吗?为何他总觉得,被伤到的人,只有主上自己呢? …… 整整一个晚上,霏霏就像是一个玩偶般任一群侍女摆弄。十多个时辰,她甚至无法有片刻的安眠。耳边满是嘈杂的声音,祝福,羡慕,也有一些阴阳怪气的讽刺,吵得她无法闭眼。 天终于亮了。 浅金色的光从外面洒进来,落在那张面容之上。侍女们停下手,看向霏霏,不由齐齐倒吸了一口气,眼中浮现惊艳的神色。 正襟危坐的女子穿着水红色的凤袍,窄肩宽袖,腰部被红绸束出秀美的曲线。一张天生丽质的面容白皙细腻得像剥了壳的荔枝,本就浓丽的黛眉也没有修整,不过是在那凤眼眼角勾出一抹凤纹,又用一点子白粉盖住了眼下的青黑,再在粉色的唇瓣上晕开一层鲜艳的红色口脂,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美得像是草原上红如烈火的火焰花。 121 抢亲1 但是,盛开得如此艳丽,也隐隐让人感到不祥……仿佛是把这个女子一生所有的精神气血都吸榨干净,然后在此刻全部燃烧之后的最后的华光。 见霏霏一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倾国倾城的容颜更像是一张僵硬的面具,几个侍女对视一眼,终于自觉无趣,交代了她几句就离开了。 霏霏坐得身体都快僵了,她抬手理了理自己的发髻,却只触摸到冰凉的宝石。不知是不是侍女们疏漏了,她头上竟然没有任何簪子和步摇,只是靠珠花固定,一件尖利的物事都没有。 她嘲弄地笑笑,放下了手。罢了,堂堂傲王,真是既懂得她的心意,也足够胆小惜命。 不一会儿就有人抬来了八抬大轿,霏霏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嘴角淡淡讥诮——算宫南傲本事,在异族的地盘上,竟然都能鼓捣出中原的婚礼。她听嘴碎的侍女们说,他在雁回山下等着和她拜堂。雁回山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所以要坐轿去。 霏霏只关注了雁回山这个地名,却没有留心,侍女们曾经羡慕地说,雁回雁回,雁子回时。雁回山是血枫的姻缘山,卓格草原之上的圣山。在那里成亲的男女,没有哪一对不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就算是彼此之间有着深仇大恨的男女,也能破镜重圆,正如…… 冰雪消融时,雁子自南归。 一个像是喜娘的人步伐轻快地走进来,一身富贵吉祥的深红色,脸侧胡乱缀了三四粒碧莹莹的翡翠,嘴角一颗硕大鲜明的黑痣。 她虽然努力地笑着,眼神却带着怯意。她虽然住在卓格草原上,骨子里却是十成十的中原汉家女,也从没做过媒婆喜娘的活。一天晚上,她竟在梦中被人打晕,醒来莫名其妙就到了这里。还有一个凶巴巴的男人,让她务必把什么婚事操持得像模像样,十全十美,否则就要她的命! 喜娘哆哆嗦嗦,满心胡思乱想——莫非是茹毛饮血的草原人抢了他们汉家的好女儿,一不小心又把心肝落在她身上,所以才想要办个中原的亲事。因为这个念头,她对眼前这个新娘可谓是又怨又怕,生怕伺候得不好。 虽说新娘的眼睛似乎有点问题,焦距全无,却是华贵的金色,连上那通身的气质,让人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喜娘一边说着讨喜的话,一边就颤着手拿过一边摆着的盖头,想给她盖上。谁知,喜帕落下的瞬间,霏霏脸一偏,像避让什么脏东西一般,让了过去。绣着鸳鸯戏水的红色盖头仿佛一张破布,飘飘荡荡地落在了地上。 喜娘瞋目结舌,想是从来没有见过嫌弃盖头的新嫁娘。她脸色变了几变,才鼓起勇气陪着笑,神色诺诺地道,“夫人可能初为人妇,不知道这成亲的规矩,老婆子给您解释一二。这姑娘家嫁人啊,盖头必不可少。只有由夫君亲自用金秤挑开,才能算是礼成。也只有这样,日后才能夫妻恩爱,和和美美,白头……” 霏霏歪着头听着,听到此处蓦然扬唇一笑。这种恍若害羞的娇艳神色,呈现在她染了些许胭脂的脸颊之上,顿时显得更加明艳动人。 喜娘纵是个半老徐娘,见着这么一个笑也不由愣了愣,不自觉地住了口。同时,她也稍稍放下心来,这新娘如此美丽,应该也是晓事明理之人,不会为难她。 她正打算躬下身子去捡,面前那长长的殷红裙裾忽而便荡开水波般浅浅的波纹,下面探出一截月白的绣鞋,好巧不巧地踩在了喜帕上。 喜娘脑子轰地一炸,伸出的手顿在半空,整个人几乎都成了一块僵硬的石头。面前妩媚入骨的新娘却依旧那样笑着,微微侧脸,微微勾唇,双颊微微驼红,白色的鞋尖精确地落在盖头的正中央,慢慢地碾。 “夫……夫人……”喜娘眼中露出绝望的神色,任她如何舌灿莲花,见到这种情况,也是舌头打结,无话可说。 “不过是些无聊的繁文缛节,走吧。”霏霏终于不再刺激她那颗玻璃心,当先向外走去。喜娘一呆,顶着张苦瓜脸,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霏霏没有拒绝喜娘的搀扶,任由她把自己带向前方,带向她一片漆黑的双眼之中,最黑暗的地方。嘴角的笑容仿佛是画上去的,一直保持着那个弧度——她的幸福根本不在这个男人身上,谈什么相敬如宾,和和美美? 霏霏弯腰进了喜轿,一动不动地坐着。轿子终于平稳地抬了起来,几个穿红戴花的男人喜气洋洋地吹奏着唢呐,铜锣敲得梆梆响,一切都和民间普通的嫁娶没什么不同。王赭率领了几百名卫士,负责护送,或者说押送。 喜娘面如土色地跟在旁边,不断在心底祈求这姑娘一路上不要出妖蛾子。只要她好好地嫁她的人,她就能好好地回她的家——她刚刚看得真真的,那新娘不止穿了一双白鞋,里面还有一套纯白的长裙,边缘勾着一圈阴冷的黑色莲纹。 新婚之日见到任何白色都是不吉利的,哪有人会在自己的吉服下面早早套一身白衣?那是成亲还是送葬啊? 然而,喜娘其实杞人忧天了。一路上霏霏真的一直很安静,静得像是他们抬了一顶空轿一般。若非偶尔轿身震动,轿帘掀起,露出一方薄薄的雪色下颌来,喜娘简直怀疑她凭空消失了。 与她所想的完全不同,霏霏根本也没打算折腾什么,她已经累了。近日来所发生的每一件事,对她而言都可谓雪上加霜。她曾经倨傲,曾经倔强,曾经恨不能与天比高,无论如何誓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途……但如今,她已经认命。 所谓穿一身白,不过是霏霏不想让宫南傲太痛快太得意罢了。敌对至此,她凭什么成全他? 不过,从某方面而言,喜娘有一部分的预感确实是对的。这成亲之路有坎坷,却不是霏霏折腾出来的。 走了接近一个时辰,天从熹光微薄到日上梢头,抬轿的轿夫又换了一批,喜娘已经走得快要累趴在地的时候,走在最前的王赭终于传令休息片刻。他不屑地瞥着气喘吁吁的喜娘,这才走了一半呢,还是主上英明,让他们早早启程,否则就该耽误吉时了。 喜娘苦着脸捶腿,似乎从她见到霏霏起,就一直保持着这个表情。 正当喜娘稍稍放松下来,眯着眼睛四处打量的时候,旁边的喜轿突然被人掀起了轿帘,一个好听却沉冷的声音响起,“这里面太闷了,扶我出去走走。” 喜娘本来就受惊的脸顿时又添了几分愁色,当着霏霏那张冷脸,早就准备好的理由一个也想不起来,只得老老实实把王赭的话重复了一遍:“夫人,统领说了,除非您的夫君来了,不许您离开轿子半步。” 她以为霏霏听了这话必定要冲她发怒,谁知那美艳女子只是蹙了蹙眉,面无表情地放下了帘子。 霏霏的脸上波澜不惊,帘子落下的瞬间,纤瘦的手指却深深地陷入了自己华美的喜服。她的手指多次受伤,就算上官昭璃和宫南傲一直用最好的药养着,仍然不复当年完美修长的手型,此刻死死攥紧一截袍角,像是要将自己的骨节拧断。 无法言喻的情感充斥了她的整颗心……这么熟悉的感觉,这么熟悉的气息,难道,是那个人来了? 122 抢亲2 从一开始出来,她就觉得像是有人在她身后注视着她,哪怕她坐进喜轿,那人犀利灼热的目光也根本没有被木板阻挡,仍然死死绞着她的身影,一路尾随。 她初时还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但刚刚掀开帘子,那一刻落在她脸上的眼神就像有实质一般!那其中的火辣、惊痛、悲伤,无一不是她熟悉的,甚至还有淡淡的怒火和让人心疼的怨。 他不是还昏迷着吗,他不是深受重伤吗?他是不是一个人来的,他难道不知道这里危险吗?他要是轻举妄动,会不会再次落入宫南傲的手心?他的伤还痛不痛,他怪不怪她那天一刀刺进他的胸膛,他,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她已经…… 霏霏猛地低下头,把自己越来越烫的脸狠狠埋进冰冷的掌心,脑子里无数念头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在几乎把心脏撑得涨破的惊喜之后,就是没顶的绝望。 她颤抖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丝毫不在乎脸上精致的妆容会被抹花。就算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希望,就算她早就决定嫁给宫南傲,就算她害怕面对上官昭璃知道她失身于宫南傲之后的怒火,她还是忍不住在心底问一句:上官昭璃,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昭璃,你知不知道我好害怕,你知不知道我一点也不想嫁给宫南傲,你是不是来接我的?你知不知道? 霏霏的指缝之间,漏过一丝晶莹,她放下双手,眼角的妆容已经花了,金色的墨痕拖出一道泪水的痕迹。她笑着哭起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大力地仰起头,像要把自己的后颈折断,膝头上手捏成了拳头,全身都在颤抖。 上官昭璃,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 良久,霏霏才平静下来,绝美的面容更加冷硬。无论如何,只要上官昭璃打算出手劫亲,她就必须配合。以上官昭璃的性格,只要他不死心,谁的话都无法改变他的决定,而一旦时间拖延,他就会有危险。 她宁愿她之前的费尽心思,下决定时的艰难都付水东流,她宁愿再花百倍的决心离开他身边,再费百倍的力气取得宫南傲的欢心,也无法让他因为她,再落进宫南傲的陷阱。 霏霏焦虑不安地坐着,一时希望上官昭璃不要管她,自己逃走,不要破坏她的计划,一时又想要他能为了自己冲冠一怒,做点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情。越想越烦躁,只能不断深深呼吸,把满腹心事尽量压下去,再压下去一点。 如果上官昭璃要动手,自然是他们走到中途,又处于休息的时候最方便。然而,一直等到王赭传达口令,再次上路,都没有任何动静。 霏霏时冷时热的身体终于完全地冷下去,她虚脱一般靠在软垫上,轻轻地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心头微酸。她茫然地睁大一双无法视物的眼睛,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遗憾什么。 良久,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或许根本就是她的幻觉罢了。她如今的行为形同背叛,上官昭璃是王啊,那样骄傲又多疑的人,若当真清醒,不一刀杀了她就好了,怎么可能为现在的她做什么不理智的事? 然而,不等轿子完全抬起来,羽箭破空之声响起,“啊”的一声惨叫,随行的侍卫们突然大叫起来。 有兵刃相交的声音传来,花轿也开始左右摇晃。因为才休息完,人人都还有些懒散,甚至很多人没有回到自己的岗位之上,队伍稀稀拉拉,拖得比开始还长一些,王赭大声地吼叫着什么,声音从那头远远传过来……霏霏靠在软垫上的身体蓦地坐直,脸色苍白得可怕。 她征了怔,随即掀开轿帘,毫不犹豫得钻了出去。 “砰!” 将出未出的时候,她的额头狠狠地撞上了一副胸膛,霏霏脑子一晕,差点又跌回去,那人却后退一步,低低口申吟了一声,似有痛意。 霏霏霎时如遭雷击,头很痛,她却像感觉不到,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身体直直向后倒去。 “蠢女人,你这么迫不及待往后倒,是想摔得后脑开花吗?做了他的女人,人也变傻了?”一个熟悉刻骨的声音狠狠地想起,带着一股子咬牙切齿的味道。或许是因为之前的大病,许久不曾说话,哑得厉害,不复曾经的磁性清朗。 他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修长有力的手臂将霏霏的身体拉了回来,没让她摔下去。 霏霏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了,每一个关节都像生满锈铁的失灵机械,那灼着自己后腰的热度,那揽着自己身体的力度……这一切,就好像是梦。她的泪水哗啦啦地落下来,反反复复在心底自语,反反复复向自己证实,是他来了,他竟然真的来了! 上官昭璃从来没想到她会哭成这个样子,明明没有表情,没有声音,脸颊上两道泪水却不停地流着,仿佛一辈子的眼泪都集中在这一天流下。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想放开她的身体,去替她擦脸上的眼泪,又怕一旦放开她,凭她现在这副呆呆的样子,立刻就会倒下去。 上官昭璃几乎急出一头汗来,只好笨手笨脚地拍着她的后背,硬邦邦地道,“哭什么,你这是给他尽职尽责地哭嫁,还是恨我破坏了你母仪天下的机会……” 话一出口,臂膀之间那柔软的身体就颤了颤,上官昭璃立刻住了嘴,棱角分明的俊脸黑如锅底,恨不得腾出手抽自己一耳光。他懊丧地垂下脸,眼底映着一片鲜艳灿烂的大红色,似乎也烧开一片嫉妒的烈焰。实在是她今日太美,实在是他的心太疼太慌乱,所以他妒忌了,并没有讽刺挖苦她的意思。 四处的砍杀打斗之声还响得震天,两人却旁若无人地抱在一起,似乎与世隔绝。言飞不得不承认,这一幕确实很美好,但是……他切菜一般削又下一个敌人的脑袋,抹了一把满脸的鲜血,扯着嗓子大叫道,“主上,要小别胜新婚也请您记得咱们是在抢亲,在战场上!您别一个兽血沸腾,在宫南傲的花轿里就把房圆了!” “……” 上官昭璃嘴角一抽,脸黑得更厉害。霏霏仍然……是那副呆楞到没有表情的表情,眼泪像下不完的雨,浇得上官昭璃心软成了一团。 他承认自己一直想看她有些正常人的情绪,笑也好,哭也好,尤其想看她为他流泪。 但到了今天,在她真正的为了他哭得花了妆容的时候,他却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兵败如山倒。无法去抵抗,无法不心疼,恨不得把她的眼睛封住,让她一滴泪都再流不出来。 他飞快扫了一眼周围,他们暧昧的姿势让他的脸又黑了一点——霏霏的身体后仰,他的身体前倾,两人都是上身在轿子之内,腿在轿门口,看起来既像他“兽性大发”,把新娘子摁倒扑入轿中,又像新娘主动投怀送抱,要把他扯进轿中一样。 “还不起来,真那么喜欢他送你的花轿,那么舍不得走?”他的话依旧难听,声音却轻柔下来,不再嘶哑,低沉悦耳,像哄小孩子一样的音调。 霏霏眨了眨眼睛,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眼泪倒是缓缓收了。 123 抢亲3 上官昭璃轻轻松了一口气,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笑容,正当他抱着她站直身体的时候,怀中那受伤的小兽一般脆弱的女子却突然抬起了头,然后,她借着他拉她的力道,“凶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同样消瘦的身体狠狠相撞,对方突出的骨骼铬得两人都疼了,上官昭璃伤口被扯痛,忍不住又退了一步,她却紧紧跟上,坚决地抬手环上他的腰,用力收紧。 “昭璃,你来得迟了,但我一直在等你。” 霏霏闭上眼睛,嘴角轻轻勾起,声音轻薄如烟。她这一生从来没有真正放肆过,以前不能,以后也不能,所以此时此刻最后的机会,她不想再放过。 上官昭璃按着她的腰的手颤了颤,随即更用力地按下去,嘴角的弧度霸道而笃定,声音同样地轻,只有她能听得见,“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记得等我。哪怕你认为已经晚到不可补救的时候,哪怕你完全绝望的时候,都不准放弃等我!” 霏霏心里涌过澎湃的暖流,脸颊却离开了他的胸膛,仰着头挑起一边的眉毛,神色俏皮而挑衅:“凭什么?” 上官昭璃学着她的样子挑起眉毛,没有说话。他眼底的光变得戏谑和邪恶,他突然单手搂住她的腰,灵巧地翻身跳上了一匹马。不等她在他身前坐稳,他用另一只手勒紧马缰,用力一拽! 骏马顿时扬蹄长嘶,身位的不断变化让霏霏措手不及,惊呼一声便撞进了他的怀里。一片混乱之中,她听到他的回答,一字字烙在她的心上,“一定要等着我,因为我一定会到。” 霏霏咬紧下唇,上官昭璃从她后面看过去,只见那藏在金色发丝之后的雪白耳垂渐渐染上一层诱人的红。他眸色渐深,突然俯身咬了咬,又抢在她反应过来前离开。 她并不生气,礼尚往来,送了他小腹上结结实实的一拳,他疼得嘴角抽了抽,眼睛却越来越亮,充斥着喜悦。直到此刻,他才终于确定,他的丫头还是他的,她的心里只有他。 这个认识让他忍不住引颈长笑,轻狂的笑声清晰地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侧,不羁又狂狷,有发自内心的喜悦,更有位高者的睥睨张扬。 等他笑毕,言肃策马上前,翻身下马,仗剑跪地,沉声道,“禀主上,宫南傲亲信王赭被俘,秋荧血枫其余人等已诛杀完毕,言字诀一百二十人,折损三人,五人受伤,请主上定夺。” 上官昭璃听见宫南傲的名字,瞳仁之上一圈幽深的钢蓝色,蓝得愈发明艳纯粹,散发出一种近乎魔魅的冷。他一手搂着霏霏,一手操控着缰绳,驱马走至被迫跪在地上的王赭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王赭却只瞪着他怀中的霏霏,狠狠呸了一声,“贱人,荡妇,竟然背叛主上。” “放肆!”言飞飞起一脚将王赭踹倒,一向带着笑的娃娃脸上带着一丝阴狠。王赭咳嗽着吐出一口鲜血,呸了一声。 上官昭璃的脸色顿时完全变冷,眼中煞气生冰,“确定全部杀完了,一个都不剩?” 王赭一愣,这才看了上官昭璃一眼,他的话竟然不是对他说的?言肃垂着脸,“还有一个喜娘,正躲在喜轿后方。” 喜娘正高兴没人发现自己,陡然听见自己的藏身之处被人一语道破,吓得大惊失色,哆嗦着爬出来,已经说不出话,唯有一个劲地朝上官昭璃和霏霏磕头。 上官昭璃点了点下巴,象征性地安慰了她一下,随即淡淡道,“杀。” 喜娘手一软几乎趴在地上,却听见一声清脆的“喀擦”,好不容易抬眼一看,又差点摔在地上。只见之前还对着那新嫁娘破口大骂的男人已经倒在了地上,一颗血淋淋的头正滚在自己面前,死不瞑目。 霏霏听到那句“杀”就知道了上官昭璃的意思,她更贴近上官昭璃的怀抱,莫名觉得很冷。王赭的死,让她又想起了那个让她失去一切的晚上,想起狼锋利的牙齿撕咬自己的血肉的感觉,想起那些密密麻麻嵌入背脊的小钩,想起高烧之中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的疼痛的撞击。 她的身体变得很冷,上官昭璃却像明白她所有的心思,宽大袍袖之下,灼热宽厚的手掌包住了她的手,力度适中地握了握。 “既然他死了,你就是唯一活着的人,本王要你给宫南傲传句话。”上官昭璃高踞马上,眼眸黑不见底,显得那圈钢蓝色的瞳孔愈发晶蓝冰冷,像暗夜中的狼王。 喜娘几乎在他这样的目光中窒息,然而,那男人忽然拨转了马头。 “看样子,是不用了。”言肃抿了抿嘴,“听这声音,傲王怕是还留了一手,藏了一支铁骑在半路。” “死狐狸,一天到晚什么都不放心,迟早早衰。也不知他们怎么传的信号,来得这么快。”言飞嘟哝了一声,一向轻佻的神色却也变得凝重。 霏霏失去了内力,虽然感觉不到那些轻微的震动,却明白他们的意思,她突然伸手去拨上官昭璃扶着她的腰的手。 上官昭璃一震,瞳孔敏感地收缩,更用力地圈牢她,声音微微尖利,“你要做什么,他来了,你就迫不及待地要回到他的怀抱?” 霏霏无奈地笑了笑,解释道,“你希望我一直穿着他的喜服?” 她不再像以前一样,对他的多疑和恶毒言语表示出抗拒和厌恶,甚至故意顺着他的话激怒他。变了的人不止是他,她早该知道,这位璃王一直以来,不就是越在乎越容易口出恶言的性子? 是曾经的他们沟通太少,都不懂得怎么去爱,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怨不得旁人。 上官昭璃定定地注视着她,她却闭着眼睛,笑着任他看。终于,他默默地松开了手,用力地转过头去。 “让那喜娘陪你去里面换。” 霏霏应了,虽然她里面穿了衣服,但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宽衣解带,始终是不雅的。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花轿之中,上官昭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那呼吸声在寂静一片的草原上,显得分外悠长。他忽然一夹马身,身下的骏马顿时离弦箭般奔了出去。 前方是一道缓而高的坡,刚好把两边平坦的草地隔开,他要在宫南傲之前,先占据高处。 言肃等人立刻跟上,上官昭璃头也不回,声音掷地有声,“你跟言飞回去,先带她走。” 言肃置若罔闻,仍然紧紧跟着他马后,“王,言浩被国中的叛乱绊住,属下的职责就是保护您。” 上官昭璃眉头一拧,仍然没有向后看,反手就是一鞭,鞭梢精准地打在言肃的马前蹄前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言肃的马顿时人立而起,受惊长嘶。“你的职责从来都只有一样,听主子的话。” 言肃冷着脸试图控制座下的马,那马却受惊太过,一直不肯听从他的命令。正好言飞从他身边经过,他立即飞身而起,坐到了言飞身后,顺手抢了他对马匹的控制权。 言飞看他像抱女人一样虚搂着自己,脸顿时黑了,破口大骂,“格你老子的,谁让你上来的?” 言肃面不改色,挑起眉毛,冷冷道,“原来你经过我身边故意放慢马速的时候,竟然没有打算让我上来?” “你!”言飞的脸腾地由黑转红,哼了一声,抱胸扭开了头。言肃一直黑沉严肃,僵硬得像木板的脸上,飞快地滑过一道笑意,“多给我抱抱吧,过了今天,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再抱你了。” 他说着伤感的话,音调却毫无起伏,顿了顿又一本正经地道,“跟你吵架,感觉很快乐,言飞。” 言飞黑着脸吸了吸鼻子,嘀咕了一句“你快乐关我什么事”,却不再挣扎。 他们这边暧昧暗潮汹涌,那边上官昭璃已经到了坡顶,他勒停驻马,向远处望去。 不过片刻,平坦无垠的草原尽头突然出现了一道黑线,很快就扩展成一片黑色的浪潮,覆盖了苍翠的碧草,洪水一样像他们蔓延过来。 “还真是千军万马。”此时所有言字诀都跟了上来,纷纷围在上官昭璃身边,言飞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上官昭璃没有再催促他们把霏霏带走,他没想到宫南傲速度那么快,现在把霏霏送走,反而可能是送羊入虎口,谁知道哪个地方会不会又冒出一队人马? 他的目光落在最前面的那排黑衣骑士的正中,一道红衣猎猎的人影一马当先。他一头金红锦带束起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散乱,漆黑的发丝之后露出一双鹰一般线条冶丽婉转的眼睛,视线仿佛来自九幽地狱,阴冷刺骨,也正正地对着他! 124 一箭1 上官昭璃毫不避让地和他对视,阴沉的眼中同样满是狠戾,却缓缓皱起了眉——这种行事作风,包括那脸色眼神,实在不像是宫南傲。 就他和宫南傲几次交手来看,那男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惜命的。他应该躲在万军中央,慵懒地斜卧在辇轿之上,漫不经心地披着他那身狐皮大氅,簇簇狐毛毛尖雪白发亮,拥一双看似妖魅勾魂,实则从容淡漠的眼。 宫南傲,你也会害怕,你也会焦急,你也会有常人的七情六欲吗?原来,你也有弱点,有被他人看透的时候吗?上官昭璃勾起一丝讽刺的笑,眼神更加锋锐。 宫南傲面色微变,在距离上官昭璃所处的坡顶还有几百步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立起手掌,身后的千万精骑齐齐勒马,一起停下,动作竟然整齐划一,没有一匹马多踏出一步!偌大的草原,只听得到宫南傲身后的旗帜翻飞的声音。 上官昭璃眯起眼睛,这种无视急速冲刺之后的惯性,强行停下的本事,除了绝顶的骑术,更需要绝顶名马配合。望望宫南傲这看不到边的骑兵营,纵然是他也不由震惊——震惊于血枫最受宠爱的鹰主丽铮,卓格草原的珍珠,竟然真的能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献出自己的一切。 良久,空洞的马蹄声响起。 宫南傲独自驱马上前,一直走到上官昭璃面前,甚至两人的马都快靠在了一起。上官昭璃身后的言字诀顿时齐齐出动,将宫南傲团团围住,宫南傲身后不远处的大军则整齐地上前一步,轰地一声震动大地,气氛一触即发! 宫南傲却根本不看那些指着自己的兵刃,冷厉的目光越过人墙向上官昭璃身后飞快一掠,随即回到上官昭璃脸上。他绯红的嘴角轻轻勾起,声音凉得有些阴柔,透出威胁的味道,“璃王就算迫不及待想讨杯喜酒,也不该这么半路劫走本王的娇妻。上官昭璃,她在哪?” 上官昭璃也不去看他身后的大军,睨着宫南傲的眼神满是不屑和嫌恶,就像在看一条斑斓艳丽的毒蛇吐着信子。他也笑,笑得凉薄而嚣张,“她在哪,你配知道吗?” “小菲儿和本王是名符其实的夫妻,本王如何不能知道?倒是有些诡诈宵小,吃着碗里的,还惦记别人锅里的。见不得旁人江山美人在握,就见缝插针,恨不能整个人倒贴上去,连坏人婚礼的下贱事情都能做出来……璃王,你知道本王一向怎么对这种人吗?”宫南傲一分分抬起头,精致眉目间那种冰冷血腥到扭曲的气场全开。 上官昭璃一直漠然地听着,只在听见“名符其实”四个字的时候脸色有些发青,深邃的眼底隐隐有着疼痛的情绪。 “咝”的一声极轻声响,上官昭璃全身其它地方纹丝不动,唯有手臂不知何时平平抬起,稳如磐石。白皙指尖凝一抹青色刀锋,静静搁在宫南傲喉头。 上官昭璃眸光森冷,笑意嗜血,“宫南傲,你太罗嗦了,不如本王先为你示范一二。” 男子肌肤如玉,此刻被刀锋的颜色衬得更加雪白,咽喉要害之处却有血花一朵,初初绽放。宫南傲眼角都没向自己的伤口倾斜一分,他幽幽地笑开,眉宇中淡淡傲然,淡淡讥诮。 上官昭璃神色蓦地一变,再不犹豫,手中的刀狠狠向下刺去。然而,那刀却停在刚刚刺破皮肉的地方,再无法向下深入一分,然后——一寸寸扭曲,碎裂,分解! 岚陵千金难求的异铁,他亲自锻造而成的神兵,竟然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蔑地拢进掌心,然后撕纸一般撕成碎片。 上官昭璃目光一凛,忽然就弃了马,身体向后飞快倒掠。下一刻,青光一闪,那些刀锋的碎片方向一转,竟然瞬间向上官昭璃弹射而去! 青色杀器电射而去,上官昭璃青衣迭飞,黑袍倒卷,如缎墨发散在空中,似一道流光,退……退……退…… 青刃的碎片紧追不舍,上官昭璃蓦然气息一沉,飞快后掠的身体于半空继续后仰,突然平躺,然后在向旁边平平挪出一丈。青光尽数落空,他腰部一拧,稳稳落在地上,随即站直身体,冷冷望着宫南傲。 一番腾挪躲避,即使高手都不一定能做得如此漂亮,是顶尖轻功内力和反应速度的完美配合!上官昭璃散落的黑发落在胸前,却无人注意到他胸前青衫之上,无声晕开一团深色。淡淡血腥味,飘散开来。 另一边,上官昭璃退的同时,宫南傲也飞身退出了言字诀的包围圈。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如玉容颜溅了殷殷鲜血,狰狞妖美如魔神。 三四具尸体倒在他马前,言肃双手持剑,一脸防备。他身后言飞一手捂住自己的肩头,明显已经负伤,血染红了一整只袖子。 宫南傲抬头,看见不远处同样好端端站立着的上官昭璃,眼中浮现一抹惊异之色,很快便转为浓烈的恨。 他的记忆早在雷霆峰便已经觉醒,方才那一手凭空震碎敌人兵刃,靠得是凡人肉身血液稀释之后,留在身上的一点微薄法力。他清楚不一定杀得了上官昭璃,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上官昭璃竟然能够毫发无伤! 他自负智计无双,至有他算计别人,没有别人算计他。但上官昭璃明明早已醒来,他多次试探,哪怕他告诉他霏霏成了他的女人,哪怕他添油加醋描述他们欢好的细节,哪怕他“无意中”让他听闻羽陌狼烟四起,他都像是一具有着呼吸的尸体,静静沉睡。他因此被他骗过,完全放下心来,撤走了上官昭璃帐篷四周接近三分之二的守卫。 没想到——他竟然趁机和言字诀接上了头,更策划了眼前这一幕抢亲! 而远在最东方的羽陌大地,言浩率领的正规军,明明已经在他和上官白联手之下步步溃败,全国城镇大半都被义军和秋荧鬼军占领。然而,就在几天之前,当他们的剑尖直指羽陌的心脏——京都华城的时候,上官昭璃那不堪一击的军队竟然反败为胜了,还陈胜追击,迎头痛击他们的联军,一举夺回华城周边的兴、柳、烨、阑四城! 他昨日才接到密报,战败原因竟然是——羽陌大军之中藏了一头怪龙,能够吞云吐雾,散布妖火,烧到哪里哪里就爆炸!这种鬼话竟然也敢传到他面前,当真荒谬,莫非上官昭璃还有能力跟魔族勾结? 宫南傲的瞳仁中渐渐染上妖异诡谲的莹莹妖紫,难道,他永远都比不过他,难道南灏奈何不了青漓,他宫南傲也奈何不了上官昭璃?! 正在这时,一道月白的身影出现在上官昭璃身侧。金色灿烂如云锦的长发,纤细高挑的身形,他最熟悉的婉转曲线。一只雪白的小手探向上官昭璃胸口,被他一把握住,放于唇边轻轻一吻。 宫南傲身体一震,眼中闪过的第一道光芒竟然不是惊怒,而是喜色——她,竟然还没有被上官昭璃送走? 他忽然便放心下来,神色间恢复了往日的妖娆懒散,从容地退回了万军阵中。他没兴趣细看他们卿卿我我,她再怎么背叛他,都无妨。 125 一箭2 人还在,就够了。 人在他面前,就逃不过他的手掌心,她做再多对不起他的事情,他都迟早还到她的身上。等她足够痛了,也就长记性了,他不怕她的未来不在他的手中。 宫南傲却不知道,当他想着“无妨”二字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可谓是扭曲又狰狞,吓到了一大片士兵。 “血的味道……你受伤了?”霏霏浓丽的眉深深蹙起,伸手就去摸上官昭璃胸口的伤。他慌忙把她的手拦下来,握得紧紧的,没想到霏霏对血腥味如此敏感,她刚刚过来竟然就闻了出来。 霏霏神色严肃,不悦地甩开他,“你是不是伤口又裂了,我可以帮你包扎。” 上官昭璃只好再次抓住她的手,放到唇边轻佻地吻了吻,“我好得很,是宫南傲受伤了,我身上沾了他血。”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你穿嫁衣很美,但我只想看见你为我穿。” 霏霏不知是因为听见宫南傲的名字,还是听见“你为我穿”四字,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很快就被她压制下去。她的神色还是将信将疑的,“你最好没事。” “我们都会没事的。”他声音笃定,笑着牵起她的手,带她一起走回阵前。之前的马已经倒在了地上,它的脏器被宫南傲震伤,上官昭璃本来的坐骑司白受过伤,十多日来还没有好,言字诀的一个侍卫便牵来了另外一匹。 上官昭璃沉着脸看了那些倒下的人一眼,用眼神示意言肃带言飞下去包扎,再把被宫南傲击毙的几人抬回去,和刚才抢亲中折损的人暂时放在一起。 “其实何必如此麻烦,你们总是要死的。”宫南傲冷冷得睨着上官昭璃和霏霏,虽然他说了不在乎他们眉来眼去,但他看着他们在马上依偎的情景,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璃王不如自己带领他们挖一个大坑,再自己跳进去,这样还比较省事。” 霏霏莞尔一笑,声音里却没有丝毫温度,“谁不是总有一死?若都要自己挖坑的话,看傲王实在不像个勤快之人,不如我们集众人之力,先帮你挖个坑,如何?” 宫南傲妖娆得笑,似乎完全不曾生气,却笑得人遍体生寒。他热辣的视线在霏霏脸上故意停留了很久,再挑衅得向下,字字句句的讽刺就像是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知本王者,爱妃也。小菲儿,本王在床上也很懒,不如哪天我们试试‘凤在上’的体位,如何?” 霏霏脸色顿时煞白,紧紧握拳,浑身颤抖。他的刻意,他的视线,都是为了明明白白地告诉昭璃,她是谁的女人。 “昭璃,我……”想起曾经验身的那一幕,她心口一紧,急于辩解,生怕他脸上露出鄙夷厌弃的神色。上官昭璃灼热的手掌放在了她的背上,霏霏苦笑,他不会是想把她推下去吧? 然而,那手却一点点向前滑动,最终在到达她的腹部时使劲一勒,顿时将她揽入怀中。身上的黑色大氅同时落下,隔开了那双放肆的眼,他有力的双臂拢着她,一个收在羽翼之下的保护的动作。 霏霏觉得自己的眼眶似乎又有了淡淡的湿,上官昭璃虽然镇定自若,但她却从他急促的呼吸中察觉到了他的盛怒。柔软的小手寻到了他的手,每次都是他强行把自己的手指挤入她的指缝,然后和她十指交缠,但这次,由她来。 她看不见上官昭璃的神色,但那双手突然手腕一振,反握住了她。然后像他一直以来那样做的,力度适中地握了握。 宫南傲看着他们之间似乎彼此更加贴近的动作,笑得不由更加玩味,狭长妖异的魅眸之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冷芒。上官昭璃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却还能来抢亲,自然是不在乎的。他说这句话,只是为了作一个铺垫罢了。 他要让他们以为已经携手破除最大的阻碍的时候,再给他们加一点石破天惊的料。瑾萱,你带给本王如此大的羞辱,也请你告诉本王,什么叫钻心刮骨之痛。 霏霏扬脸用额头蹭了蹭上官昭璃的下巴,他惩罚她的顽劣,在她掌心用指甲轻轻一搔,两人会心一笑,为彼此的不离不弃欢喜。 然而,霏霏心里却仍然有些不祥的预感,一道冰冷的目光始终箭一般钉在她的身上,那种嗜血的眼神几乎要将她拨皮抽筋剔骨,千刀万剐,同时,还带着淡淡的嘲笑和期待。 宫南傲潋滟的唇一勾,突然仰天长笑,声音狠戾尖利如同鬼泣魔啸,仿佛瞬间将所有人拉入尸横遍野的幽冥鬼域,每个人都觉得心肺蓦然缩成一团,痛不欲生。连他身后一些内力稍弱的士兵都受到了重创,口鼻流血,倒在地上。 言字诀众人都是顶尖高手,受到的影响不大,但霏霏内力被锁,脸上的血色顿时退得干干净净,这阴冷的笑声像一柄剑,将她狠狠劈成两半。一种尖锐的不适笼罩了她全身,雪白的额头上绽出数条淡青色的青筋。 上官昭璃冷冷地哼了一声,握着霏霏的手突然放开,重新回到了她的背上。与宫南傲的阴狠魔功完全相反的精纯玄门内力,源源不断输入霏霏的身体。 霏霏感觉到一股暖流迅速涌入自己干涸已久的经脉,痛苦的症状却没有减轻,反而全身剧烈颤抖起来。颈边条条血管绷紧突出,她把唇咬得满是鲜血,最终向后一仰,尖叫。 她的血液中早已混入了宫南傲的血蛊,而上官昭璃的正宗光明功法,正好和这些阴毒的邪道相克,此刻两种力量剧烈地撞击在一起,展开角逐,霏霏只觉得那劈进自己身体的剑像是碎在了她的体内,化成无数小剑,在她五脏六腑之中疯狂地戳刺捣弄,下下带血,似乎要她脏腑破碎,血肉支离,寸寸凌迟才肯罢休。 上官昭璃知道霏霏因为在百花杀的经历,对疼痛的忍耐远非常人可比,能让她尖叫的疼痛……他一惊,被蝎子蜇伤一般飞快地缩回了手,同时脸色一白,仓促回功,已在宫南傲的尖锐笑声之中受了内伤。 霏霏稍稍缓了缓,但那光明和黑暗在她体内激荡冲撞的余波还没有过去,与这种疼痛相比,她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宫南傲笑声的可怖。然而,下一刻,她却连肉体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胸口一片空冷,无限冰凉。 宫南傲还在笑,忽然厉声大喝,“上官昭璃!就算你不介意穿本王穿过的破鞋,就算你为了一个女人罔顾祖祖辈辈千古基业,你敢无视血缘纲常,和自己的亲妹寻欢作乐?你就不怕到了地下,被上官熙抽耳光!” 霏霏闭上了眼睛,似乎听见世界崩塌,一切都被摧毁的声音,之后就是一片她最害怕的寂静,冰冷空洞,没有人声,不似人间。那伸出来准备去扶她的手停在了半空,然后她背后一热。 126 一箭3 宫南傲阴霾尖利的笑声,他嘲讽鄙夷的言语,阵脚大乱一片哗然的言字诀,身体之中不曾停歇的疼痛……都远去了。只有那一口滚烫的鲜血爆裂,如乍然绽放的大丽花,盛开在她的后背。那些炙热的液体还在一分分地流淌,一分分地渗入她的衣衫,似乎要烙上她的皮肉,扎根于她的心腑。 心底陡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那般绝望,探出恶念的森森鬼爪。 既然天地不容我,天命待我不仁,那……不如毁灭吧,让万物同葬。 宫南傲施施然停止了笑声,眼神满意。上官昭璃你再能装能忍,本王照样能够重创你。只是本王不知道,你这次唇间迸开的热血,可还是混淆本王视线的手段? 那又尖又诡的笑声骤然停歇,天地好像出现了片刻的凝滞。 然后,一声轻轻脆笑。 宫南傲神色一凛,只见一个单薄的人影缓缓升起,周身同时绽开无数上扬的细丝,轻柔飘逸,宛如一朵巨大妖艳的曼殊沙华,在广阔的草原之上,两军对阵之间,无声飘起。 端庄华贵的发髻已经散开,一头妖异的金发散在空中,水纹扩散一般生长,活物一般抽长,灿烂如霞的金色光芒几乎刺瞎人的双目。 宫南傲眯起眼睛,艰难地盯着她看,或者说是盯着她的长发看。那金色之下,分明还藏着另外一层颜色,血红色,涌动,奔腾。那红光蓦地大盛,一闪即逝,他刷地闭上了眼睛,似乎受到了伤害,嘴角落下一道艳紫血痕,心底有生以来第一次升起骇然的情绪。 那血红,竟然是无数魂魄,且是无数至阴至怨的魂魄!他忽然想起了天界,关于瑾萱诞生时的传说。 凤族上君霁栎,出征魔族时遇伏,逃至极北之地,全族覆灭,身中锁魂丝,灰飞烟灭之前,找到一朵缺失一魂一魄的白莲,便用三千凤族的残魂修补白莲魂魄,连同一身法术封印于白莲体内。 传言,血红的凤形大火在极北洪荒烧了整整八十一个日夜,一个曾经最为强大的种族陨落之后,诞生了四海八荒天地六界之中,唯一一朵凤凰花。 宫南傲的眼神因为回忆微微沉寂,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的士兵突然大叫起来,无数人惊惶奔逃,连同世间生灵都沸腾了,甚至有一匹疯狂的马险些撞到他的身上。 宫南傲依稀听见,他们绝望的呼喊之中,尽是“圣女娘娘”“发怒”“显灵”一类的词语。他眉头蹙起,一掌轻飘飘落下,那快撞到他的马头骨之中传来咯一声,随即轰然倒下。 他抬头,然后退了一步。 他似乎看到,那全身都快被裹进金光凝成的巨茧之中的女子,朝他笑了笑。一滴红色的血泪,沿着上挑的眼角缓缓滑落。狂风起,密云遮,她看向他的身后,那双金色的眼睛一黯,继而猛地爆开耀眼至极的光。 圣洁而灼目的白光,拢括世间所有色彩之后的白,普照四方,所到之处却犹如罡风猎猎,一切生灵都无声熔化,消失,连骨渣碎末都没有留下。那是——凤族上君曾经最拿手的,灭世之光。 南灏作为天帝之子,他比谁都知道所谓霁栎孤军深入,中伏灭族的真相。但霁栎身为上古凰鸟,终究不忍天地同葬……所以,他选择了她,算到了今日,要借她的手报复吗? 宫南傲自嘲地笑起来,难得自己还有心情想这些陈年旧事,上辈恩怨。他的千军万马在以眨眼般的速度消失,他只望着她,眸光闪烁,有些从不曾袒露的情愫,一点一点在那双魔魅的眸子之中呈现,深沉不复,一往情深。 而她顿了顿,笑颜娇俏,向他看去。 此时此刻,独立于虚空界之中的魔域。 魔神殿中有人正把玩着透明的水球,嗪着一丝空漠的笑看着凡间发生的一切。看到此处,他“咦”了一声,忍不住坐直了身体,聚精会神地细细看去。 “哈哈哈哈……!”一道粗嘎的笑声忽而炸开,游荡在空旷黑暗的殿宇之中,如夜枭枯啼,“灭世之光!当真是天界的老祖宗都来助我魔界!一个太子南灏,一个战神青漓,既然都是风流专情种,那就为了红颜,永远留在凡世吧。” 一根尖锐枯瘦的手指一点点刺进了水球之中,直指飘在半空的霏霏,指甲泛着黑色的森森寒光。 他不相信,到了这种地步,身为魔尊亲自出手,还夺不了一个年纪轻轻的转生上神的身体。 霏霏笑着,向宫南傲看去。 然而,就在她眼中的白光即将抵达他的视野之时,她突然神色一变,五官狰狞,身体微微痉挛起来,似乎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金发中的丝丝血红若隐若现,像要剥离出她的身体,又被拉扯回去。 随即,她双目之中的白光骤然熄灭。丝丝血红消失得无影无踪,三千发丝也像失去了支撑,软软地垂下,那一袭白色的人影,倏忽坠落。 一道青色的人影直冲而起,将那坠落的人儿紧紧揽入怀中,跃回马背之上。 宫南傲有些怔怔地立着,狭长潋滟的双眸死寂一片,他也曾下意识去接她,只比上官昭璃慢了一步。最后关头,死里逃生,他却没有任何的喜悦——她坠落之前最后一刻的神情,分明是遗憾,甚至憎恨的。 灭世之光,一人一生只能使用一次。他不知道她最后为什么停了下来,他知道的是,她刚刚是真的,已经恨到想要杀了他。 既然她不是因为他而停下,那么具体是什么原因,也不再重要。 一种近乎茫然和悲凉的情绪出现在他眼中,一闪而逝。很快,宫南傲就开始传令收束队伍,清点伤亡,重新列阵。他看了上官昭璃抱着霏霏的背影一眼,深邃的魅眸之中光芒莫测。 上官昭璃的怀中,霏霏已经昏了过去。他唇齿间还有未干的血迹,神色复杂得凝眸望着她,似是怜惜。他伸出手指,像是想要碰一碰她的脸颊,最后却分分收了回来,拢握成拳。 霏霏,若他说的是真的。 若那些都是真的……我再桀骜不驯,无视礼法,你要我怎样无视血脉的羁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双腿一夹驱马向前,锐利眸光直直射向宫南傲,“宫南傲,如今本王的言字诀以一当十,且几乎毫发无伤,而你的大军却只剩千余残兵,这是你和本王之间的事,就让我们二人自己解决,如何?” 宫南傲面色如雪,白得几乎透明,却没有雁落玄的温润圣洁之态,反而更突出了他的乌鬓红唇,眉眼瑰丽入画。他凉凉一笑,眼眸深深,眼底好像蓄了一泊冷湖,折射出万种风情。刚刚那一刹的变故,似乎只是让他变得更加冰冷冶艳。 良久,他颔首,漫不经心,“那就比箭吧。” 127 一箭4 他们二人武功伯仲之间,但各负内伤,若要拳脚相加,只怕永远没有结果。上官昭璃抬高下巴,墨发随风扯成一面猎猎黑旗,衬得整个人更加长身玉立,眉目英挺,“怎么比?” “端看璃王是否舍得了。”宫南傲似笑非笑,线条婉转曳丽的妩媚长眸却缓缓移向霏霏。 “不可能!”上官昭璃勃然大怒,冷声斥责,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宫南傲的意思。他——是要她来做箭靶。 宫南傲言笑晏晏,轻轻拊掌,声音中带一抹深深的疑惑,“本王不过玩笑罢了,只是不知应该赞璃王一句兄妹情深呢,还是,英雄冲冠一努为红颜?” “宫!南!傲!你以为本王会信你无凭无据的一面之词?”上官昭璃眼光凌厉,似火花飞溅,他身形一动,怀中大氅之下,却探出一只白玉般的手臂,瘦如竹节。 那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她的声音虚幻,连尾音都似在轻轻发颤,“昭璃,我有话……跟你说。” 上官昭璃抬起的手臂一颤,没想到她这么快就醒了。他哑声应了,探手作势去扶她的身体,那截被她握在掌心的衣袖,便流水般滑了出去。 霏霏下意识伸手去拉,最终却没有,手指到了他的衣边,却轻轻一掠,落下。脸上的神情就像他们初见的时候,淡淡的,不辨喜怒。 上官昭璃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便觉得心中凉飕飕的,但她下一句话直接让他烧成了熊熊大火。她还是用那淡淡虚弱,淡淡空寂的声音,对他说,“答应下来……答应他。” “不可能!”上官昭璃一怒之下,五指准确地握住了霏霏的手腕,她一怔,将手腕抬起一些,嘴角挽起一丝苍白的笑,“你不是信了吗,我还以为你会跟我从此谨守男女之防。” 上官昭璃一震,他抿了抿唇,手上却没有松开,五指仍然紧紧地握着。良久,他突然改用密音传声的功夫,郑重道,“霏霏,若他所说是真的,我弃了王位,带你走遍天涯海角,终身不娶,与你兄妹相称……你可愿意?” 听了前半句,她似乎有些动容,但听到“兄妹相称”四字,霏霏猛地勾起了那双妩媚的金色凤眼,眼角淡淡胭脂色浓郁如血,明明没有焦距,却死死地盯着他,六分冷,三分狠,还有一分陌生。 她怪异地笑了笑,声音失去了所有温度,“上官昭璃,我不会是你的妹妹。” 他似被那丝陌生刺伤,沉默不语。而她说完之后,手指轻弹如拨弦,毫不犹豫地拂开了他的手。刚刚无意间使出灭世之光,她体内锁住内力的禁制已经被解开。 他不过片刻惊异,她已经自他怀中离开,翩然下马。他再次伸手去拉,却只勾住了她的衣角,眼睁睁看着那截布料断在他的掌心,而她连停顿都没有,径直走向宫南傲。 那飘摇的裙摆在风中绽放如花,她的身影纸片一般单薄,后背发丝时不时扬起,露出一片殷红的血迹。上官昭璃将那片断裂的衣角死死攥在拳头之中,神情疼痛而隐忍。 霏霏,你不懂……我从小将父王对你的古怪态度看在眼中,那种似是愧疚,似是怀念,并且无条件宠溺的神态……你不懂,我没有办法,不相信。 宫南傲看着她走向自己,又斜眼睨了上官昭璃一眼,轻轻嗤了一声。身旁的一个士兵早已送上了御用的长弓和狼头羽箭,他玩笑一般换了称呼,“娘子既然应了,那就请吧。”说着,他熟练地弯弓搭箭,动作行云流水,弓如满月,箭尖直直指着她。 “霏霏,闪开!”上官昭璃的暴喝刚刚在身后响起,宫南傲狭长的眼一眯,勾弦的手指轻轻松开,“嗖”的一声,箭如流星而去,劲风扬起她耳侧的碎发,霏霏脸色漠然,当真一动不动。 箭过,一截锦绣般的金发飘落,修长颈边留一道细细血痕。 然而,那箭擦着她的脖子过去之后,却还去势未绝,如挟雷霆,向她身后的上官昭璃飞射而去。 霏霏大惊失色,转过头就听见一声愤怒的冷哼,随即就是“喀擦”一声。宫南傲冷眼看着一步步走过来的上官昭璃,他竟然直接挥拳从中间把箭砸成了两截,手背上一片模糊的血色。 他又瞥了一眼霏霏脸上似有似无的焦虑,眸色渐深,手指时有时无地在弓弦上轻拨,冶艳一笑,“好了,璃王,咱们开始吧。刚才本王那一箭只是试手而已,不作数,你无需觉得本王使诈。” 上官昭璃警惕地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宫南傲将一把弓扔给上官昭璃,不急不徐,轻描淡写地道,“规则不是谁给她的那一箭最致命,她就归谁吗?看璃王这么惊讶,莫非本王没有说过?” “喀擦!”上官昭璃手中的弓突然裂成两段,他没有转眼去看身侧的宫南傲,只是定定得看着霏霏。良久,他冷笑起来,“好,就这么比吧。傲王,能否借你的弓一用?” “有何不可?”宫南傲眸光幽幽,似笑非笑,把自己的弓递给了上官昭璃。随即,他一夹马腹,当先向远处奔去。 两人对自己的箭术和目力都极为自信,几乎一直退到了看不见霏霏的地方,视野之中只剩下模糊的一个白点。 “璃王先来吧。”宫南傲淡淡道。 上官昭璃也不曾跟他谦让,有力的手臂伸直,缓缓搭箭上弓。弦,一分一分拉动,箭,一点一点抬高,最终,三点一线,锋利的箭头对准了她。 霏霏看不见对面的情况,她只是觉得心口莫名有些说不出的闷痛,让她想把那个地方剖开。或许冷风灌进去,就不会再痛痒如此,不会再让她觉得发闷。 她霍然抬头,下巴尖尖,高高扬起,姿态骄傲而优雅。那么……昭璃,你来帮我把这里撕裂。一箭贯穿,便再也不会闷,不会痛。 弓绷得越来越紧,已经快到了极限。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言飞窝囊得转过身去,不敢再看,言肃叹了一口气。 刷。 一箭天外来,一箭裂人间。破空之声响起,箭杆和空气剧烈的摩擦,发出让人骨头发酥的细微响声,那一箭犹如一道黑光,眨眼就到了霏霏的前额,竟是想将她一箭生生钉穿头骨! 128 很甜1 宫南傲神色剧变,再不见慵懒从容之色。修长身形暴起,眨眼之间就夺过了还在上官昭璃手中的宫,抬手一抹,五指上弦,举臂,拉弦! 又是一道流星刺破空气,速度竟然更快更猛,很快就追上了之前的那只箭,似要将它拦腰折断。然而,第一支箭猛烈的劲风已经扫到了霏霏的眉梢。 已经晚了…… 宫南傲白皙的手指一捏,生生把黄金打造的弓身捏得粉碎。他闭了闭眼睛,蓦地转身,一掌狠狠劈向上官昭璃的前胸。这突然的爆发,他的速度已经远远超过平时,抢弓,射箭,碎弓,出掌,那边言肃一声叹息刚刚叹完。 上官昭璃却没有还手,身形向后一掠避开,看他的眼神露出几分淡淡的讥诮和……哀悯。 那样的眼神落在宫南傲眼底,他不由全身一震,脑海之中开始自动回放刚刚那一刻——上官昭璃的第一支箭势头极猛,但到了最后……却像是自动慢了下来……他霍地转头。 只见就在离她的眉心还有不到三寸的时候,第一支箭竟然自动化成了无数碎片。 上官昭璃缓缓吐出一口气,额上不知何时已经渗出淡淡冷汗。他的那支箭箭身之上挟了内力,飞射了那么远的距离,自然无法继续支撑。而宫南傲的第二支箭本意就是为了截断第一支箭,还没有到霏霏面前,便自动向下转弯,钉入她鞋尖之前的泥土。 霏霏,毫发无伤,而他的箭对她而言最致命。对人心精准的揣度拿捏,加上对箭术妙到毫颠的掌握,他,赌赢了。 宫南傲似是还没有回过神,他定定地看着自己那支钉入霏霏脚前的箭。良久,轻轻笑了笑,绝色的容颜有些苍白,那流光溢彩的眸子却仍然深不可测,并没有太多的失落……就像是这个结局本来就是他设想好的,只是造成这个结局形成的过程,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罢了。 “璃王,本王说到做到,你带她走吧。”宫南傲又恢复了平时的懒和媚,只是眼神之中还有些波澜。他顿了顿,又道,“本王这个正牌夫君,就不去送你们了。” 这男人,到了这种时候,还要拐着弯骂别人“奸夫yin妇”……上官昭璃冷哼一声,翻身上马。他一提缰绳,向霏霏疾驰而去。到了这地步,他们之间也再没什么寒喧话可说。 走到一半,上官昭璃忍不住又回了一次头,说不出来为什么。他总觉得宫南傲此刻那种诡魅的神情,不太正常。 …… “丫头。”山林古道幽幽世外,一骑两人悠悠缓来,男人的叹息又一次在女子身后响起。 这妮子七八天来,眼看着已经离开血枫边界,到了秋荧境内,她硬是没有跟他好好说过一句话。偶尔有些要紧话必须说,她也是冷冰冰的,一口一个“皇兄”,语气客气又疏离。 上官昭璃眼神苦涩,她说着解气,可那一声声“皇兄”……让他的心很疼。偏偏,兄妹相称又是他提出来的。一股憋了许久的火气突然爆发,他狠狠一夹马腹,蓦地提快了速度。司白的伤已经好全,许久不曾肆意狂奔一次,此刻得了指令,立刻飞快地狂奔起来,把言字诀狠狠甩到了后面。 两人的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除此之外,就是无边的沉默。霏霏看不见,难免有些紧绷,可她宁愿紧紧揪着司白的鬃毛,都不肯依靠他的怀抱,背脊挺得直直的。 上官昭璃也起了脾气,强迫自己不去看她微微发白的脸,一个劲地催促司白,让它加速,再加速。风越来越冷,越来越大,刮得她的脸有些痛,她却倔强地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上官白并未叛国。他其实是因为言浩带去了上官昭璃的亲笔书信,请求他配合他演一出戏,才举起了反旗。据说他离开隐居的山谷时,还狠狠地把千里之外的上官昭璃骂了一顿,言辞极为大逆不道。 二人约好,先让鬼军被一路上轻易取得的战果麻痹,言浩则等在华城,以逸待劳,准备好给他们迎头一击! 华城之战,言浩搬出了上官昭璃新研制出的精锐武器,果然反败为胜。上官昭璃原本的设想是让上官白继续假装溃败,等宫南傲的援兵一到,他也刚好从血枫归来的时候,由他带着言字诀从后方和上官白汇合,两人里应外合,让宫南傲前前后后的数十万大军,彻底有来无回! 雁落玄也在华城,霏霏曾经给百花杀下过命令,只要羽陌有难,不计一切代价提供任何帮助,雨殇把地宫之中的财富取出了一部分,换成了粮食和军备,源源不绝供给羽陌。 这段时间,便是雁落玄坐阵中枢,调控各方力量。天下第一公子当真不负盛名,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一手杀伐决断,一手怀柔安抚,刚柔并济,堪称完美。 而言浩动用了各国之中隐藏的大半“灰子”,查出了羽陌各重要机关里面所有的细作,一举清理,斩一直故意败退的秋荧奸细,大将军季长青于马前,接任全国兵马总都督之职,此刻在前线几乎战无不胜,成就了战神都督之名。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最近霏霏还联系上了影堂,百花杀的人带回消息说,战乱之中,雨殇和言浩经常碰面,一来二去好像看对了眼,已经准备着要请上官昭璃和她赐婚了。接到消息的那一刻,霏霏险些喜极而泣。她知道三师姐的那些经历……她从来没想过,还能有一天,看见她再相信一个男人,甚至谈婚论嫁。 至于言浩,她相信他不会在意雨殇的过去,会对她很好。 所有的人都在努力,一心想做到最好,迎接她和上官昭璃的归来,尤其是雁落玄、雨殇、言浩三人。然而,他们不知道他们做得太好了,上官昭璃一看,没他和霏霏什么事了,干脆大笔一挥,写下了让上官白继任的诏书,已经遣人送去羽陌国都华城。当真如他所许诺地那样,带着霏霏周游各国,游山玩水去了。 估计,再过几天,等战争告一段落,那份诏书就会摆上上官白的案头。而某个甩手掌柜,再被自己的皇叔,用世界上一切不含脏字的恶毒言语问候一遍,已经是注定的了。而且听说上官白博闻强记,通十六种语言。估计骂上官昭璃的时候,一定很精彩。 上官昭璃写下退位诏书的时候,那种笑声似乎只有一个词能够形容——如释重负。霏霏听着他那清风朗月般的笑声和啸声,不由又想起了雁落玄对她说的那句话:“就算你真的做到了……阿瑾,你以为这些是他想要的吗?” 富有天下,孤灯寂寞,黄金座椅之侧,坐着面目模糊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当真是他想要的吗? 她想了整整五天,最后,她决定放下。 百花令中的秘密,她已参透,她准备把少门主之位传给雨殇,连同百花令中的玄机,封于锦囊。若是羽陌有一日需要青国留下的那支大军,雨殇可以凭借百花令随时召唤。 129 很甜2 世间异数那么多,何况还有雁落玄这个医仙在,百花杀实力雄厚,说不定,总有一天能够找到一个方法,破解她体内的诅咒。就算找不到,雁落玄说她还有五年,她至少可以再陪他五年。 另一方面,她的油尽灯枯之症,说白了其实是心病。离开了权力的斗兽场,永远不再见到宫南傲,又有上官昭璃的陪伴,痊愈的机率很大。 霏霏始终不信她和上官昭璃是兄妹,他们长得根本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性格也南辕北辙,顶多就是气质里都有一分锋芒毕露的冷厉。 她深思熟虑,觉得红妖媚老应该是唯一一个还清楚当年之事的人。红妖媚老说过要回门中闭关,雨殇却说她不在地宫。于是,霏霏吩咐了影堂,出动一切力量去寻找红妖媚老的下落。 所以,她现在的首要打算,就是让上官昭璃先忘了什么兄妹之说。万一她找不到活路,她最后的五年,才不要和一个所谓的“哥哥”相依为命。 以上,可以说就是他们展开冷战的全部原因。 两人又骑马狂奔了一阵子,上官昭璃才让司白停下来。他剧烈地喘着粗气,活像跑了大半日的人是他自己。 一番驰马,霏霏只在发尾束了条绸带的头发已经散了,耳侧的鬓发微微翘起。上官昭璃目中浮现一丝怜惜,忍不住伸手,向她纷乱的发丝抚去。霏霏却似是累极,不愿再在马背上颠簸,侧身下马,刚好让开了上官昭璃的手。 上官昭璃的手一僵,血丝密布的眼睛中满是激烈的争斗,许久之后,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几天以来,他几乎被折磨得夜不能寐,她却一步都不肯退让,咄咄逼人。 他清楚地知道,她是想逼着他承认——他根本无法用一个兄长看幼妹的眼神看她,他永远无法像对待一个妹妹那样对她。他们,根本不可能成为兄妹。 “罢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丫头,我什么都依你,你别再这么对我了,好不好?”一道近乎哀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霏霏惊喜地转过身来,还有些半信半疑,他……妥协了? 不等她出声,那修长的手臂一捞,就把她拎小鸡一般拽到了马背上。上官昭璃发狠一般将她柔软纤细的身体揉进怀里,他将脸埋在她的颈边,深深地嗅着她发丝上淡淡的花香,在她雪白柔软的肌肤上,印下一个又一个吻。 良久,他才餍足得慰叹一声,搂着她腰身的手紧了又紧。她的腰那么细,似乎一用力就会折断。看来,他要给她好好补一补身子,这么瘦,他连抱都不敢用力抱……上官昭璃暗暗地想。 司白很通灵,见主子们温存,便放慢了步伐,迈着小碎步,穿梭在花野中。 霏霏闭上眼,享受着他略显粗糙的手指,带着特有的温度抚过她的长发。她此刻就像是得到主人褒奖的猫儿,顺从得没有丝毫棱角。 上官昭璃有些好笑又有些懊恼,胸腔因低沉的笑而微微震动。他干脆把她的身子提起来,转成和他面对面的姿势。他与她十指相扣,额头抵着她的,轻轻磨蹭,“丫头,真是个狠心的丫头,竟然真的忍心那么久不理我。” 霏霏眼睛半睁半阖,懒洋洋地道,“有吗?我还觉得,你这脑子转过弯来的速度,实在快了点。” 这丫头言下之意就是——她还乐意做些狠心的事,比如就这么一直不理他?上官昭璃嘴角一抽,看脸色是很想揍她一顿,最后却更紧地抱住了她的身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算了,从我当初第一眼看见你,就被你这狠心又恶毒的小丫头吃得死死的了。” “嗯?”他敢说她狠心又恶毒? 霏霏索性双眼一闭,一声轻吟从唇畔溢出,原先放松的身体也猝然紧绷。她知道不能表现得太痛苦,否则上官昭璃不会相信,所以她故意比照着当初受“分筋错骨手”的时候的疼,低而隐忍地哼了两声,就双目紧闭,一声不吭了。 “丫头,你怎么了?丫头?”上官昭璃果然大惊中计,手忙脚乱得摸着她的额头和身体,想知道她有什么不适。霏霏深埋在他怀中的脸上划过一丝狡黠,突然肩部用力,向前一撞,他焦急之中一个重心不稳,两人就同时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唔。”上官昭璃闷哼一声,身体一侧,紧紧护住了她。 两个人滚了好几圈才卸去了外力,霏霏呆了呆,跌下来她是真没有料到,这次玩笑开大了。“昭璃,你还好吗?”她试探着出声,他却一动不动,只是双手紧紧扣着她的腰,把她固定在他胸口,这样保护的动作让她不由微微动容。 “昭璃?”霏霏又叫了一声,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不应该呀……从马上摔下来虽然不是开玩笑的,但刚刚那么慢的速度,加上他们的身手,不该出什么问题才对…… 难道……霏霏的凤目缓缓眯起,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按在了上官昭璃的胸口上。她又唤了一句“昭璃”,声音从焦急转向柔媚,手掌下的那具身体肌肉顿时绷紧,呼吸亦粗重了几分。她顿时冷哼一声,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毫不犹豫地拽开他的手,一翻身坐了起来,拔腿就要走。 身下一动不动的人再也不装了,急忙伸手抱住霏霏的身体,一个用力,眨眼间修长的身子就压在了她身上。他一面揉着她的脸,一面低低地抱怨,“死丫头,你还不是骗了我一次?刚刚叫我的名字叫得多好听,怎么不多叫几声?” “睚眦必报,锱铢必较,小人。”霏霏轻描淡写,拍板定棺。 上官昭璃觉得自己快被气笑了,便也真的笑了出来。他狠狠揉乱了她的头发,“不就是说了你一句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吗,至于这么记恨我?” 霏霏不再说话,懒洋洋地伸出手,摩挲着他的脸。他的五官很硬朗,本来给人一种凌厉的感觉,此刻含着笑意,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英挺和温暖。她想象着他那双深不可测的钢蓝眼眸此刻的样子,想象其中盛满毫不掩饰的宠溺的样子,突然觉得很甜,很甜。 她近乎痴迷地抚摸着他的轮廓,全然不知那黑影一点一点将她笼罩。他随意束起的发丝已有几根荡到了她的眼睫上,痒酥酥的。 上官昭璃喉头一动,声音有些嘶哑,“你放心,我一定找人帮你治好。总有一天,你能再看见我。” 霏霏笑而不语,拉下了他的脖子。 看得见,看不见,对如今的她而言,还有什么所谓? 他的样子早就深深刻在她的心里,心随时能见,他的人也在她身边,触手可及。三师姐曾经说,做人不能太贪心,否则必然顾此失彼。 紧紧厮磨的唇瓣之间传出谁的一声低吟,霏霏更紧地揪住他同样散落的长发,缠在自己的十指之上。她已经,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130 雌雄1 冬去春来的时节,嫩黄柔软的草尖,一双手反撑在地上,雪白长袖半挽半曳,露一截纤细的腕。女子十指修长白皙,因为承受不住,起了微微的颤栗,无意之间揉碎一朵浅蓝的野花。一双人纠缠得越发深入,浅浅吟哦,低低喘息,两道影子越靠越近,最后几乎融为一道,被夕阳拉得细而长。 不知过了多久,上官昭璃终于松开了她,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又把她软如春水的身体搂进怀里。他深邃的眸子中尽是浓浓的欲色,却不再有更多的逾越,只是用手顺了顺她耳侧的长发,昏黄光影之下,低了头,桀骜眉眼,只有温柔。 “昭璃。” “嗯?” 霏霏伸手扯着他的头发,趁他不注意已经灵活地编出了一条秀气的辫子。她的神色懒懒的,像太阳下眯眼假寐的猫儿,只不过抬起的手还有些微微的颤抖。 他垂着眸子,斜眼睨着她的小动作,不曾出言阻止,却笑得颇为不怀好意,言语之间透出淡淡警告,“怎么,还有力气来折腾我,不如我们继续?” “继续?”霏霏闻言,却轻轻哼了一声,转开了脸。上官昭璃的脸一黑,听她的语气,怎么一股子嫌弃和鄙夷的味道? 她叹了一口气,按着他辫尾的手一松,那根辫子立刻又恢复了原状,黑发如水,清清凉凉的铺在她的掌心——他的头发,总是缎子般滑。霏霏拨弄几下那缕头发,就扶着上官昭璃的肩,从他怀里站了起来,“我不逼你,等找到师傅,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上官昭璃一愣,眼中露出一丝自责和愧疚,然而他最终没有再去拉她,只抿了抿唇,沉声道,“等找到你师傅,我娶你。” 霏霏正在离他不远的草地上,一边放松地走着,一边悠悠地活动着酸麻的手臂。闻言,她脚步一顿,回头朝他一笑,声音中却含着拒绝的味道,“我不是已经嫁给你了吗?” 她转回身子,又开始慢慢地踱步,步伐却不复刚才的淡然轻松。 其实,她一共已经嫁过两次了,只是两次都没有成功嫁出去。第一次的时候,他们之间还有着深深的隔阂,人对,时不对。第二次他们已经交心,她很想再嫁给他一次,可惜时对之时,人已不对。 许是这两次大婚终究给她留下了一些阴影,她厌倦了那些虚浮的喜庆和华丽,厌倦了面具般的笑脸和千篇一律的贺词,她不想再嫁了。 那头沉默下去,霏霏勾起唇角,淡淡地笑了笑。不知过了多久,都只听得见她的裙摆和草叶摩擦的簌簌声。突然,一双宽厚温暖的手冷不防地伸出,从后面抱住了她。霏霏后背骤然紧绷了一下,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又渐渐放松了下去。 上官昭璃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炽热的怀抱紧紧包围了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她也不主动打破寂静,就势靠在他身上,安心地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两人静默在无声的心潮激荡之中,似乎此刻只需如此,便能体会到彼此的心意起伏。 霏霏完全明白身后之人的懊悔,她感受得到他对她的心疼,或许她不想嫁,最终背负压力的人却是他。她默叹一声,正打算说点什么有所转圜的话,谁知…… “走!”暴喝声起,霏霏被狠狠推开,与此同时,一道黑影嗖地穿过昏暗的光影,直直射向他们刚刚站立的地方,快如闪电! 霏霏踉跄一步稳住身体,袖底刀立即出鞘,摆出了最佳的备战姿势。心头一阵冰冷,她的警惕性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低了?那边上官昭璃侧身空翻,也避了过去,浑身已然紧绷,他跃到她身边,手臂一伸将她拉起护住,嘬唇吹出一道一长二促的口号,带着她往另一头的树林冲去,在林间灵活地穿梭起来。 上官昭璃跑得极快,时不时掠身而起,在树木藤萝之间辗转腾挪,衣袍发出猎猎的响声。他一面飞奔,一面语速飞快地道,“灰羽长镞,半人高,手腕粗,对方臂力非凡,我们只要等言字诀来,不要和他们正面冲突。” 对方见偷袭不成,反到大大方方起来,言语间,“砰砰”声不绝,粗重的铁镞接连投射而来,砸得他们身后的地面一片坑坑洼洼。有的擦破树皮,露出白森森的树身,木屑草皮在极强的穿射力下炸成一蓬蓬的碎末! 霏霏几乎在听见第一根铁镞落地的声音的时候,就作出了跟上官昭璃一样的决定——黄昏,密林,兼之距离遥远,每一项都绝对不适合投射,但他们投出的铁镞精准得让人发指,更别提那恐怖的臂力!有好几次,那灰羽长镞甚至擦到了他们的脚后跟! “八个人,男性,身材矮小而敏捷,按重量计算,每人至少应该还二十根这种鬼东西。”霏霏身上的杀气越来越浓,身体猛地和上官昭璃分开,向左侧一个俯冲,有惊无险地避开了一根铁镞,“不会是你的政敌吧,这么看得起你?” 什么叫“这么看得起”,她的语气一定要这么鄙夷这么不屑吗?上官昭璃忍不住苦笑,听了前半句还想赞一句她耳力强,听完后半句就直接咬牙切齿了,“我还担心是你百花杀作孽太多,苦主寻仇来了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些?” 霏霏躲过那意外的一根铁镞之后,立刻又牵住了上官昭璃的手。这种时候,一旦摔倒,就算是基本玩完了。然而,触到他的掌心,她却猛地一皱眉头——滑而冷,他竟然出了一手的虚汗。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上官昭璃的体力似乎消耗得特别快,他们不能在这样跑下去了。 霏霏沉声道,“昭璃,我们走得太偏远了,对方这个时候动手,极有可能是先把当时被我们甩开的言字诀引到了歧路上。司白至今未到,我们再逃下去就是死路一条,不如回身与他们一战。一旦近身,他们的铁镞就失去了作用。” 上官昭璃没有说话,通过指掌之间的力度表示了赞同,他怕自己一出声,就被她听出他失常的呼吸节奏。 两人于是不再全速狂奔,保持在一个游刃有余的速度,等待对方自己追上来。经过这么一段时间,他们已经基本摸索出了对方投掷铁镞的特点,初时那些铁镞还能紧紧追着他们的靴跟,如今却连他们的衣角都碰不到了。 双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霏霏冷冷翘起嘴角,浓丽眉目之间,渐渐凝出一层凛冽的煞气。昔日杀手之中神话一般的影煞,此刻已然归来。 突然,上官昭璃一个趔趄,奔跑中的身体一绊,猛地向前扑倒!霎时间,数道破空之声响起,四五根长镞同时向他的背心射去!霏霏侧耳凝神,听声辨位,忽然旋身而起,面向后方。 131 雌雄2 两道寒光刚好从她纤细的腰侧擦身而过,她双手伸展,指形犹如花开,在沉重的铁器后端一按,再轻轻一挑,四两拨千斤,杂耍一般就将半人高的长镞调了个头。雪白双掌齐出,击在铁镞身上。浑厚的内力磅礴涌出,两根铁镞顿时以超过之前两倍的速度,杀气腾腾地射向来处! 半路“锵”一声刺耳的激响,随即一声惨叫一声闷哼。霏霏听出自己的铁镞击断了对方为自保二次投出的铁镞,仍是不满意地摇了摇头,一死一伤,她还是退步了,否则在她的手下,实在不该出现负伤不死的情况。 密林深处紧接着又发出的两道惨呼,他们丝毫不给对方喘息的时间,得手之后,立即猛虎恶狼一般回身反攻,失去了投掷优势的敌人在他们面前弱小得像几只兔子,很快就被两人逐个撂倒。 两人之间根本无需沟通,配合得默契无间。只是霏霏一想到上官昭璃假装跌倒,帮她吸引对方的注意力,竟然还趁此机会一次性干掉了两个,脸色就忍不住有些臭。 上官昭璃知道她心里的小计较,无奈地笑了笑,却不点破。两人都没有留活口,像这种几人为一组出动的杀手,还身具特长,一般都是有人专门培养的,绝对不会背叛主子。与其浪费时间,想要从他们嘴里挖东西,不如自己亲自在他们的尸体上找线索。 霏霏因为看不见,便没有掺合进上官昭璃的工作,暗暗盘算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每天闻鸡起舞,继续精进自己的功夫了。她最近才知道,雁落玄之所以内腑空虚,是因为将一身正宗道家内力尽数用于给她调理体质,洗经伐髓,她无法言谢,至少不该辜负他十多年的苦修所得。 她想到雁落玄,不由又想到了雨殇他们,一时间不由感慨。以前的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像她这般冷心绝情的人,有一日竟也会拥有那么多心心牵念的人,渐渐便有些失神。 突然,“扑通”一声闷响。 霏霏猛地回神,身子一挺就从树下站了起来。她仔细地听着,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杀意,也再没有不同寻常的声音响起,眉峰渐渐拧起,哪里来的动静……突然,她神色大变,凭着记忆刷地扑向上官昭璃所在的方向。人在半空,已经疾声叫道,“昭璃!” 没有人应她,她扑了一个空。 霏霏脸上现出一丝了然,一丝苍白,她直接蹲下身,伸手一摸,果然触到了人的皮肤。那部位刚好是上官昭璃的脖子,染了她一手湿汗。 她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却仍然难以相信,刚刚还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竟然已意识全无地昏倒在地上,一头一脸全是汗水留下的痕迹,道道蜿蜒,仿佛才从水里爬出来一般。 霏霏压制住内心深处的惊骇,甚至是恐惧,咬牙飞快地在他脸上身上摸了一遍,上官昭璃剑眉紧皱,肩颈乃至全身的肌肉都紧紧收缩,绷得紧紧的,似乎还在轻轻地扌由搐着。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她担心,即使是昏迷,他仍下意识死死闭着嘴,一丝声息都没有。 “昭璃……昭璃……”不知什么时候,霏霏已经跌坐在他的身边,她反反复复念着他的名字,似乎只要这样就能获得力量,然后镇定下去。她努力回想雁落玄教给她的那些诊脉之法,两指搭上了他的手腕。 她全身都在微微地颤抖着,冷静之下是藏不住的惊慌。然而,她的手却凝定如铁,分毫不动,哪怕她身体的其他地方都还在无法自抑地抖成一团。 良久,她的脸色越来越沉寂。 脉象平和……无碍。 若不是他脸上那种昏迷之后都能深入骨髓的痛苦,霏霏几乎就要怀疑刚刚的一切都不过是她想像出来的。 她挫败地放开了他的手腕,转而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忍不住自嘲一笑,她那半吊子都算不上的医术,又能看出什么来?她试图用另一只手抚平他的眉,他仍然眉头紧锁。 霏霏咬紧下唇,感觉到无尽的无助与茫然…… 他们才刚刚离开血枫不到二十天,竟然就已经有人开始刺杀他们二人。而且,就算有人想要他们的命,也该是埋伏在去羽陌的必经之道上。他们和羽陌背道而驰,就连他们选择这条路,都不过是一时兴起。到底是谁,知道他们不回羽陌,谁能这样未卜先知?! 而唯一可能知道他们去向的宫南傲……他不是答应过要放他们走吗,难道他反悔了? 霏霏咬紧牙关,最值得怀疑的人却没有任何理由应该这样做,要强行扣住他们,在卓格草原上即可,他何必多此一举? 熟悉的马蹄声终于从身后传来,言字诀远远看见他们,急声呼问,霏霏却恍若未闻,用力一拳砸在地上。手背磨破了皮,火辣辣的,她却感觉不到痛。 一切,又乱了。 …… 客栈普通的客房之中,窸窣的声音从床的方向传来。 “醒了?” 一道嘶哑的声音响起,像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上官昭璃抬头,就看见霏霏背对着他,伏在一张白玉桌上。她的侧脸紧贴冰冷的桌面,衣袖一直垂到了地面。背影单薄,犹如一只折翼的白鸽。她本来就瘦,在宫南傲那里的最后几天,好不容易养回一些肉,此刻又瘦得像是只剩骨架子。 “醒了。”上官昭璃眼底似有无数光影的碎片飞溅,最终却沉淀下去,复杂而深邃。他故作无事地回答她,英气的声音里却染上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倦怠,霏霏眉心一颤。 两人一时无话,她冷硬的背影让他莫名想起“赌气”这个词语。上官昭璃叹了口气,掀被下床,走近她。 腰际传来熟悉的热,让她记起不久前他身上彻骨的冷。 霏霏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几日以来伪装的冷静和从容,全在此刻土崩瓦解。他的醒来,让她仿佛又有了依靠,胸腔之内,那日益累积,如今已然快让她不堪重负的情绪似是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呼啸而出,淹没了她的整颗心脏,让她想大闹一场,哪怕是无理取闹。 她想狠狠地揍他,言语狠毒地威胁他,让他知道她的害怕,再也不敢像这样一声不发就晕过去,再也不敢让她担心。 她想要转身,上官昭璃却按住了她的肩背,他俯下身,下巴抵紧她的脊椎,将她完完全全纳入自己的怀抱,声音暗哑而怜惜,“冷吗?” “冷。很冷。”似乎很久之后,霏霏这么回答。语气很轻,让他心很疼。 一掌鬼魅般按在他的胸口,人影交错,眨眼之间,已经是他仰面靠着石桌,而她在他身上,修长的腿跨过了他的腰。那只冰凉的小手依旧正正按在他心口上方,她凤眼妩媚,笑得似真似假,声音还是淡淡的,初雪般淬骨的寒,让人无法生出任何欲望。 她道,“这里冷。” 132 雌雄3 上官昭璃身体一震,他缓缓勾起唇角,笑得暖暖的,手轻轻抚摸她落在他身上的金色长发,“我真的没有事,又不是第一次了,你放心。” 话一出口,只见霏霏脸色一白,他顿时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 “不是第一次……自从离开血枫,你就出现这种状况了是不是?你从来不跟我说,所以……我从来,没发现?”她的尾音太虚,音调太破碎,已经到了像是疑问句的地步。一种强烈的自责与悔恨,以及抓不住他的危险感,让她甚至无法继续稳稳坐在他身上。 他的笑声明明那么暖,可她为什么觉得更冷了? 上官昭璃只好扣住了她的腰,他不再说话,一直用那低沉动听的声音唤着她的名字,“霏霏……” 她过了很久才在他的呼唤中渐渐平静,从他腰上翻身下来。上官昭璃坐好之后,把她拉进怀里。他收起了暖人的笑,面色沉凝地环视着客房,最终落在她的面容上,“言字诀呢?” “你晕倒后,我让他们护着你一路赶到了最近的城镇,找了一家客栈住下。由于在秋荧境内,也不清楚你的情况,我没有找大夫来帮你看病。”霏霏倚偎在他怀中,她的面容平静,声音却开始微微发颤,“我派言字诀出去打探消息,争取和言浩取得联系。影堂已经有三天没和我联系了,我让他们顺便到四处留下几个百花杀的暗号,召唤附近的门人。” 她在怀中发抖,上官昭璃知道她还有话没有说。他无声地握紧了她的手,十指紧紧地缠在一起。霏霏深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才继续开口,“我怕你出事,一直守在这里,整整两个日夜,一步都不敢离开你的床前。我不敢带你去看大夫,也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 他的手加大了力道,握着她就像要将她的手骨都捏碎。霏霏终于再次失控,她同样用力地回握他,没有哭,甚至也不再颤抖,但他感觉到了她的恐惧。“昭璃,我真的好怕,从来没有这么怕过。我几乎每分每秒都在想,你是不是再也醒不过来了,是不是再也不会叫我的名字对我笑,再也不会牵着我的手……” 一双唇落下,吞去了她之后的所有言语。 霏霏一怔,那滚烫的舌已经夺门而入,却不再像从前那般激动热烈,一闯劲她的天地就到处煽风点火,忙着攻城掠地。这一次,他只是反复地温存,耳鬓厮磨,在她唇齿间温柔流连,像要抚平她所有不安。 “我抱着你,我牵着你,我在吻你。”上官昭璃松开她,轻喘着道。 见霏霏还是一脸愣怔,他不由失笑,用高挺的鼻子和薄唇一起蹭着她的脸,呼吸时气流在她的皮肤上打旋,灼热而挑逗。他戏谑道,“如果你还不安心,我可以继续,直到你安心。” “此话当真?”她幽幽地问,不等他回话,她很快地接道,“那好,我不安心。” 上官昭璃:“……” 于是便继续了。 温柔不复,干柴烈火。她热情到凶狠,不顾一切将战火烧到他的领地,疯狂敛取他的气息。他一改往日的强势,步步退让,一味纵容,让她发泄。喘息声在很久之后才停止,上官昭璃觉得自己的嘴都快磨破了,更别说怀中人比他娇嫩得多,他甚至已经尝到了血的腥味。 “安心否?”他低声问,染过情欲的声音似乎多了些许鼻音,懒懒的,还夹杂淡淡的魅,妖魔般勾人。谁知,霏霏竟然摇头了。 她捧住他的脸,让两人的额头紧紧相抵,“若要我安心,就一直抱着我,一直牵着我,吻我一辈子。” 上官昭璃心口狠狠跳了一下,声音轻如呢喃,“你这个女人啊,一点都不懂害羞……但是,我答应你,让你永远安心。” 霏霏嘴角一勾,把脸压在他的肩颈处,餍足地笑道,“你的话,我当承诺记着了。” 这丫头……上官昭璃失笑,拍了拍她的后背,许久之后,他仿佛漫不经心一般问道,“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霏霏身体微僵,沉默了一会儿,终究嘶哑着嗓音回答,“明天即刻启程,回羽陌。” 上官昭璃落在她背后的手一震,将她拎小猫一般从颈边拽出来,认真地问道,“你决定了?” 闲云野鹤的生活近在眼前,你要放弃? “……嗯。”突然离开那温暖的所在,霏霏不满地皱了皱眉。 “其实我们没有必要回宫,还可以……” 一只手指竖在他的唇边,阻止了他之后的言语。她固执地把脸凑向他的肩,重新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她的声音不大,却让他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如黄钟大吕,仿佛救赎,又仿佛让他彻底沉沦的魔音。 她说,无论去哪,在你身边,我便如倦鸟归林。 她说,一心一意往宫里钻的都是蠢女人,但她做了七八年的蠢女人,也不介意再多做几年。 她叹息一般轻喃,昭璃,什么都比不上你。 “好,我们回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抱着她走向床边。怀中的女子轻如一片云,由于几夜不曾合眼,她已经睡得很熟。 他却一夜无眠,只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容颜。感觉到她冰冷的身体在他怀里一分分热起来,他用手指摩挲着她的五官,缓缓一笑,字字如诺,“你放心,王宫再冷,有我一直这么暖着你。” 许是他的手指拂过她的眉眼,让她在睡梦中也感觉到了不舒服,霏霏抱怨了句“不安分”,然后一把抓下了他的手。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目光轻柔,笑容宠溺。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直到天亮,都没有再松开。 第二天,天刚刚擦黑,一行人已经整装待发。言字诀百人之数,集体行动太过惹眼,已经扮作商队,分批离开。只剩了言肃言飞,以及他们精挑细选的十多个精锐中的精锐,他们负责在暗中保护。 除此之外,还有两人装成了上官昭璃和霏霏,由二十多人护卫着从另一条路走,为他们吸引追兵。 此刻客房之中,一身白色锦衣在铜镜里格外清晰,霏霏一头金发已经用特制的材料染成了黑色,盘作一个少年发髻。摸了摸腰间,似乎还是细了些,她皱皱眉,又脱下外袍,连着胸口一起束了几圈布条。确保自己的身材再看不出丝毫问题,才满意地点点头,随口问道,“你觉得如何?” 上官昭璃周身都伴着一股低气压,脸黑如墨,挑剔地扫了她一眼,眼眼如刀落。扫完了,他极没好气地道,“丑死了,膀大腰圆,矮如冬瓜,你确定有女人看得上你?” 霏霏虽然目盲,仍然在镜子前自如地转了一圈,根本没有生气,只是嘴角含着一抹揶揄,“五十步笑百步,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计策既然已经定了下来,你就不要再挣扎了。” 上官昭璃哑口无言,靠在一边假装闭目养神,眼皮却掀开一条缝,悄悄地细细打量她。如果要说实话的话……他从来没想到,她扮男儿会如此俊俏。她在女子之中本来就偏高,身材修长,寸寸肌骨匀称,胸前也不算是波涛汹涌。用布条缠过之后,腰粗了很多,胸口也变得平坦,只怕用手去触碰也无法察觉她的真实性别。 133 雌雄4 她又在上官昭璃脸上摸了摸,对自己的易容手段极为满意。然后,她牵住了他的手。肌肤相触的瞬间,她眨眼之间就像变了一个人。低眉,顺目,苍白干净的脸上,笑容矜淡而恭顺。 那声音也不再是冷冽之中藏一丝媚,顶多有些清凉。丝绸一般的质感,让人想起遥远处深邃的碧色湖泊,没有丝毫迷雾和水气笼罩,湖面之上一片白羽悠悠飘过,优美而舒适,隐隐露出中性的魅惑,无论男女都忍不住沉迷片刻的声音。 身形,容貌,声音,甚至由内而外的气质,无一不像深宅大院之中,那种颇受有钱又有权的寡居妇人宠爱的精致少年。男儿姿态,情韵楚楚,又自有清贵,不显得媚俗或是脂粉气。 她说,“妻主,走吧。” 上官昭璃嘴角抽筋一般抽起来,两只眼睛死死瞪着她。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她其实在偷偷地笑……不,是招摇地笑!她一定是故意的。他的拳头攥起来,捏得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霏霏好像受到了惊吓,身子弯得更低,易容之后的秀逸眉目之中,带着一种长年累月的底层生活、豪门倾轧而锻炼出的隐忍,韧性和耐心。她行走时落后他半步,明明支撑起他大半个身体,她却好像自己整个人都依偎在他身边一般,以一种没有数年苦练几乎不可能做到的步态,满足主子的一切虚荣心和掌控欲。 真是……太完美的戏子。 上官昭璃看着她,心口忽而涌上一股酸涩。他蓦然发现,成为一个绝佳的杀手,她背后付出的努力,绝对不比成为一个好的帝王要付出的少。可她到他身边,才十岁,已经是名声大噪的影煞。 他用那种淡淡怜惜与欣赏的眼神笼罩了她,随即按照她的要求,“嗯”了一声,配合地走了出去。步伐比平时略小,虽然没有“腰肢款摆”,但从背到腰明显放软了不少。 霏霏想出的计策听起来有些荒谬,但言肃等人都觉得有几分可行。羽陌东南的密林之中居住着很多异族,其中有一支塔玛族,一直以来女子为尊,就算三夫四侍也是理所当然。 他们在明,敌人在暗,但无论谁想杀他们,凭借对方对他们性格的了解,万万想不到骄傲一世的羽陌之王竟然会扮成女人,所以就算他们一路直奔羽陌,亦不会有人怀疑。 而上官昭璃在变更走路的姿势之后,加上霏霏给他改换的容貌衣饰,以及他自身的王族气势,当真像一个地位尊贵的异族女子。 两人走过掌柜身前,霏霏上前把房钱结了。在此之前自然也有言字诀扮作塔玛族的一女一男入住,掌柜仔细地拨着面前的碎银子,并没有对眼前这壮实女人和盲眼少年的组合感到惊异,只是眼角眉梢对霏霏仍旧有几分鄙夷,毕竟霏霏的身份在常人眼中,和小倌馆中卖笑的兔儿爷没什么区别。 点算清楚之后,他懒洋洋地朝门外指了指,“喏,你们来时的马车停外面院中了,马还在马厩里,自己去找吧。” 话音刚落,掌柜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寒意,仿佛一座冰山向他压来一般,他浑身一抖,猛地抬头。面前的大堂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人,那身材高大的女人刚刚转过身去,正由一旁的盲眼少年搀着向外走……他放松下来,觉得自己可能操劳了一整天,太累,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出来之后,霏霏向上官昭璃欠了欠身,就打算向马厩的方向走去。一般客栈本应为客人提前套好马车,准备妥当,奈何这店家看不起他们的身份,这些事情只能由她这个“盲眼男宠”去做了。 谁知,她刚刚走出一步手臂就被人抓住,一把带了回去。霏霏错愕地抬起头,身体微微地颤抖,“妻主……”另一方面却用密语传音飞快地和他道,“我可以的,你这样做,我们会暴露。” 上官昭璃眯起眼睛,同样用密语传音的功夫道,“反正驾车也是我来,在中原就算女子卑微,也没有哪个男人让自己的女人负责做粗活,你放心。”在他人眼中,却是那女子爱怜地抬起男子的下巴,柔声道,“小乖乖,我怎么舍得你做这些。” “小乖乖”听后,眼中立刻蒙上了一层水气,精致的脸蛋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红晕。 偶然看见这一幕的人不由摇头,感叹世风日下,异族果然不通教化。也有一些人用鄙夷的眼光扫视上官昭璃,这女子声音也太尖细了,听着让人觉得造作。 无论旁人怎么想,造作女人声音虽然惊悚,动作却很麻利,很快就牵出一匹马,三下两下就套好了车辕,把她家“小乖乖”护着送上了马车。 司白也已相当于上官昭璃的标志之一,注定不能跟他们一起走,上官昭璃牵的是言字诀重新买来的骏马。 众人走前商量过,走城镇关口看似是下下策,但若走小路,反而引人注目,不如藏身于百姓密集,人口流动大的城镇之中。而且若上官昭璃真的有什么事,荒山野岭连药铺都没有。思来想去,只能如此。 于是,一行人沿着城关,避开了还在交锋的两国前线,直奔岚陵,打算从岚陵绕道。何况岚陵之主曾经受过羽陌之恩,到了岚陵也就相对安全了。上官昭璃驾车的技术很好,霏霏坐在里面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颠簸,言肃等人如影随形,一直暗中护卫。 一切如同霏霏所料,无论到哪个城池,守城的将士再有所怀疑,但经过再三观察涂脂抹粉的上官昭璃之后,最终都悻悻地撤下守卫,示意放行。 过城门时上官昭璃不经意般向城门前瞥了一眼,一眼之间就已将所有告示的内容收入眼底。他的瞳孔一缩,随即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快速地离开了城门。 黑纸金边,神圣而冰冷的花形图腾——这不是宫南傲的御令,这是国师府的私令,但在秋荧国中,威慑力丝毫不比王令弱! 他堂堂璃王,竟然成了在国师府中行盗窃之事的狂徒,还说什么他恶业过重,国师要亲自度化,除了他以外的同党,杀无赦!上官昭璃嘴角的笑容染上了丝丝邪魅,眼底一圈钢蓝瞳仁散发着危险的冷,蕉夏怜,你上一次妄图欺骗我,我饶了你一命,你竟然还敢出来蹦跶,实在是找死。 这么说来,半路袭击他们的,也是蕉夏怜的人? 这女人的事情他一点都不想让霏霏知道,免得脏了她的耳朵。等到他回到羽陌,有的是办法让她身败名裂,死得悄无声息。上官昭璃不再有片刻停留,立刻开始赶路,五日之内已过了三道关口,平安无事。 霏霏算过还有四道关卡,二十日之内无论如何也能赶到岚陵。希望似乎近在眼前,但她总是感到不安,仿佛无数密密麻麻的大网已经到了头顶,驱赶他们走回命运原本安排的道路,但她无力躲开。一路上她联系了数次百花杀的各处分堂,却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这种弥漫在心间的不安越来越强烈,扰得她心神不宁,最终在临近最后一关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134 血夜1 第十七日,最后一城,云扬关。 霏霏坐在马车上远远就能听见一片嘈杂,好像是一些百姓吵嚷着想出城,却皆被拦下。她缓缓皱起眉头,心知有变。 忽然,一个小贩模样的男子被人群挤到,不小心撞到了马车侧面。车厢立即一阵倾斜,好容易才没有翻倒,上官昭璃立刻尖叫一声,破口大骂,甚至毫不留情地挥鞭,车轮碾过,险些压断那人一条腿。 几日来,虽然上官昭璃依旧不情愿,但他扮起女人已经越来越像,把异族女子泼辣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众人不由都对他怒目而视,他的马车太宽大,在这狭窄的路口上,本来就已经很占地方了。但也因为马车华丽,百姓都只是敢怒不敢言。 此刻已经离城门很近,人人眼红地瞪着他,猜想这必然是哪里大户家的车架,一定可以出去。然而,没走几步,上官昭璃突然一甩马鞭,驱车掉头了。众人一见,顿时大声哄笑。 一片嘲弄声中,上官昭璃只是回头,远远望了望城楼,赫然瞧见三排官兵,人人手持长戟,城头竟然摆上了攻防战才用得到的大型武器。他面色愈发阴沉,低头时随意向四周淡淡一瞥。 不过一眼,却像按了一个开关,所有嘲笑奚落的声音,戛然而止。人人都觉得心头莫名一紧,仿佛真的被那车轮狠狠碾过胸口,又像被猛兽盯住,恐惧感油然而生,暗想这女人的眼神真可怕,莫非是哪里来的妖怪? 上官昭璃没有变成妖怪,他也只看了这么一眼,随即就走了。刚刚那个撞过来的人是先行探路的言字诀,眨眼的功夫,足够他和霏霏听清他的话——城门封闭,许进不许出。 换言之,蕉夏怜算准他们最后必经云扬关,狗急跳墙,不顾民怨沸腾,干脆封城了。 两人又找了一家客栈,城门刚刚关闭,但已经滞留了不少人,大把银子花出去,只要到一间最破旧的房间。 霏霏替上官昭璃诊了脉,依旧安然无恙,摸到他的额头却又是满手虚汗。他犹自支撑,笑着说没事,她不由分说把他推上了床,寻思一阵,吩咐让言肃去打探消息。言肃沉稳精明,她和上官昭璃都很放心。 然而,或许是天命。好巧不巧,言肃在城中突然看见了百花杀的信号,带着三个人追了过去,言飞想要跟着一起去,他却嫌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拒绝了。由于去得匆忙,言肃甚至没有回头,只向言飞挥了挥手。 言飞忿忿不平,把言肃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那时他还不知道,那是他一生所见之中,言肃的最后一个动作。 他回来的时候,霏霏的命令刚刚传出。言飞想了想,觉得自己未尝不能做言肃能做的事。言肃一直骂他蠢,说没有他护着,做“灰子”的时候他就该死了活活了死,死去活来无数次。但他一直希望言肃能够对他刮目相看,没有跟任何人说言肃不在的消息,他无声地退了出去。 言飞从路边买了顶草帽,戴上之后就向城门口走去。人太多,他不知不觉就已随着人流挤到了城门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出城去。一名守卫精光四射的眼睛顿时圆睁,大喝一声,“你他娘的没听到吗,今日禁止出城!” 言飞回忆了一下言肃平时作任务的样子,皱眉道,“这位军爷行行好,草民不过是生意人,几日前才娶了夫人,夫妻俩没温存几天就分隔两地,还望军爷体谅。”说话间他已不动声色地递上一方银子。 守卫暗自掂量掂量,眉眼带笑,却是大喝一句,“来人,此人鬼鬼祟祟,带进去搜查一番!” 两个小兵大喝一声是,上前一步,架着他就进了城楼。言飞得意地挑挑眉,毫不挣扎,自认做得很不错。言肃告诉过他,有钱能使鬼推磨,官府的人从来都是表面一套,背面一套。有的勾当,不是不干,而是不能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干。 不一会儿那守卫也推门进来,他满脸陪笑,“这位公子,春宵苦短这小的们也知道,只是上头的命令也严,除了上头的官爷,无论是谁都准进不准出,今日这么多人公子也看到了,所以……” 言飞点点头,心头一喜,只要不是封城就好。他抬手又是一锭银子抛过去,言肃说了,该大方的时候要大方,要想索取则必先给与。 守卫眉开眼笑地接了,下定决心一般,小声嘱咐道,“明个儿城主家的二夫人刚好要出城回娘家,只要公子早些来,小的想办法让公子混进夫人的卫队之中,送公子出城。” 言飞心中大喜,却还记着他家言肃的话,脸上一副高深莫测之相,“我此行还有姐姐和一个护卫同行,不知军爷能否一起通融?” 守卫面露难色,“这……” 第三锭银子出手,守卫顿时再无半分犹豫之色,狠狠点头,“公子放心,您就是再带一二十个人通行,小的都作保让他们出去。” 言飞终于完全放心,一番客套,千恩万谢地出来,掉头直奔客栈。 守卫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眼中的贪财市侩退得一干二净,眼神幽幽,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转身又进了城楼,向顶楼的密阁走去。 百花杀的记号涂料特殊,只能维持半个时辰。 言肃一路紧紧跟着,经常走着走着记号就不见了,但经过他的观察和推测,总又可以在一些处于人的视觉盲点的地方重新找到。 另外三个言字诀目瞪口呆,直赞他的眼力和主上也差不了多少,言肃听在耳中就像没有听见,还是那张严肃的棺材脸。他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几次想要停下,但一路看着这种藏暗号的方式,确实和夫人很像,是百花杀的手笔。 何况百花杀当初雷霆峰一战,月堂几乎尽灭,风啸身死,夫人一举重创灭雪,雷霆控制住全局。如今代理的雨堂堂主雨殇,既和夫人情同姐妹,又是他们将来的统领夫人,不应该有什么差错。 言肃再三权衡,最终决定一路追到底。这个机会太难得,若是能和百花杀联系上,他们的胜算可以成倍增长。 然而,言肃忘了,几乎尽灭终究不是尽灭。 上官昭璃为了让霏霏手刃仇敌,放走了月堂最重要的一个人。搜查追月的后续任务不是言肃负责,而且搜查了这么久都没有结果,已经没有人再记得那个容貌尽毁,却得以保全武功的女人。 不可补救的错漏很少是一开始就存在的,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135 血夜2 四人一路追逐,越走越僻静。 言肃突然住了脚。 脑子里突然划过什么东西,很重要,但却一闪而逝。他冥思苦想,猛地睁大了眼睛——一路以来什么都对,一路以来,其实什么都不对。百花杀的人明知这暗号只能留半个时辰,一般都会停留在暗号附近,怎么可能七拐八绕,故意引人深入? 不知哪里传来一股淡淡的腥味,四面的风声中夹杂着簌簌的响声,像某种软体动物滑腻冰冷的皮肤和地面摩擦的声音。他面色大变,身形蓦地暴退,口中大喝一声,“走,有——” “哧——” 他的喊声戛然而止。 言肃低下头,脸上的神色还是麻木冷淡的,半截闪亮的刀锋出现在他的胸口,已经被他的血染得通红,血水像是永远不会停止一般涌出来,一滴滴砸在地上,砸出许多小土坑。他很慢地回头,像是要看仔细谁对他下手。 他回过头,脸上终于出现难以置信的神色,那另外半截刀柄,握在他一手调教,一起作战,可以说是出生入死的同伴手中。 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下一刻,他轰然倒下。 小道尽头,一名红衣飘飘的女子翩跹而来,她赤着雪白的足,踝间一串银铃,响声清脆,全身其它地方却都藏在宽大的红袍之中,脸上戴着红色的面纱。举手投足之间,隐隐散发出一股异香。 “当真死绝了?”她遗憾地嘟起嘴,啧啧有声,声音柔媚入骨,又夹杂着丝丝狰狞。 言肃的身下已经泅开一大片红色,那柄将他对穿的刀还留在他的身体里,正中心脏。女子又看了一阵,笑得更加娇媚,嘴角的弧度却是不屑的。她勾勾手指,墙头嗖地弹出一道红影,赫然是一条小蛇,三角形的头,信子吞吐之间,艳得像火。 得到指令,那小蛇飞快地游上他的脖颈,在他耳下的关键穴位咬了一口,那周边的皮肤眨眼之间就变黑、腐烂,而地上那具尸体始终一动不动。 女子放下心来,终于走过去。 言肃的三个同伴在他倒下之后就像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个个刀剑出鞘,眼神空洞。她巧笑嫣然,美目盼兮,直直地走近他们。雪白的小手自红袖之中探出,空手抓住了右侧一人的剑,一抽,再顺手向左侧一送,鲜血飞溅,刺死言肃的那人倒了下去。 “言字诀,不堪一击啊……”仿佛慨叹一般的声音飘过。她继续向前走,握住第三人的兵器,同样一抽一送,血涌如花开,她咯咯地笑起来,似乎看见极其有趣的事物。 短短一刻之中,第四声“哧”响起,女子的脚步蓦地顿住。 上官昭璃躺在床的内侧,霏霏坐在床边。这间房床铺带着淡淡的霉味,位置也很差,湿热难耐,好在足够宽大。她抿着嘴,轻轻给他擦着额头的汗。两人都一言不发,他抓住她的一只手,闭眼享受她难得的心疼。 不一会儿言字诀送来了饭菜,僧多粥少,重金也只买到一些家常小菜,何况他们一路下来,他们身上也没有多少钱了。霏霏轮流嗅了嗅,眉毛越拧越紧,这些饭菜,大多都馊了。 上官昭璃从小就是锦衣玉食,如今又莫名体虚,肠胃不适,怎么可能吃下这些东西?易容后的脸上闪过一丝阴煞之气,既然钱买不到,血总可以换来。霏霏将碗向旁边一放,身形一动就要起身,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袖角。 上官昭璃睁眼坐起来,端起了那碗才被她放下的米粥,笑道,“我刚刚闻着这粥就觉得香,还以为你会喂我。不曾想,你小脸皱成这幅丑样,莫非不愿意?” 霏霏定定地坐了一会儿,他分毫不让地拉着她。半晌,她终于从他手中接过了碗,哑声道,“我喂你。” 汤勺放进碗中,搅了几圈,几乎没碰到什么米粒,只听得见稀哩哗啦的水声。不用看,她就知道这粥必然干净得连人的脸都照得出来。霏霏深深吸了一口气,舀起一勺米汤,送过去一些。上官昭璃知道她找不准位置,并不为难她,自己凑近身子,一口喝尽。 两人一喂一喝,再次陷入沉默。 窗沿被人轻轻敲了敲,打破了寂静。言飞的声音传了进来,“主上,夫人,都办妥了。” 上官昭璃“哦”了一声,拍拍霏霏的手背,把碗放到了一边。霏霏知道他其实喝得艰难,也没有阻拦,向言飞道,“你仔细说。” 言飞于是将路上之事统统说了一遍,霏霏脸色蓦地一白,眼角眉梢聚起一股冷厉,“你老实回答我,是你去的,还是言肃去的?” 言飞被她突然拔高的尖锐声音吓了一跳,再不敢隐瞒,如实回答。 “喀擦”一声,案头的盘子陶碗砸了一地。上官昭璃一把握住霏霏的手腕,厉声道,“言飞,退下,带人准备离开!” 霏霏任他扳开她的手心,取走那柄飞刀,冷冷道,“上官昭璃,如此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妇人之仁?” 上官昭璃听她念他的全名,知道她已经怒到极致,用自己的手取代了小刀,偎贴着她冰冷刺骨的掌心,淡淡道,“既然错已铸就,阵前不能杀将,让言飞活着,比死了有用。” 见她没有出声,他继续道,“赏罚分明可以稍后再谈,此地已经不安全,言肃估计也凶多吉少,我们先走。” 霏霏依旧不理他,召进一个言字诀,动作很麻利,三两下就把他负在了那人背上,“言玖,从现在起由你暂代统领一职,马上带你们主上走。云扬关一开,立刻去岚陵,不许有任何滞留!” 上官昭璃眉头一皱就要说话,霏霏抬手封了他的哑穴。言玖早年师承西域,功夫很好,只是沉稳有余,灵活不足。他善于听从命令,只要上官昭璃闭嘴,他一定会按她的指令行事。 听见言玖从窗户翻了出去,霏霏开始着手布阵,百花杀可以说荟萃了各种旁门左道的精华功夫,奇门遁甲也有涉猎。她虽然不精通,但把一般的追兵留下,还是足够的。 一个九宫杀阵刚刚布完,士兵嘈杂的声音已经从楼下传来,伴随着掌柜哆哆嗦嗦的辩解和凌乱的搜查声。霏霏淡然地走回床边坐下,开始检查身上的各种杀器。 声音已经到了楼梯中间。 136 血夜3 短剑,袖底刀,银针,鲛丝,飞刀……她少了一柄飞刀!电光石火之间,刚刚的记忆快速回放——她想杀言飞,被阻之后,那刀落在了上官昭璃手里!她猛地想要起身,腰后,背脊,双肩,各处要穴被人同时拂过,她动不了了。 “昭璃,你……”哑穴也被补了一指。 上官昭璃明显是报复她刚才不由分说把他送走的行为,眼角都没有向她斜一下,依样把她负到言玖背上,淡漠地道,“言玖,从现在起由你暂代统领一职,马上带你们夫人走。云扬关一开,立刻去岚陵,不许有任何滞留!” 霏霏只好沉心冲穴,希望他犯和她一样的疏漏。谁知,一只修长的手在她周身轻轻巧巧地一掠,各种武器噼里啪啦掉了一地,连她发丝中的几根毒针都没留下,全部扒了个干净。 霏霏怒极,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上官昭璃挑了几样让言玖装好,其余的都拢入自己袖中。他的一系列动作极快,不过呼吸之间,点穴,绑人,抢劫,全部妥当,但外面的搜查已经到了门口。 上官昭璃修眉蹙起,突然把霏霏的脸扳向自己,低头在她唇上狠狠咬了一口。语速飞快地道,“下令的是蕉夏怜,她不会动我。丫头,活着。” 紧接着,他一指房梁,再不看霏霏愤怒到扭曲的脸,“上去。” 言玖嗖地窜上了房梁,小心地藏好,莫名觉得背上越来越冷,血液都快凝固,仿佛什么东西瞬间魔化。在他背后,霏霏唇齿带血,咬牙切齿——上官昭璃!她当然不会动你,她要的是睡你! 上官昭璃刚刚把一身伪装基本扯落,将“帝嘉”握在手中,房门就被人狠狠踹开!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璃王,属下失敬。”领头人笑容满面,声音却很冷。他没有急着进门,作了个不怎么恭敬的揖,“王上已经下命,封国师为圣女王,属下奉圣女王之命,恭迎圣王夫回府。” 黑暗中,言字诀一个都没走,言飞蓦地瞪大了双眼,五指收紧,指甲甚至抠入了剑柄,无声折断。这声音太耳熟了,不过最初听到却是源自一个贪财谄媚的小小守将。他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凝为一片暗红,言肃没有说错,他真的很蠢,竟然引狼入室! “王……夫?”上官昭璃玩味地笑着,身上的戾气如有实体,让一群士兵不寒而栗。他不屑地挑起眉,极尽嘲讽之能,“你家女王人尽可夫,天下男人少有几个不是她的王夫,本王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圣女王语出不敬!”几个士兵勃然大怒,仿佛信仰受到了亵渎,但都被守将拦了下来。 “‘本王’?”守将嘿嘿冷笑,“我敬你曾经为王才称你一句王,当今天下,谁不知道你为了一个妖女沉迷酒色,抛家弃国?如今羽陌白王登基,普天同庆,与我们傲王结为铁盟。而你,失位昏君,人人得而诛之!上官昭璃,若非看在圣女王怀了你的孩子,又对你一往情深的面上,你连做女王的男宠都不配!” 孩子?上官昭璃只听到了那一个词,忽然想起梁上的霏霏,心头一紧,随即就变成狂怒,漆黑的冷眸之中蓝光明灭,寒意凛冽,满身王者之气全部释放,让那守将都不由后退了一步。 “本王从来没有碰过那贱人,不要什么便宜贱种都往本王头上算!”寒光大盛,帝嘉出鞘。上官昭璃一手执剑,另一手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剑刃,似有似无的血腥味愈来愈烈。 “如此,圣王夫,得罪!”守将这次连作揖都省了,猛地一挥手。他仔仔细细看过,这房间和其他的客房没什么不同,并没有布下机关。但为防意外,他自己并未上前。 得到指令,他身后的士兵立刻一拥而上,人人双眼通红,恨不能把污辱蕉夏怜的人通通斩于刀下。然而,没等他们到达上官昭璃身前,就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最前面的士兵们似乎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突然纷纷掉头,刀刀砍向身后毫无防备的同伴。 守将大惊失色,连连大喝“住手”,但所有人都杀红了眼,疯狂地自相残杀起来,血染一地。他猛地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上官昭璃。俊美无俦的男人一手负后,一手长剑指地,嘴角含一丝冷魅的笑,淡漠地看着面前的杀戮,犹如看戏。 三四十个人很快就全部躺在了血泊中,码起一道低矮的尸墙。 “上官昭璃,这又是那个妖女教你的吧?一味躲在女人后面,你还是不是男人?”守将握紧了手中的长刀,戢指怒骂。 上官昭璃眼底窜起一道火光,随即就湮灭在一片深邃幽潭之中,他原来的暴烈脾气,已经被霏霏磨得差不多。薄唇轻启,冷冷扔出一句话,“不懂得物尽其用,那是蠢货。你是男人,本王等你进来。” “你!”守将气得吹胡子瞪眼,正手足无措,一个小兵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顿时又恢复了从容,狠狠瞪了上官昭璃一眼,阴恻恻地道,“来人,给我烧!圣女王不许我们伤他性命,他若肯出来,自然不会有事,若是不肯,死在大火之中,也不能怪我们。” 当真火起,被逼出的绝对不止他。上官昭璃眼神微变,脸上却不露声色,手上已扣好了一把银针,随时准备出手。 言飞等人默契地作出了攻击前的准备动作,言飞目光焦躁,主上负于身后的那只手一直在颤抖,他之前就身体不适,现在只怕更严重了! 枯草干柴很快就抱了上来,一扔进来就被血水浸湿。守将脸皮抽了抽,让人源源不断地送上来,片刻之后终于高过了尸堆。他亲自打了个火折子,眼看就要向下扔,银光如电飞射,上官昭璃终于出手! 霏霏听见风声,心口顿时一揪。笨蛋昭璃,这种话怎么能信?如果蕉夏怜真的说不许伤他,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可能敢放火!上官昭璃是怕她暴露,关心则乱! “保护主上!” 言字诀全部于暗中现身,犹如狼入羊群一般,一群杀神手起刀落,地上立刻又倒下一大片。 守将虽然反应很快,但一只手仍然被银针射穿。他疼得龇牙咧嘴,急忙躲到了密密麻麻的士兵身后,一边包扎伤口,一边大喝,“兄弟们上啊,上官昭璃早就中了王上的毒,这么多天毒入肺腑,早就是强弩之末!生擒上官昭璃者,赏金十万,美人十个!” 137 血夜4 上官昭璃背后的衣服已然全湿,但他仍然面色淡然,手中稳稳地握着帝嘉,长剑行云流水而过,鲜血溅上了他的青衣,竟无人能靠近他三步之内! 忽然,士兵们齐齐撒手后退,言字诀也没有继续追击,迅速收缩队形,围绕在上官昭璃身前。 守将已经裹好了伤口,脸色还有些苍白,硬着头皮道,“上官昭璃你不要再负隅顽抗了,你身上残留的那点功夫,骗骗女人也罢了,你还当自己有着一身绝世武功?” “有没有,你以身相试,不就明白了。”上官昭璃嗓音清冷,目光讽刺地看着他,犹如刀割。守将涨红了脸,哼了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咬了咬牙,最终拍了拍手,十六个黑衣人如同鬼影,无声无息出现在众人之前。守将一脸肉痛,还是威风凛凛地下令道,“你们给我上,除了上官昭璃,一个不留!” 借他这十六个人的人曾经欠了他一个人情,把身边最精锐的十六个护卫遣给了他,只帮他做一件事。若非上官昭璃出乎意料地难以拿下,他断断舍不得让他们出手。守将眼神愤恨,死死地瞪着上官昭璃,不是说他已经弱得走路都困难了吗?! 言字诀的脸色都微微变了,精神愈发集中,只看这十六人身上的气势,他们就明白真正的对手来了。而且他们只剩下八个人,才够对方一半。 领头那人鄙夷地扫了守将一眼,转过头,先向上官昭璃躬了躬身,神态恭敬,“璃王,我们的主子对先王极为敬仰,但我们欠人人情,受人之托,一会儿多有得罪,请您勿怪。” 上官昭璃脸上没什么波澜,点了点下颌,“动手吧。” 话音刚落,雪光顿起,无数长剑一起出鞘。言飞怒喝一声,带着言字诀揉身扑出,两边人马飞快地斗在一起。不一会儿又有血色飞溅,双方各有负伤。而连同那首领在内的三人,齐齐上前几步,围住了上官昭璃。 四人静静地对峙着,守将连声催促,上官昭璃始终面无表情,气定神闲。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一起出刀!三把烈焰刀从三个不同的方向,狠狠劈向他的头顶! 屋梁之上,霏霏已经封闭了五感,全心全意冲击被封的穴道,言玖却一直注视着下方的情况。忽然,一个言字诀闷哼一声,一柄长剑刺穿了他的小腹。他晃了晃,用最后的力气,身子向前一挺,对方的长剑一刺到底的同时,他的剑也刺进了对方的胸口! 血花四溅之中,两具尸体一起倒下。 言玖的身体颤了颤,闭上眼睛,更加贴紧了冰冷的横梁。 另外一边,上官昭璃一身青衣游走在三人之间,他们一开始就是以快打快,兵刃相碰的声音若不细听,几乎就是长而不断的一声。 忽然,那声音消失了。 那首领惊道,“璃王,你何必——” 言玖心中一跳,急忙看过去。与此同时,言飞由于分心去看上官昭璃,身前一剑劈来,他躲闪不及,骨肉撕裂,一条手臂顿时从肩膀处生生卸下!“噗——”的一声,一股热血溅了那人一头一脸。 言飞红着双眼大吼一声,在那人闭眼后退的时候,回身一刀砍断了他的脖子,发疯一般冲向另外一个黑衣人。 与此同时,霏霏冲破了最后的穴道。 她一睁开眼,立刻抓紧言玖的衣领,用密音传声问道,“上官昭璃如何了?” 言玖低声回答,“主上打伤一人,和另外两人拼起了内力。” 这个混蛋——霏霏咬牙切齿,他内力流失,所剩无几,居然敢用这种拼命的打法?!习武之人都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能以内力相拼,否则除非一方力竭,双方无论谁先撤手,都会身手内伤。重则身死,轻则伤及根本。 言玖忽觉不对,夫人不是被点了穴道吗?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背心处死穴上一凉,他身子一僵,再不敢动弹。霏霏沉着脸,轻手轻脚地从言玖腰间取回了自己的银针。 到此为止,除了上官昭璃那边,战斗已经停止了。黑衣人三人重伤,九人身亡。 言字诀一共八人,全军覆灭。 霏霏凝神听着,很快找到了上官昭璃的准确位置,以及和他对掌的两人。上官昭璃的呼吸忽轻忽重,明显已受重伤,她再无法多忍,手指轻弹,两道银光无声飞出。 “谁暗箭伤人?”一个观战的黑衣人眼尖,刚刚大喝出声,上官昭璃身前两人已经中针,他趁机反攻,内力一提,两人身体一震,“哇”地喷出两口鲜血,齐齐向后倒下。 剩下的五名黑衣人急忙上前,两个接住重伤的同伴,三个趁着上官昭璃旧力已竭,新力未到,再次挥刀向他砍去。 然而,“铮”的一声,刀似乎砍在什么硬物之上,弹了回去!半空之中,清叱响起,一道白影从天而降。内力从五指涌出,鲛丝如同活物,灵活地缠住了三人的手腕,她一提,三人不肯弃刀,一时僵持。 他们看她不过是个女子,不知是否出于替头领报仇的想法,竟然顺势内力外涌,和霏霏的内力狠狠撞在一起。 霏霏凤眸一眯,嘴角绽开一抹轻蔑而妖娆的笑,指尖鲛丝突然向外横甩,三人竟敌不过她一人内力深厚,一起向后跌出,口吐鲜血,而她一手拉住上官昭璃,身形一闪已经退回屋内,血流成河,竟未沾上她裙角半分。 “你……”上官昭璃似要说话,却身体前倾,又呕出一口血来。霏霏急忙去扶,被他推开。 “早该知道的啊,你就是这么倔强,总是不听我的话……”上官昭璃嘶哑着嗓子笑了,声音那么轻,那么痛,那么自嘲。他的血染上她的白衣,而他的话深深刺进她的心中。 “卿待我如此,今有难,无法回头。”霏霏低叹,再次去扶,上官昭璃颤了颤,没有再避开她的手。 “够了,游戏结束。”客房的门早就连残骸都不剩,一道魅惑的笑声悠悠传入。锦衣风流,长发披身,一人自门外漫步而来,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所有人便放下兵器,让开道路,匍匐在那人脚边,姿态虔诚而恭敬。 霏霏的脸一点点失去了血色,那双线条曳丽婉转的长眸轻轻一扫,在看见她时绽放出最妖孽冶艳的华光,“啧,为什么我们每次重逢或别离,都要这么血淋淋的,小菲儿?” 138 妖逝1 “宫南傲,果然是你。”霏霏一手扶着上官昭璃,另一手手腕一振,收起了鲛丝。最初的震惊和绝望消散之后,她的脸上只剩下平静,平静到决绝。 以她和上官昭璃如今的状态,两人联手都不是宫南傲的对手。既然如此,她也没什么可以顾虑的了。 上官昭璃试着动了动手指,手臂已如千斤之重,握着剑连手都抬不起来。英挺的剑眉皱了皱,他五指一松,掌心的帝嘉“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他再不看那当世名剑一眼,站直身子把挡在身前的霏霏轻轻揽到肩后,深邃的黑眸平视着宫南傲,忽而扬眉一笑。 五分睥睨,五分不屑,没有丝毫狼狈,眉目间溅了一片殷殷血色,依然是那个桀骜狂狷的璃王。他淡淡地道,“宫南傲,本王曾经视你为对手,如今也确实败在你手中。不过……”他眸光猝然一厉,冷笑道,“就算你成王,我败寇,你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根本不配做本王的对手!” 宫南傲一直神情漠漠地听着,听完之后他红唇一勾,嗤了一声,眸光流转之间妖色横流,“如此说来,本王还要多谢璃王。你视本王为对手,可惜天下之人在本王眼中,都不过是庸碌蜉蝣。”他顿了顿,妖孽的笑容忽然敛下,身上的杀伐凛冽之气顿时大盛,字字冷厉,“尤其是你!” “本王对你下毒,你不能发现,智已输。你下属办事不力,轻易暴露,用人再输。你心系儿女情爱,志向已堕,心性三输。你弃国弃民,为女人轻易踏足他国,整整一年不曾上朝理政;你轻狂自负,遣走侍卫,却害得羽陌最精锐的言字诀为了救你,折损惨重几乎全军覆没;你逃避帝王负担万民之责,在草原之上纵马逍遥,醉心女色,任你的子民家破人亡,为铁骑践踏,战火燎原千里!” 他扬起下颌,目光淡淡落下,似乎一眼之下,视野尽头已是天下归顺,万国来朝,而上官昭璃不过他脚底一粒尘埃,“本王说了放你必然做到,今天来到这里,不过是帮本王唯一的王妹的终身大事略尽绵力。而你,处处输人一等的你。上官昭璃,你凭什么赢,你有什么脸面统率羽陌百姓,你又有什么资格君临天下做一国之王?!” 如此语声铿锵的一番话,好像一记重拳狠狠击向上官昭璃。霏霏脸色微微发白,担忧地握紧了他的手。而上官昭璃笑了,看着宫南傲的眼神充满讥诮。 他沉声道,“我纵然有千万疏漏千万之错,也轮不到你来条条历数!宫南傲,你私自撕毁两国盟约,擅起战火,难道不是你为了一己之私轻贱人命?你的三军之将轻易踏入陷阱,孤军深入,百万鬼军一去不还,难道不是你识人不清自满自傲?在血枫时,你以卑鄙手段伤我,后又轻信我身受重伤,甚至给我提供联系言字诀的便利,难道不是你奸滑有余,智计不足?” “欺我百姓者是你,穷兵黩武还是你,最后战败而逃,溃不成军依旧是你,你又有什么资格以我羽陌之民的口气训斥本王?宫南傲,你不觉得自己可笑至极吗?!”上官昭璃睇着他,明明声音不高,但骨子中的那股天生睥睨却让人禁不住震动。 宫南傲眼底掠过一丝惊异,一般人在强敌环伺之中,又明显处于劣势之时,听到他那一番话,必然已经崩溃,上官昭璃竟然没有中计?他一向喜欢以最小伤损,得到最有利于自己的结果,不想这次却失败了。 他早在血枫就看出他是霏霏的唯一死穴,要让霏霏真正臣服,必然要留着上官昭璃的命。他不可能杀他,但如果上官昭璃真因他的话自我怀疑,自我厌弃,就算他日放虎归山,上官昭璃也无法再掀起什么风浪,他轻而易举就能彻底毁了一个劲敌。 再是凡人之躯,终究承载了不败战神,青漓之魂……宫南傲眸光微黯,随即换了表情,展颜一笑,似叹非叹,“既然本王和璃王半斤八两,那么本王只好再和璃王切磋一二,以定胜负了。” 他说完径自含笑走向二人,闲庭漫步一般,完全无视面前刚刚才饱饮鲜血,要了数十人性命的杀阵。上官昭璃已经懒得再看宫南傲,这种时候“切磋”,结果有悬念吗?他拉过略有些僵硬的霏霏,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笑着吻了上去,甚至一只手还扯开了她的腰带,公然探入。 一大群血气方刚的士兵乍然看见如此香艳的一幕,意料之外,有人不由轻轻咽了口唾沫。这声音被耳力极好的宫南傲捕捉到,他脚步一顿,脸上的笑已经散了,却响起非人一般的幽幽笑声,“还不给本王闭上眼,作死吗?” 上扬的尾音,压低的音调,带了钩子般地销魂,但熟知宫南傲的人都知道,此刻他已怒极。众人不由齐齐打了个寒战,立刻闭上了眼睛,生怕晚了就得尝尝宫中盛行的‘乌丸珍珠汤’。 见人们如此识时务,宫南傲眯起长眸,脸上出现一种似是遗憾的情绪。他继续迈步,谁知一道劲风突然从无人处袭来,他面色一变,迅速闪开,“刺啦”一声被挂破了衣角。 竟然是他心思微乱,稍稍踏错一步,惊动了阵法! 宫南傲忽然闭起狭长的双目,脚下的速度陡然提了一倍,眨眼之间就到了二人身前。他冷笑一声,嘴角的弧度带着几分烦躁和不耐,甚至还未睁眼就抬起手,精确地按向上官昭璃的胸口。 “起!” “昭璃!” 电光石火之间,风声骤起,宫南傲顿觉不对,猛地睁眼,只见眼前当头罩下一包乱七八糟的东西,尽是一些易容用具,连模拟女子胸部的软垫都有。他眉头一皱,扯出一丝不屑的笑,拖延战术?左手宽袖一挥,右手继续向前按下。那些东西还没来得及近他的身,就向四周飞去。 “擦”一声细响,一个粉盒的盒盖被他的袖风扫开,里面的粉扬扬洒洒落下来,宫南傲轻蔑地勾唇,屏住呼吸,手上杀招不停。 掌心几乎已经触及上官昭璃的胸口,他甚至感觉到那人胸口的皮肤骨骼都在微微下陷,只需再近一分就能让这个男人从此参不离口,人不离床……然而耳廓一动,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咻”!宫南傲目光一掠,眼角随即扫到一星银光,那粉盒之中竟然还有机括! 打开之后立即射出一根银针,针尖碧色幽幽,淬了剧毒。 宫南傲面色一沉,身体梭然后仰,脚下一步未动,银针“叮”一声穿透了青石地板。他的靴跟已经抵着杀阵边缘,再退就会退入阵中,逆身入阵比顺向破阵花的功夫要多得多。一旦退入,必然受到牵制! 上官昭璃咳出一口血沫,他咬紧牙关,一手攥着一把短剑,趁宫南傲人还在后仰,跨前一步,用尽全力刺向他的小腹。宫南傲反应极其迅速地直起身体,但再来不及变招应对,只得平平向后掠出。虽然避开了杀招,人也进了九宫阵。而上官昭璃脚步一踉倾身跪倒,噗地喷出一口血来。 变故不过眨眼之间,宫南傲退入杀阵,那头一包杂物还没落地,秋荧士兵还闭着眼睛。他一边在发动的阵法之中闪避,一边匆匆抬头,只见霏霏人在半空,一道黑影从梁上燕子般轻捷地窜出,双手一捞已经抓住她的腰。那人的靴尖在房梁上一勾,身子竟然软如无骨,诡异地转了个方向,直撞窗口而去! 139 妖逝2 宫南傲眉梢挑起,魅惑的长眸之中妖火蔓延,艳紫色袍袖无风自动,渗入骨髓的寒冷杀气愈发浓烈,看样子是恨不能把霏霏拽回来剥皮拆骨。无奈后退入阵,只一步就陷入被动,一步之外的上官昭璃都像隔了万重山远,他厉声大喝,“来人,拦住她!” 士兵们慌乱睁眼,只看见破了一个大洞的窗架,窗纸飘飞,哪里还有人?守将连声呼喝,让人下楼去追。上官昭璃捂着胸口,冷眼看着面前乱成一团的人群,眼底的神情终于松懈下来。 他先是抓紧和宫南傲说话的时间调理内息,积蓄力气,随后假意破罐破摔,与霏霏公然亲热,其实是取走了霏霏腰间的短剑。之后宫南傲果然大怒,命众人闭眼,他就势抓过床头霏霏的易容包裹,劈头砸向宫南傲,同时用尽全力将霏霏向上抛起。 幸好霏霏只是用死穴威胁言玖,并未真正点他的穴道,而宫南傲虽然察觉梁上有人,却由于自负,没有留意。主仆全力配合,终于让言玖带着霏霏逃了出去。 如今所有兵力人力都被吸引到了这里,城门必然空虚。言玖凭借他诡异的西域武功,只要闯出去就是岚陵之土,到了岚陵,就有希望把霏霏安全送回羽陌。 至于他…… 上官昭璃咳嗽了几声,紧接着就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血丝断断续续地自唇角滑落,他拢拳抵住嘴角,林立骨节之上血花簇簇。良久,他挑起一抹虚弱的笑,笑意柔和了凌厉的轮廓,血将薄唇染得红艳,衬着苍白容颜,殷红眉心,漆黑眉眼,流露出几分少见的邪魅。 羽陌有王叔上官白,文治武功,不输他。 霏霏……霏霏有雁落玄照顾,温柔体贴,胜过他。 如今他形如废人,无论是国还是她,他都不再是缺之不可的那一个。能用他的命换她一命,没什么不好。 上官昭璃闭了闭眼睛,掩去眼底那分不甘。他仰起头,看着再次破阵而出的宫南傲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嘴角一扯。 宫南傲一怒之下,干脆把霏霏临时布置的九宫阵法毁了。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上官昭璃,眼中已经没了愤怒,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他一只手背负在身后,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隐隐,另一只手五指张开,按在了他头顶百会穴之上,竟然是想废了他全身筋脉。 “上官昭璃,我本……” 没等他的话说完,房内的最后一扇完好的木窗突然爆裂开来,窗檐炸成数蓬碎末。人声未响,当先就是绸缎破空之声!束道殷红赤练矫若游龙,夺窗而入。宫南傲急忙缩回手,连连退避。 “谁……嘶!”一旁的守将惊呼声未落,猛地被绸带卷住脖颈,一紧一拉,颈骨顿时折断,脸色涨紫地滚倒在地,耳鼻眼口齐齐流出血来。 随着女子幽咽的笑声,烟尘之中,一道纤细高挑的深红人影幽魅一般闪现。如泣如咽的笑声在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客房之中回环往复,越来越尖锐刺耳。 凤目眼角飞红,三千青丝高绾,一身层层叠叠艳丽宫装,雍容华贵永远像是即将赴宴的宫妃,上官昭璃双眼一亮,红妖媚老!生机陡现,他脑子里第一个想法竟是问清霏霏的身世。 紧随红妖媚老身后,又跃进一粉两白三道身影,分别是霏霏在影堂的心腹姮月,灭雪,以及……霏霏!上官昭璃面色蓦地沉了下去,暗骂这女人辜负他的心思,但眼底却有藏不住的笑意浮现。 宫南傲面上铁青之色一闪,随即后退了一步,优雅地行了一礼,“宫南傲在此,恭迎门主。” 红妖媚老翘着赤金镶嵌红宝石的护甲,半边脸枯柴如鬼,半边脸花妆妖娆,闻言那飘飘忽忽似笑非笑的眼神在他身上落了落,勾起一丝阴霾的笑,“你小子倒精乖,只是不知心里又在算计什么,真真是只笑面虎。” 宫南傲就像没有听出其中的讽刺,黛青的眉犹如翠羽斜飞,笑得亲热又恭敬,“门主说笑了,我便是算尽天下人,岳母亲临,我如何敢算计到您的头上?” 红妖媚老却像被“岳母”二字激怒,柳眉倒竖,阴阴冷笑道,“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本座也算得影煞的娘,却万万担不得傲王一声岳母。若非本座为追叛徒一路至此,刚刚傲王的妹妹一声令下,本座的女儿岂非已跟她的侍卫一样,万箭穿心?” 宫南傲眼神一冷,缓缓扬起了眉,“你说国师,她怎么会在这里?” 红妖媚老看了他一阵,觉得他眼底的冷煞不像装的,方才懒懒得勾了勾尾指,金红交错的护甲像一只翘着尾巴身带剧毒的小型蝎子。 姮月点了点头,转身跃出窗外,不一会儿手上提了一个人进来,长发散乱,红衣裹身,眉心描了一朵金色莲花。即使通身狼狈,表情竟然还极为圣洁傲然,似乎仍然是高贵不容侵犯的圣女王,赫然正是蕉夏怜。 宫南傲细细一看,才发现她身上那衣衫分明是件白色祭服,只是被鲜血浸泡,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红妖媚老杀人,向来是血见得越多越尽兴的。 蕉夏怜的视线和宫南傲对上,微微一咬嘴唇,脸上流露出一丝慌乱,随即就将头扭开,盯住了萎顿在地的上官昭璃。眼底的愤恨和阴冷不过一闪而过,她瘪了瘪饱满的红唇,两汪泪凝在眼中,摇摇欲坠,“阿璃,我……我们很想你。” “‘我们’?女王殿下,就算你记不得对着哪些男人张开过大腿,你肚子里的种只怕也不乐意被你算到我头上。”上官昭璃冷嗤一声,眼角不由地向霏霏瞟了又瞟,奈何某个女人一向面无表情,此刻更像是没听见一样,什么都看不出来。 蕉夏怜的脸刷的白了,也不知是怕的还是气的,她咬紧下唇,本就红如石榴花的唇色变得更加明艳,透出一种凄厉的美,“阿璃,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的妻子和……骨血……你就算气我那次给你下了媚药,孩子是你的,血浓于水,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上官昭璃向后一仰,斜眼淡淡道,“是吗?” 蕉夏怜正想再说什么,陡然对上他从眼角流泻的目光,讥诮,讽刺,轻蔑……仿佛已经将她看透,让她觉得自己是个跳梁小丑。出于一种对危险的本能,她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国师……”宫南傲忽而清了清嗓子,蕉夏怜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红妖媚老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神情玩味。 “国师,为何下令弩手射箭,对你的王嫂出手?” 王嫂二字入耳,蕉夏怜全身一震,竟然露出一幅受到惊吓一般的夸张表情,尖利地笑起来,“王嫂?王兄,不会吧,她不过一个侍过寝的贱人罢了,还日日和有妇之夫同床而眠,此身不明,如何能做……” “怜儿,你如何做上秋荧的圣女王,本王想上官昭璃还不知道。” 一道阴冷的声音凝成一线只钻了她的耳朵,蕉夏怜又是一颤,跪在地上伏低了身体。她之前发作,除了如今精神不佳,常常间歇性突发癫狂以外,还笃定宫南傲要她腹中子有用,被迫要护着她的名声,不曾想…… 140 妖逝3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口的阴火艰难压下,委屈地道,“王兄,当真是误会。王嫂被人负在背上,我没有看到她的脸,加之那人一路砍杀我秋荧儿郎无数,我一时心急,这才下令……”她忽然转身,对着霏霏的方向盈盈一拜,“王嫂,怜儿当真无心之失,还请嫂嫂不要怪怜儿爱民如子,杀敌心急。” 宫南傲听出这一番话的讽刺,微微不悦,但一想到霏霏一直襄助上官昭璃,站在他人阵营,便也没有理会,笑着转向红妖媚老,双手一合,“岳母,你看,不过一场误会。” 红妖媚老低低笑起来,眼神愈发阴鸷,尖声道,“好个误会,人还没嫁过去,小姑就给了这么一份见面礼,本座实在欢喜,欢喜得想要……杀了她。” 轻薄如烟的三字幽幽吐出,两道身影同时飞跃而出,半空之中一声金铁交击之声。红妖媚老上挑的凤眼勾得更厉害,紧紧逼视着出剑架住自己护甲的宫南傲,阴恻恻地道,“怎么,傲王,宁愿对‘岳母’动手,也舍不得自己的妹妹?” 宫南傲脸上笑吟吟的,手上却分毫不让,“岳母错怪本王了,无心之失罢了,舍妹无论如何罪不致死,何况,舍妹如今已经是璃王的妻,身怀璃王骨肉。” 上官昭璃紧接着他的话淡淡道,“傲王如果硬要让本王牵扯其中,门主无需考虑本王。该打的,打;该杀的,杀。” “上官……昭璃?”蕉夏怜蓦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红了眼眶,“你抛妻也罢了,难道还想要杀子?!” 一边说,她一边双手撑地,向上官昭璃爬去。红妖媚老皱了皱眉,姮月立即扯住她背心的衣服,将她拽回去,向下一掼。蕉夏怜又尖叫起来,尖锐的指甲在地上留下十道白痕,血污染红了指甲上的金色莲花,看起来犹如地狱之中伸出的森森鬼爪。 宫南傲忍不住也挑了挑眉,流露出一丝轻鄙……蕉夏怜这女人再怎么都算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偷偷怀上哪个男人的孩子,栽赃上官昭璃他都默许了,但她此刻无辜受伤的表情,看着真真让他很碍眼,也很丢脸。 他冷冷向身后一瞥,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没看见圣女王累了吗?扶她下去休息,请个稳妥的大夫看好她的肚子。” 两个被宫南傲扫到的无辜士兵抖了抖,哆哆嗦嗦地走过来,一左一右架住了蕉夏怜。他们听了半天,虽然一直以来视蕉夏怜为信仰,但心里终究留了个疑惑,结合她刚刚的言行,突然之间,对她发自内心的尊崇就淡了几分。 红妖媚老负手冷笑,蕉夏怜也没有挣扎,乖乖被人架着走,经过宫南傲时,她忽然透过脸上披散的乱发,抬眼看了宫南傲一眼,“哥哥,从小到大,你可曾单纯地关心过我?你关心的难道就只有我的肚子?” 宫南傲垂着的手轻轻一颤,蕉夏怜已经被人带了下去。他眯起狭长阴冷的魅眸,莫名有些恍然。不知道是蕉夏怜那句哥哥,还是那一刻她疼痛凄凉的眼神,让他想到了一些太久远的时光…… 他们是世界上彼此唯一的亲人,但这却是她第一次叫他哥哥。 他刚登基的时候,她有求于他,也确实比别的女人聪明,所以他利用她。后来她羽翼渐丰,妄图摆脱他的控制,甚至挑衅他,他一怒之下将她扔进了军营,另择替身充作国师,让她自生自灭。 但出乎他的意料,她没有死在里面。未满双十的蕉夏怜,凭借她的身体和头脑,从军营之中活着爬了出来,以左将军爱妾的身份请他带着“公主”到将军府一叙。那天,她当着他的面,将一柄削水果的银刀捅进了替身的小腹,然后用一种糅杂了圣洁天真和妩媚放荡的表情,对他笑着说:“傲王,比起这个替身,我的用处是不是更多?” 那是他第一次震惊,心中生出淡淡的赞赏。于是他把她带了回去,也相对放了一定的权力给她,任由她做想做的事,每当她触及他的底线,就让几个男人给她一个警告。虽然她不配与他博弈,但养着一个祸患,造成些许“牵制”,对那时的他而言,可谓是无聊生活之中,唯一的消遣。 他没有关心过她,也从没把她当作妹妹。所有人在他眼中,都只相当于待价而沽的棋子,甚至,包括霏霏。 对往事的回忆不过片刻,他很快就收束精神,向红妖媚老笑了笑,“岳母,此事过后,我还会给你一个交代。” 上官昭璃听着那一声声岳母,握紧了拳头,正想勉力支撑着站起来,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按住了他的肩膀。一股温热的暖流从肩井穴而入,缓缓流向他的丹田。他身子一定,余光一瞥,是灭雪。 “是吗?”红妖媚老眸光明灭,“可惜,本座从来不要事后交代。妹妹走了,哥哥承受也好!” “好”字刚刚出口,垂在地上的数条红绸竟然同时飞起,向四面八方袭去,阻住了所有士兵的脚步!红妖媚老身如火凤,眨眼间就迎上了宫南傲,把霏霏等人挡在身后。 三人默契至极,姮月开路,灭雪二话不说把上官昭璃用银鞭负在背上,一手执剑,一手牵了霏霏,快步跟上。但凡有人来拦,全都被霏霏用暗器击中,无人能够靠近十步之内。 宫南傲没有再下令追缴,一边和红妖媚老周旋,一边叹息一声,“若是全盛时期的百里小小,或许还能让本王有几分忌惮,可惜……何况我们早有协议,弄到如今这般兵戎相见,你何必?” 红妖媚老闻言,红唇轻抿,却没有再像上次那样发狂,一双妩媚又阴冷的凤眸中透出狠戾之色,“你既然查到了本座的过往,那更是断断留不得了!” 宫南傲只是一味叹气,眼神近乎惋惜和同情,淡淡落在红妖媚老的眼角和鬓边,“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戾气尚在,沧桑难掩。确实是上好的丹脂和浓墨,把那些皱纹与白发遮得一丝不露。只是百里小小,除了被火烧伤过的半张脸,另外半张你根本不敢在别人面前卸妆吧?” “满嘴胡言!”红妖媚老暴怒,尖声厉喝,动作更加狠辣决绝,顿时破绽百出。 宫南傲从容躲闪,眼神时不时向门外飘去,见四人走了好一阵还未有动静,原本成竹在胸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些许不耐。红妖媚老几乎已经是不要命的打法,他看准她全身门户大开,突然不再闪避,抬起一手和红妖媚老硬碰硬地撞上。 “噗——” 一口鲜血喷出,红妖媚老发髻震落连连后退,直到砰地一声狠狠撞在墙上滑落在地,后肩处发出一声诡异的“咯”,忍不住又咳了一口血。她伤在内腑真气激荡,发根处的一些黑色竟然融化了,露出点点斑驳银星,加上因伤佝偻的脊背,瞬时多出三分老态。 “这些都是你自找的,百里小小。”宫南傲冷笑,迳直从一片狼藉的废墟上匆匆跨过。然而,还没追出几步,他的脚步突然便顿住了。 一根鲜血斑斑的红绸。 顽固地缠紧了他的足踝,还在一点点收紧。 141 妖逝4 宫南傲缓缓转过头,眉眼愈发地冷和黑,目光垂下,另一头毫不意外地握在红妖媚老手中。见他看来,她用下巴抵地,膝盖向前,勉强把身体支起一些,这才仰起脸,唇角一勾,高高在上的冷傲。一股内力瞬间沿着绸带,飞快地逆冲而上。 “自——不——量——力。”宫南傲终于耐性全失,一把抓住足踝上的红绸,一抖一甩! 更汹涌的波浪向红妖媚老的方向扑去,两股力量在中间撞上,“轰”地一声巨响,红绸化为漫天碎片,红妖媚老身子被那可怕的气流冲得向后一仰,后脑再次砸到墙壁上!随着她的身体破娃娃一般滑落,雪白的墙上流下一道猩红的红痕。 红妖媚老的眼神已经有些散了,她呸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沫,仰首大笑起来,蜷缩在地的身体剧烈颤抖,笑声极尽嚣张和诡谲,“既然本座败了……那你杀了本座啊,你杀我啊……手刃她的亲母,一辈子都注定得不到她,永远得不到……” 宫南傲根本没有愤怒,他甚至还笑了笑,“母亲,多让人感动的称呼……可你是她的母亲吗?从小弃于山野人家,三岁把她领回,扔进杀手堆里,刑罚鞭笞连分筋错骨手都只是小打小闹……百里小小,你对她做的一切,和世间哪一个母亲有共通之处?你敢说怀着她的时候没想过流掉她,你敢说你看她的眼神每一刻都没有厌憎没有嫌恶,你敢说你没恨过她?连她都不视你为母,本王真要杀了你,又如何?” 她白着脸,正要说什么,门口却传来一个微微颤抖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 红妖媚老身体一颤,如坠冰窟,宫南傲眉头一挑,笑吟吟地转回头来,“看,你的‘女儿’回来了。” 霏霏脸色煞白,她死死地握着一柄短剑,指节已经白到泛出惨青。灭雪,姮月,甚至上官昭璃都已经震住了,灭雪手中的兵器啪地砸在地上。 “我就说呢,师父啊师父,这个小贱人怎么就那么得你青眼相看,原来不是我不如她,不过因为她是你在哪里怀上的贱种!想我被困了那么多年,真真可笑啊。”娇媚的笑声咯咯响起,一个全身都藏在红纱之下的女子斜身立在门前,似有似无地挡住了去路,指尖绕着一条细细的小蛇,正以袖掩唇笑得花枝乱颤。 “追月!”红妖媚老眼光一冷,“区区人不人鬼不鬼的丧家之犬,也敢在本座面前放肆!” 追月的笑声戛然而止,多年来对红妖媚老的畏惧让她下意识闭嘴,但转而就勃然大怒。犬……犬,不久前的雷霆峰上,锋利的金属割破滑嫩的皮肉,一笔一画,留下一个犬字,毁了她的容貌,更毁了她的一生! 百里小小这个贱人,也敢用这件事取笑她?! 追月尖利地呼哨一声,指尖盘旋的小蛇顿时飞窜而出,眼看就要落在红妖媚老脸上,宫南傲一拂袖,一道劲风顿时将蛇纤细的身体抽飞。小蛇落在地上,脑袋血肉模糊,嘶嘶乱叫蜷成一团,眼看就不行了。 “宫南傲,你这是什么意思?”追月气得双眼通红,尖声怒斥。宫南傲淡淡瞥了她一眼,什么意思?敢骂他的女人是贱种,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任意动手,她觉得他该是什么意思? “追月,你该庆幸自己来得不算太晚,否则这恶心的一团,现在就是你。” 追月一窒,终于从愤怒中走出,反应过来眼前是什么人——当初她从上官昭璃手中拣回一条命,仗着手中剩下的毒,一路逃亡,到了秋荧境内,想起曾经打听到的消息,干脆投靠了蕉夏怜。后来她又偷偷叛变,选择了和宫南傲合作。 她帮宫南傲做了几件事,而宫南傲教给她一种诡异的功法,竟然不足一月就功力大涨,连同毒功都不可同日而语,随意便能驱使各种毒物。 她只得低下头,咬牙道,“杀言字诀的时候,废了些周折。”那该死的言肃,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骗她,甚至自己的同伴倒下都一动不动。在她走过他的身边,想要割下他的头颅之时,他突然竖起了藏好的兵刃,刺穿了她的脚掌,毁了她右足的脚筋,让她从此变成了瘸子! 追月面纱下的脸神情阴郁,若非霏霏这边也是波折连连,只怕她就真的迟了。想到霏霏四人要是逃走,宫南傲折磨人的那些手段,她不寒而栗。 宫南傲似是讽刺的眼神掠过她的右腿,不置可否。 红妖媚老断断续续地咳嗽,她眯起凤眸,视野中的一切都越来越模糊,她知道自己的心脉被宫南傲震断,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见霏霏面色复杂地站在远处,红妖媚老放柔了阴霾的嗓音,唤道,“霏霏,你过来。” 灭雪攥住霏霏的衣角,表达了她的不赞成。然而霏霏静了片刻,终是拂开她的手指,当着宫南傲的面走了过去,缓缓在红妖媚老身前蹲下。追月冷嗤一声,宫南傲目光幽幽,只是妖魅地笑,并不阻止。 红妖媚老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霏霏没有去接。她叹了口气,只好强行握住了霏霏的手,“霏霏,本座……我确实是你娘。” 霏霏面无表情,五指虽然稍稍拢了拢,身体却向旁边一侧,仿佛不愿和她面对面。 “当初生下你非我之愿,可哪里有娘……不爱自己的孩子?是我对不住你,但你别怨我。”她想再说什么,看见霏霏的脸色,却又住了嘴,低低把那句“对不住”又重复了一遍。 “说完了?”霏霏问,那种极端冷漠的表情让红妖媚老心中一刺,她本也是骄傲倔犟到头的性格,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像又不像的女儿,似有很多话堵在心头,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霏霏不以为意,换了个姿势跪坐下来,拉着她的手,“师父,你快去了,毕竟师徒一场,我送你最后一程。” 在场之人几乎都是水晶心肝,自然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追月仰颈大笑,极尽嘲弄,“师父?红妖媚老,天道循环果然报应不爽,任你说再多对不住,你的女儿依旧恨你入骨!哈,师父!她宁肯喊你师父,也不肯喊你一句娘,可见你有多失败!真是幕好戏,我倒盼着你别死了,日日看着你的女儿怎么冷漠相对,晚景凄凉!哈哈哈……” 霏霏一语不发,无人注意到,红妖媚老的眼睛却霍然睁大,最后一霎,灿烂如虹霓。再无任何刻意的妩媚或阴沉,亮如极光,仿佛最终的解脱。 那阴霾的气息渐渐弱了,似乎最后一口热气于冬日呼出,即刻成霜,眼看就要散去。霏霏忽然褪下了她华丽的护甲,收入袖中,握住了她染血的指尖,在掌心处摩挲。 一滴泪缓缓自红妖媚老眼角滑落,她忽而眯着眼轻轻笑起来,竟然是远淡如烟,清澈如水,嗓音也轻若春风细柳,“那年暮色春光,月海苍茫,如今风疏雨骤,天各一方……师兄……上官……” 上官。 霏霏一颤,心头无尽地冷下去。 142 天涯1 追月笑了许久,见无人应和,霏霏还跪坐在那里,眉头一竖忍不住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被宫南傲挥袖拦下。 霏霏双手放在膝上,还保持着倾身的动作,脸色很白,一双大而双的凤目轻阖,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情绪。 她不难过,却茫然。 母亲……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概念,三岁前还不省事,三岁之后进了百花杀,总是很忙很累,她的心被没完没了的训练与遍体的伤痕占满,稍有空闲就是在疗伤或睡觉,没想过别的东西。 后来跟着红妖媚老周游各国,虽然依旧黑暗,却是她最安逸的一段日子。谈不上快乐与否,只是离了那辉煌地宫,天地忽然宽广,她似乎终于能向正常人一样呼吸。在那段时间,她确实对红妖媚老产生过孺慕之情,但于那渐渐失去温度的心中长出的幼苗,可能还是太脆弱。 那是那只手第一次触碰自己,没有隔任何冰凉的护甲,与自己真正肌肤相碰。手指很粗糙,动作却轻柔,磨在脸上仍细微地疼,她恍恍惚惚,觉得这样的感觉很好。 很好。 她从未感觉过的,但就像一种本能天性,忍不住就想把自己的脸更深地埋进她的掌心,仿佛她的双手就是救赎,许她新生。凤凰浴火涅槃,她似也承受大火三千,燎伤皮肉血骨,但她没成为凤凰。 她失去了光明。 尖锐的痛由那人的手心赋予,深深刺入她的眼球,似无数剪来的刀锋,将她刺得千疮百孔。连同心口那模糊的依恋,一同湮灭。从此以后,她只是她的师父,必须敬畏,不能依偎的人。心底的疼痛与失落不知从何而来,在追月的背叛之后,成为了一种彻底的死寂与倦怠——我不能视之天地,与我何干? 后来她在上官昭璃身边长大,他同样没有母亲,他的父亲对她也很好,没什么不同。她因此对所谓的血脉延续母爱天伦更加淡漠,从不觉得自己缺少所谓的母亲。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母亲是谁,却又在拥有的瞬间,失去。 犹如镜花。 霏霏弯下腰,双手摸索一阵,把红妖媚老的尸体抱进怀中。起身的时候,她的额头无意间与红妖媚老触了触,她不由一顿,保持了那个动作。 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最后一次与这个人肌肤相贴,于阴阳两隔之时,这一次再没有灵魂深处的共鸣,再没有来自血脉的下意识的依恋,但这一次的触碰,再不会有伤害与痛苦。 这个人予她骨中骨,血中血,也予她一生黑暗,满身污血。 无论如何,她不怨她,她没有对母亲的感觉,但她承认她作为一个师父为她所做的一切。所以她愿意握着她的手,送她最后一程。她不曾看见红妖媚老最后一刻瞳孔中惊人的灼灼光华,但霏霏想,她应该是懂的。 她终于完全站直身体,抱着红妖媚老走回灭雪三人身侧。灭雪眼眶微红,想要去接,被霏霏避开了。 “宫南傲。”霏霏抬起头,对着他的方向淡淡道,“我要去葬我娘,你要拦,尽管来。” 说完,她也不管宫南傲的回应,径直转身向门外走去。灭雪生怕她目不能视磕着碰着,急急跟上,牵着霏霏的袖口为她指引方向。上官昭璃在灭雪背上,并没有出声,勉力伸出手,为她顺了顺鬓发。 追月开始还淡定地抱臂冷笑,直到四人就这么走远宫南傲仍然无动于衷,这才急了,“你这是做什么,没看她逃了吗?” “本王的事,何时需要经你的过问了?”宫南傲幽幽一笑,目光深不可测,让人莫名压抑。追月张了张嘴,不敢再言。 他定定地看着霏霏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视野尽头,这才拢着袖子优雅地转身,不紧不慢地打了几个手势。逃,有他在,她能逃到哪里?既然她对这个娘并非全无感情,他还是再给她一点时间好了。 “反正……”宫南傲嘴角的笑中透出一丝狡黠,“为了上官昭璃的命,你总要回来的。” 继王赭之后的新任护卫统领,陈非看见他的手势,立即雷厉风行地接管了云扬关的兵权,连连下令,士兵和暗卫如同潮水退去,抬起地上的尸体,悄无声息地走了个干净。 追月在原地几乎咬碎了牙齿,想要跺跺脚,却发现自己的右足已经跛了,只得黑着脸跟在最后面。 “这是百花杀在云扬关的临时据点,虽然定是暴露了,但以我们如今的处境,也没有必要再东躲西藏。”灭雪带着几人走进一家梨园,绕到戏台后面,在地面连拍几掌,戏台訇然裂开一个入口,灭雪当先下去,姮月扶着霏霏走在后面。 地窖很大,共有五间房,一切布置都很妥当,就是略显湿冷。上官昭璃已经昏了过去,霏霏把红妖媚老放在其中一间的床上,又让灭雪把他送入自己的房中,姮月不用人吩咐,高效地打来了热水。 霏霏亲自取了白巾,替上官昭璃擦拭脸颊和双手,他的身体很冷,很冰,手臂上的血管生生鼓出。她心疼地一一摸过,最后覆在他的腕脉之上,手指一颤险些滑下来,心中越来越冷。 内力全废,这具身体为了她已千疮百孔……可毒素,依旧探查不出。 门上传来犹疑的叩击声,霏霏把手收回,“进来。” 来人是灭雪和姮月,两人见了霏霏,对视一眼,忽然齐齐下跪,大礼叩拜——那是百花杀的最高礼节。 霏霏没有意外,她自嘲地笑了笑,自里衣中拿出一个锦囊,从内取出一枚雕刻百花的精美琥珀,又从袖中取出红妖媚老的护甲,一枚枚缓缓戴在自己两手的无名指与尾指之上。然后她将琥珀拈在掌心,高高举起。金色护甲的亮光投在浑然一体近乎透明的琥珀雕刻之上,华贵天成。 两人目光一肃,姮月的眼底更有几分抑制不住的欣喜,她们再次叩首,齐声道,“属下参见门主!” 霏霏摆了摆手,示意二人起身,很多事情她本来已经不打算做,可惜世事无常,她终究不得不为。红妖媚老陨落,她是无可置疑的新任百花杀门主。 “门主,如今我们应该怎么做?”姮月宣誓之后,急切地起身问道。 霏霏随手拨弄着掌心的琥珀,忽然弯了弯唇角,“四师姐,师父一向喜欢热闹喧嚣,可对?” 灭雪怔了怔,虽然觉得这话牛头不对马嘴,还是答道,“是。” “青国皇族后人,最后的公主,一生繁华修罗道,我花开后百花杀,生时既然兰麝齐芳,走时也该踏艳而去。”霏霏将琥珀花坠收好,又轻轻抚了抚上官昭璃的脸。纤细的手指一遍遍留恋,最终按在他的唇上,她用了几分力道,似是以指代唇,印下一吻。 姮月低了头不敢看,灭雪一向痴迷于武,少有什么忌讳,所以她无比淡定地看了,看完之后却缓缓蹙起了眉。不知为什么,她竟从霏霏的动作之中看出了诀别的味道。 霏霏终于收回了手,起身道,“师父爱花爱热闹,如今却没有百花,放一场烟火,以烟花代鲜花相送也好。你留下來,等烟花雨落,就把师父火化了吧。” “这……”姮月眉头紧皱,烟火谁都喜欢,可烟花造价不低极为珍贵,就算在各国王宫之中,也只有元旦,国寿,十五中秋这些大日子才会燃放,寓意普天同庆。现在找烟花,谈何容易? 霏霏脚步一停,扶着门框静默了一会儿,低低笑起来,“找宫南傲要罢,他一定会给。” 143 天涯2 二人齐齐一惊,姮月还想追问,灭雪已垂了眸,低声道,“门主英明。为自己的中宫王后放一场烟火,对傲王而言,想必很容易办到。” 姮月眼睛蓦地瞪大,满目震惊,她看得清清楚楚,就算门主不爱璃王,她和宫南傲之间却是有着血海深仇的,她……她要嫁给宫南傲做王后,与羽陌从此为敌?!那百花杀一直以来对羽陌的资助,还有雨堂堂主和羽陌将军总督的婚事又该怎么办……天啊,就算不管那些,红妖媚老死于宫南傲之手,这完全等同于背叛前门主和百花杀,若是让门人知道,门主她日后要怎么自处? 灭雪拍了拍姮月的肩膀,“你照顾好璃王,不要离开这里。”说完就跟上了霏霏,她想得和姮月不一样。在她看来,霏霏嫁宫南傲,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 “我去见傲王,门主你也累了,不如先小睡一会儿。”灭雪道。 霏霏摇了摇头,“自然是你去见,宫南傲不会为难你,但他也不会白白答应你的要求,当初我逃了婚,以他的脾气必然给我记了一笔。你且记着,无论他说什么,我在留名客栈。” 留名客栈?那不是他们千辛万苦才逃出来的地方吗?灭雪眸光一闪,利落地一点下巴,“是!” 留名客栈。 宫南傲看着面前的牌匾,玩味地挑了挑眉。这丫头的性子真是一点未变,当人在面对带给自己痛苦的回忆时,总会忍不住一再逃避,连附带的一些时间或地点都会被牵连,从此密封遗忘,可谓自我保护的本能。可瑾萱自小以来就不同,她喜欢把伤口扩大化,让疼痛极致化。 很久以前那个小姑娘就爱老气横秋地说:“疼到麻木也就不疼了,只会提醒我,记住。” 就这么一个女孩子,徒有绝美容貌,阴沉刻薄又不讨喜,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狠起来随时可以和你血溅三尺,可曾经的九重天太子南灏……就这么不可救药地喜欢上她。 真真……是个蠢物啊。 宫南傲自嘲地勾了勾唇,沉着脸进门。 白天这么一闹,客栈的老板一见霏霏就像见了自家祖宗,给她安排了最好的房间。他许是吓着吓着也麻木了,现下再见到宫南傲也不是很惊讶,只恭敬行礼,示意亲自领他上去。宫南傲拒绝了,他问清了房间字号,随即独自一人向楼上走去。 门一推开,就是一股浓烈的酒味,让宫南傲不由蹙眉。 抬眼就见霏霏坐在窗边,身上穿着件白底印血蝶的长裙,领口开得很大,露出优美的肩线,腰间以艳丽的大红绸缎束紧,细碎红绦结成千千结,坠着蝴蝶红玉。肩膀到手肘部分的袖子收得很紧,袖口却是宽大新奇的百叠样式,随着她手臂的动作曳开潋滟的波纹。 她一向不饰珠翠的长发绾了起来,金色的发间只簪了一支精致的红珊瑚猫蝶簪,簪头的花纹十分简洁好看,衬得那云锦般的长发更加熠熠生辉。 全身所饰,无一不是蝴蝶,衣饰颜色,唯有红与白。 宫南傲忍不住用食指去摩挲自己前额的血蝶胎记,喉咙有些干涩。若是以前,这样的情景他连想都不敢想,可此时此刻,她就那么伏在圆桌上,像一只醉卧的猫儿,慵懒又乖巧……活生生的她,近在眼前。 “你来了啊……”她抬起脸,咧嘴一笑,脸颊不再苍白如雪,反而腾起两抹明艳的云霞。 ……她醉了。 宫南傲眼中的光亮一分分熄灭,红唇一勾却染了笑,和往常一般,三分无聊七分讥诮——本王真是迫不及待得想知道,到底为了什么事,让你宁愿孤身前来色诱本王?不惜喝醉,也要来讨好你厌恶至极的我? 霏霏左手提着一个青色酒壶,右手捏着一只白玉杯,听见他进来,说了一句“你来了”之后便又开始自斟自饮。 宫南傲没有阻止她酗酒,他从她身边经过,推开了棱窗。冷风不断吹进来,空气中的酒气渐渐散了。霏霏举杯的动作一顿,手一松,酒杯砸在地上“喀擦”一声。她似被瓷器碎裂的声音所取悦,带着一丝笑踉跄地走到他身边,脚下一滑—— 宫南傲配合地接住了她,还拍了拍她的头,声音温柔,只是眼神冷得让人瑟缩,“怎么喝成这个样子?”霏霏不答,只是歪着头醺醺地懒笑,凑过去衔他的唇。 就在嘴唇快要邂逅那两瓣柔软的时候,宫南傲忽然双臂一振将她推倒在地,丝毫不顾虑她会不会被地上的碎瓷弄伤。瑰丽的五官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冷如江心秋月,他幽魅的眼底似有淡淡怒气和不耐,“上官昭璃可是已经半截身子进了土,让你这么求着本王上你?” 霏霏坐在地上,垂着头,散落的长发挡住了她的表情。良久,她轻笑一声,拨开头发,脸上哪里还有红晕和醉态,“是我把自己高看了,如此也好,说说你救他的条件吧。” 宫南傲短促地冷笑了一声,他忽然蹲下身,捡起那枚掉落的红珊瑚簪子,挑起她的下巴,“想不想知道他怎么中毒的?” “不想。”她很快地答。 宫南傲并不难堪,或许他从来没想过询问她的意见,幽幽笑着说了下去,“本王的弓上涂了追月的毒,他紧张你,出了满手心湿汗,换弓之后,毒便循着渗了进去。” 霏霏的手一点点紧握成拳,抿紧了苍白的唇角。他似觉得她的神色有趣,挑着她的下巴仔细赏玩了一阵方才又道,“想不想知道本王为什么这样多此一举地留下你?” “你除了会利用人,还会什么?”霏霏似也失了耐性,尖锐的棱角又露了出来。 “利用?”宫南傲眯起狭长的魅眸,沉吟了一会儿方才笑吟吟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这话答得妙,可惜本王要你可不止利用,你的一夜本王虽然看不上,但睡你几十年对本王而言还是有诱惑力的。” 霏霏答得更快,面对宫南傲的露骨,她已经有了一定的免疫,“我答应,你救他。” “啧,小菲儿真是干脆得让本王欣喜,也让本王紧张。”宫南傲的脸离她越来越近,薄唇缓缓下移,暧昧地蹭着她的耳后,“本王很想答应,但你实在是前科累累,连本王的婚都是想逃就逃了,甚至还杀了王赭。” 王赭死后他虽然不曾难过,但却很有几分不习惯,加上他是个护短的人,所以这次才会如此执意灭尽言字诀,誓要让上官昭璃也尝尝这种滋味。 霏霏无言以对,良久拧眉,“你到底要什么?” “死心。”宫南傲放开了她,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道,“让他死心。本王不希望看见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再有任何的藕断丝连。” 霏霏愣了愣,随即挽唇而笑,喉咙中发出的声音有些模糊,“我既来此,便是正有此意,你若只有这么一个要求,可是吃大亏了。” “别应得那么轻松,也别想偷梁换柱,你知道本王的意思。”宫南傲却没有笑,定定地盯着她,咬字凉薄而森冷,“本王最后问一遍,你还要求本王,救他吗?” 霏霏顿了顿,脸上的笑也淡了下去,“我也最后回答一遍,我答应你。但是,我要求再给我十天完全属于我的时间,立即燃放烟火,并且把追月交给我处理。” 144 天涯3 宫南傲静了片刻,缓缓弯起精致的唇角,神情深沉而诡谲,“小菲儿,你难道不觉得你的要求太多了,本王似乎很吃亏。” “若刚才傲王的意思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霏霏不为所动,把他的话又还了回去,“你应该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吃亏。” “好,很好!”宫南傲又用那种地狱深处的妖魔般阴魅的眼神盯了她一会儿,向后微微一仰,阴冷地笑起来,随即他将手心的簪子暧昧地塞进了她胸前低而宽大的领口深处,“小菲儿,你骗过本王很多次,这是本王最后一次相信你。别让本王……失望。” 红影翩跹而去。 霏霏攥紧那支冰凉纤细的簪子,将脸贴在了那冰冷的珠玉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巨响,夜空之中忽然炸开巨大的烟花。簇簇刺目的光束射上苍穹,然后再炸成无数斑斓光点,照得整个云扬关如同白昼。好似满天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的花朵盛开又凋零,凋零又盛开,如一场永无终时的热闹喧嚣,繁华千里。 霏霏抬起头,她的脸被照得忽明忽暗,苍白透明得仿佛随时可能化成烟火般的光点,消失于天地之间。那些流离璀璨的光影投上她金色的瞳孔,似是眼底绽出的花,一朵朵升起,然后一瓣瓣破碎,只留下无边的冷寂无光。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怪不得人们说起烟火,总爱加上盛世二字。 师父,你且好好去,离了这风霜红尘,记得依旧描妆精致如宫妃,记得依旧三千青丝绾成髻,记得依旧步步雍容生莲华,然后……去找你至死仍然念念不忘的人。只希望他的后宫从此只有你一人,我花开后百花杀,不求母仪天下,但求白首同心。 只希望,你的爱情,不再是烟火。 …… 宫南傲留了一个人在留名客栈门前,霏霏微觉意外,却没有拒绝,有人领着总好过她独自一人跌跌撞撞地回去。然而,还没等她走进那家梨园就先撞上了姮月。 “门主,你回来了?”姮月一见霏霏,立即迎了上去,她双目血红,急急地道,“灭雪堂主还未回来,属下正要火化前任门主遗体,突然有一陌生男子抢出,夺了前任门主的遗体……” 霏霏神情蓦地大变,“你说什么,那人在哪?” 姮月拉着霏霏一路狂奔,连拍地面打开入口机关,“属下把璃王所在的密室暂封之后就奔了出来,并从外面封闭入口,想来他还在下面……” 她话还没说完,入口一现,霏霏已经闪电般掠了出去。姮月正想提醒她那人武功深不可测,忽然又觉得不对,门主方才脸上的神色,怎么看似乎都是喜多于惊啊……她心中一悚,急忙跟上。 等姮月下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个诡异的男人抱着红妖媚老的尸身又哭又笑,他的头发和身上都是仆仆风尘,毁容后的脸死死抵着红妖媚老的额头,眼泪沾湿了她灰白的发。不知为何,眼前的一幕让姮月的心莫名地压抑揪痛,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充满了整个地窖,她竟然感同身受。而霏霏正负手站在一旁,神情欲言又止。 见霏霏不动声色地指了指上官昭璃的房间,姮月心领神会地躬了躬身子,轻手轻脚地从两人身侧经过,闪身进门之后又一次把门紧紧关上。 “蓝安……我是她的女儿。”霏霏无比确定这男人就是雷霆峰上那个大声称赞上官昭璃,笑声豪放震落苍雪,最后又放歌而去的蓝安。她正愁去哪里找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男子,谁知他竟然自己找来了。 听蓝安越哭越伤心,很有一口气哭上三四天的架势,霏霏敬佩而无奈。她敬他的痴心和随心,无奈自己虽然很不想打扰他,但有些话必须问清楚,只能试着出声。 不曾想,蓝安根本视她为无物,甚至还哽咽着唱起她听不懂的歌,腔调一字三折。 看来这人也是青国遗族……青国之人信奉火神,但凡人死均不下葬,尸身火化成灰。霏霏想了想,又道,“人死如灯灭,你再这样伤心她也已不能知,不如节哀,把她的尸身火化,彻底解除凡尘束缚。” 蓝安继续不理,霏霏终于被激起了怒气,劈手就去扯蓝安的衣领,男子头也不抬,就像后脑长了眼睛似的,一根发丝都不曾惊动,轻飘飘就滑出了五尺,哭声不停。 “百里小小还有最后的话,你听是不听!”霏霏愤怒之下脑中电光一闪,立即大喝出声。哭声骤然一停,她甚至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也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就被人狠狠掐住了咽喉! 一个还带着哭腔的嘶哑男声响起,“她,说了什么?” 霏霏咬紧牙关,答非所问,“我是她唯一的女儿,是她的血脉与灵魂唯一的延续,难道你忍心伤我?” “她的女儿?”蓝安古怪地重复,仿佛听到什么可笑至极的笑话,胸腔中猛地爆出哈哈笑声,掐着她颈子的手分毫不松。霏霏的心渐渐冷下去,这个男人竟然是一个极端深情与无情的矛盾体!他所有的爱都给了红妖媚老,不仅不爱他自己,甚至连爱屋及乌的那一丝都分不出来! 他笑了一阵,直到霏霏几乎窒息,才稍稍松开手,极不屑地道,“我不仅知道你是她的女儿,我还知道你是我和她的女儿!可你身为人女,难道不该是你为她消灾挡病,难道不该是你为她去死吗?你怎么能够让她死,你怎么不替她去死?!” 他说着说着渐渐有了癫狂的趋向,手指又开始收紧,可霏霏却像是被人当头一棒狠狠击中!她满脑子都是那句“我和她的女儿”在无限循环,其他什么都再听不见,巨大的惊喜毫无预兆地砸中她,可惊喜之后,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新的茫然与痛苦化成更加可怖的滔天巨浪,再次狠狠拍下,将她压至深渊。 命运就是这样,最爱玩弄人心于毫厘之差。 只要早一点,在他们与宫南傲对阵之前知道,上官昭璃就不会因为宫南傲心神大乱身受内伤,哪怕只是再早一点点,在宫南傲放他们走的时候知道,上官昭璃就不会因此萌生弃掷王位带她远走的想法,就不会断绝与羽陌的大部分联系,就不会因为人手不够困死在这小小云扬,就不会……有现在的一切! 柳暗花明,原该是走投无路又见新光,可为什么命运予他们的每一次柳暗花明,都是如此绝望? 堪堪放下之时,再用彻骨一鞭逼你继续,堪堪错过之后,再让你知道真相。当你想要回头,却发现一步之后,回头再望这一步已经跨越永远的天涯,他在千里汪洋浩渺处,她却再回不了头。 蓝安一直骂了许多,可手中掐着的人却没了反应。他一怔,头一次仔仔细细去看自己的女儿,但见她双颊惨白嘴唇发紫,一双暗金凤眸眼线长而尾梢翘,双眼皮极深,眼角两抹天生胭脂红,瞳孔深处却黯淡无光。 ……她的眼睛竟然那么像她,却是个……瞎子。 145 天涯4 而霏霏那种无意识咬紧下唇,微扬下巴的倔强模样,分明就是百里小小年轻时的模样,蓝安已经痛到麻木的心头不知哪里被触动了一下,怔怔地就松了手,霏霏直直地向地上摔去。 “老贼放肆,敢对门主不利!”就在这时,蓝安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斥,一个短发女子目眦欲裂地奔来,手中银鞭化作一团杀气凛冽的银光,正向他头顶狠狠甩来。 按蓝安的习惯,本是懒得与这些武功低微的小辈动手,一向以闪避为主,不被他们碰到即可的。可他眼角扫到霏霏倒在地上的影子,想到自己一旦让开,这短毛丫头不一定收得住手。鬼使神差之下,他竟然一手抱了红妖媚老,一手提了霏霏,一起滑到了一边。 来人正是好不容易才从追月处拿到解药的灭雪,她初时只看见霏霏在蓝安面前倒下,此刻才见他竟然还夺了红妖媚老的尸身,她一向敬重红妖媚老,紧张她的尸体甚至比紧张霏霏这个活人更甚,连鞭子都顾不上了,竟然赤手空拳就向蓝安扑去,恨不能用手把蓝安撕碎。 霏霏被这么一摔一带,脑子一晕随即从心潮迭起中醒来,她忽然感觉到一丝极淡却极锋利的气息从挟着自己的蓝安身上散发出来,顿时心下咯噔一声,大喊道,“灭雪退下!” 然而,已经晚了。灭雪甚至没看见蓝安如何出手,便无声地倒飞了出去,连撞到一边的墙上都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哇”地一声,随即吐血不止!霏霏急忙拨开蓝安的手,扑到灭雪身边,执起她的手腕一探,心下顿时大惊——灭雪已经昏死过去,没有外伤,但她所有的脏器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撕裂! 蓝安的武功竟然已臻化境!她霍地回头,“蓝安,她不过是担心师父遗体受损,没有和你抢夺的意思!” 蓝安冷笑,“你该叫她娘。” 这话竟然是一味指责她的称谓,明显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霏霏眉头紧皱,心思快速活跃起来,既然这人一丝一毫的心神都牵挂在红妖媚老身上,那么但凡跟他沟通就必得借着红妖媚老的名头了。 “蓝安,她曾是我师……我娘最喜爱的弟子之一,若我娘看见她伤成这样,必会十分伤心。” 蓝安这回果然听了进去,眉头一挑,整张脸都仿佛扯了扯,更显得丑陋狰狞,他抬手射出一枚药丸,“这有何难,我治好了就是。” 霏霏听声辨位,轻松接下药丸,她的内力因为宫南傲的血蛊本来就深厚,察觉到药丸上所裹的内力也不吃惊慌乱,不过以手掌托住一转,不动声色地化去。一接到药丸,她直接喂灭雪服下。 蓝安见着她头一个反应,心下微觉满意,见到她第二个动作眼中却透出一丝怆然,抱着红妖媚老的手无意识越勒越紧——很久很久以前,百里小小对他也是如此信任,可是自从他被那个人陷害…… 霏霏又伸手去探灭雪周身是否有断骨,检查了一遍没有异常,却从她胸口暗袋之中摸到一个方形盒子,打开之后是两个极小的药包。她猜测这就是上官昭璃的解药,连忙递给蓝安,“你瞧瞧这东西?” 那头蓝安正在伤神,他本是极为洒脱的性格,自爱上百里小小却变了个七七八八,想起事情极易入神。他神色恍惚地下意识接过药包,自鼻下一晃而过,随即扔回给霏霏,“金丝兰之毒的解药罢了,可是只有一半,若服了,十日之内没有另一半人会暴毙而亡,若不服,自中毒之日起,三月之后药石无医。” 三月?十日? 陡然听到两个如此敏感的时间,霏霏几乎掐破自己的手心,好个狡诈如狐的宫南傲,什么都算计得刚刚好!若他只是想把她当作跳梁小丑玩弄也就罢了,偏偏还要装出吃了大亏的虚伪嘴脸,趁机得寸进尺! “小姑娘,小小……临终前,她究竟说了什么,可曾提到过,我?”蓝安颤抖着手抚摸红妖媚老的长发,谁知从她头顶到后腰这么一顺,指尖竟多了十来根落发,灰白黯淡。他浑身一震,浑浊的泪自眼角滴下,落于那几根长发。当年他爱极她这头青丝,发质虽然柔软却乌黑健康,很少掉落,如今…… 霏霏放下灭雪,走到蓝安身边,依旧不曾回答,“把她火化了吧,这场烟火是我特地为她而放,再等就迟了。” 蓝安没有答话,只是缓缓收拢五指,将那十来根灰白头发紧紧握住,似是默许,却依旧不让霏霏触碰。她无奈,于是起身,指了指姮月已经准备好的东西。 大火终于熊熊点燃,火舌一分分舔过她的身体,于火星爆破声中,三尺长发渐渐卷曲脱落,皮脂燃烧发出淡淡异香,曾经叱咤江湖的绝色美人,转眼不过红粉枯骨,白灰一捧。 蓝安紧握落发,痴痴望着那张在火中逐渐扭曲的容颜,金黄火焰渐渐虚化,似乎还是昔日旧年,春草初发,满园春色送走了产后体虚的末代王后,几个王臣最后的男丁一起向襁褓中的小公主宣誓效忠,只有他偷偷抬头,为那纯洁如同露水的容颜惊艳。小小,小小,果然是只小小的粉嫩团子。 似乎还是昔日旧年,夏花芬芳,豆蔻年华女儿娇,那婷婷长成的小小团子落于心口,期年日久终于化作朱砂一点。是她的臣子,是她的护卫,师兄是求来的最近距离,再不能多一分僭越。他躲避着那爱慕与哀怨的眼波,得意,犹豫,两个人一起蹉跎折磨,直到她偶然遇见那个潇潇举举,皎皎如月的少年,他终于坚定地敞开双臂,可怀拥天地也再没有他的小小。 似乎还是昔日旧年,秋风萧瑟,他选择成全,一步步退回她的影子之下,困于梦中怀念只剩他记得的总角之宴。他亲眼看着他们相爱,看着他们崩裂,看他日益厌烦她的骄傲跋扈,看她越来越疯狂决绝,直到他发现她的身世之秘,直到她发现他的后宫三千,他看着他们只差一场决裂。那男子尽杀定隐山中所有的青国百姓,却仍旧找不到传说中的大军,一杯借他之手掺了媚药的销魂酒,却让他阴差阳错成为她的男人,唯一的男人。 似乎还是昔日旧年,冬雪湮灭,素手翻转,恨寄刀尖,毁了那张四大美男排第三的脸,她是他的主人,她是他的爱人,她是他的女人,她是要他去死的人。他自杀被救,而她不明真相自惭自弃,一把大火冲天起,他拼命救下,她已毁了双手皮肉半张容颜。之后她生下他的孩子,寄送山野,许是终于醒悟当日真相,情思三千一朝剪,三年筹谋,江湖新煞生,红妖媚老出,二十年,不复见。 曾经暮色春光,月海苍茫,后来风疏雨骤,天各一方,到了如今上官熙驾崩入土,她亦归于火神怀抱,只剩下他,等待完成那或许存在的最后遗命。 我的女王,你的一切愿望我都将达成,只求你慢行…… 146 心弈1 蓝安为往事伤怀之时,于霏霏却是如遭雷劈。随着红妖媚老的身体化为齑粉,她的眼前似有闪电划过,劈裂那遮蔽双眸的沉沉黑幕,没给她任何的心理准备,骤然之间便拨云见天日。 霏霏的眉心拧成深深的“川”,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她反复眨眼,眼前的一切却不曾消失。血液中起了微弱的骚动,渐渐沸腾起来,波及全身,最终蜂拥涌上她的头部,脑子更加混乱一片,甚至连双颊耳后都烫得让她不知所措。 腿软得厉害,她慢慢后退,颤抖着手撑住了一座石架,本该凝滞的大脑却异常活跃,很快理出一条路来——当初是雁落玄说服红妖媚老在她眼中种下封印,如今这情形……难道那封印竟然是用红妖媚老的精神和身体为依凭,如今随着二者的先后消亡,自然而散了? 霏霏难以置信地抓紧了身后的石架,一遍遍回忆往事,企图找到一丝一毫的违和之处……然而她最终却发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她目盲之后红妖媚老将近十年的漫长闭关,出关后并未增长的功力,雷霆峰因蓝安出现而轻易反噬的功体,以及宫南傲口中的并非“全盛时期”,包括她最后的死亡……所有的一切,都说得通了。 霏霏勉强维持住站立的姿势,后脑无力地靠在石架上,用力闭上了眼睛。到此为止,她对红妖媚老的最后一丝气怨和不解也烟消云散。 因为——除了爱,她找不到其他任何理由,支撑一个以自私冷血出名的魔头做出这样一件损人伤己的事。何况这个伤,只要她存在一天红妖媚老就永远弥补不回,一伤近十年。 明明是不受她欢迎甚至被憎恶的孩子,明明她立仇颇多强敌环伺只有一身绝世武功为仗,她还是做了,并且从未解释,独自承担了她十年的误解怨恨。那些闪躲回避,那些阳奉阴违,那些明嘲暗讽,甚至后来光明正大的顶撞……如今想来,都是伤。 她视她为敌,以子女的身份,毫不留情地伤在她的心上,让她十倍地痛,却因为是母亲所以无法怨恨,无法报复。短暂的愤怒之后继续为她付出,直到她死。 她终于明白那句“哪里有娘不爱自己的孩子”,而今欲养,亲却不在,她甚至没有让她有生之年听到她哪怕一句“娘”或者“母亲”。透明的液体从眼角落下,湿了指尖那人最爱的红宝石掐金护甲。 霏霏用手背狼狈地擦拭眼角,却有更多的眼泪流下。她不就是喜欢嫣然吗,不就是喜欢上一种嗜血之花,不就是习惯性用她的方式讨好她吗?当初再回地宫,她为什么要因此挑衅她讽刺她,她为什么不表现得热情一些,哪怕对她笑那么一下? 她终于明白那人为什么会如此孤僻如此强势,因为当她收起强势,面对的永远只有拒绝。 师父,娘亲,如今我终于懂得,这后悔却已太迟,我甚至无法对你说出一句“对不起”。 …… 火光渐灭,焚尽她最后的骨,蒸干他所有的泪,徒留她满腔的悔。蓝安上前收殓,再一次询问红妖媚老的最后遗言,几近恳求。霏霏本来还想拿捏着这个关键让蓝安多助她几次,看着蓝安万念俱灰唯求速死的神色,忽然就没了心思。 “她说:‘那年暮色春光,月海苍茫,如今风疏雨骤,天各一方,师兄,上官。’当时傲王就在旁边,我以身作挡,她在我手心写下了你的名字,或许是让你把当年往事告诉我。”霏霏不想让人知道自己阴差阳错再次复明之事,闭着眼睛道。 蓝安的动作一顿,惨笑一声,“陈年旧事罢了,还有什么提的必要?”静默片刻,终是捡了要紧的事,从头到尾给她说了一遍。讲完又寥落地笑了笑,“青国遗族已被上官熙杀得干干净净,虽然还有支军队,也再没有复国的必要,你不算青国人,无需担负前辈的恩怨。” 霏霏心头一跳,猛地抬头,蓝安瞥了她一眼,摇头道,“不行。” “为什么?”她不肯放弃,甚至连继续闭眼也忘了,上前几步抓住了蓝安的衣袖。 “上官昭璃是个不错的小子,可让我帮助上官熙的后人,不行。小姑娘,我可以不把我们的恩恩怨怨加诸在你身上,所以,你是否也能替我考虑一二?”蓝安怀抱一只小小的骨灰盒,定定地注视着它,神情温柔至极。 “个人各有个人缘,如今我已完成她的遗命,是时候追逐她而去了。虽然我心神不宁夜以继日赶来,却还是晚她一步,那么在她走后,我总不能再晚她许多。” “你……” “你可知道,我的小小最是怕黑,上官熙不会等她护她的,我舍不得她等我太久。” “那么,蓝安,你也该知道,怕黑的是百里小小,不是红妖媚老。”霏霏压住心底的不忍,坚持开口,“她为救我和上官昭璃而死,死前不忘让我前去寻求你的庇护,你如此就算完成她的嘱托了吗?” “还真是狡猾和执着……”蓝安终于把眼睛从骨灰盒上移开,垂眸看了她一眼,一看之下却陡然挑了挑眉,单手托高了她的下巴,喃喃道,“不对啊,你这小姑娘分明是个……难道我之前花了眼?” 霏霏试探着道,“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有一种东西可以覆在眼上,让旁人以为你是瞎子,而你却明明看得见吗?” 蓝安静静地睇了她片刻,哈哈一笑,“果然是她的女儿!好了,你这小狐狸崽子,我不问你了。你想讨东西便直说,装出这幅试探的样子反而平白惹人厌烦。我这些年收集的奇物也不少,父女缘份一场,便都给了你。至于你所说的她的嘱托,我最后助你一次——无论对象是谁,我应你一个要求,你可想好了。” 霏霏终于松下一口气,细细寻思一阵,方才郑重道,“宫南傲诡谲奸诈,难免会暗中违约,我想请你一路保护他,直到他回到羽陌,稳坐王位。” 蓝安长眉一扬,奇道,“你这小姑娘当真不为自己所求,你莫非不知道你身中诅咒,不久于人世?” 他怎么知道诅咒之事,他如何看出来的,莫非他连非人世所有的诅咒都能解除?几个念头快速地自脑中转过,疑问即将出口却被她咽了回去,嫣然一笑,“只此一求。” 蓝安又凝眉看了她许久,疲累地揉了揉眉心,眼角眉梢忽然更多了些沧桑,他长叹一声,“随你去吧,如你所言,我只在暗中保护,紧急关头出手,直到他回到羽陌境内。” 霏霏盈盈一拜,蓝安的目光回到骨灰盒上,痴痴地盯着,随意挥了挥手。 “不知金丝兰的解药你能否调制?”霏霏抱了灭雪,正想退下,忽然又出声问道。蓝安不曾回头,“能,需要百日。” 霏霏目光一黯,静默半晌,低头离开。 147 心弈2 翌日,霏霏刚刚睁开眼就看到了坐在身边微微发怔的男子,他一身青色劲装,更显得身体修长,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只能窥见他线条凌厉的下颚线。她轻轻揉了揉额角,昨日实在太累,喂他喝完药,又将蓝安所给的薄片覆于眼上之后就在他床边睡熟了,连什么时候被他抱上榻都不知。 似乎是知道霏霏醒了一般,上官昭璃低下头来,霏霏怔怔地看着那双墨黑的眼,幽深难测,偶尔一侧眼时反射出幽幽的钢蓝色,犹如狼王之瞳。她知道他瘦了,却没想到他竟然瘦到……置于身侧的手缓缓攥紧。 上官昭璃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将自己左手的手指嵌入她的指缝之间,手腕无声地一个翻转,将她的手纳入掌心。 霏霏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不由向石床内侧挪了挪,垂下眼皮,“你……身体感觉怎么样?” 掌心炙热的大掌抚上她的头顶,狠狠揉了揉手下柔滑的长发,“很好。”他的眼神柔和下来,唇边淡淡的笑意却让霏霏更加紧张。 他为什么不问呢,为什么什么都不问,让她准备好的说辞一句都说不出来,全部堵在心口,反而压抑得厉害。他……是否知道了什么? 想到这,霏霏的头更低了一些,头顶的手就势滑下,点过她的红唇,最后却拈住她的下巴抬高,眼中笑意深邃,携着莫名的压力。 “你呢,黄毛丫头?”上官昭璃眯起眼睛,撩开霏霏脸上一缕金色碎发。她面上不动声色,心却随着他的问话重重一跳,“你呢”,他指什么?身体,还是别的什么? 霏霏不敢轻易回答,刚好“黄毛丫头”这个称呼落在耳中,她立即紧紧抓住。故作不悦地抬起头,就见他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见她抬头立刻收敛了,还掩饰地轻咳一声,但嘴角扭曲得厉害。 “还笑,本座是黄毛丫头,那你是什么,恋童癖?”霏霏不敢盯着他看太久,收回视线后随手往他胸前一推,却不想他整个人竟一下子弯下身去,从肩头滑落的发挡住了紧蹙的浓眉,他用修长的手指紧紧捂住嘴,一阵沉重的闷咳因为刻意压制变得更加急促剧烈。 霏霏大惊,又是后悔又是心疼,急急拍打着他的脊背,金色的瞳孔渐渐变得沉寂。 “昭璃,你怎么样,可是那药没有用?”霏霏不断地替他顺气,见他稍好一些了,就想唤姮月进来倒茶。上官昭璃却蓦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紧紧扣在自己的手中,“你说什么药……”话没说完,就又牵动了一轮新的猛咳。 霏霏心中一紧,连忙扬起一个温和的笑,“我师父的一位故人来了,他给你开了几味药,我先让灭雪弄来给你服了下去,还不知是否有效。”这话半真半假,她没有十足的底气。 上官昭璃又咳了好一阵子才稍稍平复,苍白的脸上因咳嗽而有些病态的红晕,呼吸也比平日急促了许多。他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黑眸明亮,不仅没有丝毫含糊,甚至更为犀利,“故人?” “……嗯。”霏霏不敢显得心事重重,也不敢笑得太灿烂,干脆把自己埋进他的怀中,伸手环住了他的腰。手臂左右一合她不禁又颤了颤,上官昭璃,原来已经比雁落玄还要消瘦了啊。 她如临大敌地等待着他的追问,上官昭璃沉默了许久,只是把她搂得更紧,下巴压住她的头顶,轻声道,“丫头,你可会离开我?” 霏霏闭上眼,肯定地回答,“不会。”如果我还有选择,就永远不会。 上官昭璃又陷入了安静,就在霏霏不放心地想要从他怀里挣出时,他忽然将她压倒在床上,脸在她的脸上蹭了蹭,嗓音却很淡然,“丫头,我累了。” 他……他他他这是在撒娇?! 霏霏震惊了,呆呆地被他抱着,好半天才喃喃道,“那就睡一会儿。” “一起睡。”口气淡然得就像在说天气真好。 霏霏双眼发直,呐呐道,“……那就一起睡一会儿。” 十天时间转眼即过。 霏霏将手中折好的信笺,递给已经完全恢复,甚至因祸得福武功更上一层楼的灭雪,“你看看。” 灭雪快速展开,一目十行,简洁道,“雨殇已经准备好了,会让她的副堂主左夭儿来接应。” 霏霏幽幽地笑了笑。虽然她这十天之中,经常被上官昭璃用尽方法困在床上或者床边,但两人几乎没有耳鬓厮磨的机会。他太虚弱了,一等他沉沉入睡,她就离开他的身边,继续做她要做的事。 姮月叩了叩门边,“门主,璃王醒了,要见您。” 这几天她们配合得很默契,没有露出任何行迹,甚至连所谓“故友开的药”都还在给他喝,但姮月却越来越害怕面对上官昭璃——在那个男人淡而冷的目光之下,好像一切都会暴露无遗,不过简短的几句对话,就会让她心惊胆战。 更何况她还不太明白霏霏到底要做什么,只是按吩咐行事罢了,唯恐自己会一不小心说错话。 “门主。”灭雪蹙了蹙眉,霏霏一笑,“不必担心,你去准备车架吧,不一会儿宫南傲那边应该会来信。” 两人相见,依旧是同往常并无区别的互相打趣,只不过霏霏这次亲手喂了他一盅茶。 不一会儿上官昭璃就说了那句话,“丫头,我困了。” 这句话就像是他们每日来对话结束的象征,霏霏知道药效发作了,她摸了摸他的脸,手指落在他的唇上时用了些力道,像十日来每天所做的那样压了片刻,“困了那就睡一会儿吧,今天我们就可以离开了,到时候启程我再叫你。” 是我们,还是我?上官昭璃突然张嘴含住了她的手指,仰视着她的眼睛,呜呜噜噜地道,“想亲就亲,我知道你每天意淫得很辛苦。” 柔软灼热的舌头在她指节上灵活地打了个转,霏霏一个哆嗦,有些不明白他今日怎么和往常不太一样了。她咳了一声,急忙拿出准备好的说辞,侧身道,“我毕竟没有嫁给你,太亲近了不好。” 上官昭璃眸色加深,良久才出声,声音里莫名有几分讥诮,“是么?” 霏霏觉得这气氛简直压抑得让她呆不下去,她猛地站起身来,敷衍了一句,“你好好休息。” 但她依旧没能走开,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衣角,他沉默片刻放软了语气,透出一丝渴求,“陪我,好吗?” 霏霏本想甩开他的手,也算为之后的行为做个铺垫,可不知为何还是坐了回去,更与他的一只手紧紧相扣。她也放低了声音,言语温柔,“好好睡。” 上官昭璃却仍不肯这么睡去,他死死得抓紧她,盯紧她,漆黑的眸子闪耀着莫名的执着与炙热,“你会一直都在?” 霏霏觉得心都被他看慌了,她只能更紧地回握他,闪避他的目光,“我会一直都在。” “丫头,你爱我,对吗?” “……嗯。” “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 “哪有男方对女方如此索爱的,你怎么不说?” “因为我若不说,你一辈子就会因为永远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而惴惴不安,期待在某一刻听见那句想要的话,然后一直等着我,爱着我。”上官昭璃说得理所当然。 这男人……霏霏没好气地道,“我爱你。” 148 心弈3 “我听不见。” “喂,过分了啊。” “霏霏,我想听,只是很想而已。” “好吧,最后一次,我爱你……” …… “丫头,你哭了吗?”上官昭璃终究耐不住疲倦,光彩慑人的眼睛渐渐闭上,却还不肯睡着。 “没有。你看,我在笑呢。” 床上的男人终于熟睡了,霏霏颤抖着手捂住脸,身子一点点滑下去,泣不成声。 我的爱,让你感到不真实不安全,对吗?你感觉到我的心意,知道我要永远离开了吗? “昭璃……”霏霏压抑着呜咽声,对不起,昭璃,对不起…… 灭雪站在门边,犹豫地看着她。霏霏感觉到她的存在,起身向她走去,却忍不住再次回头,最后一次触碰他曾经棱角分明,桀骜张狂的脸。如果可以,你就恨我吧。又或者此事之后,你必然会恨我…… 那么,就恨吧。 “门主,如您所料。”灭雪低下头,第一次不敢去看霏霏的脸,她手中是一支小巧的尾指长的竹筒,从中挑出一张小纸条。霏霏没有接,“你念就是。” “是。”灭雪展开细看,龙飞凤舞的朱红字迹颇有些邪佞妖冶,她蹙了蹙眉,“竟是傲王亲笔——卿当守诺。” 霏霏冷笑一声,拿过纸条随手揉碎了那些红字,“不必理他,叫上姮月,我们走吧。”蓝安应该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灭雪没有像以前一样快速跟上,她踌躇了一会儿,问道,“门主,你不后悔?”霏霏的脚步顿了一顿,背对着她缓缓抬头,眸子平静无波。 “灭雪,我没有选择的权力,所以后悔的权力,我也没有。” …… 三人架着马车向云扬关郊外的一处深山——离夏谷驶去,上官昭璃在车厢中睡得很不安稳,常常可以听见他的梦呓。姮月在车内照顾,霏霏却不曾再回一次头。 一路寂静,车轮碾着石子走得有些颠簸,灭雪看了看路,又回头深深地看着她,目中深意,无非是寻求最后的确认。 霏霏拢紧身上宫南傲送来的紫色貂皮斗蓬,抿着唇目不斜视。 车子再次动了起来,离她亲手布置的戏台越来越近。 转过最后一次险弯,林中赫然出现一群轻装简行的武士。灭雪凑近霏霏,低声禀告,“左夭儿到了,都是各堂高手中的高手。” 霏霏颔首,就算她真的看不见,也可以感受到他们强烈的气势。若非一群终日血里来去的顶尖杀手,不可能拥有这样犹如刀锋的气势。 左夭儿站在最前方,霏霏最后跳下马车,她看到她指尖的华丽护甲,又看到她颈间的百花令,急忙俯身行礼,“雨堂副堂主左夭儿,参见门主。” 众杀手见此,立即一起跪下,低声道,“参见门主。” 霏霏抬手,众人起身,左夭儿牵来良马,三人一人一骑,上官昭璃仍被安置在车中,黑衣人们无声地围在四周,保护着他。 就在霏霏轻轻点头,队伍开动的一瞬间,一支长箭猛地破空而来,直逼霏霏的后背!她只来得及转过头,那箭已到了眼前,左夭儿脸色大变,低喝一声,手猝然拽住霏霏的小腿将她拉下马去。 就在马身被刺成刺猬,轰然倒下的同时,霏霏从长靴中鬼魅般抽出一把匕首,平平送入了左夭儿的小腹! 左夭儿毫无防备,眼瞳刚刚一缩,霏霏已经点中了她腋下穴道。她高声怒喝,“你……”话音未落,霏霏淡淡扬眉,抬手之间又封住了她的哑穴。箭雨刷刷而来,众人各自为战,那声“你”没有任何人听到。 抽刀,伤人,点穴,一气呵成。 天已经黑了,两人一时又躲在马腹之下,所以无人看清这里的情况。左夭儿仍是一脸的不敢置信,她不知道霏霏有什么理由背叛百花杀。霏霏一脸淡漠,完全不屑于解释。随手在她身上一模,取走了雨堂令。 那边灭雪正抵挡着猛烈的箭雨,试图拨开羽箭,一边向她们缓缓靠近,一边疾呼,“门主,左夭儿,你们怎么样了?” 霏霏只微微喘息一声,恰大好处地沉默下来。四周寒风凛冽,杀气阴冷,沉默比高声尖叫要让人揪心得多。 灭雪的行动果然快了很多,霏霏一手扣住左夭儿的肩胛,将她挡在自己身前,她的侧脸贴着地面,正眯着眼细灭雪数的脚步声。左夭儿冷冷闭上眼,显然已将她视为叛徒。霏霏自嘲地一勾唇,始终不发一语。 灭雪离她们已只有五六步远,霏霏蓦地手臂一振,将身前的左夭儿迎着羽箭掷出! 哧!箭头入肉的声音赫然响起!左夭儿皱眉闷哼! 霏霏如同一道电光贴着左夭儿身下蹿出,在灭雪伸手来接的同时一把掀落被她用来当挡箭牌的左夭儿,揉身而上,直直扑入灭雪怀中! 灭雪反应极快,手臂一垂就去抽腰间银鞭,霏霏冷嗤一声,右手回勾亮出从左夭儿腹中抽出的匕首,左手揪住她的短发向后一扯,灭雪被迫仰头,暴露出的脆弱喉管之上,已然横过一道凝然冷光。 血一滴滴浸入地底,箭雨无声而起,此时也无声而息。 染血寒芒幽幽,映着向来苍白的灭雪清冷的脸。 擦—— 众人闻声齐齐变换队形,在将矛头调转之后,方才抬头一看自己的后方。 火折子亮了起来,只见原本黑暗无光的林中露出一双含笑的媚眼,杀机于眸光荡漾间闪现,傲气于修眉舒展时淋漓。血蝶翩然,妖艳入骨。 那双眼正定定地望着自己手中木梗上跳跃的火苗,修长如玉的指暧昧地撩拨着那点亮光,妖冶的脸霎时被摇曳的火光晃得明明灭灭。他没有看任何人,但却让所有人都感到压迫和危险。 “小菲儿,过来。”红唇若启若阖,引人遐思,他风情万种地抬眼,好似夜间出没的勾魂艳鬼。那眼光扫过谁,谁就不禁心下一惴,他的视线,终于直直落在霏霏的脸上。 霏霏于是自灭雪怀中掏出雪堂令,抬手一推灭雪的肩头,寒声道,“走吧。” 如今风、月两堂名存实亡,其余三堂的堂主手令都在霏霏手中,一旦她背叛百花杀,必然有一些人耐不住性子跳出来,虽然会给百花杀造成一定的混乱,但霏霏更相信,在言浩的相助之下,雨殇和灭雪定然可以趁机一次性肃清五堂。 拿走三堂之令,也是给风堂月堂一个恢复的机会,五堂各司其职互相制约,平衡发展才能保证百花杀的强盛。 灭雪不曾反抗,顺从地向前走去,她们走过的地方,众人慢慢后退,让出一条路来。 “霏霏……” 安静得快让人窒息的人群中,这一声轻唤好似炸开的惊雷,被各堂高手众星拱月一般保护着的马车,此刻终于有了动静。眨眼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那车帘静垂的马车。 霏霏轻而深地吸气,一直如铁般平静的手起了微弱的颤抖。宫南傲白皙的手指轻轻擦过微抿的红唇,眼中划过厉色。 “霏霏?”男人低沉磁性的声音有些微弱,若有若无的咳嗽声在霏霏耳边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她抓着灭雪后肩的手几乎陷进她的皮肉之中。 所有人都屏息听着男子的低呼。突然,马车中响起重物落地般的一声闷响!霏霏眼底的情绪变得激烈起来,灭雪几不可闻地叫了一声“门主”,她缓慢地闭上了眼。 马车的门帘被掀开,长身玉立的青衣男子出现在车门前。他看向四周,黑暗中最先入目的便是火苗映衬下那张世上最美的脸。 149 心弈4 上官昭璃的身体笔挺,他斜飞入鬓的浓眉俊朗英气,帝王之风依旧慑人。这消瘦的男子,变了,却又没有变。在此时此刻,他依然是出鞘的利剑,锋利夺目。 “傲王,你来了。” 你来了。 似乎早就知道没有那么容易离开,他说得了然,又从容。 宫南傲邪肆地大笑起来,一开始就抓住上官昭璃软肋,狠狠践踏,“上官,这次可不是本王来和你过不去,本王不过是来赴令妹的约罢了,你不用这么紧张吧。”令妹二字,他咬得温柔又多情。 话音刚落,“呼啦啦”,四周突然亮出无数火把,整个树林山腰被照得亮如白昼。宫南傲的军队,遍布山野! 上官昭璃的眼一时不适应如此强光,却只是眯了眯,然后看向被照得极为醒目,无处遁形的霏霏。 吸气,呼气,吸气…… 良久,霏霏从容地抬起头,对上了他的视线,轻柔地笑了笑。一切都和片刻之前没什么不同,甚至连那妩媚凤目上挑的弧度都没什么不同。但上官昭璃隐隐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霏霏笑得开怀,他眼中的她狼狈而狠毒,她眼中的他潇洒而明朗。既然根本就不配站在他的身侧,那么不如让她拉着宫南傲一起下地狱,还他以江山沃土,浩浩千里。就在她准备好面对他的不屑一顾,甚至愤恨咒骂时,他开口了。 “霏霏,你这几日来可是太寂寞?你先随我回去,回家之后我陪你,你想怎么玩都好。” 他的眼底是淡淡的宠溺,竟然对她脸上的血,手背上的血,指缝间的血,前襟上的血通通视而不见,他甚至还对她笑着说“回家”。 家?昭璃,我没有家。 霏霏如他一般笑起来,渐渐却笑得越来越癫狂,在两军对阵山林的时候,在宫南傲玩味地睥睨下,在他温情地注视中,她按着身前的灭雪,疯了般地大笑。笑后,溢出唇边的轻佻言语,更如刀锋直刺他的心脏。 “上官昭璃,你错了。毕竟有傲王相陪,在你睡后本座从未寂寞过。本座只是厌倦了这种偷情游戏,你放了我吧。”真真假假,把所有偶然串起来,就是她给他的真相。 “你……”上官昭璃全身一僵,想要说些什么,却好像被无形的铁拳狠狠击中胸口,猛地剧烈咳嗽起来。他咳得声嘶力竭,身体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佝偻。 霏霏的手指紧了又紧,掌心一把匕首几乎要被捏得粉碎。 他咳了很久才停下,俊逸的脸上浮起病态的潮红,苍白的嘴角溢出一丝红,颜色艳得惊心动魄。但他又一次笑了起来,温柔不变,掩去了眼眸中的焦躁,“霏霏,我可以护好你。” 霏霏愣了愣,嗤得笑出声来,无奈地摇着头,每一句话都是无情和残忍,“你什么意思,是怀疑本座的夫君胁迫于本座吗?” “霏霏,难道不是吗?另外,他不是你的夫君。” “你敢肯定吗,你真的那么自信吗?你来护我?那拉着我的衣袖口口声声乞讨我一句‘爱你’的人又是谁?上官昭璃,看在你是我皇兄的分上,我本来想好聚好散,独自离去,奈何你那么不要脸那么难缠!皇兄,为着这么一点血脉联系,算我求求你,不要成为我一生中最大的耻辱可好?” 心疼,连看着他的目光都在疼。 明明是她最珍视的记忆,足够咀嚼半生的美好,却偏偏要扳开了扔在众目睽睽烈日之下暴晒,配成剧毒,用来伤害最爱的人。 面上最后一丝血色退尽,上官昭璃的身体在马车旁摇摇欲坠,明明都快站不稳了,那双深邃的眸子仍然深深地望着她。 霏霏毫不心虚,神情嫌弃。 终于,他轻笑出声,“呵呵,真好,真好……”话音未落,就听噗的一声,一蓬鲜血,淋漓洒下。有人想要去扶他,却被他避开,消瘦的身体倒在车辕之上,又有血从嘴角溢出,但他却艰难地扭过头,似乎还不死心一般地又一次紧盯她的脸。 笨蛋,笨蛋……这样的羞辱还不够吗,你又想看出什么来呢? 霏霏微微地颤抖着,她实在承受不住,她真的再受不了他那样的目光!转过头,她面向那个一直含笑看戏的男子,不得不露出恳求的神色。 红影一晃,宫南傲一手环住霏霏的腰,一手不容反抗地扳开了她下意识握着匕首紧到发白的手指,将灭雪踢到一边,有的人想把她接回人群之中,宫南傲眼角都不曾看过去,随手将霏霏的匕首射出,立即斩下了那人的手。杀手靠手吃饭,顿时再无人敢轻举妄动。 霏霏在他怀中瑟瑟发抖,没有了刀子的手指僵硬地蜷曲着。宫南傲带着满眼的冰冷,怜惜的笑了。他用袍子裹住她的身体,珍重地执起她的手,不顾旁人的眼光,没有温度的吻落在没有温度的指尖。 “冷吗?”他的眸光从长睫下看上来,妖孽的同时又深情。 上官昭璃的目光太有存在感,狠得像是要杀人。霏霏紧紧闭着眼睛,仰高下巴,声音不大,刚好能让处于寂静中的所有人听见,“宫南傲,要杀了这个残废吗?” 残废?上官昭璃忍不住又吐出一口血,眼神已然失望至极,“你,要杀我吗?” 你真的那么狠心? 你真的要杀我? 你真的,只是被迫逢场作戏,根本不爱我? “霏霏,我再也不逗你了好不好,什么故意不告诉你让你一辈子乖乖爱我的话都让它见鬼去好不好,我再也不逼你说爱我,我说给你听好不好,我每天都说给你听好不好,霏霏!” 霏霏张开嘴,却颤抖得说不出话来。傻上官,我都已经把你的尊严碾成碎片了,你为什么还要说这样的话,你不知道这么说只能换到更多的轻贱和伤害吗? 宫南傲在她耳边轻声说着催促的话,她一口狠狠咬在他的肩膀上,暴露了所有的脆弱,无声哀求——别再逼我了。我真的再也说不出伤害他的话了,宫南傲,求求你不要再逼我了,不要…… 让他死心,是先让我心死啊……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她的身后突然传出一声长啸,直冲云霄,如同失去伴侣的凶兽! 多少执着,多少怜惜,多少温情,全部在此刻被扯得粉碎,践踏得稀烂,满腔的爱意,全部化作不甘、怨恨、痛楚……他,终于信了,终于恨了。 霏霏的身体不可遏制的抖着,紧紧抠着宫南傲肩上的肉。他吃痛地微微挑起一边的眉毛,随即更用力地禁锢她的腰。咬他多痛,他还到她身上的就有多疼。 她终于开始哭。 是哭,不是流泪。她张着嘴急促地呼吸,却像快要窒息而亡。如同一条脱水的鱼,失去了赖以存活的环境,无法呼吸。 你的唯一依凭……竟然只是他的爱吗?宫南傲眼深莫测,终究将她揽到上官昭璃看不见的角度。 身后,啸声方歇,只听男子嘶哑着嗓子,讥诮一笑,“小王多谢傲王不杀之恩,皇妹,为兄祝你和宫王白头到老子孙满堂。傲王待你如此,可不要再负了他!” 心,轰得炸开! 爱深入骨髓,恨便刻入心肺。 150 三嫁1 “奴婢参见王。” “五天了,她还是不肯吃饭?” “王,奴婢请了太医,太医说王后的身子已经不成了,心病太重,叫王准备……准备启王陵……” 话未说完,侍婢猛地尖叫起来,崩裂的声音细小而清晰,一团红色事物裹着腥风砸在雪白的窗纸上,霎时晕开一片模糊的血迹。 “把这门窗给本王换了。”男子语音邪魅,忽有嗤的一声轻响,仿佛手指撑裂了骨肉经脉,他低低媚笑起来,“至于心脏,剁了,记住别喂给本王的雪猫,低贱的东西要是吃了,它会坏肚子。” 他轻声呢喃,温柔宠溺地抓着那颗破碎的心,寒气肆意穿梭在门外众人之间,有几丝渗进屋内,霏霏冻得发青的脚踝轻轻一颤,眼睛半睁半阖地睁了睁,又闭上继续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满屋奢华气息,红丝翩飞的大床上有温暖华腻的锦被…… 但她似乎自虐一般,拒绝温暖,拒绝食物,拒绝一切。 眼前有些白白黑黑的光在不断地拼凑,拼出模糊而粗糙的一个背影。一个转身,决然离去的背影。 关键时刻,蕉夏怜骑马而至,她身上有上好的伤药,她扶着已经很大了的肚子跪在地上,她抱着宫南傲的小腿哀声恸哭,抛弃一切高贵与自尊。最重要的是,她带着金丝兰的另一半解药。 最后,宫南傲闭眼撕裂了袖子,“本王让你们走,但离开秋荧一步,你就再也不是秋荧的国师,更不是什么圣女王,仅仅保留长公主称号。他日相见,无情无分。” 割断的艳红袍角飘摇落地,蕉夏怜缓慢地将它捡起,攥在心口的位置,然后,给宫南傲磕了个头。 真真一幕极佳好戏,连谢幕都如此完美。如此一来他不仅将神权彻底掌控在手,还顺手给劲敌送出一枚红粉暗棋。宫南傲做事一箭数雕,总是高效得让她厌恶。霏霏幽幽地笑,已经没有力气站稳,被宫南傲横抱在怀。 上官昭璃目光复杂地看着一步一步走近他的女子,她同样很狼狈,昔日姣好精致的脸孔带着疲惫和痛苦。她洁白的圣衣满是尘土,金色的莲花被掩盖在黄色泥点之下,纤细的手指紧紧绞着那截红袖,一步一步走向他,仿佛在靠近激流奔腾的洪水之中,那唯一的浮木。 那样赤诚热烈的目光,那样火热直白到在旁人眼中足以伤风败俗的爱。 她不是一个好女人,无耻,狡诈,肮脏,伪善,富有野心,但或许是真真正正爱他的人。 上官昭璃又看了霏霏一眼,黑眸中灰蒙蒙的光更深更冷,他终于伸手牵住蕉夏怜,她苍白的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他转开了脸却更加紧握她的手。 霏霏当时闭了眼没有看,但不知为何,她却像亲眼所见一般清楚他们如何转过身,清楚他们如何互相扶持着走远,然后用那一个背影反复自我折磨。 ——“丫头你听:这颗心,因为爱你而跳。” 他的宠爱,他的温情,是她亲手推远,亲手毁坏殆尽。那颗心,如今因恨她而跳。 霏霏按着心口,虚弱地笑了。上官昭璃,以后你要好好的。没有了我在身边你更要好好的,否则,日后你拿什么来向如此践踏你心意与自尊的我报复呢? 反锁的门被人粗暴地踹开,木屑被怒气和罡气卷得满屋都是。霏霏闭着眼睛,懒懒散散地笑了笑,讥诮道,“傲王,你这是做什……” 不等她的话说完,“哗”的一声,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浑身顿时淋得湿透。水凶猛地侵入耳鼻眼角,多日滴水不沾的唇已经干瘪开裂,此时一经水竟痛如同生生撕裂嘴角一般。霏霏闷咳一阵,也不擦满头满脸的水,只是僵硬地伸出湿漉漉的手抱紧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在水中蜷缩得更紧,更小。 “贱人,明明全部都是你情我愿的交易,你现在这幅令人作呕的嘴脸,莫非是做给本王看的?!”宫南傲见她仍然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不由冷笑一声,还带着血的五指攫住她的下巴,唇就狠狠地压了上来。 霏霏皱紧了眉,不曾挣扎,宫南傲反而更加暴怒,另一只手从后面扣住她的后脑,也不顾她全身都是水,重重地压到她身上,“即使这样也没有关系吗,那这样呢?” “既然您对着令人作呕的脸的唯一想法是亲上来,本座又怎么忍心作出反抗举动,打扰您独特的雅兴?”霏霏百无聊赖地笑,抬手勾住了他的脖颈,“我的王,要上我吗?” 宫南傲不再说话,只在她的唇上野兽一般撕咬。他越吻越动情,越吻越深入,怒气反而散了,许久之后才松开她。恶劣的手指故意搓揉着她破损的红肿唇瓣,他邪魅地舔了舔唇角,仿佛食髓知味的兽,还不忘扔下两字作结:“荡妇。” 霏霏喘息了一阵,虚弱地坐起身体,凤眼上挑,更显得笑颜妖艳,“你情我愿的交易,霏霏不敢不浪,省得傲王你这位嫖客不满意。” 这样的反击如她所料触怒了宫南傲,那双手突然扯住她的身体向地上一甩,霏霏被迫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的姿势让她微觉不安。她立刻想要转回来,他却死死压制住她的身体,冰凉的手贴着她腰间冰凉的衣服,几乎把她的血管都冻裂,“宫南傲,你疯了!” 此时此刻宫南傲的手已撑高她的腰,从后面撩开残破的裙裾,以膝盖顶开开她的大腿,定格在一个极端危险与耻辱的动作。他听见她的尖叫,反而嗤地笑了,冷声道,“本王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小菲儿。” 霏霏将他这句话反复想了好几遍,忽儿翘起血淋淋的嘴角,讶异而凉薄地笑了起来,“傲王以为本座万念俱灰,想要寻死?” 宫南傲眸中千般情绪撕扯,却在一瞬间全部消失。他静了静,然后将手绕到她身前,把她的脸转到和他面对面,一字一顿地问道,“不是吗?” 霏霏冷笑,“您还未死,霏霏不敢先行。” “那么,为什么不吃饭,像这样一味作践自己?”宫南傲低声问道,戴满冰凉珠玉的手指缓缓摩挲着她的下颌,眼底凝聚起浅浅的紫,仿佛绽开两朵妖冶的紫罗兰。 霏霏冷嗤一声,懒懒地道,“本座欠璃王,用这么几天自我磋磨略作偿还而已,毕竟不是谁都能做到像傲王这样,良心全被狗……” “啪。”宫南傲冷冷起身,俯下的眼带着他自己都不甚明了的怒气。 霏霏捂着被打得侧到一边的脸,顿了顿,满不在乎地笑了,“呵呵,本座差点都忘了,扇女人耳光也是傲王最拿手的本事之一嘛。可是傲王,现在来让本座说话小心是否晚了,你可还记得是谁当初非要留下本座这么个人?” 151 三嫁2 “你最好小心,上官昭璃在岚陵终不等同于在他的羽陌。”宫南傲回眸轻笑,媚如梨花压海棠,声音却没有丝毫热度,“而且,你再怎么桀骜不驯顶心顶肺,本王都会把你调教好的。” 宫南傲,还以为你可以装得久一些呢,这么快就忍不住来威胁我了吗?霏霏迳自整理上下衣饰,姿态妖娆地冷笑,“那就看您的本事了,本座拭目以待。” 宫南傲挑了挑眉,不得不说,她的有恃无恐让他有些吃惊。但最终,他只是深深地凝视了她一阵,随即拂袖而去,“国婚近在眼前,本王希望看到一个不会令秋荧子民蒙羞的王后。” 身后的女人什么都不曾回答,直到他走远,方才听到她散漫张扬的笑声传来,“作死的东西们,传膳宫女在哪,想饿死本宫吗……” 宫南傲的手指不由越攥越紧,纤长的漆黑羽睫低垂,在男生女相的脸庞上投下淡淡的扇形阴影,愈发显得他美艳而危险,额前血蝶红得像是要燃烧。静默许久,他对身侧的总管太监道,“王后久未进食,只准给她稀粥和粗面馒头。” 说完之后他大步离开,眼神恢复了深邃和轻蔑,嘴角一抹诡魅的弧度。没关系,小菲儿,本王会把你调教得很好。 记得,要撑久一点。 …… 五月初五,羽陌璃王下旨将被废庶人霏霏重新封为长公主,封号沿用上官熙在位时的紫萱一号,恢复上官紫萱之名。随后秋荧傲王朱笔亲题,王榜落旨,欲与羽陌结秦晋之好,封紫萱长公主为后,国婚于七月廿六举行,赐新后提前入主和凤宫,天下哗然。 六月十一,西地岚陵国相携岚陵国传国三宝之碧龙钗,抵达秋荧国都。 六月廿九,血枫鹰主丽铮携汗血宝马一匹,貂皮等珍稀皮草百张,金玉马头琴一把,抵达秋荧国度。 七月初七,羽陌新封大司空,天下第一公子雁落玄匆忙前来,仅携上古灵芝一朵,王甚悦,特赐其暂住宫中千秋殿。 七月初八,羽陌璃王再次下诏,秦晋之好不如亲上加亲,封秋荧长公主,前圣女蕉夏怜为后,婚期定于七月廿六,与其妹同日完婚。因长公主已怀有身孕,赐长好宫,大赦天下。 一时间,局势风云莫测,天下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这同一天举行的两场大婚。血枫、岚陵的主政者犹如惊弓之鸟,本来见傲王如此大张旗鼓,铺张奢华,二国这次遣的尽是身份崇高的将相皇族,礼物也是自全国奇珍之中搜罗而出。 如今羽陌偏偏与秋荧扛上,一方面二国短时间找不出身份匹配之人,另一方面国库经不起再一番的折腾。既不能临时变卦,使臣带着东西拍拍屁股改道羽陌。又不能不理羽陌,明显站到秋荧一边,激怒璃王。 若是两边一同出使恭贺,则又必须考虑秋荧羽陌私下有所协约,联合起来制住使者,夹击血枫岚陵的可能。尽管羽陌、秋荧才打完仗,秋荧三军中的鬼军全军覆没,羽陌许多城池的田地商铺遭到毁灭性打击,结下深仇一笔,但政治上的事从来瞬息万变。 血枫王庭和岚陵朝堂为此吵翻了天,却不知道这“同日完婚”不过是一个精神已经不太正常的女人出于嫉妒,趁着上官昭璃暂时无法亲政之际折腾出来的闹剧罢了。 秋荧王宫,千秋殿,深夜。 偌大的殿堂空空荡荡,烛影飘摇,将两个人的身影投到华丽的照壁之上。 一身白色官服的男子恭敬地弯着腰,漆黑长发用玉冠高束,一丝不苟,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名满天下的少年丞相。宫南傲身披朱鸟朝日的红色大氅,长袍后摆如同展开的扇面,曳出长长的波纹。 年轻的国君摇着新制的翠色羽扇,掩着半张冶艳妖容,绯红嘴角噙了一丝莫测的笑,“本王的好丞相,如今是许久不见生分了吗,怎么见了本王也不跪拜?还是说……你背叛本王之后,从上官昭璃那里找回了傲骨,忘了该怎么在本王面前卑躬屈膝?” 雁落玄知道蕉夏怜故意派遣自己出使的原因,也知道此刻他不该离开羽陌,但想到霏霏他还是来了。面对这么一出早就料到的秋后算账,他笑容温和,从容道,“我主是璃王,自然不能再向傲王行臣子之礼。” “哦?”宫南傲摇扇子的手一顿,冷嗤一声,突然换了神情,厉声道,“那么,你不过区区一株刚刚得道的菩提,面对未来天君,哪里来的胆子见而不跪?” “如今殿下正处于历劫期间,为了达成天君对您的殷切期待,前身如何您最好暂时抛却,故微臣面前的是秋荧之王,并非天族太子。”雁落玄温文尔雅地笑了笑。 宫南傲的目光瞬间冷得像是冰封的利刃,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了雁落玄一阵,冷笑道,“几月分别,雁公子当真是长本事了,口舌功夫愈发已臻化境,果不愧是西天那个唠叨老头的爱宠。” “请傲王注意言辞。”雁落玄眼波微动,白玉般的脸上浮现一丝愠色。宫南傲却幽幽一笑,阴魅之气大盛,“你方才不是还说前身如何应该暂时抛却吗,如今算是生哪门子的气?另外,雁公子如今已是羽陌大司空,身为秋荧右相时住的千秋殿想必已经住不惯了。” “殿下……”雁落玄闻言蹙眉,宫南傲却一拂袖,冷声打断了他的话,“来人,还不请大司空去他该去的地方?” 殿外瞬间涌出一批禁军,雁落玄正想说什么,却见宫南傲执扇的手轻轻一转,手心似乎露出点幽蓝色的东西。 那是……他此行护卫首领的腰配。雁落玄神色一凛,正准备打暗号的手重又放了下去。 宫南傲轻蔑地笑起来,在雁落玄被人押着走过自己身前时,如曾经一般踩住了他的靴子,阴冷的声音化作一线送入他的耳中,“雁落玄,怪就怪你不知悔改,还想打本王王后的主意。” 雁落玄闭目不语,宫南傲冷眼睨着他,扬声道,“让人好好检验一番大司空的灵芝贺礼,看看里面加了什么好东西,把他的目的给本王逼问清楚,只要人没死,可以任意动刑。” “是!” “住手!”一声冷喝打断了禁军的动作,一名身着宫装的女子快步而来,身后不远处跟着一大群宫女和护卫,但无人敢于搀扶。霏霏扬眉怒道,“宫南傲,你不过是气他背叛于你,何必扯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冠冕堂皇?”宫南傲狭长的眸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将霏霏一把拖到身前,俯下脸,薄唇一分分逼近她的鬓角,曼声道,“本王的王后,你是想告诉本王,其实他根本不知道那灵芝里加了假死药,羽陌根本没有安排秘密将你救回的计划,而你,你根本不会弃本王而去?” 霏霏闻言面色白了白,挽起一个温顺的笑,抬手按住了宫南傲的揪住自己衣襟的手,“出嫁从夫,臣妾怎会背离自己的夫君?” 152 三嫁3 “呵,听到小菲儿这句话,本王真真感动万分。”宫南傲嗅着她发间的冷香,红唇擦过霏霏的侧颈,呵了一口冷气。霏霏颤了颤,强忍住躲开的欲望,继续道,“如今这人也算臣妾的娘家人,王既然感动,可否把他交给臣妾处理,说不定,还有什么误会呢?” 宫南傲垂眸不语,笑吟吟地望着她,霏霏仿佛被一条红艳艳的毒蛇盯着,脸都快笑僵的时候,他放开了她的手,幽幽道,“小菲儿有求,本王自然必应,只希望日后本王有求,小菲儿也能如此。” “这是自然。”霏霏僵硬地福了福身,向身后的护卫冷冷一点下巴,“带回和凤宫。” 直到一行人走远,陈非才上前一步,对宫南傲道,“王,就算卖王后面子,深宫之中孤男寡女只怕也不太好,如何能让王后把人带回寝宫?” “本王,自然不做亏本生意。”宫南傲目光深邃,昏黄烛火之中无人能看清其中的沉浮起落,他摆手一笑,迳自回宫。 …… 和凤宫。 “你们退下。”霏霏一进宫门就挥退宫人,她走近雁落玄,抬手似乎想要打他,但想起他的一身精纯道家内力,以及数次相救,最终又放了回去。 雁落玄低着头凝视她,几缕发丝从玉冠中滑落,他也不曾整理,只轻声道,“对不起。” “如此关键时刻,你不留在羽陌照看他的身体,不留在羽陌盯住蕉夏怜,不留在羽陌帮雨殇处理门主交接事宜,滚来这里做什么?”霏霏面如冷霜,语气严厉,“还有假死药,又是什么东西?你以为凭你那几个人,就能把我带出秋荧?!” 雁落玄抬起头看着她气愤的脸,忽而笑了笑,晶莹的面孔,浅粉的薄唇,一笑也如沐水琉璃般清澈干净,却带着莫名的哀伤,“阿瑾,我只想见你一面。至于假死药……璃王是心病,我治不了,本想带你回去,不曾想还是低估了傲王。” “蠢!”霏霏毫不留情扔下一个字,她冷冷地道,“我会想办法求宫南傲让你回去,你先在这里住下。” ……阿瑾,我只是很想见见你,最后见你一面。 貔貅一族异兆频发,极北星君称那是战神即将归位的预示。命运终将按照既定的轨迹行走,但我还是放不下。我一直都在为别人活,可是阿瑾,我想为自己活一次。或许我无法改变结局,但我想赌上我的一切,和天道最后一搏。 若是我最终失败,元神归于菩提本体,但止水之心早已破裂,四空之境长出一株白莲,杂念之人再不能归于西天。此后就算时光漫长,一人寥落,但你一眼,或许便能帮我渡了万年寂寞。 所以,原谅我。 太多的话想说,可她最终走远,他最终含笑不语。 雁落玄注视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胸口本该永远平静的地方传来淡淡绞痛,他闭眼轻笑,这就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吗? 当初他辜负若瑾,又将若瑾的影子强行套在她的身上,还曾误解她,打过她,丝毫不管她的心意。如今她心中亦只有一人周全,再不在乎他的想法。他们,再回不到当初百花杀地宫之中的亲密了吧? 疼痛的笑让清逸的容颜染了苦涩,男子忽然以如玉指尖点在眉心,温润的眉眼之上渐渐荡开淡淡的涟漪,许久他才放下,已然汗湿鬓角。他睁开眼,浅色的琉璃瞳眸晶莹剔透,眼神遥远,似乎忽然就落到了千里之外。 阿瑾,你的所思所想,心之所爱,我怎么可能漠然视之,不予守望? …… 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雁落玄在和凤宫住了下来,宫南傲对霏霏宠信不减,甚至还会拿些奏章与她一起看,偶尔遇见雁落玄也不为难,只是送他回国一事,至今不曾松口。 几天之后,雁落玄又一次见到了霏霏。 “岚陵国相称秋荧气候湿热,他腿伤复发痛痒难忍,请求回国养伤,宫南傲准了,你如何看?” 当真一句废话都没有啊,雁落玄垂眸掩去了失落之色,温声道,“宫南傲会杀了此人。” 霏霏眉头一皱,“这我自然知道,岚陵一向与羽陌交好,如今两国同婚,岚陵必须表态。但花希此人明为岚陵国相,根据百花杀以前的情报,他实际是岚陵王之父,在朝堂上的地位也至关重要。我觉得宫南傲会杀了花希,但他更会还岚陵一个‘花希’。” “你是担心岚陵会因宫南傲的控制背弃羽陌?”雁落玄抬手想安慰地拍拍霏霏的头顶,却被她下意识避开。 他怔了怔,也不尴尬,背负双手轻柔道,“你放心,不等宫南傲的‘花希’回到岚陵,璃王的‘花希’就会宣布其实他根本不曾前去秋荧,而傲王杀死他的替身,可见其对岚陵之野心,最后的结果,就是岚陵完全并入羽陌。” 霏霏明了地点点头,“如此就好,我先回了。” “等一下……”雁落玄忽然开口。 霏霏停步,“有事?” 雁落玄沉默了一会儿,摇头一笑,“无事。” 此后霏霏偶尔会来见他,但只谈国事,从来不言其他。没过多久,七月廿六便近了,宫氏和上官氏的联姻,两场大婚典礼同天举行。雁落玄被允许前去观礼,终于离开了形同软禁的和凤宫。 天尚黑,秋荧国都和相邻首府都城的百姓便已齐聚定凰广场,人山人海,却十分安静肃穆,曾经信仰国师的人们高举玄金二色的莲花灯,虔诚地为两位新后祈福。 与此同时,几位诰命夫人由血枫鹰主丽铮带领,静待于正宫和凤大殿,三人高的巨大紫檀支架上挂着熏香后的凤袍,历经三洗三晒三染的珍贵南海珠锦即使在黑暗中同样泛着珍珠般的光华,精致银线绣出的图样古朴高贵,熠熠生辉。 礼部倾巢而出,所有官员一律身着祭天才会用到的官服,恭敬地立于朝会时的政事厅上。礼部尚书一直紧盯水钟,见时辰到了便大喝一声:“请——礼——号!” 短暂的寂静后,两排金号被衣着光鲜的禁卫军三五人抬一个地从密室中抬了出来。金号刚刚完工,全是崭新的,每只号角上都分别刻了一个不同的美满传说,笔工精致,镶金嵌银,随便一只便是价值连城。号角足足有一人半高,即使支在地上,文官们还是难以拿稳。 “悦!” 女为悦己者容,王后梳妆,为悦。 礼部尚书话音落后,礼官们整齐地吹响了金号。这些金号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制成的,声音如同虎啸龙吟,远远地传开,一群彩羽丽鸟振翅惊起,从王宫之上掠过。百姓们以为神谕,齐齐下跪,吟诵着古老的颂词。 153 三嫁4 号角声一层层传进来,霏霏穿着贴身小衣坐在和凤宫中,依旧是散漫淡漠的样子。她如今是三嫁之身,宫南傲如此大张旗鼓,莫非是觉得还不够丢人? 听到号角声后,丽铮命人取下凤袍,亲自侍候霏霏穿衣,她压低声音有些别扭地道,“上官紫萱,宫南为你所做的已经是旁人求而不得的一切,你如今与璃王缘尽,当得珍惜眼前人。” 霏霏闻言依旧面无表情,小丫头一颗心都在宫南傲身上,有的话和她说了也无用。正如蓝安所说,个人各有个人缘,她只盼这姑娘最后不要死在她口中的宫南手中才好。 大红外裳,深紫腰封,长长的裙摆一直拖到一丈左右,金色长发加以红缎编齐,最后用凤冠盘紧。霏霏随意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先是疑惑怎么一应头面全是琥珀所制,随即就转为冷笑,成亲成亲,把人裹在颜色喜庆的绫罗绸缎之中,就叫成亲了吗? “时辰快到了,走吧。”丽铮叫过一个诰命夫人,两人一左一右地托着霏霏的手肘,引导她向前走。走出和凤殿,走出后宫,走上政事厅,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终于……” 他没有把话说完。 第二次号角声起,是为“礼”,王赐王后凤印,王后献上为王精心准备的权杖,夫妻对拜之后礼成。不过宫南傲早就吩咐过,这一道礼节已经省了。 第三次号角声起,是为“德”,王与王后巡游国度,德被天下。宫南傲将霏霏打横抱起,走向礼车,他凑近她的耳后,声音低柔,“你若是困的话,本王就让他们抄近路,提前结束巡游。” 一大早就起来,能不困吗?反正有利于自己,霏霏懒懒地靠着宫南傲,嗓音冷而媚,“多谢夫君。”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总感觉他的心跳得很快,动作很温柔。即使抄近路,巡游依旧很漫长,霏霏还是睡了过去,睡前她最后一个念头是:这一次,还会有人来抢亲吗? 这是一个荒唐的念头,因为答案太显而易见。 霏霏醒来时,天又是一片漆黑了,她还在宫南傲的怀里,自然也没有人来抢亲。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关节,想要站立起来,谁知腰上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拉力,她又一次倒了下去,刚好落回男人的胸膛。 “小菲儿,这是我们的洞房花烛,本王放弃了政事厅上的宴席百桌,美酒千壶,你要去哪?”宫南傲修长的手指已经落在她的衣结上,他幽魅地笑着,双眸在黑暗中也闪耀着惑人的光。 霏霏知道有的事情逃不掉,但她不想被某只索求无度的兽再弄得昏迷三四天。她拉开他的手,“我饿了。” 宫南傲翻身覆上她的身体,声线依旧华丽,却多了隐隐的怒意,“那正好,本王也饿了。” 霏霏知道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但她不想解释。衣衫撕裂的声音频频响起,外面的凤袍完好,可里面的里衣已经被撕得粉碎。 她的沉默进一步激怒宫南傲,男子拾起一旁的腰带,重新替她系好,然后一把将她推下了床榻。琉璃灯罩中的火苗瞬间亮了起来,照亮了男子妖异而冰冷的笑,“小菲儿,你可还记得曾经答应过本王——有求必应?” 霏霏倏地抬头,十指缓缓攥紧,“你要我做什么?” 宫南傲闭上眼,似乎陷入了某段回忆,嘴角的笑容越来越邪恶,“本王记得王后曾经在迎接羽陌贵客时献舞一支,真真惊为天人。你我如今终成眷属,结缡之喜,小菲儿是否应该再舞一曲,以示欢喜?” 霏霏抓紧了身上唯一的凤袍,屈辱和愤怒的火在心中越烧越盛,“宫南傲,我是你的王后,不是你的舞妓!” “王后不是曾称呼本王为嫖客吗?”宫南傲眼眸带笑,宛若妖冶魔魅,却愈发显得阴霾沉冷,仿佛一路巡游时的温柔都只是她的错觉。他支起身子,邪惑的眸光锁定她跌坐在地的身影,凉薄启唇,“何况所谓王后与舞妓的唯一区别只在于,你是被一个人上,还是被一群人上。” 霏霏咬紧下唇,灿若榴花的红唇几乎要沁出血来,良久之后,那本就描画了精致妆容的脸上忽然绽放出一抹古怪而妖媚的笑,“那么臣妾恭敬不如从命。” 双手自头顶摘下了华丽的凤冠,解散金色的长发,她轻轻舞动起来,紫绸束紧的腰肢来回摆动,宛若纤细的荷梗,让宫南傲想到“一一风荷举”的名句,下腹不由微热。 端庄华美的凤袍裹在她的身上,本该是高贵的九天凤凰,可那人眼角眉梢的媚色,修长优雅的脖颈,若隐若现的小腿,销魂慵懒的舞姿,却让她仿佛九幽堕神,鸠毒一般勾魂夺魄。 腰带一点点松了,舞得起兴的女子却不曾察觉,宫南傲的眸色愈来愈深,冷魅的目光藏着一波波的炙热火焰,落在那领口处渐渐扩大的晶莹雪色。 当霏霏高举双臂,开始飞快旋转的时候,宫南傲突然离开了巨大的婚床。他一把揽过那惹火的妖姬,然后以掌风扫落梳妆台上的名贵首饰和胭脂水粉,将她柔软妖娆的身体生生压在那平滑的台面上,她的后背贴到了冰冷的铜镜,他却是更加冰冷的存在,暧昧地挤入两人之间的空隙。 霏霏将藕白的手臂搭上他宽厚的肩,轻声道,“王,一天不曾吃东西,我真的很饿。若是我中途昏过去,不会很让人扫兴吗?” “真让人难以相信,这只是承欢过一次的身子。”宫南傲将手探入她的凤袍,细细摸索,嘴角忽儿扬起一丝诡谲的笑,“好啊,本王许你用膳。”霏霏心中冰凉,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允许她再如上一次一般晕倒,他要她清醒地承受一切。 他不让她从那狭小的台面上滑下去,亲自端了一碟丸子,回转之后一个个地喂进她口中,仿佛逗弄喜爱的宠物。霏霏如同嚼蜡,机械地咀嚼吞咽,直到最后一次,他喂入的不再是食物,而是自己的唇舌。 他吻她,霸道索取,仿佛那就是他常常提起的“爱”。霏霏仰起头,不让他看见自己脸上厌恶和恶心的表情,十指深深陷入他身上的锦衣,更加提醒了她她是如何的狼狈,而身前的男人却衣冠整齐,高高在上如同主顾。 被占有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已经作好了准备,不会再难过,却还是有一滴泪珠滑落。 剧烈震动着的铜镜不知何时才安静下来,他又将她抱至婚床之上。他身体力行,让她充分明白,即使她一动不动,不发出任何难堪的声音,他依旧可以从她的身上得到餍足。 直到龙凤花烛渐渐熄灭,一夜的折磨落下帷幕,霏霏才彻底昏厥过去。宫南傲坐在她的床边,伸手探了探她的脉搏,同脉内力缓缓涌入她的身体,不动声色地替她调理内息。 她苍白的脸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宫南傲眼波一闪,握着掌心那只指节微微变形却仍然秀气白皙的手,半晌无言。 154 非喜1 羽陌。三更天。 十八位白衣翩翩的年轻女官挑着冰灯袅袅婷婷地走进长好宫,大宫女梓菱带着众女跪下,“娘娘,王那边不方便,只怕不能过来了。” 上官白曾经讥讽蕉夏怜,说她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上官昭璃,却还不忘带着各种奇珍异宝,甚至连宫南傲赐予她的十八绝色都一同跟着,真真是准备万全,对璃王可谓情深意重。 这话不好听,但蕉夏怜如今得到上官昭璃极大的纵容,性情益发乖张娇纵,连曾经慈悲雍容的架势都不屑于继续维持,根本不把上官白等人放在眼里,听见也当没听见。 此刻封后大典刚刚结束,蕉夏怜一身宽松的金色凤袍,肩头覆着滚狐毛的雪白大氅,正在专注地剪烛芯,闻言将金剪用力一掷,吓得众女一起低头。她抬起脸,本来消瘦不少的脸蛋在几个月的养尊处优之下重又养得珠圆玉润,俏丽的五官含着一丝厌恶。 “废物!除了日日酗酒,他还会干什么?上官昭璃呢,那个上官昭璃被这个废物藏到哪里去了?!”虽然梓菱说得隐晦,但蕉夏怜轻而易举就明白了事实。她眼底金光漫越,愤怒地一拂袖,将花烛扫落一地。 众女连忙惊慌失措地灭火,梓菱面色平静地倒了一杯温水,双手呈上,“娘娘息怒,如今在羽陌宫中,还请娘娘谨言慎行。” 蕉夏怜转脸不理,眼底浮起淡淡的怨色。从少年流落在外时,她就一直渴望能做他的妻子,今日虽然她终于如愿以偿嫁给了她爱着的男人,但为什么她心中却没有了曾经的激动和向往,反而只有不尽的嫌弃? 她将自己的疑惑告诉梓菱,大宫女听后却只是淡淡一笑,“娘娘,您也说过,如今的璃王不过是个武功尽废的醉汉,哪里还是曾经英气勃发的璃王?自然再配不上高贵的公主殿下。” 蕉夏怜脸色明明灭灭,咬唇不语,眼前一会儿是昔日青衣俊朗的青年掐着自己的脖颈的样子,眼神危险而冷魅,充满野性的诱惑;一会儿又是浑身酒气的颓废男子醉倒在一地狼藉之中,却偶尔会对她柔和一笑。 梓菱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继续道,“您可还记得,当初国师镇压的魔功之中,曾有一篇助人强行恢复武功的速成奇功,名叫《涅槃》?追月那小蹄子练了之后,据说大有长进。” 蕉夏怜闻言先是一喜,随即柳眉一竖勃然大怒,拍桌而起,“混账东西,那邪功练后人多半活不长,你是在诅咒本宫的夫君?!” 梓菱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压低了声音,“娘娘息怒,就算要将奴婢打杀,也请您先听奴婢一言。” 蕉夏怜本已准备叫人将她拉下去,眼神几番变幻,最后愤愤得坐了回去,闷声道,“说!” “谢娘娘。深入的东西奴婢不太懂,但于粗浅层面上,璃王练这涅槃对娘娘至少有三个好处。其一,娘娘爱的是曾经的璃王,此法定能助璃王重回昔日光彩,奴婢敢问一句,娘娘是想和现在这个药罐酒坛白头偕老,还是和昔日俊朗夭矫的天之骄子度过最美的青春岁月?” 蕉夏怜缓缓绞紧了绣帕,神色间略有浮动,“继续说。” “其二,璃王变成如今的模样全是因为上官紫萱那个贱人,便是被她害到这般田地,心中只怕还有她的印痕。若娘娘将璃王失去的东西再还给他,璃王见了娘娘的好,心中权衡,高下立见,娘娘便能完全取代上官紫萱,成为他的唯一。二十年的夫妻恩爱可谓近在眼前唾手可得,娘娘是要,还是不要?” “其三呢?” 梓菱见了蕉夏怜嘴角的浅浅笑弧,心中不屑地嗤了一声,脸上却益发恭敬热切,“其三,对娘娘这般天生为凤的尊贵女人而言,多情不过是美貌必须的陪衬罢了。随着时光流逝,再英武的男人最终都会成为丑陋猥琐的老头,璃王也不例外。” 她一直细细观察着蕉夏怜神色的变化,见她似乎有些不悦,急忙又道,“到了那时,只有权力才值得娘娘追求。娘娘如今已有龙子傍身,等璃王失去了陪伴娘娘的资格,娘娘正可趁机垂帘听政,将一国握于掌心。到时候要什么没有呢?便是如同昔日璃王的青年才俊,娘娘贵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还不是举手可得?” “闭嘴!”蕉夏怜忽然重重一拍桌面,厉声尖叫起来,梓菱心中一惊,匆匆跪下,大悔最后这条说得太早。谁知蕉夏怜竟然没有立即治她的罪,反而有些怔怔的模样,长长的护甲在桌案的漆面上刮出无意识的浅浅印痕,她轻声呢喃:“本宫……还要再想想,再想想……” 梓菱立即一喜,退下之前为蕉夏怜这把火加了最后一根柴,“娘娘该爱的从来不是一个男人,而该是最优秀的那个男人。人间一切最好最美最尊贵,合该都是娘娘的。” 蕉夏怜霍地抬头,而不远处一个正在忙着收拾地面的女子——十八美的二把手蒹葭,不经意般朝这边瞥了一眼。 上官昭璃眯着眼睛靠在瓷轩冰冷的墙上,他歪着头,手一次又一次机械地把酒壶举到头顶,仰着脖子一壶接一壶地倒下。他的身上还穿着大婚的礼服,前襟满是酒香,混合着血的腥甜。 思念像是无数的虫子啃食着他的神经,他那么想她,又那么恨她,心头一阵郁结,他又一次狠狠地把酒灌下去。 一个太监在门外恭敬地道,“殿下,王后娘娘求见。” 他眯了眯眼,置若罔闻。 太监还要再报,蕉夏怜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护在腹前,姿态矜贵脸色微愠地道,“本宫是关心殿下,何况今夜是本宫和殿下的大婚之喜,就不麻烦林公公了。” 林公公立即听话地退到一边,蕉夏怜脸上露出胜利般的微笑,满意地向内走去——上官紫萱,可怜你看不见,你生活了九年的羽陌王宫,本宫不过来了几个月就已经是本宫的天下! 还离着很远的时候,蕉夏怜就闻到了浓浓的酒味,她厌恶地皱了皱眉,用绣帕掩住口鼻,低声道,“拿来吧。” 梓菱立即取出一卷边角微黄却装裱精致的书册,上书《涅槃篇》三字。见蕉夏怜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她的眼底很快地划过一丝讥诮。蒹葭将脖子压得更低,脸上若有所思。 蕉夏莲推开门,先适应了一下里面的黑暗,待看到墙角的上官昭璃后,她立即换上一幅焦急的表情,强忍住胸口涌上的恶心感,避开满地的酒壶快步走到他身前,小心地蹲下。 “夫君,你怎么又喝多了,你叫怜儿这心里……”蕉夏怜低低地哽咽,娴熟地掏出绣帕替他擦拭嘴角胸口,然后亲自将他费力地搀扶到床上。她细细地替他收拾身上的狼藉,直到为他盖好了被子方又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捧了一个托盘进来。 “夫君,这是怜儿做的醒酒汤,你喝一口吧。” 上官昭璃看了她一眼,眼神似乎有些迷蒙,很快又阖上了眼。 蕉夏怜咬咬牙,把他的上半身扶起来,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然后吹了吹温热的汤药,亲手喂给他喝。做完这些,她又取出新的丝帕轻轻地擦去他嘴角的药汁,静坐在他的床前。 155 非喜2 再三犹豫之后,她终于从袖中取出了《涅槃篇》,柔声道,“阿璃,你可想过……重新淬炼筋骨,恢复昔日的绝世武功,重回昔日的绝代风华?” 上官昭璃闻言,原本已经无力闭上的双眼蓦地睁开,黑不见底的眼眸之中划过一道钢蓝色的厉芒。蕉夏怜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锋利,似乎又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一只手忍不住抚过他的脸颊,她失神地喃喃道,“阿璃,怜儿继任国师之后,虽然被迫将历代国师珍藏的神功交给了宫南傲,却留下了最关键的一卷——涅槃。怜儿将它交给你,你能不能答应我两个请求?” 上官昭璃定定地注视着她,那样利如鹰隼的眼神几乎能让任何人心慌躲闪,蕉夏怜却始终痴痴地望着他。许久之后,他终于沉声道,“你说。” 蕉夏怜温婉一笑,“永不废后。” 上官昭璃撑着床坐起身子,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温度灼热的手缓缓抬高了蕉夏怜的下巴,“还有呢?” 蕉夏怜一脸柔情似水地望着他,眼底猝然闪过一道炙热的火花,一字一顿地阴森道,“挥师南下,灭了秋荧,杀了宫南傲和上官紫萱那两个贱人!” 是的,杀了宫南傲。 梓菱那个小骚蹄子,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她以为她忘了她们这十八人是谁送给她的了吗?想要利用她,让她给宫南傲做嫁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她需要上官昭璃永不废后的保证,需要上官昭璃在成为一个老头子前死去,更需要他在死前替她除了宫南傲! 黄金花园中的一切都是她的,但羽陌太后不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只有天下唯一的太后,才是最尊贵的女人。 “你是,认真的吗?”上官昭璃眼底露出一丝错愕,随即狂肆地笑了起来,以一贯的磁性嗓音缓缓吐出昔日对蕉夏怜的旧称,“怜姐?” 蕉夏怜笑得古怪而执着,双手紧紧抓住了上官昭璃拈着自己下巴的手,“妾身一切利益都以夫君为重,何况宫南傲和怜儿之间,本来就有血海深仇。怜儿现在更为担心的是,夫君能否对上官紫萱下得去手?” 上官昭璃沉默了片刻,缓慢地俯身,逼近了蕉夏怜。他扯开一抹嗜血的笑,那滚烫又冰冷的气息熏红了她的脸,只听见他温柔地道,“怜姐,待杀了那个女人,你给本王生个孩子吧。” “啪”的一声,一卷书落在锦被之上。 蕉夏怜心满意足地出去了,虽然被上官昭璃训诫以后不允许再以他的名义私自下诏,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亲都已经成了,现在才来追究她私下御旨的罪名,早就晚了。 她回宫之后也没忘记将梓菱单独留下,对她大加赏赐,并暗示了她对她的信任,表示以后会格外重用她。梓菱同样心满意足地出去了,并命暗卫给宫南傲传递消息。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才是最聪明的人,但到目前为止,谁利用了谁,依旧是个未知数。 而终于重回寂静的瓷轩在蕉夏怜之后其实并未真正沉寂,一道人影快速地闪进了门。上官昭璃认出她是蕉夏怜的十八美之一,如今言浩新婚,加之言字诀精锐几乎尽灭,言浩心神受到重创,所以是言楚暂时取代了言浩的位置。他冷冷一笑,正要召唤言楚,蒹葭却说话了:“殿下。” 那个声音……那个声音……上官昭璃大惊,难以置信地道,“是你?” 蒹葭轻轻一笑,眉目间竟似多了一分温润如玉的宁和气质,她有些焦急地道,“是我,雁落玄。我修的是道家心法‘无稽’,如今已经可以像宫南傲一般,于千里之外控人心神。璃王,那《涅槃篇》是魔功,万万不能修练,练得越深入对身体元气伤害就越大。练之者或许能够速成,但必然早亡。” 但凡通过武道内修控人心神,必然只能短时间控制,就算宫南傲也是如此,雁落玄此番明显是一直在控制蒹葭关注蕉夏怜,但上官昭璃心事重重之下,却没有注意到这点。 他朝着雁落玄摇了摇头,怅然道,“大司空看着本王如今的模样,难道就是活着了吗?” 雁落玄眉头微皱,“殿下,天下武学正宗包罗万象,无论少林佛道,还是武当道法,都有助人重修经脉骨骼的奇功,您何必选择这种旁门左道?” “因为,本王没有时间再等了,她也没有时间再等了。”上官昭璃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如此说道。俊逸的脸被澄澈的月光照得隐隐绰绰,他英挺的眉宇间却仿佛笼罩了一层阴霾的暗沉,月光也无法穿透、照亮。 雁落玄看着这样的他,恍惚像是看到了羽陌与血枫交界处的狼牙关。北地关塞,气候极其干冷,前夜的雪总在融化前便已冻结,巨大的城郭银装素裹,晶光灿烂,却在烈风过时偶尔露出一点底下斑驳的青,无端让人觉得沧桑。 上官昭璃见他如此神色郑重地看着自己,忽儿又笑了,“大司空不必担心本王,秋荧那边,还请你多注意。” 就算决口不提那人,其实还是担心的吧。雁落玄心中稍觉宽慰,恭敬一揖,“微臣定当拼尽全力,守护霏姑娘。” 上官昭璃闻言却愣了愣,眼底猝然浮现一抹诡谲的笑,“是该好好守护她,大司空,记得替本王给秋荧王后带句口信。” “殿下请说,微臣必会带到。” “你帮本王告诉她:在她有生之年,本王必然让她看见她最想看的那一幕。”上官昭璃说得意味深长,微笑着的面具之下,却仿佛藏着咬牙切齿的森森恨意。 …… 时间如同白驹过隙,一晃三年。 身材高挑的女子在宫女的搀扶下缓步走进一座高大的府邸,尽管门面难掩破败的气息,仍然可以看出曾经是何等气派辉煌。 来人一袭玫红宫装,长裙曳地,将本就纤长的身影拖得更长。金发高高挽起,尽管不得不戴着许多陪衬王后高贵身份的累赘首饰,她整个人依旧显得凌厉而干脆。 “你们都下去。”霏霏不耐地等着身后浩浩荡荡的仪仗退开,宫南傲近来开始怀疑她是否已能视物,她无奈之下,只好任由宫女搀扶,出入都刻意带着许多侍从。 雁落玄依旧被拘留在秋荧,只是不再住在宫里,迁回了曾经的右相府邸。三年来霏霏盛宠不衰,六宫形同虚设,不止在后宫一手遮天,甚至连朝政之事上都享有颇多特权。随意出入右相府邸,可以说是家常便饭。 也因此,她在秋荧的名声比在羽陌更差,加上她两年间始终无所出,若非她有着金发金眸的“圣女体征”,只怕早就有忠心耿耿的谏官要对她喊打喊杀了。 霏霏明白宫南傲的心思,他从未把她看作对手,所以不屑于折断她的翅膀,甚至有种刻意培养她,想要看看她能折腾出多大的麻烦的心态,说白了,就是自视甚高,所以百无聊赖,最后有心玩火。宫南傲对她的唯一要求,就是在他想要的任何时候,她必须给与他最大的配合。 对于他这种心理,霏霏的态度很明确——你愿意做昏君,我就乐得当妖姬。像宫南傲这种人,热衷玩火,迟早引火自焚,三年来她逐渐放弃了骄傲的本性,一直隐忍,暗中布局,就等着最后收网的时候。 156 非喜3 “半年前,璃王大军压至岚陵边境,加上‘花希’多年的努力,岚陵的归顺应该再没有任何问题了吧?”霏霏于雁落玄对面坐下,他正在烹茶,香气却不似往常清幽,反而令她觉得有些呛鼻。 时光没有在他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男子依旧如同细腻冰凉的白瓷,这朵佛陀掌心盛开的玉簪花,随着岁月打磨反而绽放出更夺目的光华,只是霏霏有时看着他,总觉得那光太盛,反而显得他的五官日益虚幻模糊。 那肌肤白得透明,那双浅色琉璃瞳太剔透,让她觉得不真实,甚至察觉出一分虚弱。似乎这人当真即将化作遥远的淡雾,只要透过那白再去看世间,万物都洁净。可当他真的化雾而去,世间岂非再无雁落玄此人? 雁落玄轻柔地笑了,“若无阿瑾在秋荧宫中的灵通消息,璃王成功化解了傲王的几次暗手,收服岚陵一事断不会这般容易,我只觉得你太辛苦。” 霏霏伏在他的茶案之上,冷嗤一声,自嘲道,“不过顺着宫南傲的心意过日子罢了,反正我也没有几年可以活了,这种时候若是还要讲究骄傲和尊严,就是渴望被人折磨调教,自讨苦吃。” 雁落玄眉目间透出一丝不悦,伸指在霏霏额前弹了一下,“胡说。命途多异数,我看你许是最近心态渐宽,气色倒是好了许多。” 霏霏眯着妖媚的凤眸,也没有生气,三年中他们的关系几乎已经恢复了曾经的亲密。她敲了敲木质极佳的茶案,偏首沉吟道,“都说心宽体胖,宫南傲眼见岚陵即将成为羽陌属国,最近一直在准备对血枫下手,我跟着心力消耗也渐大,胃口都不好了。真是心没有宽,反倒胖了不少。” “你一直以来分明都是太瘦,哪里胖……”雁落玄正笑着打趣她,心中却突然掠过一道阴影,他顿了顿,正色道,“阿瑾,那药,你还在用吗?” 霏霏闻言怔了怔,脸上的笑无声崩落,一种隐藏得极深的痛恨与耻辱在此刻终于暴露出来,“宫南傲虽然怀疑过我在用药,但因为那药下在……下在事后擦身的白绢上,所以他从来没有察觉,后来便也当是我身体受创太多,无法有孕。你突然问起这个,莫非有什么差错?” “没有的事,你别乱想。”雁落玄摇了摇头,笑着安慰,见她的神色似乎越来越严肃,又道,“不必担心,大不了我一会儿再帮你诊一次脉。” 霏霏这才放心下来,又与他谈起百花杀的近况。上次少主之争他们就知道宫南傲在江湖上有势力,所以百花杀恢复昔日盛景之后,雨殇就开始着手对“枭王”的手下进行追剿。 雨殇虽然年轻时伤了身体,和言浩永远不可能有孩子,但两人之间感情极好。唯一的问题在于,尽管她和灭雪都相信霏霏不会背叛羽陌,但言浩一想到言字诀的惨重伤亡就对霏霏恨之入骨,所以夫妻常常一谈及这个问题就不欢而散。 “羽陌三年一选的选秀又要到了吧,听说上回……他很是选了一些可心人。”霏霏猝然话锋一转,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开了这个话题,说完之后反而有些愣怔,缓缓垂下了眼睫。 雁落玄僵了僵,叹息一声,“不过是用来平衡朝政,牵制蕉夏怜,同时转移她的注意力的人形工具罢了,我以为你该明白的。” 霏霏短促地笑了一声,“是啊,我该明白的。” 她转着指尖的瓷杯,眼底阴郁晃动,带着无法言说的沉重。 她明白,可是明白之后,再也不能原谅。就像上官昭璃,难道他真的不明白她所谓的“背叛”吗?他明白的,但他不原谅,所以他恨她,不可能再接受她。 伤害不会因为彼此之间是心有灵犀的恋人关系而可以轻易掠过,轻易原谅,轻易消失,反而,它会因此而变得更加疼痛且不可忽视。 上官昭璃一看见她,就会想起她那晚的话,想起那些羞辱,想起她高调嫁给宫南傲,想起她三年承欢于别人身下。 她一看见上官昭璃,就会想起他娶了蕉夏怜,想起他那场盛大的选秀,想起他每晚和不同的女子缠绵。何况,他也曾为了国事,狠狠伤过她。 这两处伤太深可见骨,鲜明可怖地裂在中央,阻断了他们破镜重圆的可能。或许他们还有机会和睦地坐在一起,互相理解,互相体谅,但他们不可能再成为恋人了。他们很清醒自己的心属于对方,却更加清醒地知道对方的人不再属于自己。 雁落玄看懂了她眉眼间的寂寥与苍茫,他温柔地替她理了理鬓发,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两人说了许久,但因为中途这么一梗,直到宫里有人前来传唤,霏霏匆匆地去了,雁落玄这才想起还未替她诊脉。他想了想,终究觉得那个可能性太小,毕竟他对自己的医术还是有把握的,就算傲王暗中停了霏霏的药,也不可能有人能够解开她身上的禁制。 一番云雨之后,霏霏坚持起身擦身,宫南傲却没有像往常一般多作刁难,他倚在床头的巨大珊瑚雕刻之上,肤色若雪,愈发显得眸子极黑,红唇妖娆。暗红色的寝衣一直滑到小腹上方,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胸膛。精壮的肌肉恰到好处,线条流畅漂亮,既精致如同名家精心雕琢,又充满了力量,富有强烈的侵略感。 见霏霏的背影消失在帘帐后,他眯起狭长的魅眸,扫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只见那纹路已经淡得几乎看不到,恍如白玉雕成——他心中一紧,随即闭了闭眼,慵懒道,“出来吧。” 一名女子自寝殿外现身,恭敬地跪下。男子的嗓音因为刚刚经历过情事,更加低沉悦耳,带着浅浅的鼻音,那平添的一分懒魅让她的脸有些微红。然而,宫南傲的眉宇却染着浓重的不悦,连额前的血蝶也仿佛透出妖异的危险。 他阴恻恻地道:“你自称是上代药谷谷主的女儿,雁落玄的师妹和未婚妻,医术虽然不比雁落玄,用药却比他更为擅长,因为不满他将谷中几代珍藏的灵药耗尽,还迟迟不曾与你结亲,所以来找本王。这些话,你可还记得?” 女子神色一凛,“乔雪自然记得。包括和您的交易,乔雪都记得。” 宫南傲幽幽一笑,眼底诡谲的妖煞之气更为浓烈尖锐,说得很直接,“那么,你已经换了四种药方,三种下药方式,为何本王的王后还没有动静?” 乔雪的脸又红了红,神态间多出一丝扭捏,“这……女子有孕,从来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和男方……也,也有关系……” 157 非喜4 “你是在暗示本王不行?”宫南傲笑得更加温柔,邪惑长眸之中渐渐涌入几分冷魅的凉意,下一瞬,突地爆发出九幽冥狱般可怖的暴戾阴沉。乔雪吓得一个哆嗦,暗骂自己被他颠倒众生的脸迷惑,忘了这是一只披着俊美皮囊的妖魔。 她颤抖着磕了个头,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急急编了个郎中常用的借口,“乔雪不敢,就乔雪近日扮作宫女的所见所闻,王后似乎心事很重,但女子有孕最忌焦虑多思,还请殿下让娘娘多注意调养,放松心情,配合乔雪的药物,想必很快就会有孕。” 宫南傲若有所思,煞气渐渐淡了下去。良久之后他估计霏霏也快回来了,便优雅地挥了挥手,嗓音低沉而缓慢地道,“本王会注意的,你先下去吧。若是王后果真有喜,本王立即下旨为你赐婚。” “乔雪谢主隆恩。”女子再磕了个头,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霏霏换了一身干净的素白寝衣,神色淡淡地掀帘进来。她一头金色的长发带着丝丝水汽,随意地拨到了肩膀一侧,露出另一边圆润的肩头,雪白细嫩的皮肤之上却有一枚艳丽的殷红刺青,红得仿佛随时会滴下血来。 那是一只妖娆的蝴蝶,周身萦绕着半透明的火焰,那火焰由玄、金二色组成,其中黑色占了大部分,看起来有种绝望的堕落之美,让人想要……狠狠搓揉它、蹂躏它。 宫南傲目光一热,愉悦地笑了起来,他一把将刚刚坐在床沿的女子拉入怀中,冰冷的手指已经露骨地探进了她的寝衣之内,单薄的丝绸上立时出现了暧昧的起伏,“这蝶儿还在啊……怎么,还想要?” 霏霏咬紧下唇,第无数次忍住了羞耻与愤怒。这种蝴蝶刺青并不止这一处,她全身上下所有的敏感部位几乎都有,而且只有在沐浴情欲之后才会显现。三年了,无论宫南傲怎么逗弄她,连媚药也使用过,但她始终没有吐露过任何暧昧的声音。 最后他一怒之下,干脆在她身上刺下了这些蝴蝶,以此来证明她的情动,证明她也沉醉在他制造的浪潮之中。他爱煞了它们,可霏霏恨不能把这几块皮肉都彻底削去磨烂碾碎,让这些耻辱的痕迹通通消失! 霏霏深吸一口气,将脸埋入了宫南傲的胸口,她低声示弱,“殿下龙精虎猛,可臣妾真的很累了。” 宫南傲的手掌正在她光裸的后背上游移,他的眼底翻卷着莫名炙热的光点,男生女相的面容因为贪婪的欲望更显得妖娆动人。但听到她近乎讨饶的口吻,他的眼神终究无声转柔,在她背上作乱的手下移到了她的后腰,轻柔地按揉,缓解她的疲累,再无任何多余的动作。 “小菲儿,本王送你去濒临南海的温泉行宫吧。”他将她柔软的身体抱入怀中,咬着她的耳垂低语。 霏霏却好像听到了什么令人震惊的可怕消息,浑身一僵,“为什么?” 虽然她很快又放松了身体,但那指掌之间的细微变化根本逃不过宫南傲的注意,他本就是聪明至极的王者,眼光一闪就明白了她的心思。男人脸色一沉,声音却没有变得冷峻,依旧温柔,“调养身体,放松心情,好早日为本王生个健康的皇子。” 宫南傲察觉到她再一次的僵硬,俊颜终于染上不悦,他强硬地抬起她的下巴,狭长的魅眸之中似乎闪耀着异常妖异的光华,“怎么,不愿意吗?” 霏霏勉强一笑,“臣妾不敢……只是臣妾这身体,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殿下不如进行一次选秀,臣妾定然仔细挑选,为殿下找到年轻体健适合伴驾的……” 后面的话随着男子骤然收紧的五指蓦地消散在喉咙之中,气息的猝然停滞让霏霏的胸口莫名涌上一股恶心感,她难耐地咳嗽起来,脸渐渐涨红,很快转为苍青。 宫南傲凝视着她,神情近乎残忍,“是啊,本王早该知道,自己娶了一位贤惠的王后。”他用拇指戏弄一般地不断按压她的咽喉,薄唇边的笑容让她不寒而栗。 霏霏艰难地摇着头,金色的长发变得凌乱,挡住了她的半张面容,显露出少有的脆弱姿态。他近年来已经很少有对她如此残酷的时候,仿佛曾经撕扯她的长发,以烈日伤害她的双目,打伤她的脏腑,逼她饮下他的血的事都成了极其遥远的过去,然而那一切都在此刻陡然清晰鲜活起来。 胸口闷痛得像要窒息,腹部也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她真的是难受至极,十指尖利的指甲在他的手背上留下渗血的抓痕。 宫南傲看出了她的不适,眼底掠过一丝紧张,但随即又被眸子中逐渐绽放的妖紫色吞噬,他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挣扎,邪佞地冷笑,“本王最近忙于备战,倒是疏忽了你。毕竟小野猫再怎么调教也是猫,这尖利的爪子定时……” “哇——” 不等宫南傲的话说完,霏霏突然身体前倾,对着宫南傲的胸口呕吐起来。男人的脸顿时阴沉如铁,他猛地松开了她的脖颈,正要去扯她的长发,电光石火之间脑子里却闪过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瞬间石化。 他怔怔地看着霏霏抚着腹部干呕的样子,脸色渐渐变得和她一样苍白,浑身犹如妖魔一般的可怕气场无声消散。他记得……他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他这句身体名以上的父王的那些妃子怀孕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可她却还比她们的反应还要剧烈…… 霏霏痛苦地弓起身体,她毫不怀疑,这次她一定会被宫南傲折磨褪一层皮,但她此刻心中最重要的问题还是——要怎样才能说服他,不把她送到与世隔绝消息闭塞的行宫去。她在他身边忍辱负重三年,就是希望能在羽陌和秋荧的这一战之中发挥作用…… 她的念头还没转完,一双手梭地将她抱了起来。一向爱惜羽毛,随时穿着精致艳丽,务必将自己浑然天成的魅力展示得淋漓尽致的男人甚至连大氅都忘了披,仅着一件单衣便向外跑去,两条结实白皙的小腿都露在外面。 他一边抱着她朝太医院的方向狂奔,一边在心中反复回放她这几日的特殊反应——变弱的胃口,连他下了早朝还在贪睡的散漫慵懒,欢好时更加饱满的丰盈…… 宫南傲嘴角的笑意,无声地一分分扩大,却不再如往常般诡谲。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一身高强魔功,连最基本的轻功都不曾使用,赤着足从和凤宫一路跑到太医院,披头散发险些把当值的太医吓死。 霏霏已经在半路晕去,被他抱在怀中,宫南傲不等把她放至床榻就强逼着两腿打颤的太医前来诊治。直到三位太医都连声道喜,口口声声王后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他那双似乎永远都从容不迫盈握天下的手,终于微微颤抖起来。 霏霏醒在宫南傲的怀里,她感觉到男子格外用力的怀抱,似乎要将她嵌入他的身体,却又小心地避开了她的腹部,暂时出现一块空白的大脑之中忽然闪过一句话——“阿瑾,那药,你还用着吗?” 她的心中猝然浮现一个极端可怕的念头,好像一片乌云沉沉压上她的心头,几乎把她的灵魂逼出躯壳,连握拳的力气都失去。 就在这时,男人压下俊颜,薄唇在她额上轻柔一吻,他温柔低哑得前所未有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让她藏在薄片之下的瞳孔倏地紧缩!意识似乎炸到了虚空中,再不知自己做了什么。 “我们有孩子了。”他道,“霏霏,我们要当爹娘了。” 158 爱多恨多1 岚陵为羽陌吞并后不久,血枫王庭汗王遇刺身亡,鹰主丽铮以铁腕之势镇压了几名王叔的叛乱,并在秋荧的暗中支持下迅速登上王位,成为新的可汗。没过多久,这位女汗又一力承担了所有的非议和压力,向宫南傲投诚。 很快,血枫并入秋荧,成为秋荧的属国,女汗丽铮加封极北王。这个称号并没有为她带去荣光,反而成为了她卖国求荣的耻辱罪证。即使后来历史证明了这是血枫必然的出路,但在女汗死后很长一段时间,她的名字都和卖国贼联系在一起,受尽文人的口诛笔伐。 中原只剩下两个大国,属于秋荧和羽陌的最后一战终于打响。当世最优秀的两个男子在经历数次碰撞,彼此试探之后,于此时正式展露了各自全部的力量,开始了他们以整个天下为棋盘的存亡之争,逐鹿之战。 在百年之后,当这个时代彻底落下帷幕,人们将这一战称作“宿战”,把这两个堪称宿命天敌的男子并称为“乱世双王”。虽然史学家们反复争辩二者谁更胜一筹,而主流观点把最后开创统一盛世的那人奉为胜者,但真正的胜负只在那两人的心中,成为他们共同的隐痛。 当然,这都是后话。 英雄离不开美人,乱世征伐更离不开香艳传说,在当时,这场战争被百姓们蒙上了一层禁忌绝恋的暧昧面纱。人们都说,璃王之所以发动这场战争,是因为爱上了秋荧的王后——他名义上的妹妹,所以即使迎娶了王后仍然对那名女子念念不忘,最终在三年后决意将她夺回。 也有人说,璃王是太渴望一统天下,却因傲王的计谋将秋荧长公主误认为圣女,珠胎暗结后才发现自己的义妹是真正的圣女,可奈何傲王此时已抱得美人归。璃王对为人妇的圣女仍不死心,发兵南下,惹得傲王冲冠一怒为红颜,最终不得不以战止战,可谓“圣女之乱”。 霏霏的祸水之名达到了一个顶点,但此时此刻,这个祸水却完全不知道自己有了这般巨大的影响力。她被宫南傲以血蛊暂时废去了武功,送到南海行宫保护了起来。 在霏霏眼中,这“保护”完全等同于软禁,因为真正被保护的对象只有她腹中的“龙子”,包括她在内都是被警惕防范的对象。 十多天前,宫南傲说出“我们要当爹娘了”之后,霏霏由于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几乎陷入疯魔状态,先是试图用凤凰步摇伤害自己的腹部,被宫南傲以手相代之后她又开始大肆屠杀宫人和侍卫,险些冲出王城。 最终虽然被宫南傲制住,但霏霏因为情绪剧烈波动,反抗激烈,出现了轻微的见红现象,险些流产,雁落玄和乔雪历经一天两夜才终于保住了孩子。当时她还在梦中,全身好像浸过水一般湿透,虚弱得连呼吸都不甚明显。 傲王脸色铁青地进去,他难得地穿了一身银黑锦衣,黑色的背影带着无限的凝重压迫,仿佛妖魔附身。他一向带笑的唇紧紧地抿着,只看了她一眼,似乎只是为了确认她还没有成为尸体。然后抬手之间,直接废了她一年的武功。 她被尖锐的疼痛从昏睡中唤醒,不得不睁开眼,看见那个的男人终于又勾起了唇角,即使笑得再倾国倾城,也无法让她忽视那双似被无穷幽光掩盖覆灭的狭长眼眸。他一边用还未包扎伤口,只有一片凝结血渍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腹部,一边用一种平淡的口吻对她道: “如果需要砍掉你的四肢才能杜绝你伤害孩子的想法的话,本王会去做。如果把上官昭璃的头挂在床头你才肯去行宫乖乖养胎的话,本王会去做。” 说完这两句话,他径直起身离开,再不曾多看她一眼。霏霏出了一身冷汗,她的心还在动摇与茫然之中,但她的身体已经记住了那种地狱恶鬼一般可怕的气场,或许在她心中他的信誉度不高,但她相信宫南傲的这两句话,是言出必行。 南海行宫据说是秋荧最美的地方,不仅是温泉所在,四季如春花团锦簇,而且有最美的雾景。于是宫氏王族先人中的一位大能便利用这雾,布了东南西北四座大阵,宫南傲认为那里足够安全。 乔雪被送了过来,雁落玄却不知道被关到了哪里,所有会伤害到她腹中胎儿的危险因素都被隔离,她甚至已有五个月不曾得到过外界的任何消息。宫南傲据说因为忙于战事所以不能来看她,但在霏霏眼中这或许是唯一值得高兴的事。 她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孩子已经八个月了,但她的害喜症状依旧严重,大部分的时间都躺在床上。这个胎儿太脆弱,在她那次冲动之后就愈发得孱弱,连带母体都虚弱不堪,几乎没有任何能够让她的肠胃容纳的食物。好不容易稍稍丰腴起来的身体,已经再次变回了纤瘦。 难得她今日精神不错,天气也很好,竟然没有起雾,乔雪便让一群宫女扶着她到花廊之中略坐片刻,晒晒太阳。毕竟永远雾蒙蒙的环境对孕妇也不好,但不知是否是阳光太烈,反而让霏霏有些不适。 不止如此,就算她一直动也不动,懒洋洋的,仍然有无数人死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连花丛都不许她靠近,生怕她会用尖锐的树枝伤到自己。 霏霏苦笑,她早已在来到行宫之后就放弃了打胎的想法,孩子是孩子,和宫南傲没有任何关系。正如她的娘亲红妖媚老,不仅生下了她,还给了她能给的全部母爱。所以,她至少不会剥夺这个孩子出生的权力。 何况,一个鲜活的小小的生命在自己的体内成长的感觉,真的……很微妙。第一次胎动的时候她颇受了一番惊吓,许是那小东西的脚触碰到她的腹部,然后轻轻踢了一下。微弱的一点震动,却让她的心许久无法平静。 她痴痴地把手贴在那儿,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和那不成熟的小小灵魂有了一瞬间的共鸣,愣怔中莫名便落下泪来——这是她的孩子,它和她一同呼吸,留着一样的血,是她唯一的血脉至亲,她身体里的一部分。 霏霏越来越焦躁,她现在是真的不想管外面是何等情形,但她无法不对它的前途感到茫然与担忧——她最多还有一年的性命,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着它满周岁。而宫南傲与上官昭璃之间是生死之斗,成王败寇你死我活,她一直盼望上官昭璃能够活下来,可他怎么可能善待她的孩子? 且不说他恨她至深,这个孩子身上还流着宫南傲的血,他怎么可能不斩草除根?但若是宫南傲胜了……霏霏不知道她会不会走火入魔,不惜一切代价杀了宫南傲。 159 爱多恨多2 “回去吧。”胸口又涌上一阵恶心感,霏霏轻轻按了按乔雪所教的穴位,仍然难受得厉害,便打算回寝宫休息。然而,不等她完全起身,行宫西边突然警铃大作,乔雪急忙将她拉起,“糟了,有人闯过了西雷阵!” 霏霏一怔,霍地抬头看着天空——南海行宫一年也不一定见得到的晴天,但即使没有雾气的作用,四座大阵失去灵气,也不可能就这么被攻破。除非……有破阵高手在外,而有熟知情况的奸细在内,里应外合! 她忽然扭头看向乔雪,这般晴天,她身为宫南傲派来监视自己的人,不应该格外警惕,将她强行留在机关守卫都最为严密的寝殿吗,为什么将她带到离寝殿这么远的地方?而且期间她多次不适,她都劝她多晒太阳,不必太早回去。可乔雪,难道不是宫南傲的人吗? 乔雪心虚地避开了霏霏的视线,不过短短几秒钟内,东、南、北另外三个方向的警铃也先后被人拉响,整座行宫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宫女,嬷嬷,产婆,奶娘全都乱作一团,反而阻挡了死士们对霏霏的近身保护。 霏霏为避人流冲撞,只得被迫紧跟着乔雪东转西折,第一次后悔自己当时的剧烈反应。若非她一开始表现出对这个孩子到来的极端憎恶,宫南傲怎么会封了她的内力,怎么会把事事以她为重的雁落玄关到别处? 乔雪终于停下来的时候霏霏已经接近虚脱,她沿着墙角滑坐在地上,感觉到自己似乎又有了滑胎的倾向,只能疯狂地将身体内仅剩的几缕流动的内息全部灌注到腹部。 她近乎绝望地在心中祈求,宫南傲,宫南傲,我求求你,求求你用血蛊解开我的内力,你感应得到的对不对,虽然距离遥远会耗用你很多的力量,但我求求你解开它,我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好不好…… 对了,还有乔雪,霏霏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她不敢轻易挪动身体,瘦如竹节的手指只能凭借下意识死死抓住身边那人的手腕。来不及思考“她”身上的气息为何熟悉又陌生,她嘶哑着声音恳求,“乔姑娘,你救救我的孩子,乔姑娘……” 无人能够回答她,也无人敢于回答她,因为此时此刻几乎所有人都被那人身上涌出的凛冽寒气冻伤,几名身穿百花杀雨堂和雪堂劲装的女子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用看死人的眼神看着霏霏。 “这贱妇……我杀了她!”一名黑衣黑脸,容貌却不坏的男子脸部近乎扭曲,霍地抽出腰侧的长刀,却被自己的同伴死死按住,“言浩,别冲动!主子他……”那人瞥了被霏霏死死攥住手腕的男子一眼,忽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长身玉立,一袭青色长袍,肩头拢着黑丝绒的披风,自他线条偏瘦的肩背上流泻而下,静静地垂着,背后一道斜斜贯穿的暗金色复杂图腾,透出一种沉重的肃杀和诡谲的嗜血。 他的长发以银质的发冠束起,几绺色泽浅淡的发丝垂落在棱角分明的脸侧,虽然根本不曾影响他的俊美,甚至更为他增添了几分冷峻和成熟,却刺痛了很多人的眼。 他们中有的人曾相信那女子会是最心痛的一个,但她此刻终于和他重逢,紧紧攥着他的手腕,第一句话是恳求他救予他此生最大伤痛和羞辱的男人的孩子。 灭雪想,这对于上官昭璃,或许才是最大的残忍。但是,没人能从那张俊朗的脸上看出任何情绪。 没有人知道,这位曾经不顾一切千里追妻,曾经抛弃家国放弃王位,曾经流泪呕血尽力挽留,最终只换得一身残破,如今完全靠着透支生命的邪功重新站至最高点的二十五岁的一国之君,此刻到底在想什么。 他只是垂着眼,淡漠地看着在自己靴前辗转恸哭的女子,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除了瞳孔深处泛着的那一圈淡淡钢蓝色,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的色彩。这双眼曾经只放得下一个人,到如今却空无一切,甚至他唯一爱过的人就在身前,他的眼底却再投不上她的影子,哪怕一分一毫。 最终,他微微翘起唇角,仿佛有些讥诮,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她拉扯着自己手腕的手,不带任何感情地拂过,一根一根扳开她的手指。 霏霏怔怔地坐倒,终于抬起头来,透过模糊的泪影,那熟悉的脸,那陌生的神情,那惊心动魄的灰发几乎是同时撞进她的视野,让她短暂地一呆之后,心神俱裂。 男子却再没有给她说一个字的机会,她只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用她完全不熟悉的语调下达了命令:“打晕,带走。” 侧颈传来疼痛的感觉,眼前蓦然化作一片黑暗。她在倒下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启唇,一根修长的手指却缓缓压上她的唇齿,湮没了那句迟来的“昭璃”。 “嘘。”上官昭璃垂眼,灰白的发落下,挡住了他的眼神。他的唇畔依旧镌刻一抹讥诮的笑,却染上了淡淡的疲倦,他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轻轻道,“我也求你,让我静一静,霏霏。” 开战四个月以来秋荧和羽陌各有胜负,宫南傲精于算计,用兵诡诈多变,在他的战术之中,一个人往往能够发挥出两到三个人的作用。大军分分合合,常常化作几路从不同的方向行军,诡异地穿行迂回,绕花了敌人的眼,最后却能以最快的速度同时到达目的地。 上官昭璃则拥有近乎可怕的军械发明和改造天赋,他制造的兵器无一不让让秋荧军队死伤惨重,苦不堪言。不仅如此,璃王作战总是身先士卒,导致的最直接后果就是羽陌军队士气极为旺盛,旗下人人都像是“拼命三郎”。 双方一直处于僵持阶段,直到一个月前,秋荧和羽陌的大军主力在龙祁山口第一次正面相逢。由于山口狭窄,不适合一些大型军械的使用,所以秋荧在一开始略胜一筹。 然而,就在秋荧稳占上风后,一夜之间却突发异变,不仅秋荧的数名高级将领于营帐中被人刺杀,还有将近五万人中毒。第二天秋荧一败涂地,且战且退,后来竟然几乎全军覆没。 宫南傲勃然大怒,一查之后却发现刺客竟然隶属他派去保护属下的“枭王”势力,而与此同时雪上加霜的是,秋荧属国血枫突然分裂,除了追随极北王丽铮的王庭外,竟然凭空又冒出了一队人马,拥护宫南傲本该早已死去的嫡兄之一——宫司晔! 秋荧彻底陷入动乱,外有虎视眈眈的强敌入侵,内有硝烟四起的王权之争。宫司晔于血枫草原自立为王,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揭露宫南傲杀兄弑父,毒杀已故太后,甚至杀害前任国师等等的一系列罪行,并且得到了远在羽陌的长公主蕉夏怜的证实。 160 爱多恨多3 如此一来,天下哗然,本来就对宫南傲极为不满的士林立刻开始向他施压,谏书如纸片一般塞满了宫南傲的书房,要求他写《罪己诏》,并立刻自动退位,迎回宫司晔! 霏霏和雁落玄在秋荧三年的经营终于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她充分利用了王后这一身份,亲自调查秋荧两代以来的宫廷秘辛,搜集了宫南傲继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各种证据。 同时,雨殇听从霏霏的建议,仔细地搜查了百花杀以往关于宫氏王族的所有密报,最终得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结果——宫南傲的一位兄弟,很可能还存活于世! 没有人管这人是不是嫡子,也没有人管他愿不愿意登上王位,雨殇禀报上官昭璃之后,他立刻命人召集了血枫之中对于女汗归顺秋荧不满的人,给他们灌输了另立秋荧的傀儡国君,将其架空之后血枫就能趁机翻身,反过来让秋荧对血枫称臣的荒谬想法。 之后,他将这个皇子顺理成章地塞入血枫之中,暗中绸缪许久,终于在雁落玄认定的关键时刻,分裂血枫,造成动乱,甚至起到了离间宫南傲和丽铮的效果! 三年之中,霏霏凭借对宫南傲性格的了解以及女子的细心,早早将一些被宫南傲视作蝼蚁,却可能造成颠覆性影响的人和事搜集起来。三年之后,雁落玄将这一些小人物和小事情串联起来,加以编排,终于给了宫南傲致命的一击! 正如霏霏所说,宫南傲热衷玩火,最终必然引火烧身。 除了宫南傲自身的性格弱点之外,他的大败和雁落玄也密不可分。无人知道这位明明身在秋荧,并且在开战后立即处于严密监控下的第一公子,究竟是如何做到和羽陌轻易地互通消息,甚至掌控部分大局走向的。 本来霏霏手中尚握有一支近乎神化的数万大军,若是启动几乎就注定了这山河姓甚名谁,但她最终却选择将百花令彻底毁灭。她相信上官昭璃,相信他没有这支军队也可以胜,毕竟让青国的军队去帮助上官后人,实在太过残忍。 无论这么一群神勇天下的将与兵是否存在,青国已亡,最后的百里皇族已经去世,无论他们的子孙执着地守着故国的信仰随时准备披甲上阵,还是已然融入四国之中躬耕田野,他们不该再被打扰。 一月之间天翻地覆,秋荧节节败退,但宫南傲也不是无能之辈,他很快将国内的叛乱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并放出了御驾亲征的消息。 如今霏霏身怀龙嗣,远在南海,只剩下雁落玄,因此他决定用雁落玄祭旗。这就是乔雪突然出卖他,转而和上官昭璃合作的原因。这也可以说是宫南傲又一次犯了轻视“小人物”,蔑视人间情感的错。 早就软倒在一边的乔雪瑟缩着身体,没有想到这位璃王身上的冷冽气势根本不比宫南傲弱,见他们已经准备离开,她终于鼓起勇气,挡在他身前躬了躬身,“璃王殿下,小女答应您的事都已做到了,可否请您兑现您的承诺?” 上官昭璃闻言停下脚步,淡淡地睇了她一眼,“不忠不义,如何配得上大司空?” 乔雪一愣,尴尬地笑了笑,正想说什么,却见那英挺俊朗却毫无生气的苍白男子挥了挥手,“答应你的事本王一定做到,雁落玄不会有危险。” “谢……”一个感谢的笑容还未完全展开,乔雪耳边突然传来“哧”的一声。冰凉而锋利的金属毫无预兆地从她的后背刺入,飞快划过一道流畅优美的弧,她尚来不及回神,猝然便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重重摔倒在地上。 灭雪面无表情地将长剑收回剑鞘,乔雪为了雁落玄什么都愿意去做,在她看来其实没有什么错,可惜她撞上了上官昭璃——全羽陌高层都知道,如今的璃王,最恨背叛者。哪怕他利用你和你做交易,完事之后也百分之百要杀了你。 她主动将霏霏背在了背上,悄悄替她输送内力。雨殇见了她的手势,知道霏霏母子暂时都没有危险,稍稍放心后立即紧紧跟在上官昭璃身后,抓住时机试探道,“璃王殿下,您打算怎么处置门主……和她的孩子?” 上官昭璃不答,她又道,“我相信您也清楚,这一次立功最大的其实是被误会最深的门主,至于那个孩子,原本不是门主所愿,但她既然怀上了,毕竟是稚子无辜,您能否高抬贵手?” 雨殇知道上官昭璃会认同她的这些话,但她更知道认同不等于做到。要让上官昭璃按她所说的做,本身也是一种残忍。就在雨殇以为上官昭璃不会再回答她的时候,他却开口了,声音清冷,“雨殇,你才是百花杀的门主。” 雨殇听后眼神一黯,默默回到了灭雪身边。灭雪一看她的神情就明白了上官昭璃的态度,她咬了咬牙,“我们可以带门主离开。” “如今情形紧急,事态多变,再加上刚刚璃王对门主冷淡的态度,我们若离开璃王不一定会来追,但是……我总觉得,璃王不会那么绝情。”雨殇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灭雪嗤之以鼻,冷声道,“雨殇,我看你嫁了言浩之后,基本就成了半个上官昭璃的人。” 雨殇性子虽好,闻言却也不由微怒,“灭雪你不要血口喷人,这是霏霏的事,我无论做什么,出发点都只可能是为了她好!” 灭雪冷嗤一声,不再发话,一时间两人陷入沉默的僵持。正在这时,灭雪背部的肌肉一紧,突然勒住了马,她……她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浸湿了她背后的衣衫…… 雨殇连忙跟着停下,正想抱怨,扭头就见灭雪的万年冰山脸上竟然出现了一副活见鬼般的惊恐表情。她头皮一炸,匆匆下马绕到浑身僵直不敢动弹的灭雪身后,撩开盖在霏霏肩上的大氅一看,猛地腿脚一软倒退几步,随即发出一声惊呼! 言浩遥遥听出是雨殇的声音,心中顿时一跳,“主上……” 上官昭璃皱了皱眉,猝然将手一竖,众人立即勒马驻足。他高居马上沉声吩咐,不怒而威,“言浩你去后面看看,此处危险,我们要尽快离开。其余人下马,就地休息!” 言浩回来得很快,一脸阴沉,在上官昭璃目光冷凝的威压之下,他才极不情愿地道:“那个贱……那个秋荧人质,早产了。” “门主,你可以的,一定可以的,再用力一次,不能睡,千万不能睡!” “都这个时辰了,才宫开二指……” “这位夫人太虚弱了,早产还胎位不正……” “快,热水!” “殿下,舍小保大吧,我们时间紧急,只要活着大人,不愁不能威胁宫南傲……” “殿下你不可以进来,门主正在生产,殿下!” 霏霏感觉自己正处于一种极为危险的状态,她的世界仿佛被割裂成几块,她一时在渐渐昏眩的意识中沉浮,一时被外界密密麻麻的声音包裹,一时又被身下剧烈的疼痛拉扯进一片深浓的黑暗和森冷,似乎已经迈进地狱,开始为她罪孽深重的一生承受酷刑。 161 爱多恨多4 她的魂魄在不同的世界里穿行游移,却没有一块像是真实的,连那撕心裂肺无处不在的痛都正在远去。有人让她用力,她用力了,却没有瓜熟蒂落的感觉。有人让她叫出来,叫出来就能够用力,她张嘴了,却仿佛被谁扼住了喉咙,没有声音。 空气中是她厌恶的血腥味,还在变得更加浓郁。霏霏眯起眸子,感觉有汗水浸入眼球,让她感到刺痛,亦有水雾漫出眼眶。她感觉自己努力地伸出手在虚空处挣扎,试图抓住什么,让她借此发泄和缓解一下疼痛,但实际上她的手无数次被人放至床头垂下的白绳上,却一次又一次无力地滑下。 是不是……是不是快要死了呢?她自嘲地笑了,宫南傲,你真是我一辈子的克星,因为你没有把我折腾死,所以就让你儿子来吗?真真是把好算盘。 实在没有办法的话……那就这样了吧,我好累,好痛了。 一只手忽然覆上了她的手,只停顿了极短暂的一刻,似是在迟疑,但很快就将她的手紧紧地包进了掌心。那灼热的温度烫得她一颤,仿佛将手塞进了一个炙热的火炉,而且那包围着她的气息,半是熟悉半是陌生,让她急于甩脱。 谁在耳边怒吼,一声比一声大,像是恨不得将她震聋,“霏霏,上官紫萱,若瑾,不管你叫什么,醒过来!你不是想要杀了本王吗,你不是想要亲眼看见本王如何报复你吗,你不是说……不会离开本王吗?你不能就这么一死了之,你不能那么懦弱!你在本王面前死了一次难道还想死第二次吗?醒过来,否则你就是死了,本王也会将你的尸体拖出来暴晒鞭尸、碎尸万段!” 怎么又是这句话呢……霏霏笑了,她嘶哑着嗓子低语,“宫南傲……”别想着再怎么把我碎尸万段了,好歹本座在给你生孩子,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你就像我人生之上覆盖的一片阴影,都这种时候了,就散了吧。 那紧握着的手猝然一僵,她不由莞尔。恨了你那么多年,和你纠缠了那么多年,我很累了,放过我了好不好?你放过我,我就…… 一阵尖锐的疼痛突然自身下传来,尽然一次性盖过了其余所有的疼,让她的指甲猛地陷进了那只手的掌心,什么东西终于裹着温热的液体从身下冲了出来,她完全地放松下去,昏迷前的最后四个字从唇边飘出——“不恨你了”。 一群人又开始忙着用白巾去抱孩子,清洗血迹,给霏霏止血……无人来得及去管坐在一边的男人。 那只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男子近乎失神地盯着她的脸,漆黑的眼瞳之中有幽冷的蓝色光点渐渐聚集起来,最终连成一片熊熊燃烧的幽蓝大火,失望、憎恶、迷茫、痛苦,无数情绪在其中炙烤翻搅,让他险些把掌心那只纤瘦的手折断。 不恨了,就是……爱了吗?你上辈子爱上雁落玄,这辈子就爱上了宫南傲吗?你上辈子在我的洞房之中不惜自杀替雁落玄保全贞洁,这辈子你握着我的手不惜死亡也要给宫南傲生孩子……霏霏,我在哪里?你的心中,我到底算什么呢,你究竟把我当做了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逼着我,去恨你呢? 上官昭璃猛地甩开了霏霏的手,拨开一大群围着她的人,如来时一般不顾一切地离去,引来又一阵惊呼。 娶了蕉夏怜的那一夜,他喝得大醉,在蕉夏怜来之前因为太过难受,他曾经用头撞击墙壁试图减轻那种从身到心的痛苦。但就是那一夜,他忽然记起了一些本不该记得的事情,属于遥远的前生。 他终于明白了雁落玄为什么一开始就对霏霏有所不同,看着她的目光像是在看另一个人。那一刻他失声大笑,笑自己这个蠢货,两辈子在同一棵树上吊死,笑她太绝情,永远不会爱上他。 他本来还保留有些许理性,明白霏霏之所以背叛自己是不得不,更是出于爱他。但是恢复了那些记忆,他忽然就变得不确定了,她洞房花烛夜将剪花烛的金剪刺入眉心的画面,和她扑入宫南傲的怀抱询问是否要杀了他这个残废的背影反复在眼前回放,他无法再说服自己她爱他。 加上练习《涅磐篇》,他性格大变,极端的痛苦之下,他最终选择将对她的感情尘封。于是任由蕉夏怜耍心机使性子砸了她曾经的寝宫,于是将一个又一个千娇百媚的妃子抬进后宫,于是把只对她一个人说过的话,说与了那在记忆中面目都模糊的一人又一人。 一晃三年,秋荧大败,宫南傲要用雁落玄祭旗。他几番犹豫,终是害怕她会有危险,以控制住宫南傲妻儿为人质的借口,离开了关键的前线,前来救她。 他把对她的爱藏得很好,但当她拉住他的手一次又一次求他救那个孩子的时候,他真的痛了。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可以死心了。 他想过把对她的爱深深埋葬,想过把对她的爱转化为恨,但无论什么时候,他从来没有想过放弃这份爱。但现在,他觉得或许是时候放弃了。 就让雁落玄带着她和她的孩子归隐山林,离开这些是非风雨,而他去和宫南傲同归于尽,彻底还她温和从容,岁月静好吧。就当是,他爱她一场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又或者是他恨她一场,对她最后的报复。 霏霏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小小的军帐之中,身上换了一袭整洁的干净衣裙。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记忆凌乱而模糊,还停留在那挣扎于疼痛和生死线上的一夜。她只记得有一只手在她想要放弃的时候抓住了她,而她最后好像把孩子生了出来……对了,孩子! 她匆匆摸了摸腹部,扁平的。然后她急切地跳下床,长久卧床让她有些腿脚疲软,绊了一下却没有摔倒,她向帐外踉跄地跑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两个手拿银枪的护卫。 霏霏勉强忍住和他们动手然后冲出去找她的孩子的冲动,平静地道:“我是……”她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对她的好奇,便知道上官昭璃没有告诉他们她的身份,她想要说一个足够让他们尊重并去请他的身份,但最后却语塞了。 能说什么呢? 他曾经的王后,宫南傲现任的王后,百花杀门主,还是他曾经的爱人?霏霏僵硬地笑了笑,最后,她只能说:“我是你们的王的亲妹妹,麻烦你们帮我通报一声,说我想要见他。” 突然,一声讥嘲的轻笑从外面传来,霏霏猛地扭头,就见身着苍青色战甲,肩批黑色大氅的上官昭璃正立在一侧。霏霏眼神一黯,她一掀帐帘就看到两个侍卫,竟然没有注意到他。 “本王曾经将蓝安于暗中诱出,他亲口告诉本王,你是他和百里小小的女儿。” 霏霏一怔,她抿了抿唇,挑着那双倾倒天下的璨金凤眸,苦涩一笑,“是我骗了你,我无话可说。” 上官昭璃也没有继续出言嘲弄她,他只是用那种让她陌生的寒凉眼神瞥了她一眼,随即转身,一边走一边吩咐两个护卫,“那是敌国的王后和人质,带她上城头。” 她不知道怎么称呼自己,他告诉她。 霏霏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她自嘲地勾起唇角,任由两个护卫脸色大变地一左一右按住她向前走,她只注视着前方那个清隽的背影。一切都和她料想得没有任何不同,他们,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162 孩子摔死了 风很大,扬起她的裙摆,霏霏这才注意到身上的衣服有些不同。 那是……她曾经在羽陌穿过的衣裙,而且是在大婚前夜,后位被废的那一天穿的漆黑长裙,窄腰宽袖,收肩撒摆。她看着左肩和裙裾上各一圈的银丝刺绣,眼底一热,那尊贵雅致的朵朵九瓣莲花,刺痛了她的眼。这些都是她曾经无数遍抚摸过的,从没想过还有亲眼看到的一日。 她还发现她的鞋甚至也和她在羽陌常穿的那双一模一样,软底绣鞋,墨蓝色,金线绣的凤穿牡丹,穿了两三颗黑珍珠,不大,却颗颗圆润,光泽夺目。她看不到被反扭在背后的双手,但她知道自己的指尖必然新涂了凤仙花汁,鲜红欲滴。 一滴泪怔怔落下,很快被风吹干。她神色恍惚地凝视着前方那个背影,那一夜他忙着取消婚礼废黜她,忙着安排出使秋荧找圣女,她不知道他曾经那么仔细地把她看在眼里。 霏霏跟着上官昭璃上了城头,灭雪诸人都不在,甚至连言浩都没有跟着贴身保护他,除了原本驻守的士兵,就只有他们二人。 “这里是嘉遏关,城池建得坚固雄壮,城下是一望无垠的平原,很空旷。”上官昭璃命人放开了她,和她并肩立着,两人之间却隔了半丈的距离。他以为她看不见,嗓音低沉,“还有小半个时辰不到,宫南傲御驾亲征,很快就会兵临城下。” 霏霏没有说话,眼前的上官昭璃一切都让她觉得陌生。只见他扬起一丝毫无温度的笑,又道,“本王带你上来,可以将你还给你的男人,但是,本王需要用你换回雁落玄。若是你的男人想使什么诡计,本王也只能和你提前说句对不起了。” 霏霏心口微微一痛,她想起了第一次到秋荧宫中的时候,宫南傲曾经撕裂了她的衣服,那时他说带她去见她的姘头。 她不想再从上官昭璃的口中听到任何和宫南傲类似的话,同时,她也无法再压抑心中的担忧和焦躁了。霏霏猛地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虽极力隐忍尾音却仍然微微发颤,“昭璃,我的孩子呢?虽然满了八个月,但他还是个早产儿,我的孩子很需要我。” “这是你我重逢之后,你的第一声‘昭璃’。”上官昭璃冷冷地看着她,面色清寒,语气中始终带着似有似无的嘲弄,“你的孩子很需要你,你背叛本王的时候,可曾想过本王需要你,雁落玄需要你,你的师姐和门人需要你?” 霏霏看着他冷漠的表情心中就一凉,她其实在重逢第一天就叫过他“昭璃”,但心中满满的忐忑让她来不及纠结于这种细枝末节上,她急急问道,“上官昭璃,我的孩子呢?” 上官昭璃静了静,淡淡地睇了她一眼,眼底有些奇异的色彩,仿佛在好笑她怎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还如此执着。过了一会儿他收回目光,有些不耐烦地道,“死了。” “你说……什么?”轰的一声,霏霏的脑子霎时间一片空白,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上官昭璃,身子一软向后退了一步。早该知道的结果,但她总还抱着一分痴心妄想,就像上官熙宠爱她一样,那好歹是她的孩子,上官昭璃不至于…… 但到了此刻,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就如同清晨海面上的泡沫,在阳光照过来的瞬间“啪”地碎裂。上官昭璃见她向后倒去,负在身后的双手颤了颤,似是想要去扶她,但最终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自行站直,黑眸之中仿佛还蓄着一丝冷戾与戏谑。 就像嫌弃她的表情太过冷淡,不够痛苦无法取悦到他一般,他突然伸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前,高挺的鼻子几乎压到了她的,眼底猝然闪过刀锋般的厉色,他一字一顿地道:“你在期待什么,盼着本王把曾经和自己约定三生的恋人与奸夫生下的贱种当成宝贝捧在手心吗?” 他顿了顿,忽然露齿一笑,透出森森的意味,“不对,本王确实因为看在你的面子上把他捧在手心了,但他一个才生下来的早产儿竟然不皱巴巴也不丑,长得像极了你的奸夫,还冲着本王笑,骇得本王一个手抖,不小心,摔死了。” 不小心,摔死了。 她辛辛苦苦怀了八个月的孩子……最后的结局,就这么,六个字吗? 大风大浪,刀锋血影中打磨而出的璃王,会因为一个婴儿的笑便手抖吗? 或许痛到极致就是麻木,她扬起眉,看人的眼神似也带着钝钝的痛,“上官昭璃,为什么你一定要逼我去恨你呢?” 男子抓紧她衣领的修长手指颤了颤,原来……我们都是这么想的,原来你也觉得在被我逼着去恨吗?如果我们不是互相喜欢,为什么会不得不恨,如果我们互相喜欢,又是什么让我们走到了这一步? 上官昭璃的心似被一只手狠狠攥紧,莫名的哀伤不断冲撞他的胸腔。但他面上却冷冷一笑,嗤之以鼻,“本王曾经说过‘若负你,我自戕’,本王信誉一向很好,既然本王还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秋荧王后是否该好好想,是谁先负了谁?” 霏霏缓缓摇头,然后向后又退了一步,扶住了冰冷的城垛。她以为自己会颤抖,会痛苦地哭,会反复否认这个现实,会陷入可怕的疯魔状态甚至要上官昭璃偿命。 但事实上,她竟然就这么轻易地接受了这六个字,她很平静也很清醒,甚至还成功地扬起了一抹灿若明霞,媚如芍药的笑,然后苍白着脸对上官昭璃说,“原来,你和宫南傲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凶残暴虐,狠如禽兽。 就算是彼此从来没有过感情的人,她为他付出的所有,难道就只配得到他亲手扼杀她亲子的回报吗? 她其实一直从下意识中认定他会伤害她的孩子吧,上官昭璃的眸光梭然熄灭,但他什么都没有再说。他向远处望了望,一望无垠的平原上出现了两个快速移动的黑点,宫南傲来了。 一切,都将要结束了。 他忽然将身上的黑色大氅解下,将霏霏的身体包了个严严实实。她抗拒他的靠近,见几次替她系好的系带都被她随手扯散,上官昭璃犹如乌木般的英挺眉宇不由气得跳了跳,低吼一声,“不要命了?你才早产完,月子里若是受寒,以后多的是等你去受的苦。” 霏霏果然不再挣扎,她不知道自己该觉得可笑还是可悲,他在她的心口刺了一刀并用力翻搅戳刺,现在却来关心她,这样又有什么意思?那件大氅仿佛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却是…… 她闭目低语:“暖得了身,暖不了心。” 两人周围的一切仿佛在飞快碎裂崩裂,时光漫溯,瞬间回到了三年前。雷霆峰上霜重雪寒,却见证一段暖如春日的岁月。日日追逐于黑裙女子之后的玄衣男子,日日响遍山峰雪崖却从不重样的情话: 丫头,嫁了我吧,再嫁我一次,我宠你。 丫头,相信我,只有我能让你从里到外都暖起来。 丫头,你是我的人,从你小小年纪跟我住一个屋檐下起就是命中注定。 丫头丫头…… 恍惚又是客栈之中决定克服万难,一起回到羽陌的时候。 她说,无论去哪,在你身边,我便如倦鸟归林。 她说,一心一意往宫里钻的都是蠢女人,但既做了七八年的蠢女人,也不介意再多做几年。 她叹息一般轻喃,昭璃,什么都比不上你。 他只说了一句话,你放心,王宫再冷,有我一直这么暖着你。 163 惊喜 昨日繁花昨日谢, 相思如缕刻人间。 无法否认,却必须否认,就算我们都记得。 上官昭璃的动作顿了顿,依旧沉默如铁。他继续替她整理大氅,然后像是不经意一般环住了她的腰,停顿了片刻,终于按着她的背将她用力拥进怀里。 她撞进他的胸膛的时候,他闭上了眼,身体好似被一束电流瞬间击中,每一块肌肉都不由缓缓紧绷,仿佛下意识在抗拒在抵御——抗拒抵御一种把他变得和往常不在一样的变化。有什么在裂开,有什么在松动,有什么在沸腾,有什么空寂了三年的东西,在这一刻圆满。 “呵。”怀中的女子没有反抗也没有迎合,任由他近乎粗暴地将她抱住,她只是抬起头,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抵达遥远的天际,然后落下—— 落在停留在数里外模糊的千军万马上,落在于射程之外勒马驻足的两道人影上,落在手上的青筋都隐隐绽出的宫南傲身上,落在他泛着妖紫杀气的狭长眼眸上。 霏霏已经连自嘲的笑都已经扯不出,近乎麻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如果她真的什么都看不到,就算他杀了她的孩子,或许她依旧会在这个三年来的第一个拥抱之中,很投入很沉醉吧? 要是什么都看不到……多好啊。 上官昭璃终于很慢很慢地松开她,她没有察觉出其中告别的意味。按照他和宫南傲的约定,他和雁落玄过来,他亲自带霏霏下去换。他再次叫那两个侍卫过来,命令他们带霏霏下城楼。 “慢!”一声响亮的冷喝突然从城下传来。 上官昭璃转回身,皱眉从城头往下看,却见宫南傲不知何时已经抽出了佩刀,一道流光闪烁的晶红,静静横在身旁男子的颈上。雪白长衣的男子被人用白绸覆住了双眼,但那晶莹的肤色,澄澈的气质,赫然就是雁落玄。上官昭璃搁在城垛上的手不由微微攥紧,怒道,“傲王,你想做什么?” 宫南傲这几个月来也算是人生之中第一次焦头烂额,总是披散的如绸青丝以嵌玉金冠束起。由于日日往来于烈日下军营中,赛雪容颜晒黑不少,减弱了五官间的阴柔,却依旧眉眼风流,魅色不改。 “本王在考虑是否要违约呀。”他妖冶一笑,目光之中是毫不掩饰的狂怒之色,倏地敛去笑意,森冷道,“叫那个女人过来,本王有话要问她!” 他这样的口吻近乎发号施令,上官昭璃挑了挑眉,挥手让侍卫把已经在下楼梯的霏霏带回来。 女子果真回转,长长的金发随风飘舞,明丽而高贵,身上黑色的大氅偶尔翻卷,露出里面暗金的缎面。她就在那里静静地立着,金色的凤眸对着他的方向,无悲无喜。明明知道她看不见的,但不知为何,他总有种其实她正在看着他,甚至看透他的不适感。 人回来了,宫南傲却收敛了身上阴沉凉薄的怒意,放下了佩刀。他的唇角动了动,似乎想笑,最终却没有。狭长的眸子极为深邃,目光沉沉地望着她,有一丝恳求,很淡很淡,淡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霏霏的指甲刺破了掌心,血流出来和指甲上的鲜红花汁融在一起,看起来颇为诡异。对于宫南傲这样一个冷心冷清,无论是谁在他眼中都只等于一个利益的数值的人,这么一丝恳求,意味着什么? 她不敢想。 风在此刻忽然停了。 他启唇,声音沙哑含涩,“小菲儿……” 霏霏望着这样的宫南傲,在这一刻她竟觉得他很可怜。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语调,那样的心情,她也有过,感同身受。看来,他是真的很想要她的这个孩子。 佛说: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天若有情天亦老,就算他们都有情,天无情,他们依旧求不得。 她第一次认真地和宫南傲对视,几番犹豫,最终开口,“宫南傲,我尽力了,但他和我们的缘分太浅,强求不得。” 宫南傲浑身一僵,黑眸之中猝然冰封千里,不过瞬间却有滚烫岩浆冲破冰层,那种冰与火在他眼底碰撞的奇异感觉仿佛让人看到了地狱长河。良久之后,一阵低沉的笑从口中溢出,他蓦地后仰,束发的金冠无声裂开,墨黑长发呼啦一声散落满身。红衣张扬如同蔓延的血火,袍角衣襟齐齐无风自动,“哧哧”绽开数道裂痕。 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城上城下静默无声,唯有那一道红色的身影几近颠狂地仰首长笑。笑得苍天也似摇摇欲坠,厚土也似簌簌崩裂,笑得所有将士都更紧地攥紧了手中的武器,不寒而栗。 那艳绝天下的王恣意狂笑,却无人欣赏他的绝代风华,只觉得惨淡而疼痛,撕心裂肺。霏霏苦笑,原来宫南傲也不是无情的魔,他同样会痛。可她很担心他痛过之后,会要求天下都陪他一起于地狱深处行走一遭。 “尽力?缘分太浅?强求不得?”宫南傲的笑声终于停下,嘴角一线艳紫血痕,如同融化的名贵口脂,衬得他的面容魅得惊心动魄。他眼眸幽邃,却仿佛看陌路人一般看着霏霏,那一声声如同质问的反问刺痛了她。 讥诮,不屑,讽刺,失望……最终,宫南傲却什么都不曾再对她说,他深吸一口气,殷红嘴角噙一抹宜喜宜嗔的笑。 然后他手臂一横,继续将佩刀割在雁落玄颈上,“上官昭璃,你这笔交易本王不做了。当着你的面,本王在此立下休书,从今以后你的王妹上官紫萱和本王再无任何关系,他日相见,以叛国罪格杀勿论。” 他邪惑一笑,“若是当真想要换回雁落玄,三日后,鎏尊台,本王等你来。” 说完之后他再不曾多看她一眼,制住雁落玄一同回驰,直到回到他的军队之前。晶红流溢的长长佩刀缓缓高举,即使隔得再远,仍然在阳光下反射出熠熠的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随着长刀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直指向前,宫南傲闭上眼,用尽所有力气大喝,“攻……”整装待发的千军万马立即向前冲出,掠过他的身侧,他们裹挟的风扬起了他如墨的发,遮住他所有的表情,滔天潮水一般狠狠拍向紧闭的城门。 宫南傲没有看眼前的战况,他勒马转身,佩刀无声地跌入尘埃之中。刚刚那一刀到底是发出进攻的指令,还是决然斩断他对她全部的执着和情意,他不知道。 不知这么走了多久,他忽然反手一鞭狠狠抽在马上。骏马嘶鸣着人立而起,扬蹄飞奔而出。 一人一骑,如风狂驰,影长日未高。 一滴泪落,溅于蹄下,湿了离离草。 一句低语,终被湮没,喊杀声如潮。 “小菲儿,你令我,爱错你。” “王让你进去。”守城战开始之后,霏霏又被人带回了之前的军帐。还没有把帐帘掀开,她便听到其中传出一阵笑声,有男子,有女子,还有……那种属于新生的婴儿的,还算不上明晰的笑声,咿咿呀呀,像在吐泡泡。 她浑身一震,猛地扯开帐帘,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它扯下来。里面的人都被这样的动静惊得静了静,抬头看见这么一个模样的霏霏,又被吓得静了静。 素白霜衣的男子冲她柔和一笑,眉眼温润如玉,“别来无恙,阿瑾。” 竟然是——雁落玄! 霏霏已经顾不上震惊他的存在了,她的眼神直勾勾地落在了被几个大人围在中间的一角红色上。婴孩吐泡泡咂嘴的声音更加清晰,她却不敢动了,甚至无法抬腿上前,生怕这不过是一幕幻景,一动眼前的一切便会消失不见。 164 托孤 一名面容愈发慈和的圆脸女子看着她紧张的表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含笑拍开挡在她身前的灭雪,将怀抱中一个枣红色的金边包裹稍稍举起。雨殇不知道霏霏复明的事,随即想起她是看不见的,便冲她唤道,“霏霏,过来呀,过来摸摸你的孩子,是个男孩儿呢。” 真的是……她的孩子。 梦游一般脚步虚浮地走过去,霏霏的手臂仿佛断了一般僵硬地垂在身侧,她静静地看着那一团粉嫩圆润,连呼吸都放轻不少。襁褓之中小小软软的孩子,虽然看起来有些瘦弱,但脸色和精神都很好,气息匀净,正欢快地吐着泡泡,小嘴随了她,丰润粉嫩,像花瓣一样。 父母都白,男孩儿一身肌肤自然也是雪白细嫩,脸部轮廓集中了她和宫南傲所有的优点。眉毛淡淡的,眼睛显得有些阴柔细长,看起来更像宫南傲,她略觉遗憾,但好在瞳仁大而黑,乌溜溜地打量着她,灵气十足。 雁落玄见她皱眉,以为她在担心孩子的身体,便笑着安慰她,“孩子很健康,根骨也极好,长大后一定是个俊气的美男子。” 雨殇看着霏霏的侧脸,心中一时涨满了不知是欣慰还是酸楚的情绪,她主动拉起她的手往包裹上放,“小子吃饱之后人就乖,可了劲笑,不会哭闹的。” 霏霏听见“吃饱”二字,眼底喜悦的光芒一黯,她的身体……都无需问过雁落玄,必然是没有奶水的。她永远无法成为称职的母亲,别说亲自哺育,甚至不能陪伴他长大。 她不敢太用力地碰孩子,雨殇看在眼中,便让灭雪帮忙把霏霏的手摆弄成抱孩子的姿势,然后猝然就松了手。霏霏再次一震,原本虚虚贴在孩子身上的手立即加了力道,稳稳把他抱在怀中。雨殇掩唇一笑,因为她竟从霏霏身上感到了瞬间出现的针对她的淡淡杀气。 “怎么会这样?”霏霏把脸贴在怀中那张软软的小脸上,一股甜美的奶香立时包围了她,她深吸一口,仿佛瞬间就远离了所有的血火、硝烟、黑暗,独留人间一切最美好。 灭雪说得简洁,“璃王早就把人救出了,宫南傲手里的是个冒牌货,门主产后体虚,断断续续昏迷了七八日,孩子今早有些吐奶,我们抱他去给雁落玄看看,回来你就不在了。” 霏霏知道其中定然还有隐情,但灭雪等人想必不知道,不如晚上她再去问上官昭璃,特别是他为什么要骗她说孩子死了,又为什么还在继续和宫南傲作交易! 雨殇拉拉灭雪和雁落玄,压低声音偷笑,“我们走吧,让他们娘俩好好亲近亲近。” 雁落玄路过霏霏身边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晚上出来”,又温和地朝她一笑,方才出去了。霏霏抬眼看了雁落玄的背影一眼,眸光转为凌厉,随即又阖眼偎紧了怀中的孩子。 …… 晨间那一战据说是羽陌险胜,因为秋荧没能攻下城,但硬碰硬之下双方损失都很惨重。 霏霏不知自己怎么了,明明对宫南傲没有感情,心头却总是徘徊着他仰首长笑的那一幕,让她感到很压抑。她只能靠不停地帮儿子擦口水,换包裹来转移注意力,一旦停下来,看着孩子那双细长的眼睛,她又会忍不住想起宫南傲的笑。 好不容易熬到深夜,霏霏抱着换过包袱的孩子走到帐门前,两个护卫已经不见了,一名宫女冲她福了福身,语气恭敬,神色间却含着一丝轻鄙,“长公主请跟奴婢来。”她说完之后一抬头看见霏霏怀中的襁褓一角,不由皱眉,“现下去见殿下,公主还带着这个做什么?” 她的语气严厉,孩子有些不安,霏霏低头轻声哄着,这些个外强中干的人多了去了,既然是我的儿子,便不能这么没用。小子眼睛亮晶晶的,裹在被子里的小拳头挣扎着挥了挥。霏霏心中惊喜,立刻吻了吻他的额头,表示满意。 那宫女想必是上官昭璃的心腹之一,见她旁若无人地哄起了孩子,不由心下恼怒,“公主,这毕竟是羽陌军营,您抱着傲王的种只怕……”霏霏霍地抬头,金色的眼眸在夜间泛着兽一般的森森寒光,女子大惊失色,顿时住了嘴,把斗篷披在霏霏的身上,罩住了她的脸和身影。 那宫女转来转去,最后停在了又一顶和普通军帐没什么区别的帐篷前。霏霏抱着孩子进去,便看见雁落玄和上官昭璃,两人正举酒对饮,竟然形如饯别。见她进来两个男人同时放下酒杯,交换了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 霏霏心中升起一股不祥,她缓缓走过去,雁落玄起身去接她怀中的孩子,“阿瑾,你和璃王好好说说话,孩子我抱着吧。” 她不给,只是摇头。 上官昭璃冷冷一晒,自嘲道,“罢了,你就让她抱着吧,想来是怕她不在的时候又被本王害了去。” 雁落玄无奈地笑了笑,退了出去。 霏霏终于抬起眸子,看着对面自斟自饮的男人,那几缕灰白华发晃得她心疼,“你知道我并非那个意思。” “是吗?”他冰冷的眼神看过来时犹如刀锋,暗含戏谑,“那么你是哪个意思?” 霏霏苦笑,她能告诉他她是因为不久于人世,和孩子相处一天少一天,所以恨不得每分每秒都和他在一起吗?从当初雷霆峰上她决定隐瞒的那一刻起,这就注定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 这神情看在上官昭璃眼中却完全变了味,他冷嗤一声。霏霏不由冲口而出,“我带他来,想让你帮他起个名字。” 说完之后她一愣,但转念一想,她从没读过四书五经,从小到大又多杀戮之事,让上官昭璃取名字确实不错。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笃定。 上官昭璃听到她的话也呆了,险些被一杯酒呛着,瞪大了眼睛看怪物一般看着她。霏霏莞尔,他这样子倒是和以前那人有些像,让她看了之后心情莫名就好得多了。但他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嘴角的弧度无声崩落。 “让本王给宫南傲的儿子取名字,你下一步是不是还要让本王认他作义子?长公主,你的心计之深实在是让本王佩服又恶心。” 上官昭璃眼底猝然一亮,却被他匆匆垂眸掩饰了过去,“你是看着他爹气数已尽想帮他重新找个靠山,还是想借此博得本王的喜欢,让本王百年以后迷迷糊糊将王位传给他,好让宫南傲的儿子轻轻松松就得了天下?” 霏霏初时隐忍,却听他越说越难听,蓦地起身冷笑道,“既然在下肮脏又恶毒的念头已经被殿下看破,那我就不继续自取其辱了。臣妹,告退!” 就算她伤害过他,但细细历数她根本不亏欠他什么。她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他那些明嘲暗讽的! 上官昭璃眉心猛地一跳,勃然大怒,挥袖将案头的杯盏全部扫落在地,“谁准你用臣妹自称的,你算本王哪门子的妹妹?还是说在你眼中,就算被本王亲过抱过,甚至差点上床滚过,你也能做本王的妹妹?!” “哇……”霏霏尚来不及反唇相讥,缩在她臂弯里一直没存在感的某只忽然放声大哭,哭声震天。母亲剧烈的动作和冷漠的语气本来就让他受到了惊吓,现在被上官昭璃一吼,豆大的泪珠顿时滚滚而下。 165 再也不见 上官昭璃一惊,随即额头上就多出两根青筋,他用力一捶面前的小几,“哭什么哭,闭嘴!” 某只惊得哭声一停,乌溜溜的细长眼睛盯着上官昭璃转了转,小小年纪竟然就流露出算计的精明样。男人却没发现,听见他不哭了脸上不由就露出了得意神色,然而…… “哇……哇……” 更惨烈的哭声爆发出来,很难想象那么小小的身体是怎么发出如此可怕的音量的。小子哭得声撕力竭,粉嫩的小脸都挣得通红,霏霏心疼地连忙轻拍他的后背,连声哄弄,还不忘狠狠瞪了上官昭璃一眼。 上官昭璃一愣,心头的火越烧越烈,眼神掠过去,却对上了一双隐隐含着得瑟的乌黑眼珠。他顿时如遭雷劈,觉得一定是自己的错觉,生下来半个月都不到的光屁股小孩,怎么可能露出那种神情?! 霏霏哄了一阵却还不见效,天知道孩子这么哭下去会不会伤了嗓子,又急又慌,不由怒道,“上官昭璃,你惹的祸,还不过来帮忙!” 闻言上官昭璃脸上阴晴不定,却没有动,鹰隼般犀利的黑眸眸色渐渐加深。霏霏见他久不过来,被某只吵得有些晕的头顿时也清醒了,她抿唇自嘲地笑了笑,转身打算抱出去哄,一个人影却几步迈到她身边,把软软的襁褓一把抱了过去,笨拙地轻哄起来。 “阿玦不哭啊,不哭不哭……”一背对霏霏,男人立即恶狠狠地瞪了瞪眼睛,以眼神无声威胁:再哭把你扔出去。 霏霏瞋目结舌地看着男人哄孩子,他的每个动作都无比别扭,充满了违和感。但奇怪的是,那魔音穿脑般的哭声竟然真的渐渐小了下去,初时还一抽一抽的呜咽,再后来就完全变成了哼哼。最后小东西伸了个懒腰,丰润的小嘴砸吧几下,又开始吐泡泡了。而且是一脸谄媚地对着上官昭璃吐泡泡,口水沾了他一脸。 阿玦……名叫玦吗?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或许那个上官昭璃一直都在吧,面冷心热,用刻薄言语掩藏真实想法,幼稚又冲动的,她的昭璃……霏霏觉得眼前有些朦胧,她缓缓上前,把玦接过去,俯脸在他额上一吻。 好孩子,娘多谢你。 两人重又坐下,都默契地不再提之前的不快。上官昭璃接过霏霏递去的软毛布巾,黑着脸擦脸上的口水。他那是谄媚么,是暗中阴人吧!果然是宫南傲的儿子,一点也不可爱……想到了这里他的动作蓦地一停,眼底的光渐渐黯淡,却依旧对玦投去了淡淡一瞥,暗含感激。 因为他,他至少可以在和她永远离别之前,拥有片刻温存时光,恍如从前一样。 “孩子……”上官昭璃握拳咳了一声,“你打算让他姓什么?” 霏霏淡淡一笑,脸上温柔尽显,似乎根本不觉得这是个问题,“我娘说在青国民间,百姓们都认为给孩子冠姓就是加以束缚,所以都不取姓。男孩单字名,女孩就把单字叠起来,取个双名,比如我的霏霏。所以,他就叫玦,我一个人的玦。”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又亲了亲他的脸颊,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上官昭璃咳了一声,“毕竟青国已亡,又是男孩子,将来还要娶妻生子,你还是给他找一个姓比较好。” 霏霏也无所谓,当下便点头同意。她轻轻拍着玦的背,哄得小子呵欠连天,沉吟片刻方道,“虽然青国已亡,但我希望百里一族仍然能够传承下去,不如便随他外婆,唤作百里玦。” 上官昭璃将这个名字念了两遍,颔首表示赞同。 两人又絮絮说了许多,帐中不时传出笑声。帐外的雁落玄抬头望着天上的白月,本就雪白的面孔被月色照得更加晶莹,仿若水晶之花。他缓缓闭上了眼,眉心透出淡淡的痛苦。 阿瑾,我可不可以,就自私这一次? 霏霏说到后来便有些困倦,但她才生产完,身体虚弱也是正常,便没有在意。但她问了好几次心中的疑惑,都被上官昭璃不动声色岔开话题之后,她终于觉得有些不对。 渐渐地,霏霏连抱着包裹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脸色煞白地抬起头,“上官昭璃,你……” 男子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的身后,让她虚软的身体靠在他的胸膛上。他伸手替她抱住百里玦,磁性的声音微微沙哑,“霏霏,困了就好好睡吧。” 霏霏想去抓他,但软得厉害的手举不高,只碰到了他的腰佩,她反手死死攥住,努力仰高下巴,一双凤目又急又怒地盯着他,“上官昭璃,你敢……这么做,我不会原谅你的。” 为什么骗她说孩子死了,为什么隐瞒救出雁落玄一事继续和宫南傲作交易,为什么让她上城头……一切的疑问,此时此刻,茅塞顿开。 他早就知道不能一直这么打下去,否则就算得了天下也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天下。宫南傲不可能不战而降,所以他就打算以他和宫南傲两人其中一个的死亡,代替千万人的牺牲,结束一切。 他早就打算让雁落玄带她走,所以骗她说孩子死了,再通过她骗了宫南傲。如此,就算最后败的人是他,也彻底断绝了宫南傲对他们母子的执着……然后,一个人赴宫南傲的约。 这才是他对她所做一切的真正的报答——她渴望了半生的,自由。 “上官昭璃,我绝对不允许!”她用尽力气怒喝,但随着体力的流失,没有任何威慑力,“我不管你什么时候有了做圣人的癖好,这是我的人生,你没有资格来做主,你听到没有?!” 上官昭璃浅浅地笑了笑,恍惚还是昔日夕阳之下,低了头眉目温柔的青年。他用粗糙而灼热的手指缓缓摩挲她的脸颊,最后盖在了她的眼上,语气轻柔地像哄孩子,“丫头,睡吧。” “这就是报应吗?来得真快啊……”霏霏依旧抓住他的腰佩不放,喃喃低语。 上官昭璃感觉到指缝间的湿润,他颤了颤,猛地低头在她唇上狠狠一咬。动作粗暴,声音却低而哑,“丫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在很早的时候,从我需要你的牺牲才能保全我自己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有资格再守护你了。 对不起,你为我所做太多,我却只能给你一身伤痕累累。 不属于她的液体落在她的脸上,霏霏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那是他的泪啊,和他的人一样,灼热如火。她终于像孩子一样哭出声来,“上官昭璃,你说过的呀,我百年之后身边躺得必然还有一个你,你说过王陵中我们手牵手,你不冷了,我不热了,一样的温度,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他温柔地抚摸她的长发,沉默半晌方道,“丫头,对不起。” 我永远视你为妻,可王陵中躺的是王后,没有妻子。 “丫头,再见。” 再也……不见。 166 沉睡不醒 “殿下,一切都已妥当,我来接人。”雁落玄不想打扰这最后的告别,但见星光渐淡,他只好隔着帐帘低语。上官昭璃半弯着身体,一手抱着百里玦,一手揽着霏霏的腰,他没有回答雁落玄,只是低头凝视她。 眼神一如既往的灼热,却更深邃,带着实质般的力度。她的容颜他早已铭刻在心底,却忍不住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此后天涯之远,日久弥新。或许,他已没有日久,但总还盼着来世。 要第一眼认出她,第一个找到她。 可上官昭璃不知道,世上,总有人连来世都没有。 另一边手臂里突然传来不满的哼哼声,上官昭璃于是将目光转向不甘于被忽视,吐泡泡吐得更急的百里玦。小子似乎在质问他对他娘做了什么,乌溜溜的眼珠瞪得很大,原本细长的眼睛看起来就不那么像宫南傲了,花瓣般的小嘴和霏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软糯得像一块糕。 上官昭璃心情微好,一对英挺的浓眉突然一扬,脸一板,眼底闪过幽幽的钢蓝色。百里玦陡然被他这么一看,呆了呆,认定男人在凶他,小嘴一瘪顿时就要哭。上官昭璃吓了一跳,他不过是有话交代他而已,这小子哭什么? 他匆匆别过脸去,沉声道,“百里玦,听着,就算你以后记不得自己姓甚名谁,你都好好给本王记着这些话。你是男人,无论发生什么,保护好你娘,她……怀你受了很大的苦,生你险些把命赔进去,你要照顾她,听她的话。” 他顿了顿,忍不住又转回头来,瞪了他一眼,“要是你敢一天到晚女人似的哭哭啼啼闹腾她,还让本王知道了,就算本王远在天边,也一定会狠狠揍你一顿!”说到这里上官昭璃声音蓦地一扬,“你记住没有?” 已经荣升男人的百里玦呆呆地张着嘴,口水流了满衣襟。上官昭璃额头流下一滴豆大的汗珠,叹了口气想,这回他至少没有哭。他犹豫了一会儿,终究俯脸在他额头上亲了亲。百里玦感到脑门被他下巴上淡淡的胡茬戳得痒痒的,咯咯一声,笑了。 那般纯真的笑容,干净得像被春日第一场雨洗过的云,上官昭璃怔了怔,以两指轻轻一扯他圆圆软软的小脸,笑骂一句“你小子”。然后他把包裹放入霏霏怀中,又把霏霏打横抱起来,向帐外走去。 雁落玄颔首致意,伸出双臂,上官昭璃斜着眼角睨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公子清瘦,肩难挑手难提,本王实不忍见,还是屈尊代劳为好。”说完,当先向前走了。 雁落玄在他身后听得愣了愣,他摸摸鼻子,又看看自己的身架,最后无奈地摇摇头,默默跟在了后面。虽然璃王小孩子气起来让人吃不消,但他想,她应该很乐意重又看到这样的上官昭璃吧。 羽陌的军营自然守卫严密,巡逻的班次排得很紧,但有上官昭璃在,一切都不是问题。几人很快出了大营,一辆马车驶了过来,灭雪坐在车夫的位子上。 雁落玄先进了车厢,又自上官昭璃怀中接过霏霏和百里玦。 “走吧。” 马车一路向城外驶去,男子清俊的身影渐渐成了一个点,最终消失在远处。出了嘉遏城,灭雪甩着鞭子,辨认了去药谷的方向,正要挥鞭,车厢中却传出一个淡淡的声音,“等一等。” 灭雪执鞭不落,挑起眉来。 昏暗的车厢之中,男子衣袖边缘微微翻起,露出比衣衫更洁白的手,掌心向上。那刚刚抹平女子眉峰的指尖,此刻略微上扬,水光盈盈,似拈起一抹水雾。 阿瑾啊,在你的泪面前,我纵有再多的私心,再多的私欲,再多的私情,都不过——转眼飞灰。 “往西走,去鎏尊台。” …… 鎏尊台不是城,它位于如今秋荧和羽陌势力交界处鎏尊山的山顶上,由以前的国师府分府修建,供给秋荧西北部的普通百姓们祈雨拜神。巨大的高台足有十丈高,一共三层,每层间以方柱支撑,金色柱壁上都刻有巨大的黑色莲花,花型妖异而诡谲,看起来既圣洁,又邪气。 高台为方形,四个角各有长长的楼梯一通到顶,越往上台面的面积越小,仿佛要刺破云霄,通天登顶一般。虽然没有墙壁,但由于太高,所以在最下一层根本看不到顶上的情况。 一辆马车停在一边,树下躺着睡美人一般的黑裙女子,不远处的白衣人负手仰望,神色淡淡,身边站着一脸惊叹的灭雪。半晌后,灭雪才回过神,担忧地看了霏霏一眼,“门主至今未醒,明日就是第三日了,怎么办?” 本来预计一天就该醒的药量,可人至今未醒。 雁落玄却像是毫不意外,“灭雪,我会背她上去,如今你的功夫仅在璃王傲王之下,独自护着你家小主子去药谷,你完全可以做到。” 灭雪立刻摇头,神色坚毅,“我必须陪在门主身边。” 白衣男子静默片刻,嗓音华美而温和,天生就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灭雪,相信我,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把你的门主安全带回药谷。” 流水一般的墨发被风扬起,和上下翻飞的雪白衣袂互相轻轻拍打,男子微微昂首,夕阳昏黄的光落在清逸温润的眉目间,却也无法在他身上刻下人间烟火的痕迹,反而更显得他容色明洁纯澈,如同玉雕。 那琉璃双瞳不像往常一般色泽浅淡晶莹剔透,显得黑而深,仿佛沉淀了万年心事,透出不同寻常的坚决。灭雪看着这样的雁落玄,心脏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莫名有些不舒服。她本就不是拖沓犹豫的人,当即单膝跪下,“门主拜托你,我会护着小主子去药谷,用命。” 她说完之后抬起眼,于短而碎的黑发之下定定地盯着他。雁落玄对她的反复质疑不过一笑,珍珠色的唇轻启,一字一诺,“用命。” 灭雪立刻转身,回马车去了。她驾车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雁落玄,那男子立于神圣而妖异的黑金色建筑之前,身上的素色袍子宽大飘飏,整个人的背影都透出一股怪异的虚幻,似即将临风而去,羽化登仙。 灭雪不由眼神微直,脑子里莫名联想到了即将化去的雪花,她赶紧挥鞭,借此挥走这不祥的联想,匆匆驾车离去。 雁落玄将霏霏负在背上,一步步向高台上走去,脸色却渐渐变得沉重。越是靠近他越是肯定,这个地方不仅仅是人为修建,他感到了淡淡的神气,是战神归位元神融合的绝佳地点。他牵唇一笑,眼底却只有尖锐的冰冷。 如果没有意外,最终的结局应该是上官昭璃和霏霏同时于此殒命,宫南傲一统四海,寿终正寝。然后青漓归位,重镇战神宫,而太子南灏成功历劫,凭借于人世开创太平盛世的功绩,名正言顺继承天君之位。 诸神指掌之下的完美落幕,人人都有个好结局,只有霏霏,再无然后。这人间一场,于战神和太子最多一场入戏太深的折子戏,可于她,三世情劫,三世加起来甚至还不满六十年,就是她于六界最后的痕迹。 167 为她再死一次 雁落玄上了顶层,他眼光一扫,瞥见角落之中摆放着一些杂物,上面盖着几张油布。他拖过一张供桌,打扫干净上面的尘土,将霏霏抱了上去,然后立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眼底烟腾雾灭,最终闭目。 又一轮痛苦徘徊,艰难抉择,只是这次不再是摇摆于她的意愿和自己的私欲之间,而是使命与本心。他自请转世而来,一心以为可以护她少受红尘磨折。然而,到了此地此刻,他才明白,他的意义只在于保证这样一个结局没有意外。 青漓转世的璃王已经助她避开的地方,宿命让他把她带回的地方,竟然是她的死地。 一句原来如此,让他情何以堪? 耳边似乎是魔姬那一夜疯狂的大笑:你当真是为了保护青漓而来的人间?!说不定你就能帮我们杀了青漓! 眼前似乎是他于断桥蹉跎的千年,妖红彼岸花丛之中,他亲手捉遍情人泪水所化的每一只流萤,却没有她哪怕一滴。 似乎是他日日锥心等待,终于于忘川河畔拦住她的时候,她抬起平静无波的绝艳眉眼,对他道:“这位仙友,我有急事,劳烦让一让。” 而那急事,就是立刻奔向第三世情劫和灰飞烟灭的结局,复活青漓。 心间似有浩浩江河滚滚过,挟暗潮汹涌,滔光明灭,最终重重击上似乎生来便存在的坚固屏障,击上一直以来他所信奉,所信守,所信仰的一切。 于是瞬间生心魔,于是刹那起恶念——青漓,青漓,一个青漓,哪里值得她如此? 他为杜绝意外而来,但现在,他决定成为那一个意外。 雁落玄撕破衣袖,缓缓缠上了她的眼,悲凉笑容之中溢满哀伤,“阿瑾,我说过我要和天命搏最后一次,所以不要哭,不要流泪,不要再阻止我。” 如果青漓凝结不到三世的魂魄在归位之前就彻底破碎,那么她轮回历劫的意义便不再存在,灰飞烟灭的结局便能破解。 青漓,若你已然恢复记忆,我想你也愿意为她再死一次。 他携着云淡风轻的温雅笑意,转身,手指于虚空处一划,一滴金色的血“啪嗒”落于地上。那是神赐之血,凝聚他转生后所有的法力。虽然微弱,但足够绞杀一个历劫中的上神。 琉璃双眸之中渐现重瞳魔相,他以手作笔快速在高台之上涂抹,直到他如玉容色微微发青,金色的血渐渐转为红色,神赐之血耗尽,最后一笔终于落下。巨大的金色阵法一亮,发出刺目的光芒,随即渗入地下,缓缓消失。 他毫不停顿,又将指尖置于眉心,现出元神,是一株虚化的巨大菩提,本该郁郁青青,如今却缠上了丝丝黑紫之色,有数处枝条还有折断过的痕迹。雁落玄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抬手飞快地折下几段还未被紫黑侵染的枝条。每折一根,手便颤一颤。 待他觉得够了,把元神重新收回之后,雁落玄开始将手中的枝条从根部碾碎。全身已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他的神态却依旧平静淡然,继续碾碎剩下的枝条,然后蘸着其中的汁液,勾出一个有些畸形的圆,将自己和霏霏圈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再难支撑,跌坐在地。似乎也没太多变化,不过目光更加黯淡,肤色更加晶莹,五官更加朦胧,嘴角隐有血色,面上却无痛苦。 菩提与莲皆有佛性,他是十万年来天地精华所化的第一灵慧根,自诞生便入佛门,日日聆听佛祖讲佛,转世之后又研习道法,也算小有所成。如今却倒行逆施试图打破天命,更因欲念生杀神之心,行诛神之事,成为第一株入魔的菩提。 雁落玄自嘲地笑了笑,双唇因失血而微微颤抖,罢了,就算天君日后大怒降下天谴,他不悔。 …… 霏霏正好醒于第四天,上官昭璃和宫南傲相会的这一日。 她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语气阴沉又邪魅,似乎带着笑意,属于宫南傲,“既然大家都提前在此处埋伏了人,你我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璃王也不必作出如此愤怒的嘴脸了吧,” 她不是被雁落玄带走了吗,怎么会听见宫南傲的声音?!霏霏翻身坐起,顾不得自己身在何处,一把抓下眼睛之上的白绸,随即就看见对面的几道人影。 她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身形修长如玉山孤松的上官昭璃,他俊脸冷峻,眉目清寒,唇角微抿,手腕凝定如铁,平平执一长剑,剑尖亮白如同冰凝,落在对面悠然含笑的男子指间。 那人一袭艳紫锦袍,领口处勾勒出妖红色的花纹,盘曲回旋,仿佛地狱之中爬出的艳毒之花。从霏霏的角度只看得到他半张侧脸,精致绝伦的美丽容貌,笑容冶艳,眼神讥诮,正是宫南傲。他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二指并拢,夹住了上官昭璃的剑尖。 另一侧同样有两人正在对峙,霏霏认出是三年不见的丽铮和言浩,从位置看似是言浩从暗处扑出偷袭宫南傲,却被丽铮现身拦下。已是极北王的女汗陛下手执弯刀,眉目间已经褪去了昔日的青涩和任性,冷冷地瞪着言浩,“暗中偷袭,果然是璃王的风格。” 上官昭璃眉头微皱,眼底的不悦更像是并不知情,他并未解释,只低喝一声,“言浩,退下!”霏霏和他此刻几乎是面对面,但男子的目光从她身上一掠而过,竟然毫无起伏停顿,视她为无物。不止他,其余三人都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她。 言浩咬了咬牙,盯着宫南傲的眼神好像恨不能将他剥皮抽骨,但他最终还是收回剑,缓缓退后。丽铮冷哼一声,低低对身后的宫南傲道了一句“小心”,便也退到一边,金色弯刀防备地竖起,对着言浩的方向。 “上官昭璃,今日你本不该来。”宫南傲的眼神自始而终都注意着上官昭璃,再开口已不是调笑,字字带着凛冽杀意,“有仁慈之心是好事,可如你这般泛滥,就是自寻死路。” 上官昭璃心知他已发现雁落玄是假一事,面对他的嘲弄依旧面不改色,鹰眸深邃如海,纯黑之中偶然有钢蓝之色厉烈一闪,锋锐逼人。他冷冷扬眉,“你我都知今日一战之意,本王没时间跟你废话!” 话音刚落,如瀑雪光乍起,那明明已被宫南傲双指夹住的剑刃竟然突地爆裂,炸开的银灰色烟灰尚来不及弥散,已然被无数小剑穿透割裂,星光飞越,瞬间将宫南傲的身影笼罩其中! 丽铮惊呼,随即就想扑上,一旁言浩嘿嘿冷笑,毫不犹豫出手,两人再次交斗起来。 另一边剑光眼看已经交织成死亡的网,其中却传出幽魅一笑,一道身形快若惊鸿,无人看清他如何动身,但见紫红一闪,再抬眼流风回雪之背景中已开出妖艳的大丽花。 “没想到璃王也学会狡猾诡诈了,本王真真大开眼界啊……”幽幽叹息之中,宫南傲笑意更深,宽袖一拂,陡然从中抽出血色流动的长刀。他丝毫不给上官昭璃换剑的机会,长袖飞卷之间红光冲天,刀风悍烈,好似掀起连天的火焰高墙,冲着上官昭璃当头劈下。 168 对决 “叮”一声火花四溅,上官昭璃根本没有换剑,断剑已然迎上血红长刀,却并非为了架住他的攻势,而是抵在长刀刃上飞快滑过!红、白之间溜出一道金色光带,上官昭璃已然借着宫南傲一刀之力折身后仰,断剑入地,他身体倒翻一腿猛力上踢,直直踢向宫南傲的手腕! 呼啸声中,上官昭璃冷冷一笑,反唇相讥,“对手是傲王,本王不敢托大!” 霏霏还是第一次见宫南傲用兵器出手,没想到竟然如此强劲狠辣,上官昭璃当年重伤,如今再有奇功异发也才不过三载,怎么可能是身负血蛊的宫南傲的对手? 她急得从供桌上一跳而下,想要上前却被无形的阻碍一次又一次挡回,想出声叫宫南傲住手,却发现他们竟似听不见。旁边传来一个有些虚弱的温润声音,仿佛劝慰,“阿瑾,他们看不见你,你也出不去的。” 霏霏霍地扭头,就见桌脚一边倚坐着面色苍白的雁落玄,那双琉璃双瞳竟然光华黯然,看起来让她隐隐感到陌生,“雁落玄,你怎么了?” 雁落玄见她关怀自己,心中刚稍稍一暖,正要答话却见她又将头扭了回去。那头上官昭璃刚好化险为夷,她长长吐气,仍带着满面焦急之色,再次试图冲破他以元神所凝的结界,显然不在意他是否回答。 于是那暖就如冬日呵出的暖气,转眼化为寒凉白雾,一丝丝浸透心底。他嘴角浅笑多出几分苦涩,望了一眼头顶的天色。阵法会于正午发动,如今不过还差三刻。 鎏尊台顶层一时间兵刃相碰“叮叮”之声不绝,丽铮的弯刀舞出一轮金色圆环,光芒耀眼几可蔽日,言浩漆黑长剑点、刺、挑、砍,剑剑都没有花哨动作,犹如毒蛇出洞,兼具沉稳与灵活。 宫南傲长刀妖异,姿态慵懒,举手投足犹如舞蹈,绯红薄唇雪白玉齿咬青丝一缕,血红刀光却犹如泼风雷暴,内力雄浑攻杀凌厉! 上官昭璃重练内修毕竟只有三年,单论硬碰硬的掌风拳力在四人之中仅能排第三,但《涅槃篇》武功极为诡异,他黑色披风翻卷犹如一道魅影,宫南傲一时竟也没有破解之法,加之上官昭璃是机关天才,身上从来不少奇形怪状的武器兵刃,偶尔还能甩出一两枚雷弹,宫南傲竟然渐渐再近不了他的身! 霏霏稍微放心下来,谁知随着日头渐高,上官昭璃的脸色竟然越来越白,全身汗湿如雨,身法也渐渐变得凝滞,频频遇险!正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仿佛玉器骤然破碎,“宫南!” 宫南傲身体一震,长刀一顿似要回头,但也只是一顿而已。看了一眼已被自己逼到高台一角的上官昭璃,他闭了闭狭长的眸子,已经转过一半的脸终究转回,继续挥刀步步封住上官昭璃的退路。 霏霏以眼角一扫,只见丽铮的腹部已被长剑洞穿。言浩的剑经雨殇改造,上面是有放血槽的,黑色的衣裳虽然看不出血痕,但鲜血飞溅之间,落地生红梅万朵,带走了她所有的力气。 金色弯刀当啷落地,长剑抽回,丽铮的身体顿时像失去提绳的人偶一般倒下。言浩脸上已没了初时的轻鄙,叹了一句,“女子残疾之身,为那禽兽做到如此地步,实在不值。” 说完,他倒提着染血长剑,快步去助上官昭璃去了。 丽铮睁大了眼睛,喉间发出“咯咯”的声音,嘴角不断溢出的血在她的侧脸上勾出红艳的图腾。她没有去捂腹部的伤口,染血的手指努力在衣襟之中翻找着什么。 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躺在冰凉的石地之上,冷得她瑟瑟发抖,仿佛身下又是当年那捧雪。 那捧雪,那么冷,她走了三天三夜,拖曳一地红绸般的轨迹,大雪纷纷扬扬而下,覆盖了她一步一个的血脚印,从此葬着她一生最绝望,也埋了她一生最欢喜。 她常于梦中重回那蜿蜒百里的血路,驼着背上的少年,一遍又一遍重走。一路有对狼群再次追来的恐惧,一路有对双腿一点点失去知觉的恐惧,一路有对背上少年呼吸越来越淡的恐惧。 夜里漆黑无光,白日雪地茫茫。三天三夜她的眼中只有两种颜色,黑暗不再只象征夜晚,因为白天和黑夜都是“黑暗”的。她由黑暗中迈步,再走入黑暗之中,她一直一直走,除了恐惧,就只有绝望。 但是,她救活了他,她背着他走出了荒无人烟的“死亡雪区”,他们三天三夜肌肤相贴,一生里最近的距离。她让他再次睁开那漆黑如墨的狭长双眸,他笑起来如同草原上最美的火焰花,他对她说:“我叫宫南。” 这就够了。 这样的欢喜,足够让她忘记那一路的恐惧和绝望,甚至一次又一次再于那捧雪中辗转,只为了最后那一刻的欢喜。 值得吗? 为什么不值得呢? 丽铮似乎终于找到了那东西,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着它,已经透出死气的苍白面容上不由露出一个笑容。 宫南,你可记得,你曾许我一个愿望? 我一生骄傲,始终没有说,但我此刻想说完再走。血枫人不信前世今生,纵然有轮回,每一世也要是全新的开始,所以必须在死前了尽前缘。 我们的心中都生长着相似的毒花,漆黑如墨,深深扎根在血肉之中,随着执念的深化而盛开得日益繁盛。 宫南,那个我做了一生的梦,只能做到这啦,但望……你真的能放下。 她呼出最后一口气,于地面凝出淡淡霜花。 紧紧攥着的掌心松开,滚出一枚晶莹硕大的宝石扳指,奢华精致,妖异的紫色,像一个人眼中绽放的冶艳紫罗兰。 …… 由于言浩的帮忙,上官昭璃压力骤减,三人缠斗着又到了大殿正中。但就算言浩承担了宫南傲大半攻势,几乎浑身浴血,上官昭璃依旧越来越虚弱,险象环生。 宫南傲的刀势愈发狠戾,大开大阖,扑面之风都仿佛刀割,血色怒放如连天焰火。言浩咬牙硬撑,一次又一次倒下,一次又一次扑来,宫南傲终于有些不耐烦。他突然收刀,单手前探,手掌白如玉,利如刃,灵活地破开他的剑气,按上了言浩的胸口,暗劲一涌。 “噗!” 言浩口喷鲜血,倒飞而出,直接越过了高台边缘。眼看他就要摔得粉身碎骨,言浩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剑钉入石台,终于在最后一刻吊在了石台外,但再无力去帮上官昭璃。 雁落玄闭上了眼,他不忍看着霏霏疯狂撞击结界,但他这一次,更不会再心软。 大殿四角渐渐有道道金色的光阑升起,带着不属于凡间所有的压迫感,宫南傲挑了挑眉,依稀猜到了这是谁的手笔。他冷冷一笑,眼角眉梢透出浓烈的邪佞,上官昭璃注定死在他手里,至于青漓的死活,他乐得做壁上观。 上官昭璃也看到了那四道光阑,他艰难地皱起眉,一手已经握了一枚雷弹——既然猜到自己的诡异状态和那东西有关,不管那是什么鬼东西,有多强大,他就不会坐以待毙! 宫南傲邪肆地勾了勾唇,眼底闪过一丝戏谑,竟然不再出招。他认出这是驭光术,所谓光,也就是虚幻没有实体的东西,他对看上官昭璃垂死挣扎一向很感兴趣。 力气在流逝,霏霏的一双凤眸几乎化为血红。一次次的摔倒,让她身上浮起大片淤青,尤其是反复敲打结界的双手,掌心已经肿得像馒头一样。霏霏又一次向后摔倒,她咬牙支撑起身体,抬头竟然看到了一把祭祀用的双刃礼刀。 169 曲终人散 霏霏双目一亮,一把抽出礼刀,冲着结界用力砍去。刀刃蓦地弹回,瞬间自她的眉角到唇角刻下一道艳红血痕。她丝毫未觉,调整了姿势,礼刀再次砍向结界。 伤口处的血一滴滴落下,落在结界上,竟然缓缓浸入其中,绽开数道蛛丝一般的裂痕。霏霏发现之后,眼底光华大盛,她毫不犹豫地在掌心横砍一刀,将手掌贴上了结界。 晶状物质渐渐碎裂的喀擦声,被殿内狂风呼啸一般的巨大声响完全掩盖。 上官昭璃已经试遍了所有的办法,用雷弹炸,用剑砍,用剧毒腐蚀,都没用。宫南傲手笑吟吟地抄着手看,狭长黑眸之中妖紫蔓延,隐隐闪过一丝深藏的恨意。 霏霏就算不想要他的孩子,毕竟怀了八个月,他始终觉得她不至于去害自己的亲骨肉,但上官昭璃……四道光阑终于彻底从地下钻出,灼灼白光一闪,上官昭璃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四肢陡然被四道光束彻底钉穿,深可见骨,再不能动分毫! 血淋漓洒下,饱饮神之血的白光越来越盛,宫南傲妖娆一笑,“上官昭璃,本来还想看你多苟延残喘一阵,但现在看情况,本王若是再不出手,或许这头一份就要给别人抢了。” 上官昭璃皱紧英眉,强忍痛意,仍然试图挣脱光阑的固定,发出金属和肌骨磨擦一般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宫南傲露出聆听仙乐一般的沉醉神色,他眯起魅眸,手中长刀一分分举起。 然后,落下。 “不要!” “不要!” “刺啦——” 两声撕心裂肺的惊呼几乎同时炸起,宫南傲瞳孔一缩,眼底瞬间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异,霏霏和雁落玄,他们怎么可能在这里?! 他飞快抬头,看见凭空出现的血人一般的女子,看见她向这边近乎疯狂地飞扑而来,看见她身后的男子整个人匍伏在地,已经无法站起,却用力伸出手臂,五指死死攥着一块黑绸,看见他脸上因极端惊恐而扭曲和狰狞的表情! 刀势已然收势不及,宫南傲立即拼命后仰,手臂关节因为巨大的压迫发出咯咯声响。 “丫头!” “阿瑾!” 两个男人同时发出惊怒交加的怒吼! “哧”地一声,刀尖入肉。 宫南傲被烫到一般缩手,却没有兵刃落地的声音。 那把血色流动的妖异长刀深深刺进了女子的胸口,她的血流到刀上,立即被刀锋吸收,变为更加美丽的妖冶花纹。 怎么……会这样? 宫南傲妖孽的俊脸失去了所有从容悠然,只剩一片惨白。他不敢拔刀,只能用手试图堵住她的伤口,锋利的刀刃同样割破了他的皮肉,以三人脚下为中心,一片血泊渐渐蔓延开来。 “你怎么样……你怎么样了,小菲儿,你有没有事……”宫南傲语无伦次,眼前渐渐模糊了,满眼只剩下那一个自己亲手造成的伤口。 霏霏其实并不觉得痛,所有的感觉在这一瞬间都变得迟钝了。她看着面前哭得满脸是泪的男人,艰难地抬起手,用惨不忍睹的指尖轻轻擦了擦他的眼下,一张嘴却有血从喉咙中涌出。 “宫……孩……活着……活……”霏霏努力表达,却只能说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宫南傲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那一个个的字眼落在心口,就像她溅到他身上的殷红血色,烫出一个个伤口。他用力点头,双手捧住她的脸,擦拭她嘴角的血迹,一生从未有过的温柔和柔和。 “不要再说了,小菲儿,只要你活着,我们一起养大我们的孩子,只要你活着……求你,活着!” 上官昭璃已经说不出话来,滚烫的泪奔腾过她的耳垂颈后,浸入她的领口。霏霏想要抬头去看他,但因为上官昭璃无法用手抱住她,她的身体反而向下滑去。 正在这时,雁落玄再次惊吼,华美清淡的嗓音已经完全撕哑——“小心!” 尖锐的呼啸声中,只见一股比先前的都要粗壮的光柱,以常人难以辨别的速度凶狠地撞向上官昭璃的后背,似要将他整个人都钉穿! 紫红一闪,砰一声,光柱刺入宫南傲的胸口,却没有将他穿透。他华丽冶艳的长袖已经化为碎片,手臂之上条条肌肉鼓起,已经绷到最紧。宫南傲单手紧握,似乎攥着那没有实体的光柱,前额血蝶一点点发出刺眼的红光,空中陡然出现巨大的蝴蝶虚影! 宫南傲狭长的眼中闪过一丝浅浅的哀伤,小菲儿,其实我的爱,也不是永远都强横霸道。 可惜我懂的太晚,可惜时间已到。 我一直都让你那么痛苦,至少成全你一次吧……他牵唇一笑。 半空中虚幻的蝶翼一扇,几道光阑之上白光一闪,连同强大的压迫感,突然便像没有存在过一般,消失了。 血蝶虚影也在同时破碎,宫南傲的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额头已经一片雪白。 或者不止额头,他的全身肌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白,如同玉石,细微的毛孔全部消失不见,皮肤之上再无任何纹路。 伤口自动愈合,血色自动消退,皮肤光泽明润,那如同玉雕的美人静静躺在那里,失去了所有生气,唯有五官栩栩如生,嘴角噙一丝宜喜宜嗔的笑,艳如生时。 …… 光阑消失之后,上官昭璃立即全身一软倒了下去,他不顾自己手腕脚腕上可怖的伤口,向前爬行几步,勉强将霏霏抱进了怀中。 他用手指触碰她的脸,抖得很厉害,仿佛在碰易碎的瓷器,“丫头,你睁开眼啊,我是昭璃,你的昭璃啊……” 霏霏已经没有力气睁眼了,她抬起手,上官昭璃立即将脸凑过去,抑制不住的泪滚落在她指尖。霏霏虚弱地笑了,长长的羽睫上还沾着细碎的泪珠,眼角的天生胭脂色更加明艳,恍如桃花。 “不哭……”她的声音已经低得他几乎听不见,很轻,尾音飘散在空中,“我的王……” 那贴着他的脸的手,无声滑落。 上官昭璃缓缓闭上了眼,许久之后,他苦涩一笑。 丫头,我不配做你的王。 但如你所愿,我会成为天下最好的王。 我会守着孤独,守着你的死亡,守着心中永远的痛苦,在永夜之中,好好活下去。 一片血泊之中,中原最后的王和死去的女子静静相依,不远处躺着安静的妖艳玉美人,而那个一直干净温和,时时光明如在云巅之上的男子浑身尘土,前额抵在地上磨得血肉模糊。 鎏尊台上方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全黑,滚滚墨云翻腾如浪,雁落玄顿了顿,仿佛受到感应一般抬起头。 双瞳之中的沉沉魔气已经散了,重新变得琉璃一般晶莹剔透。他嘴角露出一点奇异而神秘的微笑,眼中竟然流露期待之色。 佛说: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若单论求不得,或许就是三苦。 相悦不敢相诉。 相恋无法相守。 相爱实则相残。 天谴啊,就是魂飞魄散吧? 卷三 番外卷 170 番外惊梦 大殿奢华如同金窟,铜灯明灭,光影沉浮,白檀香雾斜烟横,模糊显出一抹白影。 盛装丽人独自坐在镜前,正在揽镜描妆。 那是从西土进贡的水晶镜,光可鉴人,效果比铜镜好得多,全国只有这么一面。不止镜子,摆在梳妆台上的一切几乎都是珍品中的珍品,哪怕最不起眼的一朵绢花都是金银丝线织就。 九尾火凤的地毯上铺开雪白的烟罗,长长裙摆之下微微露出一点描金凤履,玄金双色的底,银边,穿线缝珠,缀着最洁白的羽毛。顺着裙上金色花瓣的芙蓉花一路向上,是略显丰盈更增风情的腰肢,乌黑如木的长发之上珠环遍布,却全是素银制作,浑身上下白得如同雪人。 佳人下巴微微扬起,眉目之间带着天生的矜贵,她抿匀唇上的殷红口脂,又往眼角淡红胭脂之上扫了淡淡的金色,一双隐有金光的眸子顿 时更加威严高贵,衬得眼神媚而毒。 纤细十指肌肤莹白,指尖修剪齐整犹如珍贝的指甲上十朵金色莲花,最后一一套上尖而长的黄金护甲。 哪里传来悠长的钟声,如泣如诉,哀恸凝重,整整八十一声。 百年动乱,天下一统,登基为皇的璃王亲定《礼典》——帝崩,哀钟八十一响。 女子听见那若有若无的哀戚钟鸣,失神片刻,随即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她终于起身,最后扫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很好,完美。 这莲花图样她已经有五年不敢再用, 到了如今……她想起那个人怒声斥责 自己不配以莲作饰的样子,不屑地冷笑起来,转身向外行去。 大批的人在她面前麦子一般伏倒,她看也不看地昂首走过,甚至有些无聊地思索……丧仪过后还有几天是新帝的登基大典,晋封太后时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配什么样子的首饰。 后宫女人太多,皇帝……不,先帝曾经下令废除殉葬制,她该寻个什么由头将这批女人杀掉,阴气过重引得宫中八岁的小皇帝夜不安枕?这个理由不错…… 女子一双秀美愈发高挑,嘴角已不由越扬越高,天空之中却陡然落下一尊巨大的棺材,晶光灿烂,险些砸中她的脚尖。 “砰”一声棺盖滑开,露出一截金色如锦的长发,和一只苍白的手。宫中先帝命人专门密制的不腐香的香味,浓郁地飘散开来。 “护驾!护驾!”女子跌坐在地,惊声尖叫,美丽脸庞因为极端的恐惧而扭曲。长长的护甲用力划过,留下道道凌厉的艳光,似要挥开不存在的妖魔。 那只僵硬如同石头的手缓缓动了动,女子已经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浑身疯狂颤抖。 一道人影机械地从棺中坐了起来,金色长发挡住了她的面容,露出尖尖的下巴和漆黑的唇。她转头时脖子上的关节发出咯吱的声音,冲她露齿一 笑,齿间寒光闪烁,“鸠占鹊巢,害我夫君,杀我爱儿,别来无恙,蕉 ——夏——怜?” “啊!” 蕉夏怜猛地睁开眼,险些从床上一蹦而起,她剧烈地喘息,背心衣衫已被冷汗湿了一大片。 守夜的绣嫱急忙从床下爬起来,一抬头就看见主子披头散发之间一双猩红 的眼,差点吓得晕过去。她吞了一口 唾沫,硬着头皮上前握住女子的手,“娘娘,娘娘,又梦魇了吗,可要奴婢去传太医?” “上官紫萱,别过来!”蕉夏怜陡然看见眼前出现一片黑影,浑身一震,一把抓起床头的杯盏就砸了过去,颤声惊叫。绣嫱不敢躲,雪白的额头硬生生砸出一个血口子,只低声唤了一句“娘娘”。 另外一个宫女绣伊匆匆点燃宫灯,端来参茶,“娘娘,青冥大长公主仙逝已经五年了,如今是瑾国隆德五年。” 火光一闪,殿中亮了起来。 蕉夏怜眯了眯眼,终于看清面前的人,白襦青裙,是个面容普通的宫女。 宫南傲死后,她将原来的十八美以各种各样的名头杀了个干干净净,如今这些人都是她自己培养的心腹。 她浅啜了一口参茶,缓缓放松下来,声音还有些发颤,“拿镜子来。” 绣伊不解,却不敢有任何疑问,垂头去拿,用眼角暗示绣嫱退下,先去包扎伤口。 蕉夏怜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睛下面两 个大大的黑眼圈,看起来极为憔悴, 和梦中之人完全是天壤之别。 隆德五年啊……原来已经五年了。 四国归一,宫南傲死了,雁落玄死了,霏霏死了,上官昭璃重伤卧床近乎两年,而她已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甚至很快就将成为太后。 前两年上官白以摄政王的身份代理朝政,自从上官昭璃伤好便亲自理政,于权力之上将她钳制得死死的不说,就连夫妻之间基本的相敬如宾都没有。 后宫之中女人依旧只多不少,她为了她的后位和她的儿子,日日和一群女人斗得你死我活疲于奔命,他却根本连她的宫室都不曾主动踏足。 上官昭璃,本宫才是你的正妻,上官灼皓才是你的儿子!你把那个贱人的 尸体封于冰棺伴于身侧,把那个贱人的儿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算什么?! 铜镜砸于地面,“喀擦”一声摔得粉碎。 “皇帝还是宿在瑾宫吗?” “回娘娘,是。” 蕉夏怜攥了攥拳头,声音已经平静下来,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光,“把皓 儿抱起来,就说他梦魇受惊,带上一起去请皇帝看看吧。” 绣伊一怔,“娘娘,这么晚了……” 蕉夏怜淡淡地睇了她一眼,绣伊恭敬地退了下去,“奴婢去唤小皇子起身。” 这个梦是个预兆,看来有些准备,该提前了。 171 番外拥尸 午夜,凉风,外加一轮残月。 庭园之中很快就摆开了全副的皇后仪仗,白日里华美高贵的熠熠金红之色 沉浸在森森夜色之中,逶迤如漫开一条血河。远处有更鼓的声音传来,一声声沉闷而凝重,宛如擂在人的心上。 蕉夏怜眼角冷淡地扫过阶下一脸隐忍的众人,嘴角不动声色地翘了翘,夜深又如何,凭她母仪天下的高贵尊荣之身,媲美日月,自当如此。她伸出手,近乎拉扯地牵住一旁一名身形纤秀单薄的少年,一手搭在和凤宫首领太监薛禄贵的肩上,雍容迈步。 那少年似乎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地出着神,被陡然一带险些绊了一跤,惊慌地站直身体之后,狼狈无措地攥了攥衣角。 蕉夏怜眉头一拧,眼底滑过一丝隐秘的不耐,随即半弯下身,放柔声音慈和道,“皓儿,母后在这呢,不怕啊……” 那尾音拖得微长,显出一种奇异的阴冷,上官灼皓浑身一颤。 蕉夏怜见他失仪,也不曾责怪,怜惜地叹了一声,转头对绣伊道,“本宫的孩子都给吓得神智不清了,可怜这么小小的人儿就夜不安枕……你说,若是皇上多来几次,指不定这梦魇之症就好了。” “回娘娘,奴婢会去太医院叫人来给殿下诊脉,可是后宫素来阴气重,若无真龙阳气压制,只怕也没有作用。”绣伊恭敬地回答,脸色平静,两只眼睛只盯着面前的地面。 斑驳的青黑树影投在脚前,姿态细长狰狞,好像束缚着什么魍魉鬼魅,正在叫嚣着要挣破枷锁。 皇后凤体安泰,皇长子梦魇难眠。 谁都不要记错了。 蕉夏怜满意一笑,重新执起上官灼皓的手,向宫门行去。 上官灼皓个子很高,也很瘦,寻常五岁孩子这时候还带着婴儿肥,宽大的浅黄锦衣裹在他身上却让他显得弱不胜衣。披散的黑发挡住了他半张脸,模糊了他的面容。 他没有和蕉夏怜并排而行,手虽然被紧紧握着,却不像同龄孩子在母亲身边一样下意识去依赖和亲昵,反而显得怯懦和畏缩,透着神经绷紧的诡异感。 一声小动物般轻而低的呻口今从口中溢出,瘦弱的身体风中枯叶一般起了瑟瑟的颤抖。 疼……很疼。 蕉夏怜尖利的护甲在他白细的手心划开了一道口子,锋利的尖端因为行走时不时顺着伤口刺进去,无意识般在那条血缝中勾挑。 上官灼皓将头低得更低,没有因疼痛而挣扎,只是顺从地走着,像一尊细 线操纵之下没有生命的偶人。 …… 出人意料,瑾宫外面竟然没有任何人守卫,甚至连守夜的太监也不曾有。 蕉夏怜眸色渐深,瞳孔之中有金光一掠而过。 她脚步顿了顿,脸色蓦地一白,突然甩开上官灼皓,从薛禄贵手中夺过一盏宫灯,大步向前走去,步伐匆匆脸色焦急,“怎么没有人,伺候的奴才呢?皇上万金之体,若出了事可如何是好,皇上,您应臣妾一声,皇 上!” 隐藏在浓墨一般的黑暗之中的树荫起了阵阵波澜,蕉夏怜无声地冷笑一下,言字诀无论换几波人,永远都是这么一个鬼鬼祟祟的作风。她脚下不停,装作担忧龙体惊慌之下大失分寸,闷着头一口气冲进了瑾宫之中。 反正此刻上官昭璃不能责罚于她,她倒要看看这瑾宫之中藏着什么温香软玉狐骚鬼魅,让他这么魂不守舍! “嘎吱”一声,两扇雕刻精致的门被人狠狠推开,月光立刻扫开一大片银白扇影,蕉夏怜举高手中的宫灯,毫不犹豫向前一探,立即将宫殿正中的两道人影照得清清楚楚。 贴地盘旋的幽风猛地大了起来,廊间的重重纱帘被呼啦啦吹起,树叶簌簌地颤动,让人想起传说中幽魅的笑声。 宫灯“啪嗒”一声坠落在地,火舌立刻舔上描画精致的绫纱,熊熊地烧起来。 蕉夏怜向后退了一步,双颊惨 白,这回明显不是做戏,连唇上的血色都褪得一干二尽。 晶光灿烂的冰棺,毫无生气的人。 颀长清隽的身影倚棺靠坐,青年帝王半侧着脸,更显得肌肤苍白,气质清冷,一头银白长发倾泻而下,凝尽雪 光一般的白,仿佛整个人都化作了冰雕玉魄。 这本该是极端的俊美,他的身上却没有冰和玉的干静和剔透,只有冷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冷寂,死寂,无际,好像隔开一个没有活物存在的空间,让人看见大雪茫茫,似有似无触摸到刻骨苍凉。 黑曜石般冷峻漆黑的眼淡淡地看过来,明显早已得到了暗卫的通报,瞳仁一闪间的钢蓝厉色如同最锋利的钢针。他看她的眼神根本不是丈夫看妻子的眼神,甚至不是皇帝在看皇后,而是一个毫无生息的死物,看着另一个即将成为死物的存在。 “皇……皇……皇上……”蕉夏怜却已顾不得计较这些了,她牙齿咯咯碰撞,双眼大睁,惊恐至极地瞪着他的胸口。 怎么会,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青冥大长公主薨后不是已经下葬萱陵了吗,她噩梦之中的场景,怎么会真的出现在眼前?! 上官昭璃感觉到她眼神的落点,嘴角一勾,终于有了些活人气息,扬起一个近乎宠溺的笑来,看在蕉夏怜眼中却让她毛骨悚然。 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在怀中女子的长发之上,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瓷,温柔得能让所有女子心弦颤颤,他嘘了一 声,声音空洞幽远。 “你静些,丫头还在睡呢,吵醒了她朕可不依。” 番外凤凰花1 001瑾萱 这一战,原来已经到了极北荒原。 霁栎修长的手指擦过眉间,殷红一片。他回头看向身后,遍地死尸已经被苍茫大雪埋去,雪上蓬蓬血色潋滟,仍然鲜明刻骨。 凤族的血,入水不化,落地不散,无法消除无法遮挡,永远惊艳如生时。 “父神明显属意于你更多些,阿栎,你法力高强,族人也个个强大,不想和其他人争一争吗?” “晁殃,天帝至尊有什么趣味,凤凰是天地间至阳至热的灵禽,火热的心不可能为规矩所缚!真要去争,不如我助你。” “好兄弟,我们一言为定!我若为天帝,定与你共享!” …… “阿栎,魔族进犯,司战之神在炎亘垣失踪,你再助我一次可好?” “晁殃,我凤族避世万年,实在不想再兴争斗。” “最后一次,我发誓!” 面目诚恳的天帝似乎昨天才见过,今日面前已是无解死局。 果然是最后一次。 没有供给,没有后援,错误的情报,泄漏的阵图。凤族男女老少,三千族人,一战葬送。 他听说九重天盛传晁殃是凭借凤族才能上位,也了解晁殃的自大多疑,所以他带领全族避入天外天,凡凤族人一概不许出世。 没想到,他还是容不下自己。 霁栎一头美艳红发随风狂舞,他知道自己已经快支撑不住,就要化形了。 刷—— 极北之地上空猛地暴射出万道艳艳红光,巨大的血凤自虚幻的红莲中振翅而出,凤羽怒展,引亢悲唳。 通透冶艳的红色凤目中升腾起浓浓不甘,他不慎中了锁魂丝,再有片刻就会魂魄爆裂而亡。必须找到什么灵物,将自己的全身法力和他收集的凤族残魂传承,否则凤凰一族,从此绝迹! 极北之地,苦寒无比。这里修仙必须更加坚毅灵慧,除非是犯了错被流放的仙族,否则连活物也少见。 霁栎突然察觉到一阵灵力波动,细微却纯净。 他眼前一亮,一朵白莲!八瓣雪莲,花瓣散发出莹莹白光,温润平和。 霁栎讶然,少了一分魂魄,弱小的花木一族竟还有人能修得如此成效,是朵倔强的花。 “小东西,本君助你一臂之力。我用凤族人的残魂替你修补魂魄,再传你上万年法术。三千凤族的怨,你帮我们,帮天帝,帮这肮脏的九重天,记住。” 漫天红光越来越浓,似乎极北万里冰雪都在燃烧,当这红达到顶点的瞬间,开始以白莲为中心,强行倒灌! 红芒散尽,第九瓣花瓣颤颤巍巍舒展,雪白中已经混进丝丝红艳,似纯洁,似妖冶。 霁栎看着九瓣白莲飞快旋转,最终化为一个沉睡的少女,欣慰一笑,“莲族和凤族的合体,天地间唯一一朵凤凰花。你法力承袭我,不如唤我一句父君,凤族上君的遗子,天帝轻易不敢动你。” 血脉有继,他心底涌起一股陌生的温暖,忽然有些后悔将凤族的怨气加诸在这朵无辜白莲之上,想要教导她更多,美丽的凤羽却开始化为光斑,霁栎叹了口气。 怀瑾握瑜,瑾者,美玉。 萱草忘忧,萱者,无忧。 你便叫,瑾萱。 番外凤凰花2 002公主 “霁栎也死了?”轮廓硬朗,修眉长目的帝君披着重羽墨氅,额前一枚墨玉,不时闪过圣洁的金色西番莲花纹。 “上君已经魂归混沌。” 晁殃冷笑,“不必说的这么避讳。死了就是死了,什么羽化魂归混沌,太虚佑护我族之类的话说给那些下仙听也罢了,何必再唬弄我们自己。” “是。” 晁殃觉得心底有些说不出的烦躁,“还有什么事?” “回帝君,我界新多了一位上神。” “上神?”晁殃黑眸一眯,“哪一族的?” 寻常灵物升小仙度九道雷劫,下仙二十七道,上仙五十四道,突破神阶八十一道者已经少之又少。上神,那是远古洪荒时代才有的稀罕货,战斗力超强。这机缘无法自己修炼得来,只能靠血脉传承。 “无族。” 晁殃沉默一会儿,问道,“和霁栎有关?” “承袭他凤族血脉与上万年至纯法力。极北荒原的白莲,上君送了她一颗凤凰泪凝成的珠子,里面有他的遗言——我女瑾萱。” 晁殃狠狠一甩袍袖,打出一道黑光,一座仙山轰然崩裂。 “帝君要如何做,杀了?” 晁殃回身给了那人一耳光,“接回来,封为公主,在喜善天修建府邸,大加赏赐,再诏告整个九重天!这些事你们做得还少吗,要本君教?” “是。” 晁殃冷哼一声,“难道你希望本君被说成是兔死狗烹,心胸狭窄的昏君暴君?还不快滚!” 那人捂着脸连滚带爬地跑了,在心底咬牙,难道你不是吗?这话说出去下仙都不相信,只能拿来唬弄你自己。 可惜这位天降公主,无辜和凤族牵扯,注定成为帝君心口另一根拔不掉的刺,日日被猜忌防备。 瑾萱,可惜了一个好名字。 一晃万年。 “你们看,瑾萱那个胆小鬼今天又没来书院。” “那不是胆小,是清高。没听她嚷吗,殿下可是九重天独一无二的凤凰花!” “呵,没有族人和野种有什么区别?” “罢了,不提那扫兴的野种,我今个儿家里约了一位了不得的表哥去华雪池玩,你们也来吧。” “莫非是……那一位?哈哈,真是久仰大名……” 紫衣少女静静站在路中央,周身一层厚重仙障更显得她与别人格格不入。 这条路是唯一通向书院大门的路,现在已经下学了,各个仙族的小姐少主一拥而出,根本不知道他们口中的胆小鬼和野种正和他们擦肩而过。 毕竟她是全族壮烈牺牲的凤族上君的“遗子”,当着她的面,没人敢放肆。可私下里,帝君隐晦地允许了他们这种行为。 瑾萱漂亮的五官冷冰冰的,她不屑地眯了眯眼睛,比翼鸟族的公主实在是蠢货,果然是鹦鹉的近亲,舌头太长没处放,只能拿出来嚼闲话。 她的法力高过普通弟子太多,夫子说公平起见,不能教她法术。但如果她自学,九重天所有的藏书阁都针对她单方面封闭,连这最基本的仙障都是她见别人练习时偷学来的。 她没见过自己的父君,但却记得他的声音。九重天欠他们的,她迟早会讨回来。 肩膀突然被人一拍,“下午没有课业,却不见你与人同行,小小年纪便这么不合群?” 番外凤凰花3 003侧室 瑾萱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后退数步防备地抬起头。 逆着光她看不清青年的脸,只觉得他身材颀长,单衣翩跹,是天水之青的颜色,很干净。 下一刻,他直直走近她。 俊美的脸瞬间放大在眼前,英挺长眉,黛青瞳仁,侧颈有一条覆盖锁骨的狭长玄色图腾,隐隐流泻尊贵。 高华山巅云,皎皎海渊珠,清贵广寒月,洁净极北雪。纵然年轻,已算得彼其之子,美无度。倾九重天一切美景,或许可以形容一二。 瑾萱看了他一阵,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男色罢了,蓝粉骷髅。他随随便便破了她的仙障,可见是九重天中顶级强者的后代,她还不够强大,不想和他们有什么纠葛。 在天帝眼皮子底下,她只能如履薄冰。 青漓没看出她体内的凤凰血脉,还以为是朵普通白莲。白莲族一向喜欢假高傲,他见过的那些莲族贵女,个个都是玩欲擒故纵欲拒还迎的高手。一刻钟前还对你横眉冷对,转眼就能一口一个哥哥少君地投怀送抱了。 这个不错,没她们恶心,格外能装些。 他觉得这是一个有意思的挑战,目中升起两簇挑衅的火苗,快步追上。 “你叫什么名字?” “白莲族哪一支的?” “你夫子是谁,我让他把咱们调到一起。” “看着你面若冰霜老气横秋,其实很小吧,有没有一万岁了?” “法力也还算高,你根骨不错,似乎仙法弱了些,走的慢。要去哪,本少带你好了。” 瑾萱突然停了脚步,深吸一口气,转过头,“你……哪族……人?”她几乎从不和别人说话,声音很低,有些暗哑的涩味。 青漓早忘了自己的初衷是狠狠整一整这个丫头,再“拆穿”她虚伪的“真面目”。舌干口燥地讲了半天,终于听她跟自己说话,心里颇有几分成就感。倒豆子似的开始介绍自己祖宗十八代,各种官阶品阶尊号洋洋洒洒数千字,连封地田宅,甚至家中的几个小仙娥都很是费心地描述一番。 瑾萱听的云里雾里,好容易才捕捉到“我们貔貅”四个字。 她嗤笑一声,“我当是什……么,不会排泄……的貔貅,积累了……一肚子废物……只能,从嘴倒。” 青漓一呆,却没有生气,浓眉轻轻一挑,“第一次有人这么和本少说,真是新鲜。” 又一挑,“本少平日话不多,今日对你是例外。” 他很认真地打量一番她的容貌,眼神几乎有实体,像把刷子涂上抹下,看得她心里发毛。完了咧开一口玉似的白牙,“你是个宝贝,长得也漂亮,以后,你就跟着本少!” 神经! 瑾萱有些紧张,面上露出的神色依旧冷淡防备,她觉得今天运势不佳,自己似乎遇到了小仙娥口中经常讨论的…… 还没等她想完,青漓将她拎小鸡似的提起来,往肩上一贯,扛上就走,“我爹娘今天去比翼鸟族做客,你先见见他们,得个好印象,以后本少还能帮你争取个侧室之位!” 凤凰花4 004初吻 “登徒子!”瑾萱毕竟是个孩子,从没架过云,貔貅速度太快,这么头朝下腾地窜起来,吓得她说话都立刻利落了。 “小白莲,这么犟可不好,本少带你去华雪池洗洗。”一句愤慨的指控被青漓朗朗的笑声和呼呼风声完全湮没,依稀能听到瑾萱最后的申辩,“你才是小……白……脸……” 眼看华雪池近在眼前,青漓将瑾萱从肩头抱进怀里,这表情冷冰冰硬邦邦的少女,身上竟出奇的暖,他揽着她的腰,抱着她的腿弯,就像拥抱了一朵云,那么软。 忍不住再抱紧些,貔貅贪热,从此以后,他要日日抱她在怀,让她从内到外,都炽热如火。 青漓这样发誓。 白莲族在水里比岸上有风味的多,清水出芙蓉用在怀中的冷美人儿身上,该是怎样风光?青漓恶意地扬了扬嘴角,手一松。 “扑通!” 华雪池旁,比翼鸟族三公主正款款招待貔貅族最英勇善战的少将和他的夫人,四周坐满了比翼鸟的小辈,一声巨响池水四溅,路上说瑾萱坏话的是七公主,吓得惊叫一声撞翻桌案,顾不得满身狼藉,跳起来一个劲指着水池高呼“护驾!” 青渊瞥了一眼半空,“漓儿,别闹了,过来赔罪。” 七公主一僵,三公主淡淡瞥她一眼,她咬咬牙,只好离宴退出华雪池。 青漓笑呵呵落下来,“父君,儿子今日见到一个白莲族的姑娘,她很特别,见解新奇,法力高强,容貌也漂亮,她听说父君和娘亲在,特地准备从水中凌波而出……”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还伸长手臂作出“请”的动作,这一转…… 水面还有些涟漪荡漾,一望无垠,别说人,连泡泡都没有。 青漓傻眼了。 少将夫人疑惑地拈着袖帕,挡了日头远眺,“人呢?” 青渊眉头一拧,冷冷看着青漓。 不会凫水的白莲花? 这念头把青漓的脑子直接炸到了虚空,完了,丫头会把他碎尸万段的!他顾不得周围众人的惊呼,一个猛子狠狠扎进水中。 水下,他远远看见一袭紫衣翩翩如舞,急忙游过去。饶是瑾萱少年老成,日日端着张老气横秋的脸,今日接二连三的惊吓也扛不住。入水那一刻,她竟直接昏了。 青漓抱住她,但见她长发散开,一头银发透出珍珠般的润泽光晕,半掩着脸,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和水红色的唇。 一颗血红的珠子从她衣内滑出,青漓抓在手心,脸色微沉,漆黑眼珠深如古井。 不会水,旱地莲,身体温暖,性格孤僻,还有这颗凤凰泪……她的身份呼之欲出──九重天最不能沾染的公主,瑾萱。 父君多次告诫他,在天界,最怕的不是你无能,而是太有才,功高震主。凤族何等强大,全族覆灭就因为出了一个霁栎。 和霁栎相关的人又如何?门当户对,如此已可堪妻位,大不了以后带着你离开九重天! 毕竟年少轻狂,青漓骨子里的横劲一发作,当即作了决定。这不能沾的人,他沾定了!他攥紧凤凰泪珠,搂着瑾萱破水而出。 水花漫天中,青衣和紫裙在花心紧紧纠缠,众人依稀看到尊贵的青衣青年低头,碰了碰银发少女的唇。 凤凰花5 005不归 炎岛花海,落英缤纷,自古闻名。 女子银发铺洒一地,火红裙摆如花怒放。瑾萱坐在花丛中,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地上的草叶,一折,再折,三折…… 她今年已经五万岁,可以嫁人了。 从四万年前起,青漓就日日追着她跑,他说紫色太暗,不适合她。他说他一直在勤练术法,等到他领了神职,就有能力保护她。他说他斩了东瀛妖兽,有功勋宅邸了,问她喜欢什么风格的家…… 他说过太多话,唯独没有说过喜欢她。直到一千年前,他成了司战的神,她生辰的时候,他说,瑾萱,嫁给我。 她一直拒绝他,表现得对他无比厌恶,冷若冰霜,浑身是刺。她毒舌挑剔,得理不饶人,还不爱笑。 但青漓从来没有冲她发过火,万年如一日。 他似乎知道她心中的秘密——她一直害怕天帝牵怒到他。但为了她高傲的性格,他从不说破。 她第一次换上红裙,嘴硬说是最近心情喜庆,他什么话都没有说,眼睛亮得像星星,飞快吻了她的颊。 莲心是顶级仙药,是白莲的第二条命——如果神魂俱灭,莲族能利用莲心聚魂。那次他重伤,她将自己的莲心入了药。一个“家”字,敲开了她最后的心门。 他带她来到炎岛,让她在这里等着凤冠霞帔,等着八十一只喜鹊引路,等着他给的婚礼。那夜炎岛十万年开一次的紫胭花盛开,遍地莹莹紫光,大如玉盘的花瓣铺在身下柔软娇嫩,暗香浸透她的蜿蜒于草地上的发,美好的像一个梦。 然后…… 就没有了。 自从她把自己交给他,两年间,杳无音信。 “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男子轻佻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廓上,手指一勾一放地逗弄她的耳垂。 “南灏,你的人生只剩下恶心别人这一件事可以做了吗?”瑾萱端坐不动,这是天帝和蝶族女君的儿子——太子南灏,她知道打不过他就懒得躲闪。 “小萱最喜欢这样伤别人的心,殊不知自己最伤心。”南灏懒洋洋地攀在她的肩上,他的容貌和晁殃很像,但眼睛更挑更勾魂,皮肤更白更细腻,丹红唇色艳如牡丹,额前一只血蝶翩然若飞。 南灏暖昧地拉住她的手腕,“其实你自己都不相信他还会回来,对吗?” “笑话。”瑾萱冷冷抽回手。 “这是你们的爱巢,多隐私的地方。你怎么不问我是如何知道你在这里的,我是如何知道他对你始乱终弃的?”南灏狭长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妒火,抿唇继续道,“还是你害怕知道?” 瑾萱眸光一凝,指甲已经抵在掌心,十道青白掐痕,“随你。” 南灏就势倚上她的背,食指缠绕着她银色的发丝,“我可以明白告诉你,父皇忌讳你身上霁栎的高深法力,他和你的青漓做了个交易,只要青漓拿下小萱你这颗高傲又傻兮兮的心,他就封你的情郎,做战神。” 瑾萱身体一动就要离开,南灏目光一寒,一层禁制就地而起,“今天你不想听也要听我说完。” 凤凰花6 006喜事 他柔和了神色,换个姿势,将头枕在她的腿上,抓过她僵硬的手,手把手让她替自己梳理长发,“貔貅本是祥瑞守财之兽,青漓那一支却偏偏善战好武,战功赫赫人人眼热,加之貔貅年轻一辈竞争激烈,青漓他父君受了重伤,四万年前离了少将一职,如果青漓不能脱颖而出,他们这一脉都会被生吞活剥。” “父皇给了青漓一种香,他把自己的精血融入其中再送给了你。只要得到你,就间接拥有了你的法力。小萱这两年是不是感觉自己法力退化的厉害,所以刚刚一直隐忍不发呢?” 南灏轻笑一声,“你的情郎……还有四天就要和比翼鸟族三公主联姻了。人家是明媒正娶的正妻,说起来,还是小萱你不要脸,勾了三公主的夫君呢。”他恶意地放轻了声音,欣赏她微微起伏的曼妙胸口。瑾萱一向自抑,如此反应实在难得。 可惜,他觉得还不够,“还记得你那次在华雪池落水吗?三公主一直心情不畅,说想要看白莲族的凌波舞,青漓好容易找到你。谁知你竟然笨到不会水。小萱,你该感激自己落水落的狼狈,好歹搏了三公主一笑,否则……” 南灏一叹,不再说话了。他自袖中取出一封红色方帖,轻佻地插在她后颈的领子里,冰凉的手拍拍她的脸蛋,抛了一个媚眼,“这是天界的大喜事,你迟早会知道的。” 南灏走了很久了,瑾萱却觉得他的禁制还在,压抑到她呼吸都艰难。 天黑了,该回去了。 她怔怔地站起来,坐久了腿麻站不稳,她晃了晃,什么东西“啪”一声掉在地上。 她弯腰去捡,三次才抓稳。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他为她建的府邸中的,瑾萱仿若镇定地打开奢华的请帖,手指缓缓点在青漓两个字上,温存地摩挲一阵,她笑了笑,指尖一点点移到右边,定住。 佳鸢。 比翼鸟族的三公主。 南灏没有骗她。 瑾萱从来没有笑得那么灿烂,她像牙牙学语的孩子,盯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字,一字字地念出声来,“紫胭为证,君心永恒,妾心不变,年年岁岁,共待花开。” 紫胭,紫胭花? 他们想要永远厮守,所以请十万年一开一落的紫胭为证。见证属于他们的每个十万年,都相爱如初。 那么,她呢?那夜她见过满岛的紫胭花,可她算什么,这四万年又算什么? 请帖掉落在地,瑾萱缓缓坐倒,她把脸埋进手心,声音低了下去,“青漓,我不好吗?” “因为我不会笑,不会为你哭,甚至看到这些都不会心疼,所以你要骗我吗?” 她倔强地咬住下唇,不愿承认自己的脆弱。两行清澈的水渍从指缝间沁出,她却挑高了嘴角。 她没有心,因为她的莲心,三万年前轻易地送了人。 “难道我没有心,你就觉得我不会痛吗?难道我从来不哭,你就觉得我不像别的神女,觉得我可以随意伤害吗?” 凤凰花7 007还心 如雪的长发染上丝丝血色,无数凤凰悲怨愤慨的尖唳吵得她头痛欲裂,“三千凤族的怨,你帮我们,帮天帝,帮这肮脏的九重天,记住。” “小萱,是你不要脸,勾了人家的夫君呢。” “以后,你就跟着本少!” “紫胭为证,君心永恒,妾心不变,年年岁岁,共待花开。” “瑾萱,嫁给我。” “住嘴!住嘴!住嘴住嘴住嘴!”瑾萱捂住头尖叫,她的指甲已经抓破了自己的侧脸,无助地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等到一根浮木,上面却已经有了别人,再载不动一个她。 “青漓,你还有心吗?”她忽然莞尔一笑,嫣然无方。“公平起见,等你把心还给我,我们就一刀两断吧。” - 貔貅族最杰出的战神,迎娶高贵美丽的比翼鸟族三公主,天帝晁殃亲自主婚,何等尊荣。 不止整个九重天张灯结彩,连四海八荒都喜气洋洋。他们在父神诞生的地方成亲,观礼的人坐满了厅堂。 瑾萱远远看着,青漓没怎么变,还是她爱着的样子,红衣飘飘俊美无匹。可她自己,已经瘦得颧骨突出。 他不要自己也对,人间都传言,颧骨高的女人克夫。 他们这个样子,是要拜堂了吗?瑾萱不愿再看,打出一道仙障,她一次性耗用了所有的法力,今天就算天帝都不能拿她如何。 “阿萱?”青漓看着面前面若冰霜的紫衫神女,几乎不敢置信。他眼睛一亮,就要冲过去,佳鸢抓紧了他的袖子。 青漓一愣,想到什么,脸一分分惨白下去。 瑾萱像是没有看见,自顾自地点点头,“你不来找我,所以我来见你了。” “阿萱你听我……” “嗤——” 极轻的声音,斩断一段情,从生命中挖去一个人带来的全部,刀锋撕裂血肉,都是这样的声音。 佳鸢凄厉惨叫,跌坐在地。 瑾萱转过脸冲她歉意地笑了笑,“我没想打扰你的婚礼,但这个人欠了我一点东西,等我拿走了,我就把他完完全全地还给你。” 青漓捂紧心口的血洞,忽然笑了,哀怨地看着她,“阿萱,你不要我了吗?” 瑾萱不答,手上用力,剑尖转了一个圆滑的圈。 狠狠一抽。 青漓踉跄,噗地喷出一口血,溅了她一头一脸。 瑾萱歪着头,“原来你还有心。血也是热的。”她收回鲜血淋漓的剑,转过身,“青漓,现在你不欠我什么了。” “不要走!”青漓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她的腰,大朵的血花将她绛紫的衣袖染成了黑色。瑾萱面无表情地去扳他的手指,青漓只是笑,说,“阿萱,我爱你。” 瑾萱浑身一颤,用力一推,青漓根本不能与她相抗。跌倒在地,又是一口艳艳血色。 她呆呆地站着,他坚持爬过来,抱住了她的腿,一边咳嗽一边笑,“阿萱,你抱抱我好不好。” 她像是个木头人,麻木地听到他说,“我快死了,你还没有说过爱我。” 瑾萱仰起了脸,死死咬住下唇,陌生的液体又一次肆虐过脸颊。 凤凰花8 008不说 长久的静默。 青漓慢慢笑不动了,他将脸贴在了她的腿上,说话断断续续起来,“你不说也没关系,青漓爱瑾萱,只要你知道就可以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你身上还是那么暖。小白莲,本少失言了,没能让你从内到外都暖起来。以后……照顾好你自己。” 瑾萱一直僵着身体,一动不动。青漓说的每个字她都听的见,连起来她却理解不了他的意思。 爱她,为什么要娶别人呢?爱她,为什么要让她一个人等了两年? 吓傻了一样的佳鸢突然挣扎着爬起来,一低头狠狠撞在她身上,“死疯子,丧门星,你杀了他!你杀了青漓!” 封闭的五感瞬间开启,瑾萱后退一步,青漓……死了?她眼神迷茫,只是没有心而已,怎么会死? 佳鸢疯了一样扑过来,死死咬住她的手臂,“青漓只有一颗心,他全给了你!疯子,我咬死你……” 仙障剧烈颤抖起来,出现了崩塌的前兆。 瑾萱一掌震开佳鸢,抱起地上的青漓,驾云向西天而去。 怀中的身体冰冷地像极北的雪,他满脸血污,却带着溺爱而满足的笑容。瑾萱顾不上去想哪里不对,她的泪滴在他的眼睛上,只是那双眼睛再也不会带着笑看她,再也不会流光璀璨亮如星辰。 急速飞行之中,一枚红光流转的宝石钗子突然自他胸口撕裂的红袍中掉落,划出一道明艳火光。 瑾萱脸色一白,急急降下云头将其接住,手心被粗糙的雕刻刮得生疼,她却越握越紧,璀璨的宝石因为沾染了至纯的上古神之血,红得刺眼,撕裂她心底被尘封的记忆。 “丫头,送你!” “不要。” “真不要?红宝石配你的银发,好看的紧。” “不要。” “臭丫头,这可是本少亲自开采出的第一块红宝石,亲自做的第一支钗子!” “不要。” “……真真是个死脑筋的臭丫头,罢了,你不要本少还舍不得给呢!要知道,这种红宝石可是貔貅一族挚爱的美味。”言毕,他毫不犹豫地将钗头宝石送入口中,嘎吱嘎吱得嚼起来,脸上带着幼稚的赌气神色,睨着她的眼神却似是试探,微微炙热。 “你!”红衣白发的妖艳少女脚步猛地停住,眼睁睁看着纤细的钗子没几下就被啃了个干净,手背上隐隐跳起一道青筋。 青漓舔了舔嘴角熠熠的粉屑,俊逸容颜更添邪魅,幽邃长眸死死盯住了她脸上的神色。捕捉到她一闪而过的懊恼,他眼底似有奇异的星芒爆裂,瞬间便烧成了热烈的火海。 瑾萱被他看得心口一跳,匆匆转身离去,透出些许色厉内荏的仓皇,“青漓,你明知父君为我斩了情根,身为貔貅族少主,你不要再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做这些无聊的事了!” 当时的她转身太急,脚步微乱,没有看到身后那男子,忽然伸手捞住了她扬起的长发,在发丝自指尖滑落前,低头一吻。 长睫掩去了热辣的眼神,他扬起笃定的笑,低沉的声音却流露出淡淡脆弱与寥落,“上君替你斩了情根,心却是你自己的。你也爱我,只是不说。” 凤凰花完 009轮回 这支钗子……分明是被他吃掉的那一支。 瑾萱茫然地抱着他失去温度的身体,指尖他的血已然干涸,微微一动便剥落下来,化作细碎的珠光宝屑,从来没有过的惊慌将她击中,她急忙攥紧拳头,将碎屑死死地留在手心。 貔貅,天生福兽,具咬财之能,性好食珠宝,死后身躯,永化…… 她逼迫自己打断思绪,重新加快了赶路的速度。 我还没有说爱你。 我还没有收下你的钗子。 我还没有等到你那八十一只喜鹊引路的婚礼。 我还没有听到你的解释……我还没有原谅你! 青漓,你怎么敢就这么死在我手里? 极西之地,七色佛光普照,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阿修罗莲的香气。 “他是司战之神,为了天界立下功勋无数,佛祖慈悲,求你通报一声,救他。”瑾萱跪在一个头带光轮的和尚面前,额头抵地,浑身鲜血,眼角一滴风干的血泪。 和尚一笑,“佛祖见您之前让小僧问上神几个问题。” “请说。” “您诞生是为了什么?” “不重要。” “您杀他是为了什么?” “不重要。” “他负了您。” “只要救他,别的都不重要。” 和尚一笑,口宣佛号,“请。” “请你救他。”瑾萱双手合十,虔诚地俯下脸。 “救他不难,只要你的心坚定。” 瑾萱重复,“只要救他,别的都不重要。” “天帝和青漓确实有交易。他三年为天界荡清魔族,三年不去见你,抽走你一半法力,天帝就允许你们离开九重天。今日青漓是代兄迎亲,南灏骗了你。天帝的贪,青漓的痴,南灏的嫉恨,都是欲。你的魂魄里夹杂了凤族三千怨气,使得你成为这一切罪孽的集中点。如果你愿意以自己的眼、心、魂为祭,历三世情劫,三世为青漓而死,度化罪孽,他就可以活。” “好。” “你的魂魄和凤族的怨气纠缠不清,如果度化,你的魂魄会崩溃,魂飞魄散。” “好。” “彼岸轮回,如彼岸之花,花叶不见,如果你们相爱,必会相杀。” “好。” 斩钉截铁,一语作结。 轮回开启,瑾萱抱着青漓的身体纵身跳下,下坠的过程中,她第一次主动吻上他,“青漓,你会没事的。我保证。” 南灏阴沉地站在色彩斑斓的结界前,左颊上一个鲜明的手印。他只是想让瑾萱对青漓死心,她却杀了青漓,魔族未清,晁殃震怒,让他下凡历劫。 “杀了他,又要为他死?”南灏冷笑,他仰起脸来,声音渐低,“你还有三世,至少……也要让你爱我一次。” 佛陀座旁,一棵光晕洁净的菩提轻轻一晃。 佛陀侧目,笑容慈悲,“不懂红尘,如何看破。你既向往,去吧。菩提天生灵神,福泽深厚,你又颇有慧根,对他们也有益。” 三人一树都进入轮回,佛祖拈花,但笑不语。 - 前传凤凰花到此完结,感谢大家对雪的支持,等我有时间,我会认真重写霏霏死后的番外,上官,蕉夏怜,百里玦,自己蕉夏怜的儿子最后的结局。 172 番外不死 “然后呢,白发老怪吃人了吗,她又怎样了?”雪魂玉魄一般白皙的男孩懒懒散散靠在竹树下,五官已有殊色,一袭浅碧色小袍子衬出一双清凌凌的眼,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 在他对面,一团蓝色的光影忽东忽西,飘到哪里哪里就卷起一堆落叶。 他显然功夫不到家,不仅脚步声重,而且气息不匀,听见有人问他,便气喘吁吁地回答:“你才是妖怪!你才吃人!她还能怎样?尖叫着奔回自个宫中罢了。若非她受到惊吓,一病不起,你哪能在这里听我闲话她?” 这语气里对那个“她”明明白白有着鄙夷,可对那漂亮男孩,也是毫不客气。 百里玦眯着眼睛轻嗤一声,心知这别扭小子又开始别扭了。自家爹娘再怎么不屑都不妨,却容不得他人说一句闲话。 折了枝竹枝,他闲闲在地上拨拉几下,明明小脸稚嫩,却老气横秋地道,“乖徒,今个儿就练到这吧。你运气法门掌握得还不到家,且过来,为师再与你说上一说。” 蓝衣男孩跌跌撞撞停下来,双手拄着膝盖大喘几声,随即一抹头脸上的汗水,仰起张白净的脸,不悦道:“百里玦,当初明明是你求着我主动要教我,如今怎又来占我的便宜?” 百里玦一双眼睛狐狸一般狭长,唇儿却红嫩柔软,可爱得紧。整个人还没有大人一半高呢,长得也像个仙童,说话却气死人不偿命,最会找人最疼的痛脚踩。 他啧啧感叹,“咱们一家人,说什么占不占便宜的话。就算喊我一声师父又如何,人前我可还得称呼你一声皇子呢!” 果然,皇子二字一出,对面的人立刻炸毛了。声音都粗了一倍,双眼通红,“谁跟你一家人!百里玦,你想打架?” “乖徒,没几年就想欺师灭祖了?你还没出师呢,我可不想把你的脸打花之后再给你擦药,你要折腾我不拦,却别想拉老子下水!” 老子用这般干净清凉的嗓音说出来,粗词也像是带上了一股雅味儿。 “百里玦,你是青冥大长公主和那位的儿子,皇帝也好,百花杀的尊主堂主也罢,个个都把你捧在掌心。我虽只是个生父不知的孽种,与你有云泥之别,但你身份再尊贵,武功再厉害,可以打败我,却不能羞辱我!” 他正是目前宫中唯一的“皇子”——上官灼浩。那个曾经倚在蕉夏怜身侧,“乖巧安静”的纤柔少年。 不是谁都像他自欺欺人的母后,一边对他这个耻辱肆意发泄怒气,一边又以为当年之事真的可以瞒天过海,把他当做母凭子贵的基石。多可笑啊,他的脸早就说明了一切。 帝王家的孩子都早熟,他一年前便懂了如何用伪装保护自己。生生把一副光明坦荡又骄傲敏感的性格掩盖了下去。 上官灼浩此刻反而不再暴跳如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你若是足够卑鄙,想要去告密,也随你。” 那毫不留恋的架势,明显是不打算再与他来往了。 百里玦立刻见好就收,一道袖风扫过,拦住了男孩的脚步。怎么能让他走了呢,这宫里宫外,他去哪再找这么一个玩物? 何况,他这等身份,自然要引导天势。逆天而行的下场……啧。 百里玦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他不愿承认,但属于母亲冷情的血,父亲恶劣的血,同样流在他身上。 “喂,上官灼浩。”他歪着头不甚在意地笑笑,毫无压力地赔了不是,又道,“你是天命帝王,自当君临天下,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 上官灼浩他嘴角一扯便想出言讥讽,但话到了嘴边,看着那孩子漫不经心却又仿佛认真至极的神色,又咽了回去。 总是笼着一抹阴郁的眉心皱了皱,“随你胡说去罢。”再次离去,却不曾再有断绝关系的言语。 看着蓝色的消瘦背影没入竹林深处,百里玦的神色渐渐冷了下去。 上官昭璃和百花杀诸位姨姨从来不曾瞒过他他的身世,他什么都知道。母亲承了凤凰上君的神力,父亲是龙族天帝和蝶族女君之子,他的一生注定不凡。 从出生那一刻起,他已经有了灵识,一两岁时,已能使用简单的神术。神族不愧是高坐云巅的种族,他甚至还记得自己的生身父母的音容笑貌。 对于父亲,他嗤之以鼻。对于母亲……他遗憾而羞愧,那时他太弱小,甚至不会说话,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 但现在,一切都已经不同了。蕉夏怜那女人,居然敢闯进他母亲的地盘……哼。 总有一天,他会回到他父母长大的地方。但在他走之前,要把该做的事全部做完。然而,上官昭璃在凡间的生命结束后,必然会带他一同回去。眼看那男人已经没几年可活了,他要抓紧时间。 “阿玦?”正在沉思,一男子低沉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是他失踪太久,上官昭璃拖着那么一副身体,竟然亲自来找他了?百里玦迅速调整一番表情,高声道,“上官,我在这里。” 他一向如此没大没小,对一朝之君直呼其名。上官昭璃和灭雪等人都曾经试图纠正,但一直没有效果,最终也就不了了之。 白发批肩的男子缓缓走来,百里玦用挑剔的目光看着,那脚步,说好听些是从容优雅,说难听些却是僵硬迟钝。还有呐,他胸口骨头都快突出来了,每晚抱着他娘亲睡,不会硌疼她吗? 那张依旧英俊的容颜夜间还看不出什么,但白日之下,所有的虚弱都藏不住。颧骨高突,眼下淤青,像将死之人,散发着死寂的气息。 唯有一双黑眸光彩熠熠,还有当年璃王风蓅跌宕,指点江山的风采。 百里玦待他走近,便将手中的竹枝插进土中,吹一口气,那断竹立即摇摆抽长,转眼长成一棵高大完整的竹子,绿叶青翠。 他笑眯眯地拈起一片叶子炫耀,“今日又学会一个法术,这些植物似乎天生便与我亲近,听话的很。怎么样,厉害吧?” 得意洋洋的姿态,像宫南傲,他不喜欢。 但上官昭璃深邃的眼神仅在竹子上一掠而过,之后便定定地盯着他的脸。 百里玦神色不动,依旧挺着小小的胸膛,似乎只是个寻常五岁孩童,哪里看得出之前那成熟狡黠的气质。 上官昭璃见此便点了下头,淡淡道,“不错。回去吧。” 百里玦被他牵着走,已经准备好的几套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心下反而生出几分惴惴。莫非他方才看到了什么?不对呀,他明明在四周都置了仙障,青漓的凡胎怎么可能看破? 上官昭璃只是把他白嫩的小手牢牢包在掌心,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还是太小了。就像这小子嘲笑灼浩的轻功一般,他在他这个前战神面前玩弄术法,同样不够看。 记忆全无的凡胎自然什么都看不出。但受到天谴之时神力震荡的历劫战神,怎会毫无所觉? 他都想起来了。想起了明明相爱,却为天命所迫不得不相杀的生生世世,想起了张灯结彩红烛高照之中那穿心一剑,想起了炎岛坠落的碗大的莹紫花瓣,想起了九重天宫之中的年年月月。 真是太傻了。她不说又如何,她明明那么爱他。 当初不该和天帝做交易,可错已铸就。下界后可以幸福的时间那么少,每一秒,只要没有抵死缠棉,都简直像是罪孽。可他……居然那样肆无忌惮地轻掷了大把岁月。 不,不。他轻掷的不是岁月,是她的命呐。 真是……太傻了。 “上官,你怎么了?”男孩清凉透亮的嗓音想起。猩红的眼角,银白的长发,像妖怪了。 上官昭璃不答,只是闭了闭眼,似要通过这种方法逼回眼中的水雾,随即更用力地握紧了掌心的手。 这小东西怎么会知道呢?他眼中顶好的娘亲是那么狠辣。她怪他瞒着她,怪他自去死了,留下她一个人。所以剜了他的心还不够,还要把他散入天地自然的神泽拉回,也要留他一个,尝尝和寂寞不离不弃的滋味。 这种迟到的想要珍惜的心情,是她对他最大的惩罚。 但他是不会让她得逞的,只要他还活在下界一天,契约便不曾完成。她的魂魄一定还在,再痛苦地苟延残喘,他也要给提前归位的宫南傲争取时间。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五天怎么会够呢?这小子杞人忧天了,丫头没有回来,他舍不得死。 对不起,阿玦。到她死都占着她的身体便算了,还要扣着你。可若连你也走了,我该怎么撑下去? 如今的上官昭璃,除了在面对霏霏和百里玦时像个正常人,其余时候都像个死物,不说话,也不理人。很多事情他看在眼中,却懒得去管。 他迁怒于这江山天下,却有着对霏霏的承诺,干脆便设个局,让这些高位者去尽兴弄权,把原本用于帝王出巡、游猎、祭祀、建陵、选秀等的种种银两,全部奉给这群贪慕荣华富贵的人,而把真正与百姓利益相关的低位,交给真正想要为百姓做事的人。 除了军权财权,他全部放手。 且让蕉夏怜再得意一阵子吧。他为她准备的礼物,可是一个由阿玦亲自调教的,完美皇位继承人。 野心勃勃,多疑又凶残的权后,和韬光养晦,有着帝王之心的皇子,他似乎已可以看到那孩子彻底成长起来后的样子,也可以看到他们母子生死相敌的结局。 这样自然对不起灼浩,可他与上官灼浩本来就没有太多干系。容他活着,暗中找人教他国政大事,不阻拦阿玦和他厮混在一起,这些,都是需要回报的。 上官昭璃本就是个王者,更别论,他的善他的情他的心,如今都已经死了。 173 番外菩提 那段刻骨铭心的纠葛 放手还能留下什么 结局注定爱恨种成了祸 我愿背负千生万世的错 沦陷幻境哪怕为爱成魔 换你这一生一世爱上我 ——《为爱成魔》 白衣委地的神君姿容秀丽,一双赤金锁链将他钉在碧色莲池中,神血染红了他身下的莲台,清逸的身影一动不动,像只折翼的鹤。 锁链上的真言不断刺入他的血肉,伴着皮肉腐蚀的滋滋声,一股股黑气冒出,消散在空中。 “你这是何苦来?”一位面容慈和的神佛默默看了许久,不由一叹,“你明知道师尊救下你有多难,就算不顾自己的大道修行,你至少不该辜负师尊的苦心。” 那日他布阵欲弑杀上神青漓,却阴差阳错害了太子南灏和上神瑾萱。帝降天谴,却为佛陀座下的菩萨所拦,只道他命中有此一劫,西天极乐的人不如交由西天来处理。天帝看在西天的面子上,方饶了他一命。 回来后,佛陀并未责罚他,只将他移入了助人修行静心的莲花池,以菩提子链束缚他的魔性,再用真言一一化解。此法虽然皮肉受苦,耗损他的神力,却是最有效和快捷的方法。那些黑气便是心魔的化相。 本来倘若菩提侍者心有悔意,配合真言,很快就能根除魔气。奈何…… 他头顶的菩提虚影已几近幻灭,那是神力枯竭的征兆,魔气却还源源不断。这么和真言相抗,自乱琉璃心境,到底何苦? 当真是下界一趟,这天地第一灵根便这么堕落了吗? 雁落玄抬起苍白的脸,一个动作便耗尽了全部力气。面对着昔日的好友,他露出隐忍而愧疚的神色。他已经回归本体,神是无汗的,只有晶莹艳丽的血自体内涌出。 白得透明的身体,仿佛沐血的水晶,有着血腥病态的美。 “庭枢,对不起。”他最终只能这么说,琉璃双瞳带着淡淡的歉意。 对不起,他不能解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不以为错。却没有必要说出来让庭枢平添困惑,继而走上和他一般的路。乱了他人修行,那才是大错。 庭枢心底腾起怒其不争的怒意,原本悲悯痛惜的神色也渐渐淡了,“你再好好想想吧,南灏神君来访。” 雁落玄平静的眉眼闻言微动,下意识不喜,南灏啊……总觉得下界的事情还清晰如昨,他大概再不能把太子南灏和宫南傲割裂开看了。 庭枢阴沉地一振袖,走了。不一会儿,莲花池外便走来一个艳光四射的玄衣神君。 南灏很少穿黑色,但旁人穿着黑木鸡一般的黑色,在他身上却显得冶艳。衬得他肌肤胜雪,每一笔五官都更鲜明动人,偏偏身影高大颀长,一看便知是男儿。 雁落玄注意到,他额头上的鲜红蝶族血印已经没有了。 随他一同下界,原为保护他不被妖魔邪气侵体的,蝶族女君封入的一半神力和血脉之力,自然也没有了。 光栅术从来不是什么温柔的法术。 “雁落玄,别这么看着本君,我同样嫌弃你。”南灏总是轻佻的目光沉静了很多,却多了一分随时可能失控的躁动。 雁落玄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我都知道如今时间紧迫,青漓神君也必在努力,你要我做什么?” 南灏修长的手指虚握了一下,烦躁地道,“我在三天之内已逼退我父,如今我才是天君,发动无数神君神女,两天方才找到一丝线索。我要你魔气尽退后的灵核,之后再去寻回承她血脉的孩子,或许可以一试。” 他逼退了晁殃?!这大逆不道之举,便在神族也难逃刑罚,佛陀竟然会许他进来?他…… 南灏更加不耐,冷喝道,“旁的事都与你无关,你快些考虑,给是不给?” 没错。他可耻地偷袭了自己的父君。因为他在下界的行为,天帝冷了他整整三天,实在忍不住方才来探望。晁殃一生只知天帝大权,对别人尽是阴狠毒辣,对自己的儿子,却还是不同的。 他假意自责认错,并表示日后一定认真履行太子之责,不再与青漓或是貔貅一族纠缠。天帝果然满意,就在他放松之后,他全力一击,配合灭神引,才险险将晁殃制住。 他没有弑父,将来该受什么刑罚,都是要受的。 “你要多长时间考虑,我出去等。” 雁落玄闻言敛下目光,再不去管他的事。不一会便抬头,声音柔和了许多,“不必出去了。烦请神君以神力配合真言,这样去除魔气会快很多。” 这么轻易便答应了?他难道不知…… 雁落玄安静地低头垂目,“我们都有准备和能力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南灏神君也没有必要为小神多考虑。” 南灏那一刻的眼眸深不见底,去除魔气的代价是放下心魔,放下记忆,也就等同于放下爱与恨。好比由清气重新塑造一个人,然后完全地覆盖原本的自己。 一切,从头再来。 就算仍然留有记忆,也没有了爱人的可能。雁落玄之前堕落成魔,就为了这么一个不了了之的结局吗? 他是为说服他放下而来,为此准备了满腹言语,最终却又好像变了初衷,甚至想要敲醒他的脑袋,好好点醒他清除魔气的后果。 难道,是他爱得不如雁落玄深吗? 在南灏看来,且不论他有没有能力去放下,他宁肯她永远离去,也不愿从此与她相见不相识。无论宫南傲,还是太子南灏,再怎么改变,骨子里都是这么自私冷血。 但此刻,看着敛容等待的雁落玄,他突然觉得心头一松,仿佛有什么紧紧束缚在心上的东西消散了一般。 是……执念? 他为自己的变化而不悦,也不再言语,双手结印,释放神力。 赤金神力与黑色魔气激荡,真言在雁落玄的主动引导下,强势侵入脏腑经脉,一寸寸将黑气裹挟化解,痛得他忍不住低哼一声。 此外,头部如被万针同时刺入,硬生生要将那一朵他小心种下的莲花彻底剥离。他身体一弹就要跃起,琉璃瞳再现双瞳魔相……他做不到! 怎么可以,怎么舍得? 他入魔也要留下的爱情。 “侍者!” 南灏的声音又将他惊醒,雁落玄狠狠一咬牙,放弃绝望的挣扎,身体慢慢瘫软在莲座上。 过往一幕幕在眼前破碎。他痛苦地在莲座上狼狈翻滚,如被凌迟,却依旧留不住。 捧着夏荷,眉心一点水珠的公主没有了,奏痛了他的心的出征曲没有了,彼岸无穷无尽的等待没有了,盲眼倔强的少女没有了,那刺穿了她胸膛的长刀,也没有了……一切,都被毫不留情地抹去! 阿瑾!阿瑾! 我一直想要对你好,最终却每次都害了你。 倘若忘记,我是不是,就可以不再辜负你? 倘若忘记,你还会不会再记得,生命之中有过那样一个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永远清贵优雅的菩提侍者突然仰头纵声嘶吼,用力攥紧身上的锁链。 南灏眉头紧皱,勉力压住他,锁链已经摇摇欲坠。池内缓缓腾起一层淡青的雾气,渐渐吞噬了两人的身形。 化解魔气一共用了整整十八个日夜。雁落玄再坚定隐忍,也痛得不断反复。南灏不时低咒,却无一句抱怨。 最后一缕黑雾腾腾升起,被赤金色的神力包围,缠绕,分离,化解,碎作千万光点。 那一霎,一滴泪自雁落玄紧闭的眼中浸出,滴落在莲池中,一瞬间五色玄光大盛,西天所有的莲花都似有所感应,同时盛放。 沁人的修罗莲香弥漫整个西方极乐世界,空中传来一声长而清亮的鹤唳,数只凤凰穿云破雾,飘然起舞。众佛一同合十,喃喃诵经——又一位佛陀座前的菩提侍者历劫成功,得了大道了。 南灏缓缓收功,他本就回归本体不久,又加上十八天无穷无尽地输出神力,早该到了极限。 此时方才收功,便忍不住低头喷出一口无色的心血。他艰难地擦了擦唇角,面色复杂地看着雁落玄安宁的容颜。 他大道初初堪破,已陷入了巩固悟性的沉睡,从此也算一位可以入神界史册的神佛了。 菩提虚影变为实体,将他的身影覆盖。南灏立刻上前,飞快在他眉心捏咒,化出一颗被白雾包裹的翡色菩提灵核。 取走灵核,南灏本该立刻下界,但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雁落玄。 下次再见到他,他再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晋阶的菩提侍者不会再用凡界的名字,佛陀会化出一个新的尊号给他。 雁落玄,希望你不会后悔。 南灏转身,往南天门寻下界之路而去。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他和霏霏的孩子,他总是冰冷的心竟然跳得飞快。二十三天了,他的孩子,据说叫百里玦,在上官昭璃的身边,已经二十三岁了。 可他却还没来得及见过他,抱过他。 他抿紧毫无血色的唇,一手按住了自己的心。 174 番外断指 十八年,其实也不过白驹过隙。 上官昭璃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下去,或者说所有的医官都早就认为他撑不下去了。然而,这个一统天下的皇却展现了惊人的毅力。 总有人暗中赌他活不过某个秋冬,但来年春夏,他仍然活得好好的。 有的人说他是贪恋人间富贵,可他早早把上官灼浩立为太子,赋予监国大权。然后自己幽居瑾宫,很久很久才能在朝堂上看到一两封他的手书。 太子的人选也让所有熟知内情的人大跌眼镜,血火中用命拼来的如画江山,上官昭璃竟然就这么干干脆脆地交到了一个生父不知的孽种手中。 而百里玦依然住在宫中,依然没有任何的封号名分,他几年前曾经出宫远游,没过多久就名扬四海,宫人朝臣见之,都尊称一声公子。 公子是天下共同认可的最高象征,至今只得两位。 第一位,是天下一统后就失踪的秋荧左相,雁落玄。 但太子之位最后的归宿还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上官灼浩一夜之前还是所有人鄙夷的软弱无用之人,一夜之后就成为了让所有人不得不仰视的存在。 文武双全,心深似海,能屈能伸,甚至也有铁腕手段,却又矛盾地怀着一份天下大爱。在百里玦和上官昭璃的调教下,这是一个完美的帝王继承人。 上官白最先反对上官灼浩即位,甚至已经密谋政变,试图夺回上官氏的天下,最后却成为最先臣服于他的实权人物。 太子监国,不住东宫,上官昭璃直接让他住进了皇帝象征的天政宫。 “浩儿,母后没有听错吧?你刚刚对本宫说了什么?”蕉夏怜一身华丽的宫装,正气得颤抖如风中落叶,食指定定指住对面的储君,上面画了金色莲花,却盖不住发黄的指甲。 她染上了某种烟瘾,一日日地用那黄金膏,如今已经骨瘦如柴,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灰色,看起来像一副骷髅架子。时不时还会突然翻白眼,抽搐一般停不下来。 立太子之后,情绪起伏最大的大概就是她了。原本高兴的都要疯了,似乎江山万里,滔天权势,那些出现在她梦里无数次的情景,都已经递到了她面前,触手可及。 然而,她最后却发现,挡住她的路的最后一块石头,是她的儿子——她竟被自己的儿子骗了十多年。她以为他是草包,从来不关注他,但因此和心腹议事时也不曾避讳过他。 结果,他一登上太子宝座,就开始动手减除她的羽翼!她生的好儿子,已经明确用行动告诉了她,只要有他在一天,她就不会有机会染指皇权! 后来,她消沉之下迷上了黄金膏,但这逆子居然…… 年轻的太子穿着淡紫的便装,袖口干干净净——他嫌金银丝线勾龙纹太奢靡,已经命人改了。他放下朱笔,抬头迎上母亲愤怒下发抖的指尖。 容貌长开之后阴柔之色已经大减,虽然没有上官氏招牌般的冷峻五官,气质却和上官昭璃年轻时很像,那一双眸子清冷如凝着一块冰,瞳孔中只有黑潮起起落落,深不见底。 他为母亲如此失礼的行为而皱眉,却还是尽着儿臣的本分,“母后息怒,那黄金膏当真不好,太医也是这个意思,您还是戒了吧。” 蕉夏怜森森怪笑一声,吊着眼睛从眼角看他,“戒了?为本宫好?你以为本宫不知道,你早就忘了是谁怀胎十月生了你,为了这么个位子,你已经认了那贱人做母!抱过了上官昭璃和那贱人的腿,你想戒的就是本宫的命!” 越说越离谱了,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上官灼浩眉心越皱越紧,他无奈地揉了揉额头,压抑着不悦与疲倦,试图尽量温和地和她说理。 “母后,您永远是这天下的国母,孤的娘亲……” “乖徒,你还和这疯子纠缠什么,她侮辱你我的生母为贱人,也就是侮辱了你,你还不替自己雪耻?”一道含笑的声音自门外传入,百里玦毫无避讳地进来,幽魅狭长的眼眸噙着一丝刺骨的森寒。 上官灼浩简直一个头两个大,眼看蕉夏怜的情绪已经被他略略安抚了下来,百里玦一来却火上浇油,顿时将她引爆。 “贱人!”猜测被那人的儿子证实,蕉夏怜眼睛一翻一翻,抖了半天好歹没晕过去,两道眼泪刷地落了下来。上官灼浩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她张着尖尖的十指便要扑上去撕扯百里玦。 “啧,永远都是这么两个字,我已经听烦了呢。”妖美不似人类的男人冷冷眯眼,他一双眼睛汇集了世间最妖娆的两双眼的优点。 自然上挑的眼线,挑出时刻含笑般的弧度,眼角隐隐天生胭脂色,由深至浅,层层叠叠至鬓角。眼珠黑如点漆,此刻却暗生漩涡,泛起紫罗兰般的浓紫色。 “别!”上官灼浩急忙大叫,远远奔过来,甚至带翻了身旁的香炉。 已经晚了。 百里玦弯起唇角,下半张脸笑得有些顽劣,上半张脸却像是冻住的死神面具。直到她冲到身前,他方才抬起手,像她方才那样,冲她一指。 蕉夏怜尖锐的指甲立时定在了半空,他嫌弃地看了看那精美的莲纹,眼底掀起更深的怒色。 神力随心念流转,蕉夏怜突然凄厉地惨叫一声,只见手指一根根在她眼前缓缓弯曲。 她完全收不回自己的手,也控制不了那些自己向后翻折的骨节。姿态高贵又闲散的青年,随意的一指,她便如同被人碾压的蝼蚁,动弹不得。 “喀擦。”清脆一响,左手拇指的第一个指节已经承受不住,断了。随即第二个指节也开始呻口今,三人耳中都只有那骨骼绷到极限后,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蕉夏怜又开始翻白眼。 “够了!”亲眼看着自己的手指关节慢慢地,一一地,断在自己面前,这是何等酷刑?上官灼浩额前青筋跳跃,再看不下去。 百里玦瞥他一眼,慢吞吞地道,“不急。” 上官灼浩收到他眼中的警告,只能咬牙死忍。 眼看她左手的指节全部断完,上官灼浩已经快要忍不住冲上来了,百里玦才懒洋洋地吹了一口气。 “啊啊啊啊!”右手的指节全部在同一时间断裂,蕉夏怜痛得撕心裂肺,终于昏倒在地。 上官灼浩一个箭步上前,接住她倒下的身体。先大声宣召太医,又把门外等候的皇后宫人叫进来,众人一阵忙乱将蕉夏怜安置好之后,他才转过身,盯住了百里玦。 百里玦无辜地眨眨眼,“乖徒,为师脸上有脏东西么,你看得这么目不转睛?” 他认为自己的性格还是很好的,比他母亲那一辈的几个人都好多了,就事论事,不迁怒不记仇,随时都很有分寸。看,都不拦着他宣太医的。要换了他传说中的爹来,绝对要蕉夏怜血溅当场,甚至再把她的儿子也弄个半残。 上官灼浩当然懂百里玦的意思,正因如此,他才简直气炸了肺,方才太医说,蕉夏怜的骨节都碎成了齑粉,以后十指都彻底废了,只能跟面条似的垂着。他也不喜蕉夏怜,但那无论如何都是他的生母! 百里玦亦是敏锐至极的人物,神色顿时不悦起来,“上官灼浩,蕉夏怜是你娘,我也不是无父无母的人,你乱发脾气之前,最好先用你那榆木脑袋好好想想,谁先找的死!” 上官灼浩深吸一口气,他已经不再像儿时那样,一面对百里玦就忍不住暴躁冲动了,沉默半晌,终是苦笑起来,“你说的我当然知道,百里玦,咱们好久没有酣畅淋漓打一架了吧。” 百里玦眼珠一转,突然凝了屋外一眼,“今日怕是不行,我明个来找你罢。” 他的脾气确实不错,虽然也挺邪气狠戾,但只要别公然去掀他的逆鳞,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很好说话。正如之前明明说要把娘亲仇人的儿子——上官灼浩当做玩物,最后却也老老实实兢兢业业把他教成了一代人杰。 所以现在,只要上官灼浩承认了错在蕉夏怜,他也可以不用神力,同他一战,容他“为母报仇”一番。 要知道上官灼浩的功夫虽然是百里玦教的,但百里玦更多的是在研习术法,而上官灼浩专攻武术,日日勤练。两人谁输谁赢都没有定数,输了的人也有被暴打一顿的觉悟。 但是,今天确实不行。他有客人呢。 百里玦笑得狐狸一般,上官灼浩跟他一同长大,自然清楚,那是百里玦全身戒备的表现。什么事,会让这总是懒散从容的人紧张成这样? 他直觉已经不是他能干涉的范畴了,以眼神频频示意一旁的书架,然后冷冰冰扔下一句,“祝你被人超度,早日涅槃。” 百里玦看怪物一般看了他一眼,“乖徒,你眼睛抽筋?” 书架背后有暗道,打不过就跑,他先出去召集涅磐军!上官灼浩忍不住又有了些恼意,他不管了,这混蛋,真的去死好了!一扭头,大步走了出去。 等上官灼浩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百里玦皱皱眉,转回头来,一道修长的身影已经立在了他的面前。 虽然他们容貌有着很多不同,但他一不小心还是会以为自己正在照镜子。那种入骨的魅劲,以及他们同样泛着莹莹妖紫的瞳孔,真是该死的如出一辙。 “你就是我那个对我娘始乱终弃的爹了吧?”百里玦觉得对面那个人看到他以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僵得跟木头似的,来了半天都不曾动过。若他不先出声,他大概要跟他对视到地老天荒。 见他依旧不语,百里玦挑挑眉,一只手不动声色地背到身后,“喂,你是来超度我,助我涅磐的吗?” 175 番外父子 神力在不动声色间凝聚,百里玦狭长的眸子毫无温度,就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甚至是……仇人。 父亲?不,他只是一个罪魁祸首。所有的不幸都由他引起,他竟然还敢这么看着他?可笑! 南灏对此毫无所觉,或许对他而言,此刻世间万物都已经静止凝固。他眼中只剩下那张年轻的脸庞。鎏樽台的一切过去了那么久,他根本不敢回忆瑾萱的样子,这张脸却让他想起她。想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发疼,可他却还是看不够他。 多么好,他的儿子。 把他和她的性格与容貌各取一部分继承,融合成一个新的生命。 “阿玦,我终于……”南灏发白的唇颤了颤,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然而,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突然狠狠拍向他,打断了他的话。他下意识躲过,飘至半空,难以置信地看着百里玦,眼底掠过一丝迷茫。 他的儿子在攻击他……且不留余地? 百里玦不敢给他喘息的时间,咬紧牙根,纵身扑上,“南灏殿下,凤族百里玦,请殿下赐教!”他打不过他,杀不得他,但好歹已经有了些许能力,总能给他几分颜色看看! “凤族,龙族的孩子怎么会是凤族?”南灏在百里玦的风刃之中确实游刃有余,但他显然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听见凤族二字,条件反射地拧起修眉,探手打算先把这个一见面就不对劲的儿子抓住。 他就知道,上官昭璃不会好好待他。看呀,他都教了他些什么,尊卑不分,攻击生父?太子南灏也好,宫南傲也罢,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一再被儿子忤逆,他也动了三分真气。 百里玦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见他似有伸手之意,只当他打算真的和他动手。心头的怒意和说不出的委屈同时腾起,眼里激起惊天狂澜。南灏,那我们就好好比划比划,是你龙族厉害,还是我凤族和貔貅两族的术法高超? 于是一场术法大战越打越厉害,风刃和火球齐飞,神力和剑气共舞。没多久,百里玦厉喝一声,自书桌上摄起什么,随即流星一般快速后退,后背硬生生顶破了屋顶!瓦片崩裂,宫殿的木质结构簌簌震动,烟雾四起。 南灏冷冷看着他消失在烟气之中,手指轻弹,整个宫殿顿时破絮一般被从中撕裂,向周围倒下,引起声声大吼惊叫。他再袍袖一拂,轻飘飘腾起的烟气立即沉沉落下,乖乖贴回地面,露出空中百里玦摇摇欲坠的身影。 还是勉强了,南灏动真格的攻击,他没躲过。 “散开!散开!”男子高亢的命令声压制住了所有混乱,只见一人打马奔走,飞快收束军队,团团围住南灏。上官灼浩不曾看南灏一眼,只勉力盯着空中那抹青色,眼尖的发现肩膀的位置渗出一团鲜红,顿时急得红了眼,“百里,你这么毁孤的书房,死了也活该,孤的奏章抢出来了没?” 百里玦远远看他一眼,心里直骂傻徒弟,白眼狼,他就知道他惦记奏章不惦记他,所以躲闪之间也帮他带了出来。扔还给他,又见他围住南灏,想让他赶紧带人滚蛋,又无力开口,只能强撑着给他上了层仙障。 上官灼浩见他真的扔下一摞奏章,气的连马鞭都握不住了,好你个百里玦,这关头竟然就听他话了!一低头,瞪着南灏喝道,“放箭!” 涅槃军齐应一声,羽箭嗖嗖嗖地射了过去。百里玦亦同时提力,一掌从上击下,直劈南灏头顶。 南灏眯起妖魅幽冷的眸子,嘴角溢出一丝冷笑。 眼见万箭齐发,将那玄色身影狠狠射了无数个对穿,上官灼浩却神色一凛,大喝一声“盾阵!”,自己矫健地往前奔去。 涅槃军是上官灼浩亲自练出来的铁血私军,连百里玦都不曾插手过,对他的命令从来不问原因,坚决执行。巨大的盾阵眨眼之间形成,只听一阵咄咄咄的闷响,自己的盾牌之上,竟然插满了自己人的箭! 残影!那个黑衣人的速度竟然快到留下了残影,若不是太子敏锐,他们竟然就要死在自己箭下! 而那边上官灼浩已经扑出,同一时刻,百里玦小鸡仔一般被南灏抓着坠地。 “乖徒,来拜见你师祖!”百里玦急急制止了上官灼浩的偷袭,开玩笑,南灏这种记仇的性格,若真的对他动了手,上官灼浩就死定了! 上官灼浩只得变招,一拳击打在空处,地面轰然陷落,露出一个大坑。 南灏也不曾多看一眼上官灼浩,他只是提着自己的儿子,封了神力扔在地上,然后落在他面前,缓缓露出一个笑。只因他这辈子,习惯了魅笑、冷笑、讥笑,从来没有这么柔和地笑过。妖孽五官作出这么一个笑,实在是很惊悚。 他一定还不认识他,他原谅他的不敬。打了这么一场,至少让他的紧张和陌生感去了不少。 “阿玦,你没见过我,我……我是你父君。”他迟疑着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微微用力握住,血脉的力量在这一刻激发,看不见的热蓅从掌心与他肩膀接触的地方涌入,南灏浑身一颤,满怀期待地等着儿子投怀叫爹。 百里玦真的喊爹了,青年清亮的声音喊出一声“父君”,动听至极。 南灏只觉浑身的血都沸腾了,胸腔中的心脏疯狂跳动,一句应答还来不及出口,面前的青年俊美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他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笑。属于瑾萱那种讥诮的,倔强的,报复的笑。 他心头瞬间一凉,不,阿玦,别出口。 “父君,您身体不好,何必过来?”百里玦的视线直接穿过了南灏,落在不远处。 南灏眼里的光亮终于全部熄灭,他无法继续自欺欺人。没错,他的儿子在恨他,就像她一样,他把他们爱入骨血,他们对他恨之入骨。 他松开他,站起身,看向那个宿命中的敌人,她拿命去换的人。 上官昭璃坐在龙撵内,看得出来,他的身体真的已经坏到不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靠在软垫上,连坐都困难。和百里玦如出一辙的青衣空荡荡的,清逸潇洒更胜从前。那双眼睛却越发暗沉沉的,像是两汪寒潭,从二十三年前被她的血染红,它们就永远沉寂在萧瑟深秋。 千年时光在他们对视的这一眼中粉碎成沙,往事流水般闪过。 南灏冷笑,却不言语。眉心戾色浓重。 “南灏,我把她也带来了,你需要什么,现在就取。”上官昭璃自然知道百里玦是想气南灏,他警告地睇了他一眼,先开了口,和雁落玄一般的开门见山。 南灏嘴角一翘,见到他他所有的恶意都无法控制地往外逸散,“青漓,你可要活得久一点。若救不回她,你就永远做个罪人吧。” 我从始至终都是个罪人,因为她以命换命,我连死的资格都没有。上官昭璃一笑而过。 他们都变了,只有他,还是那么偏执。 南灏意识到这一点,心中微微羞恼。他掩饰性地偏过头去,摄走水晶棺和百里玦,冷淡道,“我会把她带回来,这枚水炎珀给你,关键时刻,可以把你的灵魂禁锢在肉身之中一百年。你……看着办吧。” 黑影渐渐透明,消散在空中。周围涅槃军的战士失去骨头一般倒了一地。 上官昭璃剧烈地咳嗽起来,青袖掩住下唇,敛下一滩血红。他招招手,上官灼浩立刻走到他身前半跪下来,“陛下,你……” 他的手落在他的肩上,上官灼浩浑身一震,这位最伟大之皇从来没有对他有过这么亲昵的动作。上官昭璃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浩儿,你做的很好。他们没事,醒来自会忘记一切。阿玦亦很好,但他不会再回来了。” “什么?!”上官灼浩梭然抬头,眼睛瞪得大大的,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迎上上官昭璃意味深长的目光,他浑身一激灵,意识到自己反应太激烈,窘迫地低下头去,“他……他是我师父,是……帝师,我……不能。” 看着越来越沉稳的上官灼浩几乎慌不择言,上官昭璃了然地笑了起来,他清瘦的手指安抚地拍了拍他,“做个好帝王,有缘自会相见。” “浩儿,准备一下吧,朕一月后,正式传位给你。”霏霏不在了,阿玦回去了,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了,为了活得长久一些,他不如搬去雁落玄的药谷之中。再过几十年,吞下那颗水炎珀,做一个睁开眼就能再见到她的梦。 我受到的惩罚已经够多了。 阿瑾,求你回来。 上官灼浩怔怔地看着帝撵载着那个人的背影渐渐远去,似也消逝在风中。他梦寐以求了二十三年的东西终于快要得到了,上官昭璃明显打算离开皇宫,阴沉的瑾宫将不复存在,百里玦也不会再回来。这里,马上就是他和母后的天下了,但他……为什么,这么难过…… 176 番外完归途 风将繁华簇簇吹落 你我被分隔 乱世深壑 归途流离 历遍命途凉薄 亦甘愿 与你岁月蹉跎 待枝叶如伞盖 将掌纹用心摩挲 细数别后风波 ——《化鹤归》 “醒了?” 面前的中年男子一席黑衣,头发衣饰打理得一丝不苟,眉眼深邃,风骨清俊,额间两块丑陋的伤疤……那是,父君? 上官昭璃,或者说青漓,摇了摇昏沉的头。他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光怪陆离,有风花雪月,刀锋血火,一派绝望的黑沉,却让他甘之如饴地沉溺。 真是奇怪,他的头还是很疼。 “父君……” 曾经的少将,如今因折角受伤而赋闲的神君眯起眼看着过去最让自己自豪的儿子。看来真是醒了。他一语未发,冷冷一拳揍在青漓的脸上。 青漓才坐起来,整个人就被打得嘭地载回床上,白玉般的脸上立刻青了一大片,唇角也破了一块。他怔了怔,随即一跃而起,毫不犹豫地反击,“父君你疯了!” 他们这一支是貔貅一族的奇葩,英勇善战,好斗成性,即使是亲族父子之间也是实力说话,随时都可能打起来。 出拳的一刻青漓便觉得不对,他的拳头什么时候这么软弱无力了?少将轻易避过了他的攻击,回身又是一拳,正中青漓的鼻梁。挺翘的鼻梁咔嚓一声,青漓脸部剧痛,知道自己怕是鼻梁塌了,某种液休沿着皮肤淌下来。他舔了一下,好战的因子瞬间被血液激得沸腾。 眼看父子就要战在一起,少夫人急急忙忙地从门外扑了进来,“孩子好不容易才回来,你怎么能这么打他,速速住手!” 少将面色阴沉,“哼,你生的好儿子,把我族的脸都丢干净了!还不如不回来。”然而,话虽如此,还是没有再打下去。他冷冷看了青漓一眼,负手而去,“派人看好他。” “娘!”青漓震惊地看着母亲,她的容颜怎么苍老了这么多?还记得当年比翼鸟族的宴会上,她还是名清雅柔美的贵妇……等等,比翼鸟族的宴会? 他什么时候去过比翼鸟族,他为什么会对比翼鸟族的宴会有印象?青漓只觉头痛欲裂,啊的一声,狠狠把头撞在床头。 少夫人心疼地抱住他,“漓儿,别想了。你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才救回来,万幸没有陨灭,你爹是怪你堂堂战神却大意受伤,他打你,但比谁都关心你。你不要怪他,好好养伤。” 他在战场上受了伤,是司战之神? 啊……他想起来了,他第一次立功,天帝赏他宅邸,他没有要,累加军功,最后换了战神一职,为了光耀本族。 可他似乎又不是与父母同住,他难道是住在军营的吗,他真的没有宅邸?好像……谁在等他? 少夫人见他目色越发迷茫深沉,想起天帝关于赌约的吩咐,连忙将他扶着躺好,又唤人去端药,打断了他的思维,“好孩子,好好睡一觉吧。想不起来的事先不要急,慢慢来。你是中了梦妖的幻境才会记忆混乱,养好了伤,你还要去和天帝述职。” 青漓只觉疲累不堪,勉力又想了一阵,最后不得不沉入梦乡。同样是个让人疑惑又疲倦的梦,梦中有个鲜红的影子,飘飘荡荡地在远处若隐若现,一双眼冰冷而哀伤,是谁? 一睡便是十多天,青漓再睁开的眼的时候,总算觉得整个人精神了许多。他记起父君最后的话,小心地避开了父母和仆从,偷偷溜出了战将宫。他到底睡了多久,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是因为睡得太久,与世隔绝的缘故吗? 两个宫女提着竹勾正在点凤池中打理睡莲,一边忙碌一边说着什么,青漓觉得那莲花瞧着熟悉,便隐身凑近了瞧,恰好听到她们的对话。 一听便惊得险些破功,太子南灏逼宫囚父,动用上古禁术,已被判入红尘畜生道,受百世轮回之苦,不日就将下凡赴劫? 他还有了个儿子,被封为太孙,不久前由于人间出了个入魔的暴君,受命前往人间平乱了?月老还说那暴君和太孙殿下有三生孽缘线? 南灏南灏……他好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但为何却发自内心厌恶他?青漓更加疑惑,最后将一切归结于太子轻浮之名。好家伙,果然是个浪荡神君,竟然已经有了儿子。 青漓说不出自己是羡是妒,摇摇头,看了那莲花几眼,又没了亲近之感,便转身继续走。 又听说极东近日办红事,有位上神要嫁人。唔,极东那荒芜的地方如今竟然也有上神坐镇了吗?青漓再次感叹自己睡得太久,一时兴起,往极东而去。 绚烂的七色玄光自极东的雪锋之间徜徉而过,青漓满心好奇,一会用手去捉玄光,一会又摸摸冰凉的雪。那银白的颜色,看得他莫名不适,整个人因为心间沉重的情绪,几乎驾不动云,只得招来坐骑。 罢了,干脆不去什么劳什子婚宴了,他玩得差不多便回罢。 翼兽是种和主人心灵想通的飞鸟,可他这翼兽竟然不听使唤了,只闷着头朝举办婚宴的主峰飞。青漓郁闷地敲敲翼兽的头,本将伤了脑袋,你也伤了脑袋? 翼兽最终落在主峰金顶。 青漓从翼兽上一跃而下,茫然四顾,只见无穷无尽的雪。雪上铺了无数鲜红莲瓣。 不,快离开这里。这漫天漫地的银白和血红,快要让他喘不过气了。但双脚就是不听使唤,僵在那一动不动。 “你便是我的新郎?”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幽幽响起。 青漓浑身一僵,怔怔地转过头,只见一个姑娘亭亭玉立,她肌肤胜雪,纤细窈窕的身体裹在精致的喜服之中,银白的长发在地上蜿蜒散开,只插了一根粗糙的红宝石簪子。但那宝石石质纯粹,璀璨耀眼,熠熠生辉,把她的皮肤长发都衬得如同最水润的玉。 无色的发肤,却生出最浓丽的眉眼,红唇丰软,眼角挑得妖娆动人,晕染开重重叠叠胭脂色。那眼神却又是淡的冷的,漠然落在他的身上,“罢了,看起来似是个傻子,这婚我悔了。” 不!青漓下意识抓住了她的头发,簪子本就插得很松,一动就滑落下来,流光般的银发呼啦啦散开,扑了青漓满眼。 一瞬间往事排山倒海而来。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坚毅,瞳孔边缘隐隐显出厉烈的钢蓝色。他把那姑娘用力拽过来,压在雪地上,额头抵着额头,唇贴着唇,呼吸绞着呼吸。 “瑾萱上神,在下青漓,仰慕上神已久,特来迎娶,奉迎于家宅。以后与卿共度春晓,携手终老,共衾同袍,万请不弃下嫁,载明鸳谱,以全心意。执子之手,生死契阔,千山万水,永不相离。你还记得吗,你应了的,如何能悔?” 前一刻还冷若冰霜的姑娘定定看着他,忽然一笑便翻身将他压下,俯首与他唇齿交互,淡淡香气缠绕在他锁骨上的狭长纹身上。无尽的极东冰雪,在这一刹入了春。 她的眼波因笑意而夺魂摄魄,“青漓,你终于让我赌赢一次。” 天帝罚了南灏,却终于谅他深情,欲将她奉予南灏。她倾尽所有与南灏一赌,赌归位后的青漓,就算记忆全无,终究把她当作永远的归途之终,困不住,挡不住。 他走完这归途,那么她便允了他,嫁了他,携手终老,共衾同袍。 青漓,瑾萱此生与你纠缠到底。 你莫悔。 …… 与此同时,百里玦正在凡间。 他神色淡淡,白衣如雪,静静坐在被魔气牢牢禁锢的空间之中。容色妖艳,似魔非仙,但却又气质洁净,一尘不染。 “上官灼浩,因爱欲入魔,你终究让为师失望了。” 五官愈发阴柔,气息越发暴烈的魔死死盯着他的身形,眼神近乎贪婪,但又小心地避在魔障之后,生怕被他看到、嫌弃。“陛下说过,我们有缘自会相见,可我寻便了天下术士仙门,都只道我命中无仙缘,哪怕吃尽灵丹妙药也没有一分机会。那我只能入魔,自创缘分。百里玦,你不告而别,我不会饶你。” 好皇帝,我做了。但你不归来,我只得为你强造归途。于是便造杀孽百万,毁后土千里,生妖魔无数,扰得你天界不得安宁。 百里玦眼底透出厌恶与嫌恶的神色,他的洁癖一直很严重。魔,被各种欲念浊气包围的生物,实在太肮脏了。就算是他亲手教出的徒弟,他也不会包庇接纳。 他并不知道,以后三生三世都将与这个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他的平等尊重的孩子,后来入魔成为他的最无法容忍的孩子,命理纠葛。 …… 风将繁华簇簇吹落 你我被分隔 乱世深壑 归途流离 纵遍观世事多舛 历命途凉薄 亦甘愿 与你岁月蹉跎 待枝叶如伞盖 将掌纹用心摩挲 细数别后风波 -------------------全文终-------------------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景殿】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